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劲上下扫她一眼,没有过多表情,“换不换衣服?”

楚楚咬咬牙,“换,衣服在十九楼我座位上。”

说完一扭头往电梯口去,肖劲紧紧跟住,当她是死刑犯放风,一刻不能放松。

补习班的课程还未结束,有不少人计划拼到十一点。

她从后门进去,大肚皮女老师还在讲碳酸钙与二氧化硫的隐秘情史。她根本不抬头,进进出出旁若无人。还换肖劲站在门口冲女老师笑一笑,“不好意思,有急事。”

“不……不要紧……”多看他一眼都面红,讲话结巴人呆滞。

教室里一个个交头接耳,是少女怀春,都在问门口那位野兽熟男是谁。

全世界只剩江楚楚沈着脸,抓出包袋就往长廊尽头走。这栋楼窄小,长廊最后仅设一间厕所,男女共用。

她关上门,隔绝在内。

他靠在墙边,听不远处朗朗读书声,同学们背公式、国文、单词、名人名言,个个怀揣梦想,将来要做律师、医生、企业家、科学家携手改造世界,与同升后门那一群扮大佬扮阿嫂的少男少女泾渭分明。

即便没人愿意承认,但有些事情,出生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金鱼

第四章金鱼

又是寂寞凉夜,烟瘾如期而至,像一只女人的手,涂着鲜红指甲,轻轻搔你胸口。他没能忍住,找出只剩半包的白色万宝路,敲一敲盒底,随即出现“积极分子”冒头,向他自告奋勇。

走廊的灯昏暗,最后一盏已经报废。他半张脸藏在暗影中,低下头衔住香烟滤嘴,细长的香烟处在单薄又浅淡的双唇之间,随同他呼吸的节奏,暗暗地微微地颤。

“哎呀,我的袜子呢?还有一只袜子呢?”

一扇老掉牙的门闷住清脆压低起伏,依然拦不住专属与少女的娇软。

他低头,叼着烟,笑了笑。完全可以想象她在背面的荒乱。

真好笑,年少时一只袜子半块橡皮都好重要,十年后几乎是一潭死水,被上司骂低能,被老婆嫌窝囊,出门被童子军嘲笑也没所谓。还是一张死人脸,噢,今日下雨,猪扒饭要大碗,再来一杯冻鸳鸯——已经是行尸走肉。

这是事实,大多数人“死”在二十二岁初夏。

门开了,他嘴上的烟没来得及点燃,已收回口袋。江楚楚从门后绕出来,双股辫整齐,学生装清纯如旧。一只手拎着黑色提包,一只手勾在皮鞋后脚跟。

因她没来得及把鞋穿好,单脚站立,左右不稳,一时往左跳一时往右跳,眼看就要摔跤。

多亏她身边站一堵移动高墙,当即顶在她倾斜方向。

她好似一片叶,没有早一步,也没能晚一步,是上帝任性地下笔,令她歪倒后刚刚好落在他怀中。

时间停步,拥紧你做一场远离尘嚣的梦。

灯光一明一灭,暗影逃不开眼睫下的思。

她侧脸贴在他胸前,紧紧。

记得衬衫质地柔软,纽扣埋藏缝隙,肥皂的香味一时浓一时淡,与她的嗅觉捉迷藏。而他的手臂自然而然揽住她后腰,以防她撞墙之后再一次后倾。那只臂膀坚实有力,令人不由自主萌生依赖。

楚楚右脚被右手勾住高抬半空,脸是着力点,重重压在他腹肌与胸膛之间。好比一只伸长脖子单腿独立的鸡,蠢得可怕。

少女偷偷烧红脸,急不可耐地逃离他澎湃坚实的身体。站稳后只管低头与皮鞋作斗争,耳边落下的碎发是少女脆弱的心弦,一拨就断。

肖劲伸出手,绕在她身后却并不触碰,摆出一道时刻保护的姿态。

她长到十七岁,今生不曾体验过,有一人时时刻刻追随关注,唯恐她受伤。

更何况是位靓仔,外形拼得过混血男明星。

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直到他说:“可以走了?”

粉红心事随即毁灭,他非常适时地提醒她,他是她的保镖兼职司机以及教导主任,鬼影一样跟住她,多看一眼都嫌烦。

她瞪他,再瞪他——

过不多久,气消了。

都怪他长得过于讨好,害她还没到师奶的年纪就开始随时随地犯花痴。

“回家!”她恶声恶气,冲在最前。

他掀开西装衣摆,双手叉腰,望着她孤孤单单背影,无声发笑。

突然间她停住脚往回冲,手上的塑料袋哗啦啦乱响。回到他身边,怒目相对,“喂,你的鱼食。”塞给他,叫他自己拿。

他顺手将黑色手提包也接过来,同她一道走,“你累不累?要不要吃面?”

