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路……杨虎城将军麾下?”康先生不愧是职业战记,门儿清,一提这个名字,连黎嘉骏都懂了。

西安那一夜后,校长碍于民意,不好对杨将军怎么样,就让他“出国考察”,总之眼不见为净,那杨将军手下的陕军,自然是归了中央军,看来这一次也是被派到这儿来了。

“只是这群孩子……”康先生还有疑虑。

“这样的队伍不少的。”连长一脸淡定,“这些个娃娃,大多没爹没妈,平时没个活头,四面溜来荡去,穷的,病的,讨饭的,偷的,抢的,抓起来能打死吗?当然不行,愿意的话就扔进军营,好赖能吃口饭。”

“他们最大的,几岁呀?”黎嘉骏看着这群孩子,就想到了南苑的学生兵,都还只是一群娃娃,可这群孩子分明比那些学生兵还要瘦弱和幼小。

“最大的,十三吧。”连长说着,手下不轻的拍了一下身边一个男孩儿的头,“是你吧铁娃,十三?”

那铁娃被拍的脑袋歪了歪,却没说话,只是点点头,闷头往前走。

军队里上级如此粗鲁对待下级已经成了常见的事,甚至说相比之下这个连长堪称温和,黎嘉骏虽然看着有点不爽,可还是忍了过去。

“让这些孩子来打仗,未免有点……”康先生终究说出了心里话。

“这咱能不知道?放心,这儿是二线,打不起来,就是让他们来练练,见见血,这不,眼看一线守不住了,长官立马派人把人换下来让他们回去……娃子还小,早点练起来,以后都是好手。”说罢,他又随手拍了下路过身边的小孩儿,那小孩儿一个趔趄,低着头龇牙咧嘴了一会儿,躲开了点。

刚才铁娃挨打黎嘉骏不忍心,此时却想笑了,真是谁路过这连长谁倒霉……

一行人沉默的顺着山沟一路走,大家都用脚,黎嘉骏也不好骑着驴,穿着垫了软鞋垫的皮鞋还走得脚底发硬,那群穿着草鞋的孩子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好几个脚上红红紫紫的不知道是淤青还是伤口,看他们一脸麻木的样子,她只觉得这一路走得无比气闷。

很快,山路拐弯了,队伍很自然的顺着拐过这个山脚,前头队伍刚转完,忽然听到砰砰两声,刚走到前面领头的连长竟然举着枪倒在了地上,他看着后面怔愣的孩子们,满是血的嘴巴里喷出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话:“杀!”

与此同时,另一头也传来一声号令,一群日本兵忽然冲过来,对着拐角这一头的孩子兵迎面就是一轮扫射!

站在前面发愣的娃娃像被收割的草一样倒下,甚至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可就在后面的孩子还手足无措的时候,那个铁娃却朝后踉跄了两步,忽然嗷的大吼一声,拔出刺刀就扑了过去,伤口流出的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血线,他扑到最近的一个日本兵身上,却再没了下一步动作的力气,那个日本兵反应极快的拔出了刺刀,正好扎穿了铁娃!

这只是一刹那的功夫,可黎嘉骏却觉得这一刻太漫长了,她的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被放缓到极致,以至于她掏枪的动作都快不起来!

就在她掏出自己的守枪的那一刻,慢动作突然解除了!耳边是后头的副连长用一口浓郁的陕西话大吼:“愣啥!上刺刀!杀啊!”

而彼时,对面的日军也上好了刺刀,只等长官一声令下,就过来收割了这群比他们还矮的中国士兵!

孩子们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们飞快的上了刺刀,表情冷静、像行军一样麻木。

双方离得太近了,狭路相逢,竟然直接就拼刺刀了!

转眼,孩子们竟然真的冲上去了!他们啊啊啊的叫着,还未到变声期的嗓音稚嫩尖利,与日军的吼声清清楚楚的分离开来,连每一声惨叫都充满辨识度,他们人小力弱,三个都不一定打得过一个!可就是他们那小个子,却一个都没有退,一步都没有退!

