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眸看向帝姬。

德晔那根点了他的食指还伸在空气里未及收起,她尴尬极了,打哈哈道:“我看看是不是朱砂笔画的… …就摸了摸,只摸了一下… …”

“是真的么?”楼湛问。

她愈发无地自容了,顾左右而言他,道:“哇,烤好了,这下可以吃了!”

楼湛遂不再多问,撕下一只鸡腿,一根鸡翅,拿油纸包包好了,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这才送到她手里。

德晔心里不是不感动的。

自己何德何能呢,不过一个亡了国的废物,只会给他添麻烦而已。楼湛却对她如斯尊重,他说的很是——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往前走,才有路。”

她如今落在这样不尴不尬的局面,自己先得立起来,不可再唉声叹气,也不可将自己微末不值一提的情绪带给他人。

德晔小口咀嚼着,吃得很香,不时望一眼坐在身畔的楼湛,他正仰脖子喝水囊里的水,喉结动了动,有一线水顺着他的脖子流到了衣领里。

德晔舔了舔唇,收回视线。

总之,楼湛在这里,她再也不会受苦了,这么一想,就吃得更香了。

… …

话分两头,却说汝广王被砍了脑袋,身首异处,从王府里先乱起来,仆从跑的跑,趁机偷了钱财宝物逃的逃,姬妾们六神无主,四下奔走,一片兵荒马乱。

这份乱意逐渐从王府向整个汝王城辐射,城中素有消息灵通之人士,起初只是一两个传汝广王殿下被贼人刺杀了,更多人只是不信,然不到一个时辰,此言俞传俞烈,轰动全城。

城外准备进攻的殷人自然也获悉,靖王的探子快马出城,将这一消息确实。

汝广王一死,好一座城池,群龙无首,无异于拱手送与了靖王。

这大抵是一场比想象中还要容易的“战役”,几乎未曾遭到反抗,城头的守兵见底下乌泱泱的殷军,腿一软,迅速便举起双手投降了。

放下吊桥。

城门开启又关闭,关闭再开启,继而大开,迎接殷人入城。

主子都上天了,他们这些虾兵蟹将还忙活什么,抵抗什么,忙到最后便是丢了小命也没谁给几个功勋不是… …

盖因多数人皆是抱着此种心态,此战几乎没有流血和伤亡,城中百姓也是安然,只是都紧闭门户,暗中观察。

靖王对此全无兴致,汝广王被人刺杀却在他意料之外。

他纵马疾驰至王府,此时来,又与先前境况大有不同,到了内院,揪住没来得及逃跑的老仆问到德晔帝姬居所,急忙去了——

汝广王的尸首却在此处被发现,那凶器横在门槛,喷薄的血迹凝成了暗红的斑斑痕迹,触目惊心。

若不是冬季,恐怕早有成群的苍蝇蚊虫在此盘踞,飞舞不去。

裴若倾心中猛地一坠,喉口像被人扼住了,想唤德晔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

迟迟迈过珠帘,进到内间,一床凌乱撞进眼底!

他面色骤然阴沉,直觉下望向汝广王尸身。汝广王衣裳穿得并不算齐整,竟是褪去了外袍,下面白色的裤子亦隐隐若现。

身后后跟进来的月见和章路俱是一震,章路迅速明白发生了什么,偷眼看殿下,料想殿下也与自己想的一般。

只是这话,不好说出来,且德晔帝姬眼下又不知去了何处… …

汝广王死在这里,死状惨烈,尸首分家,定是武功高强之人所为,寻常人连王府的门也轻易难入。

月见捂住了嘴,一阵作呕,与汝广王朝夕相处数年,她对他没有感情,也曾厌烦他想早日离去,可眼前他死得这般突然,这般触目惊心,哪有一个王的半点体面?

月见于心不忍,取出帕子盖在了汝广王死不瞑目的脸上。

安心去吧。

这些年,受你照拂,究竟是我的福分。

她闭目念了句佛,再抬眼望向裴若倾紧盯住不放的那床凌乱床铺,似乎… …

“这可如何是好?德晔帝姬竟是不在??”一个想法迅速在月见脑海中成形,她吐纳一口,皱起眉却道:“啊!她难道因为失了贞洁,一时想不开——怎么这样傻?”

