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走。”沈廉因为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而顿时振奋了起来。

不过大队人马才走出小半天,头上就已经撒雪渣子了,顷刻间狂风大作,吹得日摇星坠,人和马被吹得团团转,眼睛都睁不开,天一黑下来,就伸手不见五指,天上如遮幕,没有任何指引方向的东西。

在雪风里坐着只会冻死,沈廉坚持前行,那向导马老头却怎么也不肯再走,“将军,如果按照我们刚才走的方向,再向前就是鬼山河了,如今我们压根儿就找不到方向了,万一走进鬼山河,别说找侯爷了,就是我们这些人也得陷在里面。”

其余结果向导也点头称是,“将军,就在这儿扎营吧,等风雪过了再走。”

可是天上云层压得天都快塌了,以沈廉的经验,这场风雪没有个两、三天根本过不去。沈度失踪得已经够久了,晚一天就危险三分。

“先在原地扎营,一切等天亮了再说。”沈廉道。

只是天亮时,地上的雪厚了一尺有余,连他们这些人来时的痕迹都被风吹雪盖了,一个晚上就冻死了三名兵士。

马老头一脸悲苍地道:“完了完了,完全看不出方向了。”

“往那边走。”姬央抬起手臂指了指,“那是西北。”

“你不懂就别乱指行吗?”沈廉怒道,“这些人都是一条一条的命,不是用来给公主瞎指挥的。”

“你这样动不动就炸毛实非为将之道。”姬央反驳道。

“你…”沈廉也知道自己是心急所以静不下来,他又不能拿手下出气,所以正好拿姬央这个累赘发火。

现在轮到姬央懒得理沈廉了,“你们这样走走停停太耽误时间。我往西北向走,你们可以另外选个方向,两拨人分开走找到侯爷的机会更大。不过你沿途一定要留下标记,方便我后面找到你们。”

“呵。公主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啊。现在由不得,你必须跟我走,否则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没办法向六哥交代。”沈廉道。

姬央拉着马缰往西走,回头看了沈廉一眼,“我要是出了事儿,对你们沈家并不是什么损失。这都是我自愿的,我已经交代过玉髓儿她们了。”

沈廉完全没想过安乐公主会这样说,他愣神的时候,姬央已经走出丈开外了,因为风雪遮眼的缘故,只能看到个大概的背影了。

沈廉拿姬央没办法,总不能将自己的嫂子拖过来打一顿,如果换做是贺悠,他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你们几个去跟着公主,再带上二十匹马,驮着干粮。”沈廉就是在恼怒姬央,也不能拿她的安慰开玩笑。

马老头摇头叹息道:“他们去的是鬼山河的方向,进去了就出不来。”

沈廉深呼吸一口,“我们也走。”明知道是鬼山河,他们当然不敢贸然去闯,只能继续往北,如果方向没有走错的话,北边还有一条河,顺着河走就不会迷失。

至于姬央这边,一路往西北走去,到下午时姬央又发现了一处战场,闻人和从血迹上判断道:“公主,这应该是十天前的事儿了。”

姬央松了一口气道:“没关系,至少我们找到了痕迹,说明侯爷他们就是朝这个方向走的。”

闻人和并没有姬央那么乐观,“公主,我感觉咱们已经进了鬼山河了,这条河我们刚才就来过,我们一直在打转。”

姬央摇摇头道:“这是另一条河,并非刚才走过的地方。”她能于细微处察觉不同,所以在闻人和看来完全一样的河流,在姬央眼里却是完全不同。

姬央领着李鹤等人一路走了三天三夜,所有人几乎都失去了希望,唯有姬央还挺立着一直走在最前方。哪怕风雪将她吹得摇摇欲坠,她跌倒了爬起来就是,完全没有任何抱怨和停滞。

姬央身后的男儿见安乐公主都这样奋勇,自然只能咬着牙跟上。

“李鹤,这一路你怎么一句话也没劝我?”半路吃干粮稍歇时姬央问李鹤道。

“因为我知道公主不会回头,我说过,公主去哪儿,我都会陪着的。”李鹤道。

姬央回头看着李鹤,其实他生得并不比沈度差多少,待她的心意更是难得,她虽然看懂了,却不敢有任何回应,因为在她心里,唯有沈度一人,今生对李鹤只怕是无以为偿了。

“走吧。你要相信我,我们不会迷路的。”姬央朝李鹤笑了笑。

姬央的运气一向不错,她追着沈度军队断断续续留下的痕迹,居然找到了慕容怀山留下的痕迹,而且闻人和判断,“看这灰烬应该是一天前留下的。”

