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声音中稍稍透出点不耐烦。

慕暖推开那扇门,步伐轻缓地走到那位正埋头整理病历资料的医生办公桌前,“阮医生。”

“你迟到了。”

阮晟向来不喜欢迟到的病人,所以,此刻他的脸色很难看。

“抱歉,昨晚失眠了。”

慕暖的话音落,正巧阮晟抬起头来,四眸相对,生生地撞进一双乌黑清澈的瞳孔中,阮晟轻咳一声别过头去。

“因为你一人,我推掉了今天上午所有的就诊病患,而你迟到了十分钟。”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而右手随意慵懒地转着一支黑色的钢笔,慕暖低着头,那模样令阮晟以为她是在反省。

然而…

“我可以先坐下吗?”

“啪嗒——”一个不经意,旋转的钢笔从两指尖滑落,阮晟板着脸,沉声说道——坐吧。

“谢谢。”慕暖不在意他不友好的态度,将自己的病情资料递给他,说:“陈教授让我转告你,你可以先参考下我之前接受治疗的方法,而后效仿给我进行康复诊疗。”

“…”

头一次被病人毫不客气地呛声,阮晟面上有点尴尬,气得面色渐渐发青,但是他忍住了,随意地翻看了几下资料,意思意思,说:“我看你恢复的不错,口齿比以前更加伶俐。”

“多谢夸奖。”

“…”

已经两次了,事不过三,右手慢慢握成拳,这一幕恰巧落入慕暖眼中,她眸中含笑,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淡淡开口:“阮大医生,此刻你的心情很紧张?”

“别废话。”被识破的阮晟僵硬地打断慕暖的问话,他说:“你先去隔壁小房间,躺在床上,闭上双眼,我稍后进去给你进行辅导。”

“嗯。”

这是最常见的催眠诊疗法。

慕暖已经经历过数次,每次被催眠,她都能回想起很多美好甜蜜的回忆,唯独从来没有忆起过那段“被分手”的事情。

63

陈教授说,那是因为她的潜意识里拒绝触碰那段回忆,而恰巧她的自我保护意识又很强烈,所以才能忽略进而选择性地遗忘。

在催眠之前,阮晟将治疗的目的与步骤细细告诉慕暖,而后者则是浅浅一笑,说:“你说的这些,陈教授都给我测试过,不如你省去这些步骤,直接步入主题?”

阮晟斜睨了她一眼,眸光清冷,他说:“作为医者,这些是我的职责。”

撇了撇嘴,慕暖不再啰嗦,看着阮晟将三支试管摆放在她面前,随手指了指,慕暖明白他的意思,屈身上前嗅了嗅,说:“左手第一支淡醋,依次是清水、稀酒精。”

“嗅觉不错。”

得三分。

慕暖翻了个白眼,略微不耐烦,“能抓紧点时间吗?”

“你赶时间?”

“不。”

“我都不着急,那你着什么急。”阮晟不慌不忙地指使着那堵白色的墙,继续说道:“双目轻闭,平静呼吸两分钟。”

慕暖按照他的要求,轻轻吐纳着气息,她听到有低沉、语调缓慢的男声从她身后响起——

“你是否开始感到有些前后或左右摇晃,你要集中注意力,尽力体验我的感觉,是否有点前后或左右摇晃。”停顿大约30s,阮晟又重复问了三次,他察觉到慕暖的身体有轻微的晃动。

“没有。”

“慕暖!”阮晟轻吓一声,那声音不大不小,在这间狭小的休息间里却响起了回音,“你在撒谎!”他义正言辞地揭穿了她的面具。

“我…”

而阮晟直接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说:“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二次。”

嗯。慕暖心底应了声,点了点头。

之后的测试都很顺利,阮晟得到了精确的分数,示意慕暖躺在小床上,抬起头,“看着我的这光点,不要眨眼…你的眼睛已经开始疲倦了,闭上眼吧…你的手、腿也开始放松了…眼皮发沉、头脑也开始模糊…睡吧…”

果然,慕暖看似沉沉睡去,是她的意识并未进入深沉睡眠状态,她的头皮阵阵发麻,她又听见阮晟说——

慕暖,你还记得不愉快的事吗?

