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不知从哪儿刮来的一阵风,墨深突然出声邀请她:“放学后我和墨涵要去书店,你也一起来吧。”

她摇摇头想拒绝。

墨涵说:“知敏姐,一起吧。嬷嬷说过了,要我们三个好好相处。”

许知敏不出声了。至今,她仍捉摸不清这名小她一岁的少年。他拥有如此善良的笑容,却喜欢戴一副金丝眼镜。前天中午,墨涵疏忽地将眼镜留在了桌上,存有好奇心的她拿起他的眼镜,试戴了一下,方知这眼镜竟是平光的…

怀着诡异心思的哥哥,和一个喜欢以眼镜充当面具的弟弟,亲近她是因为姑姥姥吗?墨家对姑姥姥的好她是看在眼里的。她不过是姑姥姥的侄孙女,他们不能从她身上捞到任何利益。照常理而言,他们应该去巴结纪家的。她想不透这其中的逻辑关系。

正好嬷嬷走了过来,劝她道:“知敏,你就跟他们去吧。是去书店,又不是去玩。同学间要团结友爱。”

老人的话句句在理,她只好点头。

放学后,她跟随两兄弟来到全城最大的新华书店。

琳琅满目的书本,勾引起每位学子的极度渴望。许知敏是爱读书的,游走在漫天遍地的书海,她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愉快起来。暂时忘却了现实生活中的乏累,此刻她只想好好地在这广阔的知识海洋中畅游一番。

她对于书基本是“杂食”,什么类型的书都会翻一翻。她最喜欢的,是文学。而处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自然对那些描写情爱的小说萌发出或多或少的兴趣。前几天在学校图书馆借了本《傲慢与偏见》刚刚看完,她抽出了一本世界名著《飘》。

墨深走了过来,瞅了眼书的封面,低声问:“看过没有?”

“没。见另一本书的序言介绍过。”

“哪本书?”

“《傲慢与偏见》。”

“哦。”

她轻轻挑起眉:“愿听高见。”

“我介绍你看本书。”

“哪一本?”

“《红楼梦》。”

《红楼梦》是中国四大名著之一,她早已拜读过。她寻思了一会儿,他这话不是意指《红楼梦》非凡的文学地位和艺术价值,难道另有所指…

“现代女性欣赏《傲慢与偏见》和《飘》中的女主人公的爱情,为的是求得女性的全面解放。而男人,还是会在梦里臆想着与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完美结合。”

她蹙紧眉头,心想:这人真像梁雪说的,色到底了,把好好的文学名著都扯到了一块来。

他微笑着看她苦苦思索的脸,伸出手抽走了她手里的《飘》,用手指头弹了弹书皮,道:“这书不能深读,你知道的,这世界远不是如此的简单。”

她警惕地眯起眼。

“要当女强人,斯嘉丽算得上一个。可是你知道,她最终都没能斗赢美兰妮。同样的,我认为你有斗赢斯嘉丽的能力,所以才建议你读《红楼梦》。”

“那你读什么?”

“我?不读小说,我只读传记,中外的都看。”

许知敏没读过传记,但她知道什么人会读传记,那都是些想学习帝王权谋之术的人。她仰起头看他,他比她高出一个头,颀长的身子,好看的侧影。他将《飘》放回书架的本来位置,锐利的目光一扫,他已饶有兴趣地拿起了一本童话故事集。

“许知敏,你是喜欢白雪公主还是灰姑娘?”

这又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她谨慎地不回答。

结果,墨涵不知几时已在旁边立着静静地听,这会儿笑吟吟地插话:“我比较喜欢灰姑娘。”

于是两兄弟为着一个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问题热切地争论起来。许知敏顿觉新奇,听了一会儿,虽不是很明白他们对话的意思,却发觉一件趣事,这两兄弟之所以在学校没有特别的朋友,原来是因为他们已找到了最知心的人,那就是彼此。

这样的手足,真让人羡慕呢!许知敏含着笑,不觉想念起远在另一个城市的大表哥。在上回的通信中,纪源轩信誓旦旦地说要给她个嫂子。这位嫂子是何等佳人,俘虏了她最爱的大哥哥的心呢…

墨家两兄弟很快发现了她恍惚的神情。墨深有点儿不悦。墨涵知趣地建议:“知敏姐,我们去音像区吧。”

没人会不喜欢好听的音乐。她尾随他们来到地下一层,这里是音乐的天地。

许知敏很少到音像区。中国民乐她觉得深奥难懂,流行音乐她跟随班里的同学哼过,也就哼哼,从没购买过碟子。原因很简单,她只有一台可放磁带的小录音机。父母给的钱,她都用来买英语磁带了。

