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雷尔说话的时候,灰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我先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神父舰长。格列高利亚斯中士和纪下士都安然无恙…在我们说话的当儿,他们正在瑞士卫兵重生教堂里,从重生的余效中恢复。”

“持枪兵芮提戈呢?”德索亚问。自他醒来,那不祥的感觉就一直挥之不去,现在更是扑打起黑暗的双翼。

“恐怕,是死了,”法雷尔说,“真死。已经替他执行过临终祈祷,他的肉体已经交付给深邃的太空。”

“他怎么会死呢…我是说,真死?”德索亚终于问了出口。他想要哭,但抑制住了,他不清楚那是出自单纯的悲伤,还是由于重生的副作用。

“对于详细情况,我并不清楚。”高个男子说道。他们两人正在神父宅邸那狭小的起居室里,那里通常用来召开会议和重要会谈。现在只有他们两人,但墙上的圣哲、殉教者、基督、圣母都正眼盯着他们。“情况似乎是,在‘拉斐尔’号从希伯伦星系返回的时候,自动重生龛出了问题。”法雷尔继续道。

“从希伯伦——返回?”德索亚问道,“恕我愚昧,神父,但是我给飞船设定了程序,除非遭到驱逐者军队紧紧追赶,不然不会离开那里。是出现了那种情况吗?”

“显然如此。”圣心会教士回答道,“正如我所说,我并不熟悉技术上的细节…也不擅长描述技术问题…但就我所知,你为大天使信舰编制的程序,是要它穿越驱逐者控制的领空——”

“我们必须到希伯伦,执行我们的使命。”德索亚神父舰长打断他道。

对于德索亚的插话,法雷尔毫无愠怒,他那不置可否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改变,德索亚望着那双冰冷的灰褐色双眼,不敢再妄自发言。

“如我所言,神父舰长,据我所知,你为飞船编制的程序,是要闯入驱逐者领空,并且,如果没有遭到攻击,就进入环绕希伯伦的轨道,准备降落。”

德索亚默认了。他黑色的双眼回瞪着灰褐色的眼睛——虽然没有表现出任何憎恨,但已准备好辩驳任何指控。

“也是基于我的理解,那艘…我想你的信舰名叫‘拉斐尔’!”

德索亚点点头。他现在意识到,对方措辞小心,故意问出答案很明显的问题——这都是律师的特征。教会有很多法律顾问,还有检察官。

“‘拉斐尔’号似乎执行了你编制的程序,在减速过程中没有遭遇任何阻碍,于是进入了环绕希伯伦的轨道。”法雷尔继续讲道。

“重生是在那时出现问题的吗?”德索亚问。

“据我所知,事实并非如此。”法雷尔说。圣心会教士灰褐的眼睛离开德索亚,扫视房间四周,似乎在评定家具和艺术品的价值,但显然没有发现任何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于是又向神父舰长看去。“据我所知,”他说,“你们四人在船上即将完成重生的时候,飞船不得不逃离星系。随之而来的传送冲击,当然是致命的。不完全重生之后的二次重生——我相信你肯定知道——比初次重生要困难得多。正是在那时,圣礼因机械故障,出现了问题。”

法雷尔说完后,两人都沉默不言。德索亚陷入了深思,隐隐听到外面狭窄街道上地行车经过的声音和附近空港运输船起飞时的隆隆声。最后他说道:“但我们在复兴之矢轨道上的时候,重生龛全都接受过检修,法雷尔神父。”

法雷尔神父点点头,动作几乎无法察觉。“我们有记录。我想,持枪兵芮提戈的自动重生龛也发生了同一种校准误差。目前,调查正在复兴星系的卫戍地进行。我们调查过的地点包括无限极海星系、波江五和印地五、拉卡伊9352星系的必由恩典、巴纳之域、NGCes2629-4BIV、织女星系、鲸逖中心。”

德索亚听得只有眨眼的份儿。“你们调查得相当彻底。”最后他说,心中却在想,他们一定出动了另外两艘大天使信舰,才足以展开这样的调查。这是何故?

