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男仍然行踪不定,或者在房中看书,或者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但用膳之前必定回到宅子里,到庖厨中为大家做饭;灰狐狸时而跟着妖男,时而跟着我,时而自己到街上去,吃得满嘴油津津的回来。

若磐仍然爱睡,无论房中、廊下或是院子里,张眼望去,总能见到他睡得死沉的样子。但不要看他总是睡,若是醒来与我们一起吃饭,食量可大得惊人。头一回的时候,妖男得意地对他说不必客气,有菜有肉尽管吃。若磐没有出声,只不停地吃,菜吃完了就光吃饭,最后把新添的一桶米饭也吃个精光。我们三人目瞪口呆。

相比之下,我可做的事情实在不多。

这宅里的书不少,我翻了一下,却全是方术神仙之类的书,我能看的实在寥寥无几。于是,我迷上了做衣服,打算给若磐多作几套,妖男和灰狐狸也要做些。想法定下来,我干劲十足,到街上买了许多布料回来,给他们量过了身,就每日待在房中裁裁剪剪。

拿到新衣裳,妖男很是欣慰,灰狐狸很是欢喜,若磐则仍旧一脸无所谓。他有时变回大兽在院子里睡觉,我就靠在他身上缝缝补补,觉得这样实在惬意。

我仍惦记着若磐的包袱,也惦记着自己的新衣还没有着落,他们的衣服做完之后,我决定再去扯些布料回来。

打开行囊,我数了数自己剩下的钱。原本过了这月,我就能找柳青娘领钱的,现在自然不可能了,那幻想中的小宅院和田产也随着破灭。

想到钱,我心里不禁一阵惆怅,幸好现在还有一些,能支撑些时候。

心里想着,我把行囊收拾好放起来,让若磐看家,带着灰狐狸一起到街市上去。

京城的街市很大,人也很多,一眼望去,到处是攒动的人头。我和灰狐狸走走逛逛,她一到了人堆里就开心得很,买了许多油饼,嘴里永远塞得满满的。

布铺实在不少,我挑了些适合夏天的衣料,又扯了一块结实柔软的麻布,就催促灰狐狸回去。

二人走走停停,才到宅院的巷口,忽然被几个人拦住了去路。

“小人见过女君。”一人微笑地看着我,上前作揖。

那人陌生得很,我看着他,心中却被“女君”二字着实惊得震响。

“咦?”灰狐狸看看那人,又看看我:“你认得他?”

“不认得。”我笑笑,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对那人道:“小女子不是什么女君,足下想必认错人了吧。”说罢,拉着灰狐狸的手向前走去。

“小人并未认错。”只听那人跟上来,脸上仍微笑:“女君下落,主公倾全府之力寻找了许久,今日终于寻到,主公甚盼女君归家。”

我心中冷笑,道:“足下此言好生无礼,足下口中女君,小女子实不认得。”说罢,继续往前。

那几人却将身形移来,将我们的去路堵住。

我皱起眉头:“尔等……”

“表妹,出了何事?”话未说完,忽然,一个缓缓地声音传来。我看到妖男站在前方,倏而大喜。

“表兄!”我脸上浮起笑意,用力推开那些人,快步朝他走过去。

那几人面面相觑,似乎很是疑惑。

妖男看看我,又看向那几人,拉着脸走上前去。

“诸位意欲何为?”他冷冷地说,眼神凌厉扫过:“光天化日,莫非强抢民女不成?”

几人看看他,又看着我,神色疑惑。

方才说话那人首先缓过神来,站出来向妖男一揖:“某奉主人之名,出来寻人,见这位娘子与画像相似,故而冒犯。得罪之处,还请足下见谅。”

妖男“哼”一声,不理他,转身走开。

那阵势透着怒气,倒真像是个为表妹出头的表兄。我和灰狐狸对视一眼,忙跟在他身后。

“敢问公子名姓,某回禀主人,也好登门请罪!”只听那人在后面高声道。

妖男头也不回一下,只领着我们径自往前。

“快收拾东西,即刻离开此地!”回到宅院里,才关起大门,妖男沉着脸对我们说。

“现下?”灰狐狸一脸不解:“他们不是走了么?”