黎嘉骏也拿出了自己的军刀,她就是在平型关,也都是躲在战壕里,在别人拼刺刀的时候,凭着本能逃生和补刀,却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和一群孩子与一群日军狭路相逢!

她没法再躲了,她也没脸躲,这不再是一群男人顶在前面,女人心安理得自保的前线,和她一起战斗的,是一群还没她高没她壮的孩子,她才是那个应该保护他们的大人!

场面一片混乱,孩子们受训时间并不长,全凭一口子在苦难中摸爬滚打出的悍气与日军厮杀,他们用牙,用石头,抱腰,抱大腿,无所不用其极,好几个身上扎了刺刀,却恍若未觉,在血雨腥风中踉踉跄跄的寻找下一个对手,有些孩子打架经验丰富,人未到先上一把沙子,有些仗着个子矮,各种踢腿撩阴攻下三路……

在如此不利情况下,局面竟然没有如预想那般被瞬间团灭,而是僵持起来甚至略占上风!

黎嘉骏本就踏实的跟着大哥二哥学了一段时间刀术,主攻的就是怎么自保反杀,不打的时候她见这场面会紧张害怕,可真等打起来了,她瞬间就镇定了,那感觉就和在齐齐哈尔抹日本兵脖子一样,平静到心跳都是平和的,切菜都没那么冷静。

康先生虽是战地记者,可他却已经人过中年,饶是精力充沛,也已经过了战斗的年纪,他自己也有一把刺刀,就握在手里,本担忧的看向黎嘉骏,却正好看到她和一个小孩配合着扎穿一个日军的咽喉。

副连长没一会儿就战死了,对面的军官却还好好的,但这场战斗本就狭路相逢,战斗目标就是不死不休,没有长官的孩子们毫无所觉,与敌人开始近乎于同归于尽的厮杀,就连黎嘉骏都已经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单纯的生存下去的信念。

她累得双手不断抖动,双腿发软,只能弯着腰站着,喘息间口鼻中全是血腥和风沙,敌人竟然一个个少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和她配合的孩子也倒在了地上,模糊间她看到了前面有一个日本兵和一个孩子厮打着滚了过来,两人都没了武器,孩子已经被掐得翻了白眼,他不停挣扎着,口鼻中冒着血花,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又绵长了起来,提着刺刀,硬撑着挪了过去,一刀扎进那日军的脖子……

可她再没力气拔刀了,周围越来越安静,她甚至感到一阵带着血味的风吹拂到了脸上,在拥挤的壕沟中,那么多人厮杀,怎么会有风……也好,好歹有口新鲜空气。

这么想着,她再没力气站立,握着刀柄就跪了下来,环视四周,狭窄的山沟里,满是交叠的尸体,一眼看去,竟然没看到活人,她此刻的思维极其迟钝,如此炼狱一样的场景,看到她眼里竟然毫无震动,只剩下鲜红的一片,像是血滴进了眼睛里。

底下的孩子缓了一会儿,推开日军的尸体,她便顺势倒在了那尸体上,软得像个尸体。倒下去的那一刻,她忽然听到一声嘶哑的大吼,刚站起身的孩子似乎动了一动,随后身上一重,紧接着一个尖利的东西扎进了她的后腰,她连惨叫的力气都没了,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终于活活作死了……这是她最后的想法。

第110章 南京故人

黎嘉骏觉得自己做了好几个很漫长的梦。

半梦半醒之间,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在火烧火燎之中,想辗转反侧,却处处疼痛难忍,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反复出现在她的手中,她抓住了就不愿意放,有人想拿开,她就张嘴哭,可她死活睁不开眼,一切就好像是在黑暗和血液里进行的,这又让她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

等她终于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时,她怔怔的望着天花板,只觉得心力交瘁,好像劫后余生一般,缓了许久都没回神。

“哎哟,这是醒了!”一个女声骤闪即逝,随着一阵噔噔蹬脚步声跑远。

雪白的天花板,柔软的床,闭眼前还是黄土硝烟和鲜血,再睁眼就是这样的场景,黎嘉骏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这反差太大了,一点都不萌!