“没错。”法雷尔神父答道。

德索亚神父舰长叹了口气,陷在神父宅邸柔软的椅子里。“这就是说,他们在自由星系找到了我们,却无法让持枪兵芮提戈重生…”

法雷尔微微撇了撇薄嘴唇。“自由星系,神父舰长?不。据我所知,你们的信舰是在蛇夫座70A星系被发现的,其时正朝海洋星球无限极海减速。”

德索亚坐起身来。“我不明白。我给‘拉斐尔’号编的程序分明是,如果迫不得已,一定要仓促离开希伯伦星系,那就依照她最初的搜索计划,跃迁至下一个圣神星系。而下一颗星球应该是自由星。”

“也许它在希伯伦星系遭到敌方飞船的追踪,情况太为特殊,让它排除了先前的跃迁顺序。”法雷尔干巴巴地说道,“飞船的电脑兴许是决定回到出发点。”

“也许。”德索亚说着,试图解读对方的表情,但他什么也看不出来,“法雷尔神父,你说‘兴许是决定’,难道你也不清楚吗?你们没有查看过飞船日志吗?”

法雷尔沉默着,不知是默认,还是单纯不想说话。

“如果我们回到了无限极海,”德索亚继续道,“为什么又会在此地——佩森醒来?在蛇夫座70A发生了什么?”

法雷尔终于笑了,但也仅仅是微微张开他的薄嘴唇:“纯属巧合,神父舰长,在你们跃迁的时候,大天使信舰‘米凯尔’号正好在无限极海卫戍领空,吴舰长当时正在‘米凯尔’号上——”

“吴玛姬?”德索亚问,毫不在乎他的打断会不会惹恼对方。

“正是她。”法雷尔移开手,像是在从硬挺而起皱的黑裤子上扯下一截线头,“考虑到…啊…你先前在无限极海上访问时引起的恐慌——”

“您是指我把米兰德里亚诺主教遣送到一座修道院,以免他妨碍我,”德索亚说,“另外还逮捕了几个不忠的圣神腐败军官,他们在米兰德里亚诺的眼皮底下,几乎是在公然盗窃,搞些阴谋活动…”

法雷尔举起手,打断了德索亚:“这些事,如今不在我的监管范围内,神父舰长。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需要我继续讲下去吗?”

德索亚听得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他感觉到愤怒,混合着对芮提戈的死而产生的悲伤,这一切都在重生后的眩晕间萦绕。

“吴舰长,她听闻米兰德里亚诺主教及无限极海上其他行政官员的抗议,决定让你们回到佩森重生,那兴许会是最为恰当的做法。”

“所以,我们的重生被第二次打断?”德索亚问。

“不。”法雷尔的语气中没有一丝愠怒,“在决定将你们从蛇夫座70A送回圣神司令部及梵蒂冈时,重生还没有开始。”

德索亚看着自己的手指,它们正抖个不停。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拉斐尔”号的影像,载着满船尸体,包括他自己的。起先是前往希伯伦星系的死亡之旅,然后减速朝无限极海驶去,之后又加速至佩森。他飞快地抬起头。“我们死了多长时间,神父?”

“三十二天。”法雷尔回答。

德索亚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最终他又坐回去,尽量压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如果吴舰长决定不让我们在无限极海领空重生,而是将飞船送返此地,神父,在抵达希伯伦领空的时候,也没有完成重生,照此算来,那时我们的死亡状态,也才持续不到七十二小时。假设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天…那另外的二十六天到哪里去了,神父?”

法雷尔的手指抚着裤子的褶皱。“在无限极海的领空发生了延误,”他平静自若地说,“最初的调查便是从那里开始的。我们将递交的抗议悉数归档,为持枪兵芮提戈安排了完整的军葬礼,将他葬在太空中。其余的…应尽职责…均已一一办妥。‘拉斐尔’号偕同‘米凯尔’号一道返回。”

法雷尔突然起身,德索亚也随之站起。“神父舰长,”法雷尔正式宣布,“我来此,是为了转达枢机秘书卢杜萨美大人的问候,先生,他祈愿你在基督的护佑下,完全恢复生命和健康,并请你明天早晨七时整,前往罗马教廷教义部议室,拜会卢卡斯?奥蒂蒙席,及圣部其他任命官员。”

德索亚大吃一惊。他能做的,仅仅是迅速立正,顺从地点点头。作为一名耶稣会士兼圣神舰队军官,经过严格训练,他已经习惯了服从。

“很好。”法雷尔神父说完,便离开了。

基督军修士离开之后,德索亚神父舰长仍旧在神父宅邸休息室里呆站了几分钟。作为区区一名神父和指挥官,德索亚极少参与教会的政治阴谋和明争暗斗,但哪怕是乡下来的神父,或者最为懵懂的圣神武士,都知道梵蒂冈的基本构架和职能。