对于国外的音乐,她不是很感兴趣。毕竟作为一名学生,英语水平有限,她看不懂英文的专辑介绍,也不认为自己能完全理解英文歌词的含义。

墨家兄弟一踏入音像区,就兴冲冲地走向了国外流行音乐专区。

许知敏听姑姥姥说过,这对兄弟的童年大半时间在香港。后来他们回到大陆定居,每隔一段日子仍会回香港学习、生活。香港的教育是英式教育,部分学校课堂上采用全英语教学,这两兄弟又是勤奋的学生,英语成绩自然好得没话说。而在香港那样的环境下,培养起他们对国外流行音乐的兴趣也并不稀奇了。

她随意拿起一张碟片,心不在焉地翻转到背后的曲目表,眼角的余光掠过他们。

他们在挑碟,很专注,很入神,这种神情她从没见过,纵使是在考场上。此时墨深将一张封面印着只黑猫的碟子拿在手上,一手摸着下巴。墨涵则一反平常温吞的形象,兴奋地东拣拣,西挑挑,神采飞扬。

她略感惊奇的时候,那两兄弟忽然相视一笑,拉起她到试听区。两人默契地摘下挂钩上的耳机,将它牢牢地戴在她耳边。墨深摁下了播放键。她的肩头缩了缩,耳麦里一个沙哑的男声幽幽地飘入了心底:“Baby I know you are hurting...”

蓦地,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使得她的眼眶涩痛起来。这柔情万千的一句“I know”,犹如一滴水垂直落入了漫无边际的大海,但漾开的水波却宛似千军万马,足以颠覆她以往所建起的铜墙铁壁。

墨深看着她长长的睫毛扑扇扑扇,嘴唇抿得紧紧的,手在底下也握得紧紧的。生平他有了第一次不忍心:她把自己封闭得这么紧,终究只是个怕受伤的女孩。

“哥。”墨涵低声喊。

墨深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双眼微眯望向了前方柱条上镶着的一面镜子。镜子里,一个戴鸭舌帽的大男孩在第二排音像架后面躲躲藏藏。不难看出,这大男孩就是乔装的乔翔。

这小子还不死心啊。正好,这是个机会。墨深想到这里,朝弟弟打了个手势,道:“你在这里看着。”接着,他的身影一晃,倏地蹿到了对方所在的位置。

此等敏捷的身手,着实让乔翔吓了一跳。乔翔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慌忙地压低了鸭舌帽,转头欲走。

“等等。”墨深道。

乔翔很想拔腿就跑,可背后墨深森冷的目光像是铁链子般紧紧锁住他的双脚。他无奈地问:“墨师兄,有事吗?”

“你不用叫我师兄。”

乔翔的脸色全青了。

墨深连眼皮也不抬,道:“不要误会,我是想跟你做个公平的交易。你想进跆拳道馆,是吧?”

乔翔疑惑地摸摸帽檐。

“我可以帮你进跆拳道馆。当然,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墨深向他钩了钩手指头,乔翔畏惧地稍稍靠近。墨深伏到他耳边,道:“告诉我,你跟她之前的所有事情。”

乔翔怔了一下,不远处许知敏的倩影在他瞳人里晃动着,不知怎的想起了她说的话:世界上最近的距离,也是最远的距离。

墨深把他脸部每一寸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懒懒地道:“怎么了?”

“没什么。”乔翔把帽檐压到最低掩住了整张脸,终是答了句,“好。”

那会儿,许知敏正入神地听着歌,浑然不知几步远的地方正发生着与她有关的交易。

而自从书店回来之后,连续几天,因着一首I’ll Never Break Your Heart,她尝到了魂不守舍的滋味。

心中的躁意一波波地翻滚,窗外的蝉儿一声声“知了”地叫,无法静下心来温习功课,她霍地起身。

“知敏姐?”墨涵从课本中抬起头,疑惑地叫她。

“我去洗把脸。”说完她急匆匆地往卫生间走去。

手握住门把手,察觉门里面有人在同时拧转,她一慌立刻放手。门顿开,墨深立在她眼前,仅着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裤,脖子上绕着条毛巾,是刚刚洗完澡。

她记起了姑姥姥说的话:墨深上午有体育课搞得满身都是汗,先去冲凉了。都怪自己一时鲁莽,许知敏微窘着脸,飞速地转过身。

墨深大大方方地走过她身旁,忽然回头,道:“等一下你到我房里来。”