妖男冷笑:“你以为他们真信了?他们走乃是为了搬救兵。”说罢,快步朝庭中走去。

我和灰狐狸见他这般说话,也不多言语,赶紧去收拾行囊。

所幸若磐没有在死睡,听到动静就出了来。我七手八脚,把房里的所有东西塞到包袱里。几个人收拾好东西出了院子,才要出门,忽然,门上传来“笃笃”的声音。

我顿住脚步,跟他们相视一眼,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只好用术呢。”妖男无奈笑笑,说罢,他将袖子一拂。云雾平地而起,我只觉脚下忽而腾空,赶紧一把抱紧了若磐。

突地,上满吹来一阵凌厉的罡风,我只觉身体几乎飘起,突然,怀中一空,我尖叫地落了下去……

第二十一章

我来到了左相府。

没错,就是我从小想象中的那个母亲曾经作为主妇住过的地方。

那天,我从空中落下,再醒过来,若磐、灰狐狸和妖男不见踪影,而我已经躺在了左相府的榻上。

真冤孽。我心想。自己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竟又回到了这样的地方。

他们把我安置在一间陈设不错的房子里,门窗关得死死地。

我没有哭没有闹,因为没有精力。头很沉很沉,自从在这屋子里醒来,它就一直这样,比以前严重得多,就像一口快要被挤爆了的箱子。大概是这个原因,我的身体也乏力得很,像被什么抽去了半边元神,每日只能躺在榻上。

“女君。”一个快要哭的声音传来,我睁开眼,阿芙担忧的面容出现在面前。

她望着我,眼圈红红:“女君,你已经睡了一整日了,再不用食如何得了……”说着,举着袖子去拭眼睛。

我笑笑,没有言语。

醒来之后,阿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至今唯一见到的人。她看我醒来,就扑到我身上大哭,说我走了以后,她日日担惊受怕,左相还把她叫到了京城,亲自过问我失踪前后地事。幸好我终于被找了回来,否则她不知有多么自责。

我看着阿芙消瘦的脸,心里很是内疚。出走前几日,我以阿芙家中母亲生病为由,说服管事让她回家探亲,为的就是不连累她。不想到底还是给她带来了麻烦……我苦笑,在她面前,心里再多的恼怒也发泄不出来。

左相把她和我关在一起的用意,大概也正是在此。

我心中想着若磐他们,就问阿芙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阿芙说她也不甚清楚,只听家人们说在城东的一座小宅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我……

思考着事情,脑子又胀疼了些,似有无数的声音在说话,嗡嗡一片。我闭紧眼睛,双手用力地夹着头的两侧,那些声音却怎么也消不下去。

要是若磐在就好了……心底低低叹道,忽而觉得失落得很。

“女君……”阿芙担忧的声音传来。

“无事。”我咬着牙,好一会,才觉得那昏胀过去了些。

说来奇怪,我平日里只是脑子发沉,来到这个地方,却开始觉得浑身乏力。想到方才阿芙说我已经昏睡整日的话,心中惊异,自己不过闭了闭眼,不知不觉,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么?我觉得这样实在不行,不管头上如何沉重,支撑着坐了起来。

“女君要起身?”阿芙惊喜地说。

我“嗯”了声,道:“阿芙,搀我四处走走可好?”

阿芙笑意绽开,点点头,突然,神色又为难:“可周氏阿姆吩咐过,女君身体不好,除了沐浴如厕,都要躺在榻上才好呢。”

周氏?我想起那张刷白的脸。

“无事,”我笑笑:“只散散步。”

阿芙颔首,过来搀我起身。

第一次起来走动,我觉得脚下虚虚浮浮,像个大病了一场的人。

我忍着不适,缓缓地走动,屋子里的摆设落入眼中。这里的装饰的确不错,摆设的物件不多,却看得出做工考究,不是一般人家的用物。

引起我注意的,是我卧榻旁的一盆花卉。

那花长得很是美丽,低矮的枝条生得婀娜,上面椭圆的叶片碧绿如玉,粉紫相间的花朵绽放其间,甚是好看。它的位置正好在枕头后方,故而我虽时常闻到香气,却一直不曾察觉。

“这花是主公送来的。”阿芙见我盯着那花,解释道:“周氏阿姆说这屋子常年无人居住,有些晦暗,摆些花卉才有生气。”她说着,笑笑:“婢子觉得好看,可从未见过,不知是什么花。”