“林医生你看,她醒了……哎呀这是怎么了?”一张年轻的脸占据了视线,这是个圆脸的女孩儿,她戴着护士帽,梳着两支小麻花辫,表情担忧。

林医生是个中年医生,有点胖,带着一股儒雅的风度,他凑过来,直接扒了下黎嘉骏的眼皮,想看瞳孔,黎嘉骏头呼的一闪,小护士啊了一声,他倒不意外,点点头:“就是没反应过来,黎小姐,感觉怎么样?”

黎嘉骏抿了抿干涩的唇,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忽然感觉下身一股热流涌出,意识到是什么情况,有些发窘,望向林医生:“我在……哪”

“你先休息,阿芬,给病人吃药。”

“我在哪?”黎嘉骏又问了一遍,“其他人呢?”她的声音嘶哑的可怕,为防等会儿喝了水就没这么恐怖的音效,她拼着力气加了个问题。

林医生果然叹了口气,回答:“你在南京,你现在安全了,不要担心。”

……什么?!南京!

黎嘉骏一口气没上来:“可我明明……明明……”

“我知道,你之前在山西……这样吧,我跟你说我知道的,你乖乖吃药养伤,怎么样?”林医生干脆拉了一张凳子坐在一边。

黎嘉骏点点头,死死的盯着林医生。

“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是是国府的军事参谋在从前线指挥部回太原的途中发现的你,听说当时以为全死光了,你刺死了一个日本兵,但你和你背上的小孩一道被另一把刺刀给扎穿了……”林医生顿了顿,深深的吸了口气,“因为那个小孩挡着,你并没有受到致命伤……他们也只是不抱希望的看看,发现你竟然还有气儿,确认你的身份后,就赶紧着把你带到太原,又坐飞机带到了南京……救你的人去工作了,肯定会来看你的。”

黎嘉骏听得恍恍惚惚的,她感觉自己似乎提取了什么信息,让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吹气一般胀起来,压得她眼前发黑,呼吸困难。

“总体上你的情况并不严重,主要是劳累过度,身上一些伤口造成的失血过多,还有这两天正碰上你的生理期……好好休养,还是可以调节回来的。”林医生揉了揉她的头发,“都是皮外伤,没破相,医院里几个年轻人都说,你这样的姑娘,就算脸烧成碳了,他们也要,哈哈。”

“……康先生死了。”陈述句。

林医生的干笑戛然而止,他斟酌了一下:“你说的康先生,我不知道,但是……就你一个在南京,目前。”他又急忙补了一句,“那个参谋没说就救回你一个,说不定还有其他的留在太原……毕竟你是记者,还是个女孩子。”

黎嘉骏木着脸艰难的转过头去,望着窗外,外面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冠盖上两只白色的鸟在跳动,过了一会儿,一只飞到窗台上,歪着头和她对视了一会儿,拍拍翅膀飞走了。

耳边,林先生叹息着离开了,合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脚步声,一切又陷入沉寂中。

她发现窗台边的小圆桌上放着她的随身用品,照相机,小背包,夹克,桌脚还放着她定制的靴子,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相机的后面,躺着康先生的黑色手提箱,那个随着康先生奔走了一辈子的手提箱,旧得磨破了皮,边上早露出了皮子的本色。

它似乎是被人特意“藏”在相机后的,但耐不住黎嘉骏这么死盯着,在缝隙间看到了它。

她怔怔的看了一会儿,移开了目光,看着空空荡荡的窗台。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银铃一样的笑声。

……黎嘉骏呜咽一声,抬手捂住眼睛,无声的哭了起来。

战时的国·府参谋自然是极为忙碌的,黎嘉骏又躺了一天才看到人,那是两个军人,打头的三十岁上下,后面跟着的二十岁上下,都挂着参谋肩章。

他们事先知道黎嘉骏醒了,所以双方见面的时候情绪都很复杂,黎嘉骏陡然欠了两个人救命之恩,着实有些手足无措,可是这两人态度却极为淡定,接受了她的道谢后就一副“这只是扶老奶奶过马路一样的小事不要大惊小怪”的态度,和她大致讲了讲当时的情形。