去你房间做什么?许知敏几乎要脱口而出,想到这话有点儿暧昧,赶紧咽了回去。

墨深笑了笑,穿过客厅,进了卧室。

许知敏用冷水洗了脸,感觉清醒了不少。擦干双手,她不甘不愿地踱到他房间的门口。

墨深已换上了得体的衣物,对她说:“进来吧。”

她才不想进去呢。她立在门旁,纹丝不动。

他并不介意,拉开抽屉取出一盒磁带,抓住她手腕将磁带放入她的掌心,道:“十块钱。”

她看了下磁带上夹着的白纸,上面第一首写着的就是“I’ll Never Break Your Heart”。上次她问过书店的服务生,得知这张专辑只有碟片,市场上尚未有从国外引进的磁带。他为了她,去哪里专门录的带子…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对她这么好?

“没有为什么。你不用谢我,因为我收了钱,算是收买你。”

他对任何人说话都是这样的吗,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不,她没见过他与梁雪这样对话,他和梁雪永远是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她情愿他也那么与她嬉笑,就像对其他的女孩子一样,可以使得她整天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稍微安定下来。但是,他似乎有意特殊对待她。面对他频繁击来的“剑”,她唯一能做的是淡淡一笑,“你不需要收买我。”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他摸透了她的脾性。他不是乔翔,对待用剑攻不下来的盾,不如泼点儿意外的硝酸水。他无辜地挠挠头发,“唉”了一声,道:“这样啊,那怎么办…不然我跪下来求你收下它?”

看着他拍拍膝盖要跪到地板上,她未曾遇到过如此荒唐的事,不由得慌了神,忙道:“我收下。”她收起磁带走了几步,身后传出他低低的谑笑声,一向沉静的她不禁心头冒起了些许火苗子。

走入姑姥姥的房间,她谨慎地关上门,拉开书包链,取出里面的小录音机和耳麦。磁带是他硬塞给她的,里面的歌是她很想听的,事既已如此,没必要为难自己。把卡带放入录音机,躺下,戴上耳麦,摁下播放键,她静静地合上眼帘。

耳畔的一句句“I’ll never break your heart”,像是海浪击打着礁石,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裹着她纷杂的思绪。伤害,有意或是无意,这种人与人彼此间无法避免的伤害,与爱是孪生的,同等存在着。她看得太多,也听得太多了。“I’ll never break your heart”是甜言蜜语,更准确地说,是口蜜腹剑。没理由,像她这样的人,会受到它的诱惑。

手伸了出去,摸到停止键,她却没有摁下。不,她要将它作为警惕的钟,留在身边时时提醒自己。

扬起满意的笑,她用脸蹭蹭柔软的枕巾,进入了梦乡。

回到学校,许知敏某天与梁雪谈起这首歌。

“I’ll Never Break Your Heart,是BSB的歌。这个组合很红啊,我有他们的海报,你要不要?”梁雪坐在桌子上晃着两条腿。

许知敏摇摇头,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乐队的?”

“那个时候,墨涵常常在跆拳道馆用CD机听他们的歌啊。”

果真是他们两兄弟的缘故。

梁雪忽然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凑近她的耳朵道:“我替你收拾了那姓乔的一顿。”

“啊?”许知敏低呼。

“那小子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在前几天正式进了跆拳道馆。”

许知敏蓦然想起那日在书店。当她听完曲子摘下耳机时,墨涵突然摁住她的手,帮她重新戴上耳麦,道:“还有一首。”

她或多或少从他脸上牵强的笑里察觉到了什么。不好直接开问,她就悄悄侧过脸,见墨深立在原地,忍不住问:“你刚刚没离开吗?”

墨深好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做梦梦到我了?”

她眨了眨眼,自己不是会撒娇的女孩子,以她与他的关系也不能。于是她缄默地回过头,但心底总觉得隐隐的不妥。

现在听梁雪说起乔翔的事,不知怎的她就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了。

梁雪尚在她耳畔嘀咕道:“乔翔没多大的本事。他第一场和我对打,我趁机‘扁’了他一顿。活该,谁叫他总找你的麻烦。”

