看着这个老女人的一举一动,成芸似乎明白李云崇口中的味道是什么了。

她眯起眼,在松原与老艺妓交谈之际,起身离开房间。

李云崇跟了出来。

“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日本讲究这个,你也不是不知道。”

成芸点了一根烟,一句话都不说。

李云崇在她身边说:“她叫和子。”

成芸吹了一口,烟雾迅速散开。

“艺妓的行业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艺妓在从业期间不能恋爱结婚,因为要保持这份行业的纯洁感。所以艺妓大多十几岁出道,二十几岁就离开了。”

他们站在庭院中,天稍稍阴了一点,微弱的阳光透过树丛,将庭院照得一片灰绿。

“这么短短的时间,培养出的不过只是薄薄的一层,这个行业真正的内涵她们无法得知。”李云崇淡淡地说,“但是和子不同,她将一生都奉献给了艺妓行业,就算是年纪大了,没有客人了,她也没有放弃。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时我只有十几岁,正在念高中,她已经将近五十岁,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吸引了。所以我让松原暗中资助了她。”

成芸目光漠然地看着前方,一语不发地听着李云崇说话。

“艺妓跟妓女不同,她们卖艺不卖身,和子一生都没有结婚,没有男人,但她依旧很美,那是一种沉淀的妩媚,一种女人真正的美。”李云崇在形容和子的时候,神态不知不觉中带着一丝崇敬和倾慕之意。

成芸睨着,忽然笑了一声。

李云崇转过头来。

成芸往洁净的地面上弹了弹烟灰,李云崇看见了,也不制止,他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成芸接下来的话上。

“是啊。”成芸笑着说,“她的确笑得好媚啊。”

李云崇看着她,他知道她还没有说完。

“不过那不是妩媚。”成芸转眼,与李云崇对视,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叫鬼媚。”

李云崇面无表情。

“如果真的只卖艺,何必把领子敞得那么开?”成芸微微歪着头,“艺妓艺妓,说到底,还不是落在一个妓上。大概唯一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你说的——小日本喜欢把东西做绝了。”

她把抽完的烟头扔到地上,一脚踩灭。

“我知道你说的她身上那种味道是什么。”成芸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好似看到他的最深处。

李云崇一动不动。

成芸的身子忽然向前,与他交叠。

她在他耳边压低声音短促地说:“你知道人发情的时候也会有味道么?”

风吹过,但院子里依旧寂静无声。

李云崇紧闭双唇。

“我告诉你,有的。尤其是女人。不过等满足了,味道也就没了。”成芸抿着唇,好像在笑一样,“可你的和子不同,你转头,看那边——”

李云崇缓缓看过去,刚刚出来的时候,门没有关严,屋里松原正在跟和子有说有笑。

成芸像是给他解说一部情景剧一样,低声说:

“你看那个屋子是不是很规矩,四四方方的,像个封闭的箱子一样?”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和子这辈子的欲望和味道全关在那个箱子里,散都散不掉。你们来了,觉得满屋芳香,帮她吸走了一点,可等你们离开后,她就会涌出更多。”

不远处,和子似乎察觉到什么,她转过头,看见李云崇时,她一下子挑起黑黑的眉毛——她知道今天有贵客要来,特地化了妆。

那一张老态龙钟的脸上,泛着憧憬的笑容。

成芸直起身,说:“等你们都走了,她自己还要在这盒子里待着,待一辈子,直到被这味道活活熏死。”

李云崇扭头,狠狠地看着成芸。

“你要学会尊重别人。”李云崇声音低沉,甚至阴狠地说:“你再敢胡说八道试试看。”

成芸面不改色,又说:“各人求的不同,她要这么活,是她自己的事,外人的确没资格说什么。”

李云崇脸上涨着淡淡的红,他缓缓摇头,失望地说:“成芸,你跟她差得太远了!你现在连她万分之一都不如。”

成芸听了他的话,赞同地点了一下头。

“我本来就没什么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

松原远远地叫李云崇,李云崇转头应了一声,临回去时,他对成芸说:“你给我在这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那些混账话!”

成芸看着他回到屋子里,转头又掏出一根烟。

她想那些混账话了么?