基本上和林医生讲的差不多。

那是一场双方都近乎团灭的遭遇战,日军有六十六人,我方一百二十人,差不多二比一。他们两人带队路过的时候战场已经一片死寂了,尸体堆着尸体,幸而事发没过多久,他们在检查的时候,给几个还有气儿的日本兵补了刀,另外又捞出了十个还有救的孩子,其中还有个黎嘉骏。

这个连里有两个战地记者还是陈长捷将军随口说的,两人带着一队人马追过来本也是想与这个连会合,一起到火车站去搭前往太原的车,结果谁承想成了来半路收尸的人,几个穿着与日本兵军服不一样颜色的成年人实在太显眼,黎嘉骏几乎第一时间就被发现了,而另外几个也立刻确认了死亡。

他们不记得康先生是怎么死的,只知道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尸体抓着一把刺刀,他的皮包掉在离他不远的一个坑里,那坑里当时已经积了一小洼的血,除去已经渗进土里的那些,估计曾经是积满了的,皮箱大半个都泡在里面。

黎嘉骏则比较省事儿,她一直背着那些东西,相机包的一角还有血,两人严重怀疑她还用那个相机包砸过人……

最后几乎没怎么障碍,两人就顺利将黎嘉骏空运了回来,这次来是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在南京可有落脚之处。

两人的态度很公事公办,摆明了想快速解决黎嘉骏的事,然后各找各妈的意思。

黎嘉骏也不好意思赖上这个救命恩人,虽然这个医院隶属政·府,她作为前线伤员可以免费享受一切,但治疗好以后就要自力更生了,可要说接下来的打算,那还用说?

“我想回上海。”黎嘉骏斩钉截铁,“马上。”

“不行。”带头的王参谋更加斩钉截铁,“黎小姐,那儿在打仗。”

“可我家在法租界,那儿没打,肯定有办法进去。”

“但我军正在法租界外与日军交战,至少我们是没办法送你回去的,如果你坚持,那么至少等战争结束。”王参谋沉着脸,“现在你想过去,除非是外国的商船,陆路是不通了……你还可以走回去。”说罢,他似乎觉得自己有点过于严肃了,刻意的柔化了一下表情,呼的立正敬了个礼,又点了点头,招呼了他身后的小参谋就走了。

黎嘉骏靠坐在厚厚的垫子上,沉吟了许久,让护士喊来了王参谋,请他帮忙找一个人。

王参谋的无心之语倒是提醒了她,在南京她无亲,但至少有故,虽然只是萍水之交,却不影响她厚起脸皮找上门去。

这个人,就是张龙生,那个差点和她家“货运一条龙”,结果被一个花名“夜霓裳”,真名刘金丫的夜场妹子搅了局,大家好聚好散的船运少爷。

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有没有成家。

黎嘉骏扭了扭后腰,伤口因愈合中而瘙痒无比,可她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冷硬如瓷。

张龙生果然还在南京,收到消息的他匆匆赶来,甫一见面,两人都怔愣了一下。

四年不见,张龙生富态了不少,整个人油光瓦亮的,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雍容富态的年轻女子,两人颇有夫妻相,一看就是一对儿。

相比之下,同样出身优渥的黎嘉骏就惨多了,形销骨立不亚于当年,气色惨淡肤黑唇白,头发因为躺久了乱糟糟的,压了很久都没用,由于身上好多处还包着纱布贴着药膏,显得病服左一块右一块鼓鼓囊囊的,总之作为一个曾经让张龙生有意图的千金,形象实在是太凄惨了点。

当然,这也瞬间解除了张龙生夫人的警报,仅一眼就好感度爆表,大概一开始从王参谋那儿了解了一点信息,这一看到黎嘉骏,张龙生还没说什么,张夫人先哭出来了。

黎嘉骏“……”受伤以来她都没为自己哭过,这妞哭个鬼。

……全然忘了一个正常女人应有的柔软内心在看到如此惨烈的同胞时会有怎样的触动。

张夫人进来就泪崩,话都说不上,好像她跟黎嘉骏才是故交,搞得张龙生也很没办法,他无奈的看了眼老婆,觉得大概不会跪搓衣板了,便坐在黎嘉骏床边,长长的叹口气:“我说你……哎……你这是……图什么呢?”

