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铎一开始“做事”时,珈以是真的未曾察觉的,最近的,就是那晚在电梯里相遇,成铎伸手扶她时,她看见了他手上的血迹。

但那时候也只是怀疑。

真正确信,是那天在警局。

珈以原本是听见了成铎的脚步声,猜到他推门而入一定会听到她最后说的那句话,才会选在那时候开口的——邹医生非礼她之后,正好成铎过来找过她,让她帮忙给个小领导的母亲排医院的床位,看见了她狼狈的模样。

成铎在旁人面前能装得滴水不漏,但珈以毕竟是和他朝夕相处地长大的人,她看他一眼,不用再多的证据,就能确认下事实。

更可怕的,是成铎靠在她身后,听着电视里那个名导失了双腿的嚎叫,却笑得如沐春风之时,几乎让她双眼一黑——成铎已经失控了。

成山那两口子的行事风格和环境,压根就不是养孩子的地方。

尽管这些年她已经在严防死守了,可好像物极必反,成铎没有成为一个目无法纪的人,反倒成了一个太有法度,以致于有些瞧不上法度的人。

他忘了,不管什么的发展,都需要一个过程。

但就像成铎说的,珈以就算能猜出来,她也没有证据。

这又让她不得不向郭耀伸出橄榄枝,试图与他成为统一战线的人。

毕竟进入这个界面这么久,能让她感觉到需要多加关注的,也只有这两个人。

她甚至怀疑,会不会是外面的人弄错了,韶澄弄出来的心魔劫里,他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很有可能…

郭耀摆了一张臭脸,半晌没见珈以有什么反应,悻悻收起了臭脸,手往珈以背后的沙发上一搭,半个身子就靠了过去,“算了,你要问我什么?”

他压低了嗓音,故意扯出了个低沉磁性的调子。

珈以瞧他一眼,倒是笑了,“是我该问,郭队长有什么要找我确认的吧?”

两人的目光在半路交锋,你来我往,没哪头愿意服输的。

最后还是郭耀受不住,自我安慰了下要对救命恩人好些,别开了脸咳了一声,再张嘴,就少了些油腔滑调,“我前两日又回过头去查了施梦馥的消费记录,发现她曾经到你们医院挂过号,而且挂的就是你的科室,这事情…”

“她来,是为了确认我和成铎的关系的,”珈以皱了眉头,眉眼间流露出几分黯然,“我否认了,所以我怀疑,她应该是又去找过成铎。”

话里的意味,让郭耀骤然绷紧的神经。

“说起来,”珈以看他一眼,“你和成铎,在年幼时也曾见过。他也是被成山夫妻俩拐来的,你来时十二岁,他已经能帮着那对夫妻,在股市里洗钱了。”

外界所知的成铎,年少失孤,自立自强,却是从未有过这种事。

而且,成大律师实在是太让人如沐春风了,虽然上次在警局照面,他突然出现打断了珈以的陈述,使得郭耀再个人情感上看他有些不顺眼,但除此之外,他也不得不说,成铎这个人,完全不像是年少曾历经坎坷的模样。

但现在想来,应该就这这种不像,才不正常。

郭耀心里已经有了怀疑,但还是留有余地,“但是,施梦馥的死亡时间里,成铎的确是有不在场证明。”

“孔导出事时,成铎人还在警局。”

珈以轻描淡写的,扔下一个雷,不管郭耀被炸成什么惊诧的模样,她也不再深入解释,从皮衣兜里掏了掏,摸出张地图来,摆在郭耀面前,拿着笔给之前城南城北的两个案发地点画了个点,拿笔量了下距离,大概点了个点。

“成铎那人有强迫症,孔导和施梦馥的案子,已经让他尝到了甜味,他最近应该不会停手,那么下一个案发地点,应该就是这里。”

珈以刚才量着距离画下来的,连起来就是一个等边三角形。

郭耀抬头瞧她,眼里显见是不信任。

异地处之,珈以觉得若是她突然被告知一个社会精英居然是个处心积虑的杀人犯,她肯定也不会凭着一面之词,在无任何旁证的情况下相信。

她这次来,也只是告知一声,让郭耀心里先有个底。

看了眼时间,珈以也不管还盯着地图的郭耀,拿起皮衣就站起身,穿好走到吧台拿了杯酒,一饮而尽之后,又蹭到人群熏了一身的酒气烟气香气,然后才扶着有些微醺的额头,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酒吧门口。