当然没有。

在那灰白的烟雾里,成芸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有时候她真的想跟李云崇好好谈一谈,可她又知道,根本没得谈。

十二年了,他仿佛铜墙铁壁,根本没得谈。

第39章

成芸知道,李云崇生气了。

这从到东京之后李云崇没有管她半夜出去玩就能看出来。

从庭院的那次谈话之后,他们之间仿佛陷入了一个僵局——非是冷战,只是僵局。他们的相处同往常差不多,可有些更深的东西,却怎么都顺不通。

李云崇在东京待了两天,成芸基本都是跟他分开行动的。她偶尔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不用再陪他跟那些日本老头子聚会。

东京也是个不夜的城市,它的夜晚没有京都那么妖冶,却多了一丝迷醉的混乱。

不用跟李云崇聚会的另外一个好处是成芸可以尽可能地补觉,到东京的第二天,李云崇下午出门,成芸睡了一觉,直到八点才醒过来。

李云崇还没回来。

成芸有点饿了,正好睡够了精神也足,换了衣服自己出门了。

李云崇选定的酒店在新宿,是东京最著名的商业区,一到晚上灯火辉煌,满街都是人。成芸路过一个便利店,进里面买了一个面包。

她一边吃着面包一边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一条步行街上。

她抬眼,看见街头一个大牌子。

来日本玩有个好处就是及时不会日语,也不至于走在路上睁眼瞎,很多句子靠蒙也能蒙个大概。

歌舞伎町一番街。

“啊……”

成芸的记忆又一次被翻出来了。

这条街,她来过。

成芸想起什么,扯着嘴角笑了笑。她把吃完的面包袋扔了,往街深处走去。

在日本这么讲究干净的地方,这条街已经算得上脏乱。不过来这的人也没有多少会注意脚边的垃圾,仿佛正是因为有这些垃圾,才使得这条街成了这条街。

街上大多是年轻男女,打扮前卫,路边是各种各样的酒吧和风情店,店门口站着拉客的店员。

随处可见男男女女,收紧衣服站在街上。他们不怎么走动,眼睛却来回地瞄着过往的行人。碰见觉得可以拉拢的客人,就上前搭讪打招呼。

街上的店铺灯光都很刺眼,很多都选用扎眼的纯色调。如果在外面的街道上碰见一间这样的店铺,或许会感觉很掉档次,可在这里不同,所有的店铺都是如此,姹紫嫣红之中,构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在黑暗的天幕下,犹如群魔乱舞。

成芸走了一会,在一个大牌子下站住脚步。

那是一个悬挂得很高的牌子,白色的灯光,上面有两排照片,二十个男人。

牌子很大,看起来做过不少功夫,每个男人的头像下面都有几行文字,看起来是介绍。牌子最上面有一排字,成芸认得后面,是排行榜,前面一串英文似乎是一家店的名字。

这习俗还没变。

成芸早几年来这里的时候也碰见过这样的牌子,这是牛郎店的广告牌,上面的男人都是店员。

忽然,身后有人说话。成芸转头,一个日本年轻人站在她身后,脸上带着笑容。他穿着一身休闲装,脖子干净细长,头发染成黄色,喷了发胶定型。

他体型比较单薄,大冬天地喘着一件休闲的外套,露出锁骨来。

成芸穿着高跟鞋,还比他高出一些。

他又说了一句话,成芸才回应说:“听不懂。”

年轻人一愣,呃了一声,手指挠着下巴,好像在想什么。

成芸站在那看着他,他忽然啊了一声,用有些蹩脚的发音说出:“se?”

成芸英语再差这个词也还是能听懂的,她冲年轻点点头。

年轻人恍然啊了一声。他指着成芸刚刚看的那个牌子,又指了指成芸,费劲地说:“youlikeit?”

成芸明白他的意思,淡淡地笑。年轻人看她笑,自己也笑,他试着拉着成芸的手,朝街对面指:“.”

成芸跟着他来到店铺门口,年轻人请她进去。

她抬头,看见店铺的牌子,上面正是刚刚看到的那串英文。

牌子是很梦幻的粉色,不过不是芭比娃娃那种公主粉,而是那种廉价的,尖锐而刺眼的粉——就像把公主的梦境提炼了。

年轻人一脸期待地看着她,成芸不再多说什么,推开店门进去。

刚进去时,店门两侧都是鲜花,大多是客人赠送的,有的花篮上还放着照片,写了许多祝福的话。

这家店跟酒吧的环境很像,有外场和内场之分。成芸有过经历,刚进去就指了指里面,年轻人了然,带着她进到一个包房里。

包房很宽敞,黑皮沙发,里面的墙上铺着暗色的玻璃,玻璃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洋酒。周围竖立起高高的封闭式鱼缸,里面亮着梦幻的彩灯,各种观赏鱼缓慢悠闲地游来游去。