“这样的话,侯爷应该也在不远的地方,他一定是一路追着慕容怀山进来的。”姬央道。否则以沈度的英睿和谨慎,断然不至于深入鬼山河这么远。

沈度的确是一路追踪慕容怀山而来。就在鬼山河之外他和慕容怀山有最后一次大战,慕容怀山溃逃入鬼山河,而当时沈度一路追踪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进入了鬼山河。因为那时候正逢暴风雪,不辨方向,慕容怀山就在不远处,沈度根本不可能放过他,所以一路追踪而来,最后陷入鬼山河。

沈度和慕容怀山边走边战,但都是短兵相接,因为慕容怀山的气势都被沈度打灭了,根本不敢跟他硬接,只能在鬼山河里来回兜圈子,到最后沈度大军彻底迷失了方向,而慕容怀山估计也不辨前路了。

“主公,我们带的干粮已经用尽,现在也判断不出我们在哪里,但是可以肯定,没有十天、半月肯定走不出这鬼地方。如今连马都已经杀得两人共用一匹了。”刘询道,他嘴唇干裂得血流不止,刚结疤就又被雪风吹开。

沈度抬头望天,依然是乌云蔽日,不辨东西,周围虽有山、河,但他们已经是第三次看到这条河这座山了。

“让大家尽快休整,慕容怀山肯定就在不远处。若是捉到了他,他帐下有人有马,肯定能够带我们走出鬼山河,干粮也就不用愁了。如果现在放弃,也只有死路一条。”沈度道,这是他给黑甲军画下的充饥的饼,如果这些人不是黑甲军的话可能早就崩溃了。

“是。”刘询也知道现在只能向前不能向后,否则等待他们的也是死路一条。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即使捉住了慕容怀山,他们也走不出鬼山河。

这时候,刘询忍不住就有些想念安乐公主了,也不知道那位安乐公主当初是怎么在暴风雪里辨别方向的。

刘询揉了揉眼睛,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想念”安乐公主了,所以产生了幻觉,这两日他都饿得心慌,产生幻觉也不足为奇。

刘询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安乐公主居然还在,正冒着风雪往这边过来,刘询心里一惊,转头看向沈度,见他脸上也是一片震惊,这才相信,原来他看到的并不是幻影。

“主公,那是公主吧?”刘询不敢置信地低声问了一句。

“嗯。”沈度迟疑了片刻才应道。

刘询立即老泪纵横,“我们有救了,我们终于有救了。”

沈度和刘询看清来人是姬央的时候,姬央也看到了沈度。这么多日的紧绷的神经一下就崩溃了,她踉踉跄跄、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里跑向沈度。

“六郎。”姬央朝沈度扑跳过去,双腿在沈度的腰上一缠,沈度的手也正好捧在她的臀上,将她牢牢地抱住。

姬央的脸紧紧贴在沈度的脸上,眼泪立即就流了出来。

沈度何尝不想就这么一直抱着姬央,却又不能不大煞风景地道:“别哭,别哭,脸要冻住了。”

眼泪一流出来就会结冰,两个人的脸贴在一块儿,很容易被冻得黏住,再想撕开来,那可就真得“撕破脸皮”了。

姬央赶紧用手抹了一把泪,她的脸上有明显的两团紫红色,那是脸颊被冻伤后的表现。皮肤干得起裂,哪里还有昔日半分姿色,活脱脱的塞外中年大婶。

可这一刻在沈度眼里,姬央却是前所未有的美。他的心上仿佛突然有熔岩爆发,汩汩的岩浆从他心底往上涌,通往他的四肢百骸,温暖、炽热,前所未有的热,热得人想落泪。

(捉虫捉虫)

第90章雪中炭

在那一刻,沈度才真切地意识到,有这个人在他身边,才是上苍给他这一生最可贵的垂怜。

沈度放下姬央,将身上的盔甲一扯,以免冰凉的甲片冻住姬央,然后才将她的头狠狠地压向自己的胸口,紧紧地搂住。

这一刻仿佛世界都不存在了似的,茫茫雪海里只有他们两人相依相偎。

刘询在最初的激动过了之后,看着面前依旧抱着不放的两个人,心里直替他们害臊,如果他刚才没看错的话,这两个人在沈度的大氅里肯定在亲嘴儿。

刘询转头看向后面的黑甲军,一个个汉子都伸长了脖子挤着围观冀侯和安乐公主,刘询心里直呼“丢脸丢脸”,然后重重地咳嗽一声,他并不指望这咳嗽声能惊醒那抱着跟连体婴似的二人,他瞪着那些看热闹看稀奇的黑甲军,无声地道:“转过去。”

主公夫妻两人恩爱,能是随便看的吗?只是苦于没有帐篷,否则这二人也能进帐篷里亲热去。

直到姬央喘不过气来,沈度才放开了她,不过依旧搂着她的腰不放,只是不再耳鬓厮磨。

“你怎么来了?”沈度沙哑着嗓子问,“是不是又偷跑出来的?”他失陷至今二十余日,若这消息传到信阳,姬央再从信阳出发,少说也得四十余日,姬央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到这里。