她原本就长得美貌,独身一人又有些不胜酒力的模样,周遭有些个看在眼里的人自然就动了心思,正要上前搭把手,就看见一个男人大步而来,扶住了她。

珈以抬头一看,认出了人,甜甜笑了下,一头栽在他怀里,“哥。”

她喝的那杯酒烈得很,又存了灌醉自己的意识,一杯下去头也晕得很,倒是把杂七杂八的念头都摈弃掉了,靠在成铎怀里,抓住了他的衣袖,在手掌心里拧着,好似发泄着什么情绪,“成铎你真是太坏了!”

要说刚才她软绵绵喊着“哥”再靠过来的那一下让成铎整个心尖都甜软了,那这下受着她这不轻不重的指责,成铎也觉得甘之如饴,半点不生气皱了的衣裳。

他就这么抱着她,稍微往旁边挪了挪,躲到了巷子的角落里。

然后才低下头,揉揉她的发顶,问,“我哪里坏了?”

珈以抬头看他,醉酒的眼睛雾蒙蒙的,好像眨一眨,眼泪就会落下来。

“你做了我不喜欢的事,你变得很危险了,”珈以将头埋回到他怀里蹭了蹭,声音里都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委屈,“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一句简单的话,成铎却好似被重锤一击,又变回了年幼无助时的境况。

那是他第一次反抗成山,害他们亏损了十几万,成山几乎要将他吊起来抽死,那时候就是珈以死死地护在他身前,咬着牙和成山对阵。

明明是他自己要做的事,她在成山面前把事情担下来不说,转过头伸手来抱他,看着他被打出的鞭伤,开口掉了眼泪,说的也是这一句话。

好似照顾他,是她的责任似的。

成铎心骤然就软了下来,他柔了目光,揉着珈以的脑袋正想告诉她什么,忽地听到了什么响动一抬头,看见了巷子里发生的一幕。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女人,正被三个大男人扛着,躲到了角落里去。

成铎的身子立时紧绷起来,藏在骨子里的那些念头像是火山爆发时的岩浆般涌了出来,他都要被气得浑身战栗——若受害的是珈珈…

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真的太可怕了,完全不适合他善良的珈珈。

珈以半醉非醉,感觉到了成铎的紧绷,正要抬起头来察看,成铎手一伸,就把她的脸给盖了下去,然后一转头看见了正好从酒吧出来的郭耀,弯腰将珈以一抱,过去和人打了个招呼。

郭耀还未嘲讽他这来得可真快,就听见了成铎说的事。

他往巷子里看了眼,正巧看见个挣扎着往外跑又被拉回去的人影,也顾不得什么,一手拿着手机播出电话,快步跑了过去。

事实证明,成铎这双律师的眼睛还是得用得很。

那三个男人还真就是惯犯,都是之前在监狱或者少管所待过的,阴差阳错下凑到了一块去,第一次约过来在酒吧喝酒时正巧赶上有人喝醉占了便宜,他们竟尝到了甜头,专门就在酒吧门口堵着,遇见男的劫财,遇见女的劫色。

郭耀几个人连夜一审,对面三个人异口同声,竟然还言之凿凿,“我们这么干,就是因为没媳妇又没工作,怎么我们穷困潦倒,你们不管,我们找到办法了,你们还有凑上来给我们添麻烦?”

这思路大同小异,气得几个刑警都要笑了。

忙了一夜,那个被救下的女人醒了酒也不肯控告这几个男人,因为什么确切证据或罪名都没有,警局这边竟也只能将人放回去。

最后临走前,领头的那个男人回过头,还给他们比了个中指。

张道气得牙痒,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种人渣还活着…”

郭耀将嘴里叼着的烟摁熄在垃圾桶上,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行了,你先把能抓的人渣抓回来吧,咱们多辛苦一些,这世道总干净一些。”

张道看他一眼,忽地往前走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他动作颇大,周围几个人都看过来。

郭耀也抬头看着他,瞧着却没多生气。

可张道自己很生气,他像困兽一般在原地来回走了好几步,抓着自己的头发,忽然就蹲下身去,压抑地低吼,“我觉得我一点用都没有!”