“要你管?”态度嚣张,典型的叛逆少女。

肖劲说:“我看你冲来冲去很费体力……”

“你讽刺我?”她一双眼蹬得圆圆,要与他追根究底清算完全。

可惜他无心恋战,眼下又变成闷葫芦,闭上嘴按电梯。

突然骤起的烟瘾被抛在脑后,暂时被柠檬味洗发香波治愈。

十分钟后,楚楚躲在后座生闷气。漆黑宾士车陷入交通泥淖,加足马力挣扎。

玻璃窗将车内车外隔绝为两个不同世界,车外是热油掺水,焦虑如同虱子一样爬满头顶。

车内是沉默僵持,一局猜谜游戏,男和女各凭本领。

怪她沉不住气,先一步问:“你同黄茵茵什么关系?你是她老豆还是男朋友?”

口气冲得很,与他昨晚、今早所遇见的江小姐判若两人。奈何他对待工作认真平和,回答她,“是长辈。”

“黄茵茵看起来好像很怕你?”

“你怕不怕?”

“开玩笑,我为什么要怕你?又几时怕过你?”

他牵一牵嘴角,没再说话。

而楚楚透过后视镜窥见他含笑的眼,那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好,有包容也有不知从哪间银行金库偷来的宠爱,为她的任性多添一笔资本。

楚楚脸庞多一丝不自在,转过头看窗外五彩缤纷灯牌,有“金皇宫”蓝色边框红色字,迷离闪亮,也有“吉利桑拿”透出紫红的暧昧,还有“共享士多”“保利卡啦OK”共生辉煌。如同一只多彩万花筒,将你双眼晃花。

生在此处,大约永远不能从霓虹灯里抽离,否则失去灯红酒绿的城市,哪里装得下太过现实的人生?

说到底,繁华不过是千方百计令人醉。

楚楚指着狭窄黯淡的女高校门说:“去年我还在这里读书呢。”

“我知道。”

“你说什么?”她没听清,依然望着窗外红红绿绿灯牌,一个一个数过去,“黄茵茵就住在学校旁边又老又破那栋楼,还镇日吹水,说自己住半山别墅,开劳斯莱斯,拜托,都当我们是乡巴佬不会用眼看吗?”

肖劲开车沿査士丁尼大道北上,老爷车艰难地爬过拥堵路口,“所以要约她打架?”

“什么打架?是谈心好不好?”她带着笑,嘴角轻勾,揭开清纯皮囊,骨子里透着媚,难以言说,“你当我是不良少女不念书只晓得抽烟喝酒做坏事?你放心啦阿劲,我没胆的。”

肖劲微微一哂,不置一词。

夜雨模糊了车窗,只留下一帧帧朦胧光影,仿佛八十年代法国浪漫电影,被炽热鲜活的颜料涂抹。

越向前越是孤独,一条路三辆车,前后车牌都熟悉,到密林遮天的山道才意识到已然离家不远。

食指默默拨弄着车窗开关,圆圆贝壳一样的指甲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她正被一股可怕的莫名的紧张感侵袭,她再一次透过后视镜观察他线条刚硬的下颌,耳边响起重重鼓点,催促她必须要在这一刻说些什么。

哪怕是“早上”“吃饭没”“哇,今天好靓仔”这一类既没营养又没意义的傻话。

而她最终选择,“我其实只是怕无聊……”

没回应,只有雨滴坠落在玻璃窗,顷刻间粉身碎骨。

她画蛇添足,“读书很闷的……”

初来乍到,没有良师更没有益友,还要因一张过于“嚣张”脸孔而被贵族学校大姐头看不顺,成为霸凌对象,处处受挫。

转学前郑安琪同她一道憧憬未来,“你好命啦,不用在尼姑学堂继续吃斋念佛,可以去新学校认识少爷小开。我就惨啦,又要被Ms.张折磨,又要忍受对面同升中学黄茵茵那帮白痴。”

谁料到她惨过犹太难民,从早到晚受欺凌?

肖劲未答话,专心开车,他与方向盘恋爱,根本当她是透明人。

好歹替她下车撑伞,车库在最左侧,沿着蓝光摇动的泳池往正门走,一路被嘈杂的快节奏音乐震到耳鸣。猜都懒得猜,肯定是江安安趁江先生江太太外出,约一帮狐朋狗友在家开Party。

烦人。

屋门前,他正要与她道别,祝她明早准点出发不迟到。谁料到她走过正门绕到别墅右侧,自顾自取下书包往二楼窗台一甩,书包当即越过围栏落进阳台,精准绝妙。

雨无处不在,悄悄将她头顶、睫毛、袜沿打湿。

肖劲举着伞站在她身后,像一座沉默的孤独的街灯,永久地被行人忽视。

她也当他不存在,相当于一场幼稚的同态复仇。

她退后几步站在雨中,眼睛盯住二楼阳台,PlanA为冲刺、攀爬,顺利登顶。

她弓腰,站稳,蓄势待发。

下定决心则如离弦利箭往前冲,然而意外发生,半道被人拦腰抱住,勾住小腹抬起来,轻松如同抬起一只发福的猫。

他一只手勾住她腰身,将她抬至半空,另一只手仍举着深黑色雨伞,与他本人一样,沉闷得让人发疯。

“下雨,露台太滑,摔下来要骨折。”