不愉快的事?

在德国,没有。

而在国内时,脑海中想起刚才阮晟横眉冷对的脸,慕暖心头一紧,她忆起了那段几欲令她心碎的往事,躺在蓝白条纹床单小床上的慕暖,柔和平缓的面色在一瞬间骤然变得狰狞,她双手紧紧地揪住自己衣服的下摆,口中呢喃出声。

她过于激烈的反应惊得阮晟下意识地按住她的手腕,低头覆在她耳边轻声说:“别动…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x…”

一些人、一些事悄然落入她那片黑漆漆的世界里,慕暖看不真切他们得模样,只能模糊地看清他们的身形。

她没有被束缚住的另一只手抬起,在空中胡乱地摸索着,却捉了一个空,眉头越皱越紧。

“啊…”

阮晟心知此次的催眠失效了,他立即摇晃了几下慕暖的手臂,“慕暖、慕暖…醒醒。”

“…”

大约过了五六秒,慕暖才缓缓睁开双眼,她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泪倏地就顺着眼角滑落,滚烫的一颗滴在阮晟的手背上,晕染开来。

时间太短,略微思考几秒,慕暖就已明了,她抬手擦拭干眼角的泪珠,反问道:“失败了?”

虽然很不情愿承认,但是阮晟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先回去了。”

说完,慕暖便起身离开,拿走挎在椅背上的背包,挥手示意告辞,推门离开了。

************

今天是第一次失眠失败,慕暖不由得思忖原因,之前在柏林时陈教授曾给她催眠过四次,从未失手过,怎么会在回国后再次催眠就无效了呢?

难道与阮晟有关?

两年前他算是导致自己与薄暮琛分手的幕后推手之一,所以由他催眠,她自己心中积聚已久的怨念从而一触即发?

一边凝神细思,一边走路的慕暖没有注意到在医院门前与她擦肩而过之人,当两人已经离开近一两米距离时,男子忽然转身,低喝一声。

“慕暖。”

这一声,像是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她不清楚自己身处的那片湛蓝的天空在何时变得如此昏暗。

从前,她尤其喜欢他低沉磁性的声音,而现在,即使喜欢依旧,她却是不敢再吐露出来。

脚下的步伐顿了顿,以笑容掩饰住自己的惊慌失措,将散落在右颊的发丝拢在耳后,回身,说:“好久不见。薄暮琛。”这样的笑容中,有牵强、有心酸,但是却无懈可击。

若是细细听,会听出慕暖的嗓音中带着些颤抖,会听清她浓浓的眷恋之情,只是,薄暮琛没有空余时间来与她相互问候,而是说——

“你在这里等我,站着不要动,我马上就回来。”

留给慕暖一道匆匆离去的潇洒背影,薄暮琛消失在医院门前,而她再次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一如当年。

或许是原地站得太久,慕暖的脚腕变得酸疼,抬起眼眸看了眼那人离去的方向,眸中盛满恋恋不舍之情。心想:应该是忘了吧。

转身离开,经过第一个转角的时候,突然觉得很委屈,为什么她每次这么听他话的时候,他却总是食言?

************

挎包里手机毫无征兆地响起来,是泰勒·斯威夫特的《You belong with me》,慕暖停下脚步来接电话,“喂,你好,我是慕暖。”

“我是阮晟。”

“嗯。阮医生你好,有事吗?”