周围的人看着他,沉默地,没有一个人开口。

当我们进入社会时,总是一腔热情,觉得自己能创造出一番天地。而这番天地给我们的,往往先是头破血流和成长。

警察有抓不住的犯人,医生有救不活的病人,老师有教不好的学生。

世上总有好有坏,包括人心。

郭耀在原地站了两秒,上前,伸手在他背上又拍了拍,“如果我们拯救不了旁人,至少,先坚守好自己。”

多一个你站着,说不定,就会多一个为你站起来的人。

第132章 谁才是那凶手(7)

成铎把珈以送回公寓,还留下来睡了一晚。

第二天珈以起床,他已经下楼换好了衣服又拿食材上来,在厨房里开火,烤好了面包又煎好了荷包蛋和火腿,等珈以出来,正巧听见了微波炉“叮”的一声。

餐桌上热气腾腾的早饭,美男站在一边,穿着围裙,笑着说,“早上好。”

“哥,你这么贤惠,是真打算走居家路线了?”

珈以拉开椅子坐下,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发出代表“这东西好好吃”的一声“唔”,朝成铎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上次暗潮涌动的对峙之后,这是他们俩第一次这么和谐相处。

成铎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也松了下来,坐下来和她一起吃了顿早饭。

受这其乐融融的氛围影响,成铎直到起身走到玄关了,才想起来问一句,“你昨天晚上怎么去酒吧了?那种地方不适合你。”

前一句还算得上是一种询问,后一句的定义,可就下得板上钉钉了。

“昨天有个病人没抢救过来,心情不好,”珈以前期准备做得足足的,“而且我去的时候给你发短信了,你不是也来得很快吗?”

珈以把碗放回橱柜里,提醒成铎,“哥,你上班要迟到了。”

许是昨晚和方才的氛围太好,她声音稍一改变,就让成铎有些不对味,再看她一眼,最后也只说了一句,“下次要去,等我来了,你再进去。”

珈以对着这种要求,自然是不会忤逆的。

时间已近年关,生病的人多,记着将堆积许久的官司清理清楚的人也多,警局里更是到处洋溢这坑蒙拐骗,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

大年二十九这天,律所放了假,珈以排到了休息,终于能约出来吃顿饭。

地点由成铎来定,清一色的全是西餐厅,珈以不得不回家换身衣服才赴约,结果就在她站在衣帽间挑衣裳的时候,郭耀的电话打了过来。

“成医生,有空吗?”

她接电话都接得这么快了,不用问也知道,郭耀这个“有空”意有所指。

珈以走到浴室,开了淋浴,然后才朝那边确认,“第三个案发现场出来了?”

郭队长在这一刻突然有些憎恶自己强悍的推理能力,深呼吸一口气,竭力忽视掉对面可能出现的画面,将心思专注会案子上来,“是。”

他苦笑了声,“就是你说的地点,而且受害者,也算是‘恶人’。”

今天凌晨被报案电话惊醒赶过去,奔波了一日弄清楚受害者的社会身份,郭耀不得不说,连他都要有些赞成张道的观点了——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尤其是在他们了解情况时,死者的老母亲就坐在一边,看着亲生儿子的尸体,囔囔念叨的却只有一句“你怎么才死”的时候,连他心里都有些受不住。

知道他们还有许多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和亲眼见证,这是两码事。

今天从现场回来,连从业多年的那个老刑警走在他旁边,都忍不住来了一句,“这个凶手,咱们是抓不到的吧?”

没有线索,没有罪证,没有目击证人,甚至没有私人的作案动机,除去地上换成了忒弥斯的希腊文,他们都不敢确认,这几起案件背后的凶手,都是同一人。

他完美到,连固定的作案手法都没有。

而且老刑警这么说,其实在心里就存了不想抓住人的念头。

郭耀当时沉默了好一瞬,才抬起头来回了句,“万一他哪天不想杀坏人呢?”

