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柒一骨碌爬起来,两眼睁亮,“臭小山,管好你自己。师父说了,女子最大的弱点莫过于对敌人动情。王九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才应该小心点。好歹我没给王楚风任何好处。”

节南不示弱,“王楚风一句话,你就给刘俪娘当丫头去了,还没给他好处?你从小就这样,让人说中心事一定跳脚,喜欢谁便恶作剧。你往王楚风头上插杏花,别以为我不知道。”

就站在不远处的吉平听得清楚,表情有点尴尬。

小柒恼红了脸,一掌扇向节南。

节南也不回手,只是躲。

两人闹得动静渐大,王家两兄弟都看了过来。

小柒冲他俩大喊,“本姑娘不去了!本姑娘要下船!”

节南抱臂撇笑,“不去就不去,我没了你还能沉到江里?”

王楚风连忙来劝。

小柒却不给王楚风面子,吵吵着非要下船。

又看了一会儿姐妹吵架,王泮林这才招船大过去说了几句话,再走来对小柒道,“上江之前还会经过一个码头,小柒姑娘实在要下船的话…”

小柒冲节南哼了哼,“当我泥捏的?平时就看你耍小聪明,本姑娘今日不高兴听你的话了。九公子,我一定要下船。”

王泮林看向节南,节南轻轻摇摇头。

王泮林就道,“好吧,就在前面码头放下小柒姑娘,不过离都城尚有十几里路,小柒姑娘一人如何回去?”

“我送小柒姑娘回城便是。”王楚风君子风,即便他自觉装样子多,但比起毫不在意他人目光的王泮林,绝对是很有风度的。

“我爹那里你怎么交待?”王泮林好心提醒自家兄弟。

王楚风对节南作一揖,没搭理王泮林,“请小山姑娘帮忙看好我九哥,别让他做出有损家声的事来。”

王泮林要笑不笑,“十二弟说错了,是防我逃跑才对。你这么说,会把好好的姑娘家吓跑的。什么叫有损家声?好像我会吃人似的。”

节南两眼射冷芒。

王楚风仍当王泮林空气,“小山姑娘与一般姑娘家不同,明白我的意思就行了。”

节南要笑不笑,“我明白的,十二公子放心。倒要请你照顾下小柒,她的脾气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十二公子能让着些就最好。”

就这么说定了,约摸半柱香,船停码头,将柒小柒,王楚风,娃娃和王小放下,继续往江上驶去。

王泮林眺着码头边三人变成黑点,转过眼来,对同样眺望着的节南说道,“想不到小柒姑娘发起脾气来这么厉害,竟比你凶悍得多。”

节南撇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王泮林哈哈一笑,走下船头。

节南深吸一口气,跳跑追去,“九公子,说好会带一船子帮众,人呢…”

风吹过了节南调皮的眼梢,吹到了岸上,吹起了小柒的钟馗大袍,似一面旌旗。

第215引 双蟒袭水

四周都是水,连天连云,看不到陆地,也看不到船只,一点端午的节气都没有。

节南坐在舱顶,眺望。

吉平立她身后不远。

整条船上,除了王泮林,节南,吉平,书童四人,就是几名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船夫。

节南头顶上扣着兔面具,看见船夫们的脖子里也挂着兔面具,但她真得看不出半点王泮林当初说的——兔帮气势。

王泮林说,借人不容易,又说要为兔帮建立声望。

所以,听了这些话,节南今日上船,是准备看到一船子的灰壮兔子的。结果——

节南想着就笑了,自言自语道,“这人的话得反过来听。”

“小山说我?”王泮林坐过来。

节南不惊,“是啊。没上云茶岛时,你说要借我的剑杀人,结果啥事没有。之前你说要让兔帮在英雄会上露脸,方便日后壮大,结果——”

一只鸟,扑楞着翅膀,抓在吉平肩上。

节南叶子眼眨了眨,嘴哦圆了。

王泮林望着节南变化多端的表情就笑,“结果怎么了?”

“九公子安静,飞鸽传书哪。”节南盯住吉平拿出一小卷纸来,“吉平,上面说什么?”

吉平看看王泮林,见对方点头默许,才念到,“乌明半路被劫,追踪不及。”

节南转头瞪王泮林。

王泮林摊开两手,表示无辜,“不是我劫的。”又指指吉平肩上那只鸟,“而且,不是飞鸽,是鹰。丁大先生所养。”

就这迷糊眼神,能常常对着他的脸悼念,也叫神奇。

王泮林自然不知,节南属于特异眼神。一旦她划分为不重要,人也好,东西也好,外形就会模糊化,而且她本人根本不在意看错。但需要她记住的,或已经熟悉的,却绝不迷糊。

节南再看那只鸟一眼,个头虽小,是有点鹰样子,不过这不重要,“北燎劫了乌明?那风娘和萍娘呢?”