“慕小姐,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我不希望在我医治好你的臆想症之前,你先一步患上健忘症。”

“…”

闻言,伸手在包里翻找了半天,慕暖吐了吐舌头,原来,她是将病历单遗忘在阮晟办公室里了。

“我这就回去。”

阮晟,Y市安北医院著名的心理医生,是慕暖的主治医师。虽然他是外貌皮囊绝佳的男子,但是他说话向来不给人留情面,无论男女,是可谓超级毒舌。

取回病历单时,难免又被阮晟言语“讽刺”一番,慕暖一点都不介意,微笑着与她告别。

不在意,当然不会介意。因为,你从未走进过我心里,反之,亦然。

再次出现在医院门前时,天空飘起了细雨,在深秋的季节,这样的雨水落在身上都是湿冷的感觉。探出去的脚步又缩了回来,看着从廊檐上不停滴落的雨水,慕暖心底犹豫了。

“没有带雨伞?”银白色的车子停在慕暖身边,副驾上的车窗缓缓落下,坐在驾驶座里的人微微倾过身来询问。

“嗯。”犹豫片刻后,慕暖问道:“阮医生,你可以载我一程吗?”

“我为什么要载你?给我一个理由。”

“唔…我可以付你车费。”因为医院大厅前不让的士车停靠,所以不会有的士车从这里接客,如果她想要打车的话,必须去到离这里不远的停靠站。“你只需要将我载到停靠站就好了。”

“呵。”

银白色的宝马绝尘而去,有些许的水珠溅到了慕暖的牛仔裤上,顿时现出点点泥斑,她有点生气,但是转念一想,人家有没有必须载自己的理由,生气的念头倒也渐渐消散了。

就在她准备将挎包顶在发心冲进细雨中时,一辆黑色的车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抬眼顺着视线看向坐在驾驶座里的人,是他!

心一慌,下意识地向后倒退一大步,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满是雨水积聚而成的泥潭上,冰凉一片,凉意直接传染到心窝。等她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站定在她面前,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还好吗?”

看着他伸出的右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下一秒她就自己背着右手撑在身后,坚强地爬起来了。

“没关系。”嘴上虽是如此说,可是她脑海中盘旋的一直都是他清冷的问话,忽略了他那句话中的温柔关切。

她好吗?

能吃能喝,算好吧;想他念他却无法相见,这应该就是不好吧,所以,这个问题,没有确定的答案,她也回答不上来,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薄暮琛,于她来说,就像是一场黄粱美梦,等她梦醒了,他亦不见了。

最后,慕暖还是上了薄暮琛的车。

缠绵而落下的雨滴敲打在车窗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如同大珠小珠落入玉盘之中,与车内的寂静无声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沉寂的氛围让慕暖很是尴尬,她清了清喉咙,说:“你过得还好吗?”

等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的嗓音不知在何时变得如此嘶哑,甚至是不堪入耳,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薄暮琛,他的唇角紧抿,蹙着眉头,猛地打了一把方向盘,将车停下。

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吓到的慕暖来不及握住头顶上的把手,整个人向前一倾,若不是有安全带拉扯着,她一定会与车前的挡风玻璃来个亲密接触。

“下车。”

“…”这人是在生气?可是,这是为什么?无名之火无处撒,所以就找她来撒气?

看了眼车窗外依旧下个不停的雨水,慕暖再也没有犹豫,将挎包顶在头顶上,推开车门,在车门关上之前,她转身,口吻诚恳之极,她说,“谢谢你,薄暮琛。”

背影被涓涓而下的雨水模糊了,人影很快消失在薄暮琛的视线中,他懊悔地拍了下方向盘,软软糯糯的嗓音在他脑中挥散不去。

该死!

这个莫名其妙地闯入他的世界又莫名其妙消失不见的女人,就这样再次离开,骄傲如薄暮琛,他说不出挽留的话,一旦遇上这个女人,他整个人都如飞上天空的风筝,在蓝天与自由的感染下,失控了。

只是,她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生病了吗?