在教皇之下,主要有两大行政体系——罗马教廷(梵蒂冈)和所谓的几大圣部。德索亚知道,教廷这一行政机构,繁冗臃肿,错综复杂,它的“现代”形式是由西斯科特五世于公元一五八八年制定的。教廷,包括了国务院,即卢杜萨美枢机的权力基础,他名义上是国务秘书,实质上却据有首相的权力。自十六世纪以来,各任教皇便经由通常称作“旧教廷”的机构行使权力,而国务院则是它的核心部分。除此之外,还有“新教廷”,那是在梵蒂冈第二届理事会上创立的(人们通常简称之为“梵二会议”,一九六五年大会圆满落幕),它最初只包含十六个次级机构。在尤利乌斯教皇长达二百六十年的统治之下,这十六个机构已经壮大,发展成三十一个互为牵涉的实体。

但传唤德索亚的,却不是教廷,而是圣部的一个部门。这些圣部之间通常各自独立,势均力敌。法雷尔明确通知他去所谓的教义部,这一组织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已得到——或者更为准确地说,是再度获得[49]——极大的权力。在尤利乌斯教皇统治下,教义部再次拥护教皇作为长官,这一结构上的改变,给这一圣部带来了新生。在尤利乌斯教皇当选之前的十二个世纪里,该圣部(自公元一九〇八年至一九六四年称为神圣法庭[50])的重要性一直在降低,几乎就像是一个退化的器官。但如今,在尤利乌斯的统治下,人们似乎能穿越五百光年的空间,回溯三千年的历史,感受到曾经的神圣法庭那一手遮天的权力。

德索亚回到起居室,背靠在先前所坐的椅子上,脑子晕晕乎乎的。但现在他知道,在次日清晨拜谒神圣法庭诸位官员之前,他不会见到格列高利亚斯,也见不到纪下士。甚至,他将永远也见不到他们。德索亚想要理顺其中的脉络,搞清楚他为什么会被拉入这样的一场会面,但教会的政局、敌对的神父、圣神的权力争斗,这一切混乱纠结的形势,以及他那刚刚重生的迷糊头脑,让这脉络最后都变成了一堆乱麻。

但他对此一清二楚:教义部,先前被称作神圣法庭的部门,在更名前的几个世纪里,一直叫作全教宗教裁判所。

正是在尤利乌斯十四世教皇的统治下,宗教裁判所又开始兴盛壮大,向它当初的名声及恐怖逐步靠拢。并且,德索亚必须于次日清晨七时整出现在他们面前,没有任何准备,无人可供计议,也无从得知会被加诸怎样的指控。

巴乔神父匆忙走进门来,他那天使般胖嘟嘟的脸庞上挂着笑容。“和法雷尔神父的交谈还愉快吧,孩子?”

“嗯,”德索亚心不在焉地说,“很愉快。”

“那就好,那就好,”巴乔神父说,“不过,我觉得该来点汤了,先祈祷吧——天使经[51]——然后早早道个晚安。不论明天是福是祸,咱们都必须精神抖擞地面对,不是吗?”

38

孩提时代,听外婆吟诵那无穷无尽的诗句时,有一首短诗我总是百听不厌,它的头两句是——“有人说世界将结束于熊熊烈焰,有人说世界将消亡于凛凛寒冰[52]。”外婆并不知道这些诗句出自谁人之手——她猜是个名叫弗洛斯特的大流亡前诗人,但就算那时年纪还小,我也觉得这样来刻画火与冰,实在是太做作,不太可信。可是,世界会在火或冰中消亡的想法,就像那简单的诗行歌舞般的节律一样,一直都留在我的心里,经久不灭。

我的世界,似乎是要在凛凛寒冰中消亡了。

冰墙之下一片漆黑,并且冷得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我曾被烧伤过,有一次,在乘游船沿湛江逆流而上的时候,煤气炉发生了爆炸,我的双臂和胸口轻度烧伤,却疼痛异常,从此我知道了火焰的炽烈。这里的冰寒俨然具有同样的力度,犹如某种缓慢燃烧的火苗,在将我的血肉切作碎片。