“我爬过好无数次,没一次出事。”

肖劲把伞递给她,还有他的鱼食。纯赤红虫是干料,不能淋水,否则恐18D要生病,他会很伤心。于是伸手扶正她手中歪斜的伞柄,目睹她一脸懵懂不明状况。

而他根本不必有冲刺攀登等多余动作,这曾经是他的初级训练项目,原地跳跃已足够高度,双手攀住围栏,手臂力道轻轻一带,整个人都跃到二层阳台。

全程至多五秒钟,如果做窃贼,他一定偷遍整座山。

“上来。”他从栏杆处弯腰,拉住她手腕带起她整个身体,再以空余的手撑住她腋下,顺利将她抱上二楼。

连同她手中滴水的伞、装鱼食的塑胶袋。

无可比拟的傻。

“明早准时。”

“喔。”

他脸上沾满冰冷夜雨,睫毛落着一两颗坚持不放手的水珠,晶晶亮亮放着光。这一刻的肖劲过于耀眼,令她成为痴呆儿,只晓得点头说是。

甚至没看清他究竟是几时取走塑胶袋与黑雨伞,再无声无息翻出窗台,敌得过独行侠。

等她清醒,第一件事是冲进洗手间站在光亮镜子前,撞见个头发散乱、双眼无神、浑身上下湿淋淋的狼狈样。

上帝啊,连同你亲友玛利亚,救命救命,她懊丧得简直想拿头撞墙。

最可怕是楼下party还在继续,音乐震得天花板都在发抖,什么爱爱爱,什么想想想,都是无病呻*吟,钱多到牢骚满腹,这城市,愈夜愈消沉。

霸凌

第五章 霸凌

“哇,有没有搞错,爬窗台哎,简直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洗完澡,穿着她的小兔子睡衣,电话中向郑安琪汇报今日突发事件。

一年恋爱十八次的安琪小姐在电话另一端大呼不公,“有没有搞错,Barsix居然去你家应征司机?司机哎,不都是又老又丑又满头油?我集齐他三本相册都没机会同他说过一句话,你居然……阿楚,你发达了也不要忘了老朋友,我同你是亲姊妹来的。”

“我也没收到通知。妈咪说丁要带个新司机兼做保镖,哪知道一见面是你梦中情人,我都吓一大跳。不过他话太少,人又闷,同他作伴简直像坐牢。不明白你同你二姨究竟迷他哪一点?”

坦白说,黑西装扑克脸,大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坐他的车,沿途风景都记得清清楚楚,原因在于被无聊逼得毫无办法。

但又想起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夕阳最后一道光里,仿佛日本旧电影中落魄的武士,带着一身寂寞的孤独的勇武,催动少女轻易摇摆的心弦。

最后竟然扛起她……

整条街都目睹她像个损坏的行李箱一样被他夹在腋下步入人潮。

过后又摔在他胸口,一张脸被硬邦邦胸膛挤压,洗衣粉的廉价香氛催她逃亡——

居然忘记,她盛装出行,一定把半片残妆都印在他胸口。

完了完了,丢脸死了!

“我还有功课,我先挂啦。”

“喂,我还要讲黄茵茵呢——嘟——”

她懊恼颓丧,猛地瘫倒在床上,大被蒙头。隔着被,只能听见她一下“嗯”,一下“啊”,满肚愁云,让你猜,一定猜她在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哀叹惋惜。

同一时间,肖劲在天安大厦19层,狭窄逼仄的小房间陪18D一同宵夜。

18D是一条红色金鱼,顶一双硕大的眼,隔着水和鱼缸瞪着这个冷漠而又萧条的世界,以及被水波放大的饲主肖劲。

他脱掉上衣,露出结实精壮的身体,肌肉线条恰到好处,多一分嫌蠢,少一分又不够勾人。

凡事最难求的是刚刚好,站在一颗裸*露的灯泡底下已足令引师奶们死守遥控器,誓不换台。

他专心致志做事。

“九头鲍来的,你还挑食?”

肖劲捏着鱼食慢慢往小鱼缸里撒,同时进行与18D之间的日常、深度对话。

他乐意与一条鱼交心。

“慢慢吃,你今天比昨天乖。”

18D翻着眼睛往上看,“咕嘟咕嘟。”

“换完水是不是很爽?”

18D吃着赤红虫,“咕嘟咕嘟。”

“你今天很沉默啊——”

18D饱了,突突往上吐水泡。

他住五十尺笼屋,它蜗居碗口大鱼缸,它与他共患难、情义深,感人肺腑。

他突然间发笑,伸手弹一弹玻璃鱼缸,18D随即灵敏地往后缩,躲开他突然间靠近的、庞然大物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