再次启动车,雨刷将落下的雨水都敛尽,他沿着道路一直向前开,在昏暗的车灯中寻找着那抹淡蓝色的身影。

但是,他一直开到十字路口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

他,又再次将她弄丢了。

************

那一厢,慕暖一直抱着双臂蜷缩在一家已经关门的店屋檐下,门前摆放着一张破旧的小木椅,小心翼翼地蹲坐在上面,环着双臂,下巴枕在上面,戴上帽子之后,唯独留下一双澄净透彻的眸子,在仰望着天际。

阴雨缠绵的傍晚总是昏暗得出奇得快,苍茫大地好似笼罩着漆黑的幕布。

睡意袭来,慕暖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沉沉睡去,唇角微微扬起一抹弧度。

那是一个甜美的梦,梦里,有他们。

那时,他们还是陌生人,彼此不识。

当梦醒了,映入眼帘的是泛着黄晕的白色天花板,干净得一尘不染。

这是?

床头亮着一盏简易的台灯,正是它的光亮染黄了天花板,慕暖双手撑在床上坐起来,仔细打量起她身处的这间屋子。

很单调的黑白灰三种色彩,这房间的主人应该是一位…男子?那该如何道谢呢?

谢谢他将自己从那噩梦中救赎出来。

不过…她身上的衣服呢?

“嗒…嗒…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慕暖的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她听到,清脆的“啪嗒”一声,房门被打开了。

“你醒了。”

这熟悉的声音,一下子唤醒了慕暖所有的神智,她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怎么是你?”声音清冷。

来人并不着急说话,而是将手中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牛奶端至她身边,深情款款,嗓音温润,他说:“喝杯牛奶,暖和些。”

好不容易筑高的防线在那一刻,几乎崩溃得所剩无几,慕暖差点就落下泪来,双唇紧抿,双手紧握成拳,紧紧地将床单揪在手心。

“对不起。”

对不起?慕暖一怔,待她反应过来后,苦笑一声,虽然这声道歉迟来了一年,但是,毕竟是她有错在先。

男子接着说,“当时失约并非我所愿,我可以解释。”

“不必了。”

“…”薄暮琛就这样站在她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逆着光,慕暖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而此刻,她早已无暇顾及他的心情。

那样一句话在慕暖脑海中盘旋,好似想要效仿破茧而出的蚕蛹一般,从她记忆深处涌现出来。

——我凭什么活在你臆想的世界中!

于是…

“薄暮琛,我们好聚好散,当初是我年少无知,我知道是我错了。当初我真不应该招惹你。”

“薄暮琛,你能不能放过我呢?”

男子身形一顿,探出去的手就这样突兀地悬在半空中,薄唇轻抿,放过你?可是又有谁来放过我?

夜幕低垂,窗外伸手不见五指,却能清晰地听到淅沥而落的雨声,清脆的声音,敲击着两颗彼此不亲近的心。

64 回国小聚

这一梦,梦了很久,梦到很多场景。

那些人、那些事,缠绕在她脑海中,如同电影画面,一帧帧回放,像素清晰而又带有色彩,久久未散场。

那是离开前一晚,慕暖独自一人坐在桌案前,泛黄的灯光洋洋洒洒倾泻而下,她头埋得很低,视线一直垂落在被摊放在掌心的手机屏幕上。

自她从北京回来,已经过了近大半个月,没有收到来自那人的一通电话、一条短信,慕暖的心早已尘封,只是,明天她就要离开了,那颗濒临绝望的心又再次蠢蠢欲动。

她想,亲口与他道别,即使不能,她仍期冀能再听一次他的声音。

这样,给她留点念想,今后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她能在心中、在脑海中回忆起他温润清朗的声音。

“嘟、嘟、嘟——”

每响起一声,慕暖的心脏都随之颤抖,她想,若是他未接通这电话,她就作罢,再也不打扰他。

然而,“喂…”

是他!

握着手机的手颤颤发抖,慕暖张了张口,好几次都没有说出一个字,她急了,猛地一下子从座椅上站起来,深呼一口气,可是,到了嘴边的话依旧是没有说得出口,她听到——

“暮琛,谁的电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