腋下的绳子拴得很紧,强劲的水流很快就将我冲得调了个头,我现在两脚朝前,在黑暗的河道中被拖着前行。我举起双手护着脸,不让它撞上冰墙底部那些岩石般坚硬的冰脊。贝提克在木筏上稳稳屹立,犹如一个制动器,稳住我的前行速度,绷紧的绳索把我的胸膛和腋窝勒得紧紧的。水流不断把我的身体托高,撞向浮冰那凹凸不平的底面,像是正被人拖过崎岖的岩石地,我的双膝很快就被锋利的冰刀划得伤痕累累。

我穿着袜子是为了保护脚不让冰划伤,而不是为了御寒;但现在看来,在我撞上冰脊的时候,它的保护作用微乎其微。我还穿了贴身短裤和汗衫,但面对利如针刺的严寒,它们也无法提供任何的保暖作用。我脖子上绕着通信装置带,语声片压在喉头,不管是否出声,只要声带震动,就能把信息传递出去。耳塞没有一丝松动。肩膀上是一个防水袋,用胶带紧紧固定住,里面装有塑料炸弹、雷管、引线,在最后关头还放了两个闪光弹进去。我的手腕上缠着小型手电激光器,它狭窄的光线刺穿黑暗的河水,从冰面折射回来,但并没照亮多少东西。自打从海伯利安的迷宫出来后,我就一直很少用激光器:手提灯更有用一些,光线更宽阔,消耗的能量也更少。手包上的激光器在平时没多大用处,但作为一种切割性武器,它可用来在冰上钻孔,用以安放塑料炸弹。

如果我能活到钻孔的那一刻。

我任凭自己卷入地下暗河,在这疯狂的举动背后,我用到的唯一技巧,就是服役时从大熊冰架上的训练中学来的雕虫小技。在短暂的南极之夏,熊爪冰海几乎每天都会冻结、解冻,复又重新冻结,稍不留神,就会踩碎表面的薄冰,掉进冰海中。我们曾受过训练,即使被海水卷到最厚的冰层之下,在海面和冰层底面之间,也总会有一层薄薄的空气。我们浮到那层空气里,就算是脸全部泡在水里,也要把鼻尖凑到里面,然后沿着冰一路前进,直至到达裂缝,或者找到薄到足以砸开逃生的地方。

但那只是理论。我对此唯一的实践检验,就是参加了一个搜索救援组,大家分头寻找一个圣甲虫驾驶员。那名驾驶员下了车,从能支撑起他那四吨重机械的冰层处,朝外走了不到两米,结果掉进了冰窟窿,失踪了。是我找到了他,距圣甲虫和安全冰区大约六百米,他用了上面提到的呼吸技巧。找到他的时候,他的鼻子还紧贴在极厚的冰上,但嘴在水下大张着,脸就像掠过冰川的雪花一样惨白,双眼冻得僵硬,犹如钢铁轴承。我极力不去想那画面,拼命和急流搏斗,浮到水面,拉拉绳子,提示贝提克停止放绳,把脸贴上一片片碎冰,寻找空气。

水和冰之间有几厘米的空间——裂缝沿着大气冻川一路往上,如同倒置的地沟,那里空气还更多。我深深呼吸着冰寒的空气,将手电激光器的红色光束射进裂缝,然后又往狭窄的冰道照去,前后都照了下。“歇息一下。”我气喘吁吁道,“我没事。走了有多远?”

“大概八米。”贝提克的低语在我耳中响起。

“见鬼。”我咕哝了一声,全然忘记了通信装置也会把没说出声的话原原本本传送出去;我还以为至少已漂过了二三十米呢。“好吧,”我大声说,“第一处炸药我打算放在这儿。”

幸亏我的手指还没僵硬到按不动手电激光器的开关,我将其拨到高强度状态,在裂缝侧壁融出一个小槽。先前我已经为塑料炸弹做了预塑,现在我开始做进一步的塑力工作。炸药终于塑造成功——也就是说,只要我的准备工作没出差错,冲击波就会精确地按我想要的方向释放。早先,我已经提前完成了大部分工作,因为我知道,我所要做的,就是让冲击波笔直向上方和身后的冰墙轰去。现在,我继续精确引导爆炸力的卷须:所用技法,跟用等离子子弹打穿钢板如出一辙,要造出像炙热的子弹掉入黄油时的效果,让那些等离子卷须刺裂身后的巨大冰墙,穿透八米厚的冰,把它切成几大块,干净利落地掉进河里。但这只能仰仗一种情况,但愿在多年的环境改造中,大气生发器已经往空气里注入了足够的氮气和二氧化碳,这样,才不至于让爆炸演变成大规模的氧气燃烧。