吉平答,“今早御史台派人将乌明转到天牢,才让人半路劫走。风娘萍娘还关押在郡衙,既然消息上没提到,应该无事。”

“御史台流年不利。”王泮林的语气里有着微妙的幸灾乐祸。

节南虽然惊讶乌明被人劫走,可再一想,这事与她没有干系,但问,“这船现在到哪儿了?行驶这么久,别说群岛,一块泥巴也没瞧见。”

这时,江上突然起雾,愈来愈浓。

“迷沙群岛,顾名思义就是迷雾,出了迷雾,就进入这几座小岛的水界,再绕开江盗占领的水域,最迟午时能到。”王泮林道。

浓雾如白纱,节南看王泮林的五官也有些迷蒙,“听起来也不难找,官府为什么放任江盗,还是天子脚下?”

“一,天子在宫里,不下水。二,由熟悉水流气候变化的长白帮提供水道图,遇到迷雾算是运气好,遇到卷风就只能喂鱼了。三…”

船猛震了一下。

节南抓住扶栏,不及问怎么了,船往下突沉几尺,跌得她差点咬到舌头。

王泮林抱着木桩,周围雾苍茫水苍茫,居然还笑得出来,“…就算有水道图,也未必能避开暗礁和突然转向的江底急流。”

节南呵呵干笑,吃着飞溅的江水珠子照样耍贫嘴,“有天然屏障的地方,就必有鬼祟猖獗,我看这长白帮八成和江盗一伙的。”

王泮林没说话。

上下颠簸了约摸三刻,节南觉得船要散架的时候,眼前顿时豁亮,虽然还是白浪翻飞,迷雾却被甩到身后,前方两片山崖分出一条湍急水道。

王泮林站起来,下去同船大说话。

然而,不一会儿,节南就发现不对劲。

船,不走了。

虽然晃上晃下,左右前后摇摆,山崖如巨人一般,影子阴沉沉压定了他们。

节南问始终站她身后的吉平,“九公子又打什么主意?”

老实的吉平这回没有作答。

节南也没指望吉平,往栏下一钻,轻飘飘落在甲板,去向王泮林要答案。对于异常的事物,她敏锐无比,也从不轻忽。王泮林那么难捉摸,她本来觉得与自己干系不大,就没怎么多关心,反正见招拆招,但随着迷团一个个解开,已经到捅破这层纸的时候了。

“王泮林。”她喊他全名。

王泮林回头看节南,墨眉挑剑锋,淡淡却笑。

“借一步说话。”节南也挑眉,不遑多让。

王泮林往节南那儿走了两步,就听船大喊——

“前方有船!”

王泮林和节南看出去,只见一条三桅尖头,雄赳赳的江船劈水速来,桅杆一面红旗,黑白双色,绣着两条大蟒,船头船橼站了好些人,都扎红头巾,鲜艳乍目。

王泮林吩咐吉平等人,“戴上面具。”

节南早戴上了,面具后的双眼绽放精光,“长白帮?”

王泮林摇头,“长白帮以七星勺作旗,双蟒是这一带*的标志。”

节南望望两旁,都是绝壁石崖,“地形对我们不利,最好退到开阔江面去。”

王泮林却道,“两面包抄,已经来不及了!”

节南趴船橼往回看,离船尾十丈左右,不知何时出现三条摇橹船,每条船上二十名红巾汉子,手持劲弩,弩上搭着串绳的铁钩箭,随时能扎进这艘中看不中用的画舫。

“无需紧张,船头左侧吊着小船,万一对方起杀心,吉平会带你走。”王泮林看节南抱臂的动作,还笑,“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节南嗤声,“谁怕了?”听着不是味儿,吉平会带她走?“书童不走吗?”

“他从小泡在江水里长大的,不然我跟五哥要来何用。”王泮林答得没心没肺。

换句话说,对他没用的,他扔得快?

“不愧是老谋深算的九公子。”节南发觉,如果自己问他怎么走法,答案肯定更加气人,索性配合他的傲慢乱猜一气,“原来你的目的根本不是参加长白英雄会,而是奔着双蟒*来的。”

王泮林饶有兴致,横竖前方那条船还有一段距离,不慌不忙问道,“怎么说?”

让他瞧瞧,这姑娘能猜到什么地步。

第216引 借花献佛

节南道,“只有拿到长白英雄贴,才能拿到这一带的水道图,你坚持要用自己的船,就是为了增加碰上*的可能。为了这种可能,你才弄了一船肚子的黑火,打算吓唬人吧。英雄会买卖各种暗器兵器,你这些简单压模的黑火管,根本对江湖人没用处,还容易让官府查禁。”

“可是,我确实想要向长白帮借人,而你才说那人是郑凤,不中亦不远。”王泮林“好心”指出节南矛盾之处,“再说,我为什么要对付双蟒*呢?”