靖王身体一僵。

章路心里一咯噔,他自然是向着月见的,可她太激进了些,怎好将这话宣诸于口?

大约没人比章路更一步步知道那位德晔帝姬在殿下心中的分量,若然德晔帝姬果真被… …现下人又不见踪影… …

忙忙碌碌一场空,任是大罗金仙也要疯!

裴若倾猝地看向月见,眸色黑黢,如一口望不见底的深井,“你方才的话,是何意。”

语调沉沉,月见裹挟其中,周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后退一步,声音不觉颤颤,“我、我只是猜测、猜测罢了。”

“下不为例。”

他收回视线,撇下所有人,径自在房中盲目地兜转。

一遍,一遍,复又一遍遍。

没有她的痕迹,亦不见线索。

裴若倾转至窗前,心头空茫,深深锁起了眉。窗外黑魆魆,仿有邪魅潜在黑影中讥笑。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

倘若自此没有她,他便果真不能如从前一般了么。月见“死而复生”,加之不费一兵一卒占下汝王城,俱是极高兴之事… …

目下却因寻不见澹台云卷,他烦躁,他不安,生不出半分愉悦。

从何时起,她于他是这般不可或缺的存在?

53.神秘人

室内烛火“噼啪”, 外面王府的仆从跑了个精光, 无人掌灯, 侍卫们便陆续举起了火把,簇簇的火光顷刻间连成火龙, 照亮了整个庭院。

章路拿起案几上的银剪子, 蹑手蹑脚将烧得多出来的烛芯剪去一截儿,烛光登时大亮, 跳跃着,映在人的面上阴影憧憧。

他屏息, 不敢发出多余的声响引起靖王殿下的注意。月见两手垂在身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靖王的背影, 细眉紧紧蹙起。

“阿允… …”她不禁走向他,吃一堑长一智, 这是高明之处。

她知道他心里已然装着了澹台云卷, 顺着他便是了。横竖,往后日子且长着,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自己经历了这么多, 不应当心胸狭隘。

至少现今陪在阿允身边的是自己。

不是旁人, 只是自己。

等时日久了,澹台云卷也不过是一个曾经出现过的人,一个记忆。裴若倾是情圣不成?会一直记挂着一个路过的人。

“阿允,时候不早了,你忙了一整日,还未进食,再这么下去身体却吃不消的。”转头吩咐章路,女主人一般,开口道:“章路,你去厨房里看看,能不能整治出一桌饭菜来?”王府里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吃食上不会差,就算厨子跑光了也可以先抓,足够靖王将就一晚了。

章路倒极是给她面子,应了喏,倒退着正要出去。

裴若倾忽地踅过身,眼光扫向他们,狭长的眸子眯了眯。

章路一愕,刹住了步子,“殿下?”

靖王看向月见,少顷,微微一笑,启唇道:“你若饿了,便自去用膳。不必管我。”

月见正待开口,他却径自掠过了他二人。门槛附近躺着那把泛着冷光的凶器,血迹干涸了,粘在上面,似极人脸上被火钳子烙过的狰狞疤痕。

靖王蹲下身,目光盯住那柄佩剑,却向章路伸出手。

章路随侍多年,不消言语便解其意,赶忙儿呵腰呈上一块方帕子。

靖王用方帕包起剑柄,提到灯火前细看,烛火摇曳着,剑身最顶部镌刻着极小的一个字。

他乜起眼,一个“楼”字。

楼,线索便指向了——大宁,东三军,楼氏一族。

月见站在身侧,她眼尖,顺着靖王的视线亦是瞧见了,琢磨道:“楼?莫非是大宁余孽刺杀了汝广王么——”看着这柄剑,想到汝广王尸首分离的模样,不禁一抖,“楼氏同汝广王有什么仇怨?如斯残忍,竟是一剑将人削去首级,或者… …”

她突然想到,“德晔帝姬是被楼氏之人带走了?”忍不住一喜,这个结果比之澹台云卷下落不明更叫她满意,略略看向靖王。

澹台云卷有了楼氏,有了东三军做她的底气,自然不会再寻上靖王,而靖王知晓她非但平安无事,甚至暗中联系上了东三军楼氏,必然不悦。

久而久之,牵挂也就一里一里少了吧。人都是如此,越是未知,越是牵肠挂肚,一旦知悉了所在,就没有神秘感了。

在场中有人眼毒,打眼看了这柄剑一时,蓦地出声道:“此剑应是那东三军楼湛所有,名曰‘孤星莫邪’,玄铁锻造,传闻中此剑经雷雨滋养,得天地之精华,削铁如泥,楼氏一族世世代代相传至今,已有数百年!”