因为早已确切知道了冲击波的走向,所以不到四十五秒,炸药塑形就完成了,也没费多少巧劲。但把微小的雷爆管放置好的那一刻,我的手开始不停发抖,几乎已经麻木。不过,既然已经知道通信信号穿越这么厚的冰并没有问题,那么我将雷管设为预置编码模式,没用包里的引线。

“好了,”我吸口气,沉到水中,“继续放绳。”

狂野的漂流重新开始,水流将我拽入黑暗,又拖着我撞上冰晶天顶,我疯狂地寻找空气,大喘着气指挥贝提克,拼命看清周围,继续前行,最后的温暖逐渐从我体内流失。

冰又延伸了三十米——正好是我认为塑料炸弹能够对付的最大限度。我在另外两个地方放好炸药,其中一包放在一条裂缝中,然后在天花板的冰层中融出一条管道,将另一包放进去。放最后一包的时候,我的双手已经完全麻木——就像是戴上了厚厚的冰手套——但我还是将炸药大致做好塑力,引导它上下两个方向爆炸。如果过会儿还看不到这面冰墙的尽头,那这一切都将成为徒劳。贝提克和我曾计划用斧子砍掉一些冰,但如果那东西有好几米厚,我们可砍不穿。

过了四十一米,我又冲出水面,呼吸空气。一开始,我怕那将是又一条裂缝,但我拿着手电激光左右照射,红色的光线映现出一片空旷区域,比我离开的那个地方更长更宽。我们曾讨论过,如果能看见第二处穴室的尽头,就要节省炸药,不能引爆,但当我把光线往下扫,扫向漫长而黑暗的河流,照亮的是同样的迷雾和冰钟乳,我看见这条河流——大约有三十米宽——蜿蜒而下,流过几百米,直至出了视野。跟先前的那段河流一样,没有河堤或是明显的水道,但至少看起来在往前流动。

我本想看看河流转过弯后又是怎样,但一来绳子没那么长,二来我身体的热量也不足以供我漂到那么远的距离,我还要报告情况,然后活着回去。“拉我回去!”我气喘吁吁道。

接下来的两分钟里我紧紧拽着绳子——或者说试图拽紧绳子——我的双手根本不听使唤了。机器人逆着汹涌的急流,将我往回拉,偶尔停下,让我躺在水面,大口呼吸裂缝里寒冷的空气。然后,再度开始黑暗的旅程。

如果是贝提克下了水,由我来拉他——或者,就算是让孩子下水——在这样强劲的水流中,哪怕花费四倍于贝提克所用的时间,我也无法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拉回来。我知道他很强壮,但他也并非超人——机器人力量没有强大到可以创造奇迹——但那天,他的确显示出了超人的力量。我猜,他肯定运用了体内积蓄多年的能量,才如此快地把我拉回木筏。我尽量搭把力,挥着手臂,沿着冰墙往前移动,挡开尖锐的冰晶,双脚绵软无力地踢着水流。

终于,我的脑袋再次透出水面,看见提灯的光晕,两个旅伴的身影向我凑来,但我根本没有力气抬起双臂,也没办法爬上木筏。贝提克一把托住我的腋下,轻轻地将我从水里拉出来;伊妮娅抓住我滴水的双腿,两人合力把我抬向船尾。我承认,我那冻僵的脑子想起了一座天主教堂,那教堂位于拉特莫斯[53]镇——北部荒沼中的一座村庄,我们到那座小镇是为了获取食物和牧羊所需的简单补给,偶尔顺道路过教堂,就进去看了看。教堂的南墙上有一幅巨大的宗教画:基督正被取下十字架,一名门徒从他绵软的双臂下将他抱住,而圣母则捧着他残缺不全的赤足。

别把自己想得这么高尚,这话从我脑海的迷雾中不请自来,却是伊妮娅的声音。

他们把我抬到结满霜的帐篷中,保暖毯已经铺开,下面垒着两个睡袋和一块薄毯,加热立方体在这小窝旁散发着光芒。贝提克把我湿透的汗衫、装闪光弹的袋子和通信装置一一褪下,剥掉缠在手上的手电激光器,小心地放进我的背包,给我裹上保暖毯,把我抱进上面的那个睡袋,然后打开一个医疗包。他把生物监视器黏黏的触口贴上我的胸膛、大腿内侧、左手腕、太阳穴,对着读数注视了片刻,然后给我注射了一管肾上腺素,一如我们的计划。

把我从水里拉回来,一定累坏你了,我本想这么说,可我的下巴、舌头和喉咙全都不听使唤。我被冻得已经不再发抖。意识微弱得如同一条细线,将我连到一丝光明之中,寒风吹过我的身体,意识也在其中飘摇。

贝提克俯身靠近。“安迪密恩先生,炸药放好了吧?”