成芸在沙发上坐下,年轻人跟她说了几句话,她从他的神色看,大概是想让她等一会。

年轻人出去之后,过了一会,进来另外一个男人。他年纪稍大了一些,圆寸发型,留着一撮小胡子,一进屋就冲成芸行了个礼。

“你好。”

成芸挑眉。

男人自我介绍说:“我叫藤井,我在中国生活过,我能说中文。”

“哦。”成芸笑了笑,“你们业务范围还挺广。”

藤井的中文很熟练,“店里来过中国客人。”

藤井一边说,一边递给成芸一个机器。不大,比平板电脑稍稍厚一点,上面的屏幕上是这家店的logo。

他帮成芸点了一下,屏幕跳入一个界面。

跟门口的牌子很像,不过这里更为详细。

与保守的中国女性观念相比,日本女人大多比较开放,对自我的认知度也高,很舍得给自己花钱。不过随着时间慢慢推移,时代演变,很多中国女人的观念也与从前不太相同了。

成芸一边随手翻着,一边问藤井:“你这有很多中国客人么?”

藤井说:“旅游旺季的时候,确实是这样。”

其实像这样的牛郎店也并非像外人所想,进来就是做爱,很多女人来只是寻一时放松,就跟男人找陪酒女一样,只不过这里换成了男人。

而店员的提成很大一部分也是靠卖酒,这里的酒都不便宜。

当然,做爱的也有,日本的牛郎是真正把自己的工作当成一个事业,服务非常讲究。

成芸翻来翻去,排在前面的几个男人看着还行,后面的就有点水了。

成芸随便点了几个人,刚要放下机器的时候,下一页的照片飘出来。

人不是很好看,走的是肌肉男的路线,皮肤晒成了深深的古铜色。

成芸手里一顿,藤井在一边问:“这位,也需要么?”

成芸把机器放下,摇摇头,“不用了。”

当晚,成芸在这家店里花了一百多万日元,大概六万rmb。

一个人的话,这已经算是不错的消费,几位店员很高兴,兴致勃勃地玩了许多游戏,虽然语言不通,但也在极力地讨成芸欢心。

藤井是唯一能跟成芸沟通的,一晚上下来,说得嗓子都冒烟了。

这有一部分是因为职业精神,另一部分就是成芸的个人原因。

喝到最后,屋里的气氛很热闹,同时也隐约透着一股子迷乱味道。

有几个男人坐在成芸身边,或是用眼神,或者若有若无的碰触,暗示着成芸什么。其中一个年纪小一点的男人,揽着成芸的肩膀撒娇,成芸听着那软软的语调,笑得上不来气。

藤井偷偷问她,需不需要其他方面的服务,成芸抽了一根烟,摇摇头。

十一点左右的时候,成芸离开。临走时,藤井把自己的名片塞给她。

“如果有需要,欢迎再次光临。”

成芸呼吸着外面的冷风,散了散酒气,说:“好。”

走出店铺,拐了个弯,名片被她随手扔掉。

时近午夜,可东京的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灯火通明。成芸回到酒店,开门发现屋里一片漆黑。

成芸撇撇嘴,李云崇也难得聚会到这么晚。

她把灯打开,一转头,吓了一跳。

李云崇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淡淡地看着窗外。

成芸反手关上门,一语不发地进到里屋的洗手间,洗了一把脸。

镜子里的自己眼角带着血丝,她拨着眼皮仔细看了看,眼底也有些泛红。

成芸伸了个懒腰,把头发扎起来。

出来的时候,李云崇还是刚刚的样子,一动也没有动过。

酒店的窗前有一个玻璃的小圆桌,两边分别有一个沙发,成芸走过去坐到李云崇对面,掏了一根烟,随手捡起桌子上的打火机点着。

“谈谈吧。”她说。

李云崇的目光落在玻璃窗外的城市里,异国他乡之间,夜似乎比往常冰冷。

他一句话都不说,成芸缓缓吐出嘴里的烟,低声说:“几点回来的,坐这多久了?”

安静了许久,李云崇才慢慢转过眼,轻笑了一声。

成芸抬眼,“你别这样。”

李云崇道:“怎样?”

成芸细长的手指夹着烟,眼睛看向窗外,她来回咬了咬牙,好像在活动下颌一样,想了许久,她才转头,真切地发自内心地说了句:“李云崇,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