老刑警长叹了口气,抹了把脸,开口的话依旧像是在叹息,“可眼下看来,这一个个的,可都比他该死得多。”

从业十几年,不管什么时候都冲在岗位的第一线,数次出生入死,闹得家里老婆都心凉了,带着孩子和他离婚的老刑警话里都带着酸涩,“别人都告诉我,我做得够多了,可怎么我回过头来想,还是觉得自己做得总是不够呢。”

郭耀没办法回答这句话。

因为不是所有坏人都会因为好人的辛苦或仁慈而选择不当坏人。

这时他握着手机,想着方才警局里那些兄弟沉默寡言的模样,抬脚碾着刚扔下的烟头,忽然就问了一句,“他要的是什么?”

“他要善和正义,”珈以笑了一声,“但这种东西,一旦苛求,就完了。”

对话就此无疾而终,珈以去西餐厅赴约。

成铎还是数十年不变的西装衬衫,珈以瞧得都有些腻味了,在席上建议了他两句,成铎笑笑没应声,目光却落在她身后。

珈以转头去看,正巧看见侍应生在给她后座的男人上菜。

整整齐齐的一块牛排,点缀着装饰兼解腻用的凉拌菜,那个原本在抖腿玩手机的男人没等盘子放下就拿起了刀叉,下手就把凉拌菜塞进了嘴里。

也就是咀嚼的那半分钟里,他忽然惊叫了声,张嘴居然吐出颗带血的牙齿。

然后就是从一堆嚼得乱七八糟的凉拌菜里,挑出的几根钢丝球。

男人先前的惨叫就已经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这会儿又大吵大叫地指责餐厅洗碗没洗干净,要求赔偿他磕掉的牙齿,更是让周围一堆追求氛围的人皱紧了眉。

成铎还在盯着那男人瞧,珈以敏锐地感觉到了几分不对。

想到成铎比她更早的注意到那男人,再去看那男人一点都不示弱的气场,对着不断道歉的侍应生咄咄逼人的模样,珈以一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就捂住了肚子,轻声叫了一句,“哥。”

成铎的视线迟了半秒才转过来。

珈以已经放了餐具,空着的那只手都去拿包了,“我不舒服,我想走了。”

成铎看她一眼,再看她身后的乱子,点了头就站起身来扶她。

珈以正好也站起身来,谁料身后那个侍应生见软的没用,也来了脾气,梗着脖子就是表示那个男人滋事捣乱,两人眼看着就要争吵起来,那个男人一把推向侍应生,另一只手拿着醒好的红酒就泼了过来。

侍应生动作倒是敏捷得很,一矮身躲过了,那杯红酒就泼在了走出位置的珈以的腰上,冰凉的液体染上来,冻得她一个哆嗦。

再下个动作,她就被人揽到了怀里,一件西装套了下来,帮她拢住了温暖。

“食物卫生不合格是一件事,你在公共场合滋事,就是另一件事了,”成铎穿着一件洁白的西装,怀里还抱着个人,看着文弱好欺的模样,一开口却让在争吵的两人都禁了声,“后续所需的相关事宜,还请这位先生先留个联系方式。”

那男人反应过来就要张嘴大骂。

但他嘴刚张大,一对上成铎那眼神,“咻”地一下就怂了。

不是别的,而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得罪了面前这个男人,他可能真的会死。

但他尴尬地张着嘴,看了眼周围人的眼色,又觉得咽下这口气显得怂得厉害,一咬牙正想正面对一对呢,珈以就快他一步,拉走了成铎。

大庭广众的,的确不是打架斗狠的地点。

成铎脸还沉着,进电梯后却又松开了,看了眼珈以,伸手在她腰后摸了一把,满手冰凉,“恩,今天这顿饭请得可有点亏了,没让你吃好,还得赔你条裙子。”

他口气揶揄,好似刚才发怒上火的人压根不是他。

珈以推开两步,双手拉着他的外套,也随着他的心情笑出了声,而且是越笑越开心,再看成铎时,慢悠悠地摇了下头,看着很是有些感慨,“没想到,以前都是我护着你,现在换过来,变成你护着我了。”

这么些年,外界不知道成铎的过去,也曾将这个当成过爆点,但是很快,几乎需要与他相处的人,都知道了一件事。

成铎不喜欢和人提起任何少年时期的事。

唯一的例外,只有珈以。

因为她是切切实实陪着他从那段艰难污糟的岁月里走过来的人,因为她是那段时间里唯一一个给他温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