我费力地点了点头。这是我能做到的极致,笨拙得像是个提线木偶。

伊妮娅跪在我身边,对贝提克说:“我来照看他,你带咱们离开这儿。”

机器人离开帐篷,拿起木筏尾部的撑杆,把我们撑离冰墙,朝上游划去。真是难以置信,把我从急流中拉回来,费了他那么多力气,他竟还有力量把整张木筏逆流撑上这么远的距离。

木筏开始移动。我的视线穿过帐篷末端的三角形开口,看见提灯的亮光,照在迷雾和遥远的窟顶上。雾气和冰钟乳缓缓地经过小小的三角形开口,那情景,犹如透过一个现实中的等腰三角形洞孔,窥视但丁所述的第九层地狱[54]。

伊妮娅一直注视着简陋的医疗包监控器。“劳尔,劳尔…”她轻声唤道。

保暖毯可以裹住我散发的热量,但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散发任何热量。我冻得骨头都疼了,不过那些冻僵的神经末梢根本传达不了疼痛。我还非常非常困乏。

伊妮娅摇醒了我。“该死,不要离开我!”

我会尽力的,我这么想到,但我知道自己在撒谎,现在我只想睡觉。

“贝提克!”孩子大喊,然后我隐隐感觉到机器人走进帐篷,查看医疗包。他们说了些话,但在我看来,那都是些遥远的嗡嗡声,没有任何意义。

我的意识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突然隐约感觉到我身边躺着什么人。贝提克又走开了,他得把积满冰的木筏逆着湍急的水流撑往上游。伊妮娅那孩子却爬进了保暖毯,和我一起躺在睡袋里面。起初,她那瘦弱身躯散发的热量,根本穿透不了我那冻成千层冰的身体,但在帐篷构成的空间中,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感觉到她的瘦弱的手肘和膝盖顶在我的身上。

不,不,我面对着她的方向想。我才是保护人…我足够强壮,所以被雇来解救。但我又冷又困,说不出声来。

我不记得她是否张开臂膀抱住了我。我知道,我的反应就跟一截冻住的木头差不多,感知力也好不过那些在我三角形视野中移动的冰钟乳,我的意识就跟它们一样,底部被提灯的光芒照亮,顶端却迷失在黑暗和迷雾中。

后来,我终于开始感觉到从她小小的身躯中涌过来缕缕暖意。我只是隐隐地感觉到这点,但随着这些温热从我俩肌肤接触的地方流过来,那些地方开始如针刺般疼痛起来。真希望我能开口说话,叫她离开,好让我安详平静地打个瞌睡。

过了一会儿——也许有十五分钟,也许有两小时——贝提克回到帐篷。我还算清醒,意识到他一定已经按计划完成了所有事情:回到那截远距传送门下,把撑杆和方向舵杆卡在冰穴上部较窄的那个地方,以此“锚定”木筏。我们推断,金属拱门可以在炸药爆炸的时候,保护我们不受雪崩和冰崩的伤害。

快引爆炸药,我想这么对他说。但机器人却并没有在通信波段上发送命令,而是脱掉全身衣物,直到只剩下黄色沙滩短裤和衬衫,然后爬进保暖毯下,和女孩一起躺在我身边。

这事儿也许有些滑稽——对于正在阅读这些文字的你来说,看起来兴许有些滑稽——但在我的生命中,再没有别的事件,比我的两位旅伴以自己的体温来温暖我这一举动更深地感动过我。就连他们在紫罗兰大海上勇敢而又鲁莽的营救行动,也没有如此深深地触动我。我们三人躺在那儿——伊妮娅在我左边,手臂环抱着我,贝提克在我右边,身体蜷曲着,为我抵挡从保暖毯角落钻入的冷风。再过几分钟,我或许会因为血液循环恢复、因为肉体逐渐解冻而疼得大哭;但眼下,我为他们给予的温暖——这亲密的礼物——而哭泣,生命的热量从孩子和蓝皮肤人的身上流出,从他们的血肉流出,流向我的身体。

写到这里,我又禁不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