姬央掰着手指讨饶地笑道:“在府里太无聊了,我想着也没什么事儿…”

“林瑜呢?”沈度打断姬央的话道。

“呃。”姬央的声音陡降八度,“吃了蒙汗药。”

“公主真是越来越能耐了。”沈度伸手捏住姬央的脸。

“疼,疼。”姬央赶紧捂住脸,“已经冻伤了的。”

“以后我要是再离开,就拿根铁链子把你拴在府里。”沈度松开手道。

姬央没敢提眼前她上刀山、下火海来找他这事儿,免得沈度觉得她是挟恩求报。可他若是拴了她,谁来救他呀?

沈度看着姬央的眼睛,难道还能猜不出她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姬央不敢说眼前的事儿,定然是顾忌他的自尊,这小丫头片子倒是会心疼人。

沈度让刘询寻了军中用的蛇油膏给姬央抹脸,她脸上的冻疮已经龟裂,看着有些吓人,若是养护不好,只怕对容颜会有损,到时候小公主哭天喊地,折腾的还不是他。

沈度一边给姬央涂蛇油膏,一边将她一路的情形都问了清楚,然后蹙眉叹息道:“八郎的性子实在太过急躁。”他此刻也担心代郡会不稳,必须尽快走出鬼山河,以免那些魑魅魍魉都跑出来了。

“对,而且对我这个做嫂嫂的尤其不敬。你回去一定要跟他打一场,打得他满地找牙我才能解气。”姬央气呼呼地挥了挥拳头,“要不是我打不过他,我真想抽他两鞭子。”

沈度一把捉住姬央的拳头,“你说你在路上看到了慕容怀山的踪迹,是在哪里?”

光说怎么说得清楚,姬央道:“我给你画吧。”

此刻天色已暗,幸亏沈度他们随身带着石脂,这个东西并不常见,产于凉、雍、秦,有经注说“石脂水,水腻浮水上,如漆,采以燃灯,极明”,也只有这样的东西才能在冰天雪地里燃起火把。也难怪沈度敢在寒冬进攻鲜卑。

但是这种东西出产不多,沈度也并未携带多少,因为身陷险地,也不知何时能出去,石脂既可以照明又可以取暖,等闲都是节约而用的。

姬央说要画图,沈度二话没说,就让人燃起了石脂火把,临时也找不到纸张,但炭笔却是有的。

刘询将他带的舆图翻到背面,让一个黑甲卫以背为桌供姬央绘图。

姬央闭了闭眼睛,她虽然过目不忘,天生对方向极其敏感,但此刻要复绘出来却也十分耗费脑力。

姬央一边想一边画,以现在她们所在的位置为起点,反向逆画她们来时走的路,山坡、河流她都简单地标了出来,看得刘询连连称奇。那些让他们如转迷宫的河流,在安乐公主眼里却是那样清楚简单,实乃天赋,真是不服不行。

姬央在她绘的简要舆图上点了一个黑点,“就是在这儿看见鲜卑人留下的痕迹的,闻人和说应该是一天以前留下的。”

沈度摸了摸姬央的头,“你枕着我歇一歇,我和刘先生商议一下下一步的安排。”

姬央点了点头,她实际上已经很久没睡觉了,晚上即使打个盹,也很快就会从噩梦和寒冷里惊醒。她将头枕在沈度膝上,只觉得他就像个火炉一般,将她全身都温暖了起来。

李鹤远远地坐在雪地里看着沈度将石脂火把熄灭,夜里重新不见五指,可他只觉还是能看到那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形,他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等。只但愿将来小公主对他也能如今日对沈度一般舍生忘死,不离不弃。

“先生怎么看?”沈度问刘询。

“已经走到这儿了,咱们自然不能功亏一篑。如今风雪大作,慕容怀山肯定走不远,若是我们能沿着痕迹追上去,肯定能杀他个措手不及。”刘询道。

沈度点了点头。

“只是就算我们有地图,恐怕也会晕头转向,还是得需要公主领路。”刘询道。

沈度抬手摸了摸姬央的头发,她的呼吸已经平顺,不过几息就已经沉睡,可见是累坏了。

“休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出发。”沈度道。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

姬央被叫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不过暴风雪已经减弱,天上飞着细小的雪渣,对行军来说已经是极好的天气了。

“央央,你辨得出方向吗?可需要燃火把。”沈度问。

姬央摇头道:“不用,我脑子里记得呢。我闭着眼睛也能找着北。”

沈度将姬央搂入怀里,如果可以他怎肯让姬央涉险,只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

黑甲军的行军速度十分神速,而且堪称悄无声息,即使在被困二十余日的情况下,军容也依旧整齐,若非有这样的素质,也不可能名传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