我也笑笑,朝那花走过去。

丝丝香气沁入鼻间,花朵颜色美丽,很是赏心悦目。我伸出手,慢慢地抚过花瓣。娇柔的触感碰在手心上,很是舒服。

紫荼。心底一个声音说。

我愣了愣。片刻,忽然想到什么,我转向自己睡的榻,走过去,摸摸那木头。

是黄檀。

“阿芙。”我转头看向阿芙,道:“我方才看到你那外间有一盆春兰,换过来可好?”

“春兰?”阿芙怔了怔,道:“可是周氏阿姆说这花贵重的很,不能随意搬动哩。”

“无妨,”我微微一笑:“稍微搬动伤不了它,这花香嗅了许久,有些腻了呢。待外面有人要来,再换回来不迟。”

阿芙听我这般说,点点头,道:“女君稍候。”说罢,弯腰去搬那花盘。

我在旁边一张胡床上坐下,看着阿芙搬着花离开的身影,心底隐隐发寒。

紫荼生在东南之地,美而不易得。此花最大的禁忌,就是不能与黄檀摆在一起,因为气味交汇而生微毒,虽无害,却能使人浑身乏力。

春兰与黄檀并无冲突,阿芙住的外间没有黄檀,紫荼在那里不会生毒,正好可以交换……额边的穴位忽又隐隐作痛,我伸手按着,心中满是惊疑。

这些事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女君,婢子再去盛些肉糜可好?”案前,阿芙笑吟吟地问我。

我摇摇头,拭拭嘴角:“不必,盛些水来就好。”

阿芙颔首,起身去为我添水。

把紫荼移走之后,我又睡了一会,醒来,果然觉得身上不想先前那样乏力了,头脑的胀痛也随之消散了些。

许是这些天都没怎么用膳,这次醒来,我觉得腹中饥饿得不行,就让阿芙去取来饭食,一口气吃了好多。

阿芙看我这个样子,高兴得不得了。

“女君这样才是,”她把我的水盏放在案上,道:“不好好用膳,怎做得新妇……”话才出口,她忽而掩口。

我却一字不漏地听在耳朵里,看着她:“新妇?什么新妇?”

阿芙神色尴尬,红着脸,吞吞吐吐:“女君,婢子听这宅中的人说,嗯……主公将女君许给了北海王做王妃哩。”

北海王?我的心猛然一提。

想起来了。那时父亲要接我进京城,就是要把我嫁人;我出走之后,听阿絮她们提起北海王与左相的联姻不知何故作罢了。这两件事交叠在一起,父亲当时要把我许配的人就是北海王么?

怪不得这样费劲也要把我找到,怪不得连紫荼花黄檀这样偏门的招数都用上了,大概是怕我再逃走,干脆让我萎靡无力好等到那良辰吉日直接送给北海王呢。

我心里冷笑,想得倒是美。

“女君勿忧虑,”提到北海王,阿芙收起讪讪地神色,笑眯眯地对我说:“婢子打听过了,那北海王是个极英俊的人呢,才华满腹又极得今上宠爱,别人提起他可都赞不绝口,说天下不知多少女子想嫁他呢!”

她说得绘声绘色,我笑而不语。

想到那如玉的面容和翩翩风姿,阿芙这话倒并不夸张。只可惜他是父亲要我嫁的人,这婚事,注定成不了。

我没有多话,只叮嘱阿芙千万不要把今日搬动紫荼的事说出去。

“为何?”阿芙不解。

我笑笑:“周氏不是同你说过那花贵重搬动不得?若让她知晓了,岂不责罚?”