许知敏微笑:“谢了。”乔翔这回受了梁雪的教训,应该不敢再来惹她们了。

谁知,下午第三节的体育课就出了事。

体育课全班分为四个组,在四个场地各自自由活动。其中一组在篮球场。老师不在,男生们组成了两队人马打起了友谊赛,女生们在场边为喜欢的球员呐喊助威。

许知敏和梁雪躲在一棵榕树的树荫下,避开人群,边乘凉边快活地聊起来。

“乔翔这小子的个儿挺高的嘛。”梁雪眺望着篮球场,赞道。

乔翔的个头在班里算得上拔尖的了,打起篮球来有绝对的优势。眼看乔翔在篮下连连得分,对手着急,不小心将乔翔撞倒在地。众人一见,害怕得没了声,平常谁敢惹到乔翔啊!众人个个心里喊着完蛋了,乔翔要发狂了。

众目睽睽下,等了一会儿,乔翔没在场地上爬起来,而是两手紧紧抱住左腿痛苦地呻吟。

“不好,脚抽筋!”梁雪焦急地喊。

大伙儿怕了乔翔,无人敢靠近。

“叫老师吧。”

“谁去喊老师?”

七嘴八舌,就是没人动。许知敏微皱了下眉,她是挺讨厌他的,然而讨厌跟良心又是两回事。她当机立断跳下台阶,拨开人群小跑过去,对傻立在对面的一个男生道:“帮忙!”

“怎么帮?”那男生吃惊地看着她。

“你先拉开他两只手。”

听她的口气很是自信,他蹲下,遵从她的指示拉开了乔翔的双手。

“你们想干什么?!”乔翔大喊大叫,不信她会对他好。

梁雪跑过来帮忙。她们两人经验老到,一个拉住乔翔的脚踝,一个往乔翔的膝盖上狠压。乔翔只觉得前刻紧绷的神经一松,疼痛忽然消失。他不由得惊奇地看向了许知敏。见她起身,他急急忙忙把手伸出去捉住她的胳膊肘,道:“别走。”

许知敏愣了愣,厌恶地想甩开。

“求你,陪我去卫生室。”

求?这么唯我独尊的一个人,竟然用了个“求”字。知敏起了些微的怜悯,她的手垂落了下来,与另一名男生将乔翔搀扶到了卫生室。

乔翔躺在床上,一直紧紧抓着她的小臂。同班同学抹了下鼻子,把乔翔交给保健老师,溜出了屋子。老师在乔翔的腿上敲敲打打了一会儿,嘱咐了句注意休息,也离开了卫生室。

余下他们两人,许知敏开口了:“你躺着吧。我陪你到放学。”

“当真?”他不敢松手。

这时的他活像是邻家的三岁小孩。许知敏失笑,道:“我不骗人。你那时给我的手机号码,我是在你转学后才撕掉的。”

提及那事,他脸色黯然地放开了她。

她搬了张椅子在床旁坐下,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以为他是为了之前的事,说:“我今天救了你。过去的事儿,咱们两清。”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说,墨深…”

墨深?一股寒意爬上了她的背。她蓦然回头,见墨深倚在门柱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和乔翔。

他几时来的?放学了吗?还是谁通知他了?她心头一紧。

未注意到来客的乔翔仍在往下说:“墨深说,只要把我和你之前发生的事告诉他,就让我进跆拳道馆。我知道我脾气有些坏,可那小子也不是个好人。许知敏,你听见没有…”

“她没听见。对不对,许知敏?”墨深嘴边上含着的那抹笑,似是在等着鱼儿落网。

听到墨深的声音,乔翔的舌头当场打结,直挺挺地坐着。许知敏则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窗外。归根到底,不是墨家兄弟受她的牵连非得与乔翔纠缠,而是她把乔翔扯进了她与墨家兄弟的这个漩涡。

雪白的窗幔层层叠飞,响彻校园的铃声打破了屋子里片刻的寂静。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向乔翔浅笑道:“很抱歉,刚刚的铃声太大,我没能听清你说什么。你能再说一遍吗?”

乔翔瞪着她,手微微地哆嗦。

他果然不敢说啊!她笑得愈加灿烂:“等你想到再说吧。放学了,我也该走了。”起身走了两步,她加了一句,“对了,我们之间的事儿,到今天为止。”

乔翔努着嘴,一声不敢吭。墨深双手抱胸,姿态慵懒。

比起墨深,乔翔只不过是一只嗷嗷叫嚣的没用的虫子。许知敏咬着下唇步出卫生室。梁雪迎面走来,将她的书包带了过来,道:“墨深来了?我去教室时碰到他,他问,我就说了。——许知敏,你没事吧?”

许知敏接过书包:“放心。”

梁雪安慰地拉拉她的手,走上前跟墨深谈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