节南略略沉吟,“大概…”眸光轻转,“和你对付乌明的理由差不多吧。”

王泮林眼瞳悄敛,“我不过帮父亲的忙…”

“孟元,乌明,马成均都是书画院出身。九公子显然不怎么看得上孟元。至于捉乌明,九公子的性子我大概也知道得不少,两个字——自私。”节南眼眉跳一跳,顽劣腔势,“不是你自己的事,你不会办得那么积极的。要不是今日听九公子提及,我差点以为迁都之后朝廷上下振作一心,抓北燎密探的行动又快又准。”

王泮林无声好笑,眼中厉光尽去,真宁和

节南没在意,“你也说借人不容易,需要万全准备。我想,要么就是*和郑凤有仇怨,你打算帮人报仇,让人欠你人情,要么就是两方勾结,你拿捏住一方,就拿捏住另一方。我早说过,长白帮能把英雄会办在*肆虐的群岛之中,大有勾搭的可能。”

“小山,*头领已到,你何不问问他,和长白帮是否狼狈为奸,和郑凤是否结仇结怨?”王泮林说罢,拉着节南的衣袖就踏上船头。

节南只察觉王泮林没戴面具,正想提醒他。

一络腮胡大汉,红巾黑短衫,打赤膊,弓箭步踏住船头,手扶一根铜蟒蛇长棍,郎朗大喊,“王氏九郎。”

节南怔住,对方已知王泮林身份,怪不得不用面具遮脸。

王泮林道声正是。

对方的船高出王家画舫两丈有余,那汉子将王泮林等人打量得清清楚楚,见不过十人,便吹一声呼哨,“小的们,搭桥!”

就听咚咚咚咚,节南回头一望,船尾让人打上十来个钉钩,再听嗖嗖来风,几根老粗的绳索梗在两条船之间,眨眼就滑下二三十条红巾汉,分散开来,将船夫们和书童等人围住。

节南背起左手,冷冷看着为首的络腮胡大汉和一个身穿斗篷罩着帘的人走到她和王泮林面前,同时留意吉平不见了。

“九公子和七公子确有七分像。”大汉两眼精光湛湛,一把揪下旁边藏头藏脑的斗篷帽,“行了,怕什么!有胆做,没胆认,我就是瞧不上你们这种惟利是图的蠢官,才决心离开的!”

穿崖的风呼啸而过,吹冷乌明那张忿恨的脸。

乌明怒喝,“马成均,你干什么?!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要感激你!”

乌明?马成均?

乌明!

马成均!

节南笑起来。她还不错嘛,除了没猜到马成均还活着,基本八九不离十了吧。

王泮林看节南笑,也跟着笑,低道,“小山姑娘真聪明。”

节南得意,“好说。不过,你怎么知道马成均没死?”

王泮林理所当然的口吻,“郑凤根本不会造器。老帮主倾囊相授,不是授给郑凤,而是授给他的女婿。早年断绝关系,晚年父女修好,老帮主本姓郑,郑凤是他私生女,不过为了安稳几位当家的,才没有说破而已。这几年,长白帮暗中清理江盗,再由马成均接手群岛。老帮主给女儿女婿准备这条后路,如此一来,不会引发帮中内斗。”

当父母的,多用心良苦。节南不由想起自家老爹,不知她爹是否也帮她想过后路。

马成均听到,神情大变,随之叹服,“安阳王氏,一足官场,一足江湖,今日才算见识。”

节南对这种说法却觉十分新鲜。

乌明不耐烦道,“直接动手就是,何必跟他啰嗦。”

马成均想杀王九?节南见王泮林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自己满足自己的好奇,“马成均你诈死还是诈尸,我们管不着,但你劫走朝廷要犯,还是北燎的密探乌明,岂不是犯了颂刑统的大罪?不如把乌明交出来,以功抵过。”

马成均方才只以为节南是王九身边的丫头,再一打量,发现整船就她戴了白兔面,就问,“这位姑娘是——”

王泮林这时突然开口,“这是兔帮帮主。若不是她帮忙,我拿不到英雄帖,不能引起尊夫人注意,今日更见不到马待诏了。”

乌明一哆嗦,眼神惊变,“马成均,你还不杀了这小子。这是圈套!他故意引你钻进来,要替王希孟报仇!我落到这个境地,也是他陷害…”又抱住脑袋,头疼欲裂的模样,“不对!姓王的,你那晚给我烟花筒,说我还有机会求救。为何来救我的,不是你,而是马成均?”