这般宝贵的剑,楼湛怎么砍完人后忘在此处?

当时究竟是何情况,发生何事?

众人心里有无数揣测,都在暗自想着,靖王的视线却落在了凌乱的床铺上,隐隐想到某种可能。

他命人将孤星莫邪剑用布包起,放入剑盒中。

窗外渐渐起雾了,滴水成冰,夜色浓重的冬夜,裴若倾闭了闭眼,眉宇间染上一层阴鸷。

楼湛——

德晔到底被此人带去了何处?

他竟未曾留意… …德晔是自愿么,她难道不知晓他来过,必定还会前来,却跟着个陌生男子走了么?

裴若倾垂下眼睑,烛火在他侧颊凿出一片阴影,面色不虞。

她有什么底气竟轻易相信旁人,信那楼湛?

是否只消旁人许点好处,她便乐淘淘随人家去了,真真叫他可恼。

如此一来,靖王更是不会用晚膳了,章路立在边儿上瞧得真切,眼观鼻鼻观心,殿下许是气也气饱了,自己在那里一个人思忖着什么,自己同自己置气一般,见所未见… …

他正陪着小心,耳中忽听得靖王对自己道:“你跑一趟大梁都城,”语调竟仿佛掖着不知名的笑意,“且将汝广王的尸首给梁帝送去,还有这柄宝剑,一并都呈至梁帝眼皮底下,就说——你只管将一切推在这柄剑的主人身上。”

章路颤了下,靖王笑得他头皮发麻,“大宁余孽楼湛,夜袭汝王城,是孤王本着同盟的情分,途经救援。只是来晚一步,却叫这楼湛害了汝广王性命,逃逸不知去向。”

“… …是,奴婢即刻快马前往,日夜兼程。”章路消化着,须臾躬身一揖到底,转出门去。

累死累活一路风尘仆仆,跑死了三四匹良驹,章路终于抵达了大梁都城迦野。幸而是寒冷的天气,汝广王的尸身并未腐臭,否则真是跑了一趟有味道的差事。

遣人往宫里送去消息,很快梁宫便有官员前来接应招待,闻听来意,大吃一惊,梁王即刻召见。

大殿之上,两排分文武官员各自而立,章路双手呈上孤星莫邪剑,侍官托举着送至陛下眼跟前,这梁帝早已耳闻汝王城中事,动静闹那么大,大殷靖王一举一动皆在诸国眼中。

梁帝自是不信章路的鬼话连篇。

认真论起来,如今他的亲妹妹,汝南帝姬该是到了大殷都城兰凉了,身为新郎的靖王却远在千里之外的汝王城——

途经,好一个途经!

梁帝竟不知除了他靖王,还有谁没事带着几万人马气势汹汹途经别人家的地面上,连个招呼也不打,完了事,却有恃无恐颠倒黑白,他是仗着他不敢发作罢!

梁帝呼出一口胸中积压的浊气,汝广王丢了性命在他心中激不起一丝波澜,说起来,从他自己的立场,他还有些感谢靖王雷霆之下做的好事。要根除汝广王,他虽然为一国之君,却迟迟未能做到。

手中的孤星莫邪剑沉沉,梁帝攒起眉头,裴允这是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待靖王的人退下,梁帝朝后与一干老臣召开小会,谋臣中有因靖王此举大为光火的,言道:“裴允指鹿为马盛气凌人,分明是没把大梁放在眼里,可以想见殷人的态度!”

梁帝火气蹭蹭上涨,猛地一拍龙书案,不错,他亦是做如此想。

又有人瞧着情势不对,低声劝解,“陛下,当以大局为重啊,忍一时风平浪静。”

梁帝遂叹气,“寡人只有汝南这一个亲妹妹,借着和亲的由头,原以为为她择了一个天下数一数二的好夫君,却不想这靖王… …今后汝南怕是要吃苦头。”

这话听着不对,仿佛有退婚的意思?大臣小心肝一抖,不敢火上浇油了,忙道:“陛下,横竖此番也非全无收获,这…汝广王一除,心腹大患便去了泰半,何况这靖王归根究底,尚且要受他兄长掣肘,咱们可去信与殷帝,简要说明此事,想来殷帝那里自有处置,陛下这口恶气也能消了… …”

“再有,靖王使臣带来孤星莫邪剑,臣以为,此事不简单。”

梁帝把话听进去了,“哦?爱卿是何意?”