阿芙恍然大悟,连忙点头。

这样做,自然有我的心思。这个左相府我是决意不会待下去的。他们希望我乏力无神,我自然要遂了他们的愿,暗地里养精蓄锐,才能伺机再逃出去。

第二日,父亲来了。

阿芙跑来告诉我的时候,我心中虽惊异,却并不慌乱,让阿芙把花换过来,自己则躺到了榻上。

门“呀”地响了一声,阿芙低头行礼,只见几人走进了屋内。

当前一人,正是父亲。

他身后跟着两名一名妇人。一个是周氏,另一个,妆容衣饰精致,正是那日在霞山竹林里与父亲坐在上首的美妇。

父亲缓缓走过来,看我的神情与在老宅里一模一样,只是此时相见,我心中已经没有了过去的敬畏。

我看着他,没有动弹。

“女君……”阿芙在旁边小声地提醒我,表情又是着急又是惊讶,少顷,她忙向父亲行礼,畏畏缩缩地解释道:“女君身体不好,这几日都在卧榻,这……”

父亲没有说话,后面的周氏却一笑,嗔怪地对阿芙说:“既如此,还不快搀女君起来。”

阿芙唯唯连声,忙上前来扶我坐起。

我任凭着阿芙摆弄,身体软软地靠着她。待终于坐起来,我垂目,语气孱弱:“阿芍身体昏沉,不能给父亲行礼,”说着,我低低咳了两声:“乞父亲恕罪。”

父亲看着我,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似在审视,有一瞬,我怀疑这是他打量我最认真的一次。

“你身体不适,就免了吧。”他淡淡道。

“多谢父亲。”我说。

周氏让侍婢抬来两张胡床,放在我的榻前。

“这是府中的夫人,按说你也该叫一声母亲。”父亲在胡床上坐下,对我说。

他指的是旁边那衣饰精致的妇人。

妇人看着我,与周氏一般擦着厚粉的脸上露出笑容。

她含嗔地看了父亲一眼,走过来,挨着我身旁坐下。一阵粉香迎面扑来,她语气亲切:“阿芍头一回来京城,难免生疏,唤夫人便是。”

我看着她……顺着台阶唤一声:“夫人。”

夫人颔首而笑,拉起我的手,面露怜惜之色:“我儿面色不佳,回到家中,该好好进补才是。”

我看着她涂着朱脂的薄唇弯得高高,心中觉得有些可笑。

我离家出走几月不回,他们为了把我抓回来大概也是费尽了心血,换到哪一家,估计见面也是要吃几个耳光。面前这两人倒是与众不同,一个神色冷清,一个温声软语,只字不提我离家之事,这是学优人搭配着演戏么?

可惜我不打算顺着他们的意,有些事,捅破比不捅破要好。

在栖桃,最大的收获不是别的,是优伶们的演技。

我低下头,双眉含怯:“阿芍一时糊涂,离家多日,教父亲与夫人担心……”说着,我低低咳了两声,拭拭眼角:“内心实在愧疚。”

果然,话说出来,夫人的脸色微微僵住。我看到她的眼睛不着痕迹地朝父亲那边瞥一眼。

“过去之事,不必再提。”只听父亲道,他看着我,声音缓缓:“宫中聘礼昨日已到,你与北海王的婚事已定下。此乃光耀门楣之事,你生母若有知,亦当含笑。”

心头似被什么一刺。

我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唇边弯起笑意,颔首一礼:“谨记父亲教诲。”

第二十二章

我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到底有些用处,父亲离开时,让阿芙开窗透气,还说我可以到屋外的花园里走动。

当然,他们也不会因为单单因为我做出顺从的样子就信了我。

室中的紫荼仍然怒放,周氏叮嘱阿芙每日浇水,不可让它干枯。

既然有了父亲的允许,我当然不会浪费。想要逃出去,周围长什么样子总要知道。于是午后,我让阿芙开了门,踱出了房门外。

外面果然是个花园。夏日时节,只见花草浓郁碧绿,虽过了百花竞放的时节,枝头上却也姹紫嫣红。

阿芙看到这般风景也很是欢喜,在花丛中这里看看,那里嗅嗅,兴奋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