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黎嘉骏觉得光心路历程都能写三十万字意识流小说,实在不是人嘴能够说清的了,她唯有回以一笑,开门见山:“帮不帮忙?”

“什么忙?”

“我要回上海,立刻,马上。”

张龙生低头沉吟了一下,抬头道:“好!”

这次第,竟然一句废话都没有。

第111章 偷渡入沪

黎嘉骏以前还奇怪,关外土炮郎黎家怎么会和南京小白脸张龙生认识,结果人家一口答应帮忙后,说出的计划果然颇具枭雄气概。

他要把黎嘉骏走私去上海。

黎嘉骏目瞪口呆:“就不能好好坐个船?!上来就偷渡?”

张龙生唉声叹气:“你是不知道……”

长江客运在很久前是一块巨大的香饽饽,在其中赚第一桶金的是美国人,为了打破外商的垄断,南京政府的招商局出头拉起了一个船运公司,在国家、爱国商人和民众的支持下,在二十世纪初艰难的打出了一片天。

奈何在不科学的经营管理和外商丧心病狂的打击下,招商局的客运公司几乎是随着时代起起伏伏,再加上铁路运输业的兴起,到如今已经近乎苟延残喘,而其他的小客运公司更是在夹缝中艰难求存。

张龙生家并不是单做船运,曾经招商局拉起大旗时,他的父辈积极响应,也在船运这一行掺了一脚,后来外商疯狂打击,长江客运左支右拙,长江中下游的客运出现了缺口,引来了很多小公司分一杯羹,他们便顺便也成立了一个,时至今日,战争、铁路和外国资本已经迫的他们不得不将关注点放到别处,要说客运,已经要摇头了。

唯有四川人卢作孚建立的民生轮船公司凭借川江的险恶地势雄踞长江中上游,川江险恶到什么地步?十多年前一艘德国客轮开过去想抢地盘,以德国人那尿性,去之前不得把准备做充分了?结果还没入川江口,biaji就给撞暗礁上沉了,团灭!这一下吓坏了一群外商宝宝,他们是来赚钱的,不是来送命的,德国船都跪了,他们哪敢继续送人头,这一撞,撞得外资十年都没敢碰,民生轮船公司趁机大肆合纵连横,吞并长江中上游众多小轮船公司,称霸了中国内陆水运。

可长江中下游就是另一番面貌了。

“长江上全是英德日美的兵舰,装没看到凑近点儿浪打你一下你就沉了,哭都没处哭去,谁能继续下去?很久前就只有打着国=旗的招商局的船敢出航了,我们家的船就更没活路了。”张龙生很无奈,但也很平淡,显见这样的情况已经很久,他早就平静了,“所以我说,你要赶紧着去,就只有混外国船,他们不敢碰。”

“那我混外国商船啊,为什么非得偷渡?”

“你是外国人吗?”张龙生无语,“人家外国客船受到中立待遇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没有、偷渡、日本、的敌人。一旦查出来,那就是外交事件,谁敢让你上船?船长是你亲爹还是人家总统是你亲妈?凭什么为你担这风险?”

黎嘉骏想想也对,转而一想也不对,假装捋袖子:“嘿,张龙生,几年不见脾气大了啊?有老婆了欺负我人少是吧?”她说着,眯眼看着张龙生,那意思明明白白:你还有小尾巴在我手上呢!

张龙生一顿,缓和了语气:“对不起对不起,什么有老婆欺负人少,你问我夫人,她帮你还是帮我。”

他身后,张夫人俏脸一绷就发话了:“张龙生你这事儿不给我们黎家妹妹办好咯,出这医院我们就去买算盘!”

“……”张龙生苦逼的叹口气,回头道,“这不还要指望你吗,前儿不正好弄到批货要送去?”