“孤星莫邪乃大宁楼氏所有,此等宝物,纵然是靖王也不能轻易得之,他裴允既然用此物指证楼湛刺杀了汝广王殿下,不论真假,方才在大殿之上已是落了所有人的耳朵,若传将开来,世人岂不道陛下连为汝广王报仇都不敢么——”

裴允打得好算盘,他自己同大宁东三军约莫结了仇怨,却把烫手山芋给了他大梁。

梁帝如今骑虎难下,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

不出兵吧,遭人暗地里耻笑。

出兵吧,却叫裴允称心如意了。

“可恶至极!”时人注重脸面,梁帝越想越是气愤,气到想遣人将妹妹追回来,嫁的这是个什么人!

“陛下息怒啊——”

龙颜震怒,大臣们都跪拜下去,痛心疾首,其中有人建议,“不若就打他个睦州所辖城镇一回?”

众人想了想,皆颔首,陛下既然窝着火气,无非是面子工程问题,睦州所辖湘城,距离大将军驻军十分之近。倘若拿下这湘城也好,陛下心里爽快。若是拿不下,于大军也只不过不痛不痒,做给世人看看大梁的态度,小打小闹,也不至于同东三军结仇。

再者,一个小小湘城,拿下其实并不是问题,也好让大殷看看他大梁的能耐,却不要以为梁人是软柿子任由他们揉捏,如今是一门心思只想归顺依附于他大殷,大梁便成软脚虾毫无威胁了,落毛的凤凰尚且是凤凰,怎么也不能被瞧扁了去。

计定。

天微黑,传召的快马便自迦野城飞奔而出。

一路去往湘城方向,一路,却是往大殷都城兰凉而去。

… …

很快,靖王在返程归途接连收到殷帝三四道加急催促回京的诏令,无非是汝南帝姬已到,无非梁帝在与殷帝的书信中哭哭唧唧告状了一番,好不可怜。

靖王骑在马上,面上始终无甚波澜,也未加快行程。

章路就觉得,殿下这是破罐破摔了,如一潭死水,湖心都是冻住的,任尔打雷闪电也不影响他分毫。

过去章路还“皇帝不急太监急”,次数多了,居然一同淡定了下来,只有月见听闻了汝南帝姬车架已抵达兰凉,脸色微沉。

看来,她的对手并不是德晔帝姬。

却说殷帝在靖王的一再抗旨擅自行事下,终于绷不住跳脚了。

荒唐,荒唐至极!他定要收拾他的,待天下初定,第一个就拿他开刀,这个弟弟是脑子进了水,他三令五申告知他如今正与大梁结交之际,不指望他去献好,却没成想他带兵占下汝广王一座城来——!

汝王城却并非劳什子必争之地,裴若倾是私心,他不想成亲,便要搅得大家都不得安生。

“你到底要如何?”殷帝在书案后重重坐下,殿中宫人觑了眼下首才入宫的靖王,极有眼色地却步退了出去。

靖王揖手,“臣弟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神色却是漫不经心。

兄弟间早已经势同水火,不过是维持着体面。

裴灵儒端起茶盏,拿茶盖拂了拂茶末子,吹了吹,抬眸,压着火气和熙笑道:“阿允,目下大梁的汝南帝姬正住在行馆之中,为兄想着,你不愿意也是有的,毕竟尚未见过,心中无数。”他真是两张面孔,自己都快信了自己是个好兄长,步下阶去笑望着靖王,“我听闻你此番带回了一个女子,叫做月见?”

靖王眉色一动。

“嗳,你喜欢的话,为兄便做主,立这月见为侧妃,与汝南帝姬同日进府。”他自觉十分仗义和忍耐他了,“阿允尽可享齐人之福,你却不知那位汝南帝姬姿容盛丽,连寡人看了也是颇为心动。老大不小了,难道一直单着么?母后为你的亲事操碎了心,阿允却不要叫母后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