节南微微睁圆双目,看向王泮林。

大风吹狂王泮林一袭素衫。

王泮林淡笑,目光寒凉,“那是长白帮特制,仅供自己人求救使用。马待诏与你昔日同僚,又一起害人,自然会来救你,我不过借花献佛。”

马成均咄一声,“不要血口喷人!我确实和乌明一起作证,王希孟所作《北漠大雪图》与边塞地图相差无几,其中几棵高岭山松恰恰暗示军镇所在。那时皇上要将此图作为我颂朝和大今邦交之礼,我怎能不站出来?少年早成名,却屡屡受挫,心急之下把军事要图当作普通地图,我当时也为他这般求过情,并不觉得他有通敌之意图。”

节南双手握拳,这是她第一回听到王希孟还作过别的画,然而,马成均说什么?

王希孟通敌?

刹那,她感觉全身血液褪到脚底,只觉凉水当头浇下。

是她太天真了吗?

以为那少年惊世奇才,出身高贵,君子无瑕,人生应该就是康庄大道,最终只会输给老天而已。所以,听闻他的死讯,伤心有之,惋惜有之,却预料不到他真是屈死的。

第217引 痛快之杀

节南心潮起伏。

王希孟啊王希孟,他的未婚妻喜欢别人,他的画泄露军机。她离开南颂北都的那三年,少年长成青年的那三年,却是一条看得到头的死路么?

比起节南的震惊,王泮林的神情却漠然到极点,“那么,马待诏可知乌明在王希孟的画上添笔女伎衣衫之事?”

节南立刻转看王泮林,右拳颤得厉害。

马成均则怒望乌明,“怎会是你?!”

乌明心虚嘴犟,“要不是王希孟过于狂妄,后面闹出的事一件大过一件,这点小事算什么,顶多一句人不风流枉少年。”

王泮林再问,“马待诏也以为,王希孟的万鹤祈天图是讽刺晖帝昏君?”

马成均沉默半晌,“我无法断言,只是王希孟那时贸然向晖帝进言变革,言辞咄咄逼人,三阁六部皆被他鄙夷讽刺,实在无状。那之后,他作画呈献,难免有心宣泄不满。”

节南长长吐了一口气,连听王希孟三件事,心沉无底。

原来如此!

原来是如此,千里江山成为王希孟唯一的画!

不是王希孟江郎才尽,不是王希孟怠于盛名,而是他之后所作的画都被恶意攻击,再不见天日了!

“马待诏…”王泮林垂眼,嘴角弯起,似又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往事乌明陡然凸起眼珠子大叫,“闭嘴!姓王的,你给我闭嘴!你对这三件事追问不休,可知你的好七哥根本不是因为这些破事死的。都以为王希孟君子谦和,光明磊落,晖帝才一回回原谅他犯错,却其实王希孟爬上龙”

“够了!”节南厉声,一点足,人出剑出,蜻螭发出一道刺耳尖音,杀气腾腾。

够了!够了!就让王希孟这个名字,随千里江山一起传世下去吧!被当作天才早夭也好,被当作江郎才尽也好,或遗憾或神秘,至少是干净的!

乌明没来得及说出最后一个字,就死了。

那时,蜻螭离乌明的脖子还差三尺,但乌明的胸口多出三寸刀尖。

马成均的刀!

节南手腕一转,蜻螭对准马成均的脑袋,双眼迸火,呼吸悄促,明显怒他多事。

王泮林呵呵直笑。

节南没好气回瞪,“你还笑得出来?”

王泮林走下船头,双目光芒耀闪,大袖流风,大步流星,“为何笑不出来?乌明畏罪脱逃,如今自寻死路,你我滴血不沾,当真痛快之极!”

随即,王泮林按下节南握剑的手,冷眼看着始终镇定的马成均,“多谢马大人,不,马寨主杀了这个小人。只可惜颂法不容私刑,不然我们还能向官府为你请功。”

马成均拢眉,眼锋锐利盯了王泮林片刻,“你果然不是王希孟,王希孟君子坦荡…”

王泮林露出一抹刁滑的笑意,“马寨主才坦荡,不屑与小人共事,更在动荡之时临危受命,接任弓弩大将作,虽然时局已不容转圜。”

马成均神情不动,“何不开诚布公?九公子自愿掉落我的陷阱,不止为了杀乌明吧。”

王泮林墨眸澈清,“请教马寨主,连庆八年夏,王希孟伴驾避暑山庄,回来后发觉书画院中传言极其不堪,自谁说起?”

马成均目光微闪,“我听乌明说起。”

节南轻叱,左手欲抬,“谎话。他哪里是帮你杀乌明,灭口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