张夫人愣了愣:“原来你想到那去了……”她有些犹疑,“这,不好办啊,那群德国人挺不好说话的,我爹碰到他们都头疼。”

“德国人?”黎嘉骏竖起耳朵,天不负我,“是德国人的船吗?”

“恩,他们白天运人,晚上会运货,有时候也给我们捎带点。”张龙生隐晦的说。

黎嘉骏冷静下来,又觉得是德国人又怎么样,她那一口渣烂的中式德语要是秀出来,说不定好感没有,直接恶感刷爆,谁也不希望听到自己的母语被说成外星语言……她皱起眉。

“还是去说说。”张龙生倒没什么心理压力,起身拍板,“咱们差不多把他们上下十八代都养肥了,这点人情总有,不行就砸钱,别说我了,光黎三就不差这点铜子儿。”

黎嘉骏很是感动:“张龙生看不出你还真是个爷们儿!”

张龙生摆摆手:“看见你我发现我真是个娘们儿。”

“……”

黎嘉骏的伤并没有伤筋动骨,虽说整个人跟被打了补丁一样坑坑洼洼,好赖脸上没什么伤,此时已经十月过中旬,天气寒冷,她包严实了,穿个张夫人拿来的毛衣大衣大围巾,为了气质搭配,好歹没穿着自己那凶气四溢的皮靴,而是踏了一双高跟棉靴。

几个月的功夫,她的头发已经长成了一窝稻草,大概长久不洗有头油滋润的缘故,到理发师傅那儿洗洗剪剪后,小短发柔顺贴服,竟然显得软萌软萌的,戴了顶圆呢帽,好赖是撑起了千金的气场。

……这一下张夫人警报响了一路。

货船明天凌晨就开,张龙生着急着联系船方商讨这事儿,黎嘉骏自然是要跟上的,这似乎是张夫人家那边的生意,她需要牵线搭桥,于是在找了个酒楼订了菜以后,张夫人就亲自前往亲戚家找人打点联络船长了。

竟然给黎嘉骏和张龙生留了二人世界。

张龙生有点小尴尬,见黎嘉骏时不时瞥他,苦笑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她去上海了。”

“什么时候?”

“去没多久,就打仗了……”张龙生表情有点惆怅,“其实你走没多久,我和她就散了,她其实自个儿也想去上海,这儿毕竟是首都,查的严,不如上海滩,十里洋场……而且她似乎是攀上了个上海的谁,又留了两年,就跟过去了。”他看看黎嘉骏,“她走前我俩见了一面,提到了你,说你当初也不停挖我墙角,喊她去上海。”

“……”黎嘉骏面不改色的喝茶,放下茶杯斟酌道,“我喊她去上海,是有原因的。”

“让她去看打仗?”张龙生语调调侃,“说实话,要不是知道她在法租界,我都要怀疑你当初什么居心了。”

“那我现在劝你去重庆,你怀不怀疑我的居心?”

“不怀疑。”张龙生叹口气,“我现在信了,黎嘉骏,你果然……非一般人。”

看来他知道重庆即将作为陪都的消息了。

“有些话说出来,严重点讲是惑乱民心论罪当斩,但却又是实打实的大实话,张龙生,你看上海这场仗如何?”

张龙生不说话。

“那行,我们意会便可,那么,上海过了,接下来是哪?你是做过航运的,这一块的地理你最清楚,自己画画。”

张龙生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这毕竟是首都……”

黎嘉骏翻了个白眼,凑过去冷声道:“张龙生,你知道的,我这几年是经历了些什么,不管你信不信,以我对日本人的了解,南京必遭大劫!这不是危言耸听,他们号称三月亡华,可光在淞沪就耽搁了三个月,日本内阁、军部,通通被打脸,这对他们那群人来说,耻辱以极!是,南京是首都,所以更是意义非凡,政=府自然是不会坐以待毙的,到时候官员走了,倒霉的就是全城的军民!被一群畜生泄愤,你自己想象一下到时候会怎么样!到了那时候,除了逃,什么钱,面子,通通都是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