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梳着一丝不乱的灰白头发,脸上阴云密布,多年的威仪尚在,这样疾言厉色,实在是事半功倍,凶得令人胆寒。

他瞪着她,半天没吭出声来。

“怎么,你觉得我不敢?”她抬手吩咐,“锦冬出去,把房门闭上。”门口躲着的锦冬一愣,下意识地呆呆照做了。

两扇厚重的门吱呀一声闭上,屋里暗了一大截,阴影笼在她脸上,挡住了她的眼睛,她微微前倾:“你说说看?”

他瞪着她,回头艰难地看了一眼房门,脸色变了变,面容忽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啼春反应最快:“不好,他要咬舌!”

那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眼看啼春跑去掐他下颌的手是来不及了,却有人比她更快,闪身便到了他面前。

前厅挂了一把剑,是老应侯驰骋沙场的爱物,锈迹斑斑却依然锋利如旧,平时不过是放在那里彰显应侯府的荣耀与气度的,谁能想到萧氏忽然站起身来,从鞘中迅速取下了那把剑,跨到厅下一个转身,居高临下,一剑穿心。

噗嗤一声,血溅了啼春一手。他的眼睛瞪得极大,面容扭曲了几下,倒在血泊中,身子还挣扎了两下,不动了。

众人都被吓呆了,剪秋“哎呦”一声跌坐在地,鸣夏捂住嘴,满眼的惊骇。凉玉低垂睫羽,双手用力,噗嗤,又将那把剑拔出。剑尖上占满了猩红,蜿蜒的血直流到她脚下,变成了黑色的。这是一把好剑。

她从一百岁练华蓉剑,一招一式牢记在心,行云流水,可是用剑杀人却是第一次,她有片刻的恍惚,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当啷一声将剑丢在地上。

鸣夏和剪秋见不得血,早已腿脚酸软,啼春却镇定,抹了抹手上的血,立即开始处理尸体。

凤桐默然立在一旁,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伤我家人,当以此为例。”凉玉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转身一步步回到她的主位上去。除了凤桐,没人听得出她声音里冷然背后一点轻微的虚弱。

几个丫鬟都跪下了,跪在她脚边:“老太太……”

“啼春,你知道对外怎么说。”

“是。”啼春急促道,“此人是事情败露咬舌自尽而死,死前攀咬他人,老太太和老爷不曾相信。”

她怔了怔,实在太满意啼春的聪慧:“攀咬了谁,任他们猜去,要给他们留点糟心事才好。”

凉玉斜倚在塌上,面色苍白,专注地剪手上的纸。

“明知道他要自杀,为什么要再出手?”凤桐动手切梨,没有抬头,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怒气,“没挨过雷的小东西,知道受雷刑是什么滋味吗?”

神仙一向爱惜羽毛,手不染杀孽。看着人死可以,却不能主动杀人。改变一个凡人的命数是大罪,十有八九要受罚。

这就是天道,混沌初分了三六九等,却偏要不分高低贵贱,谁也不能干涉谁。

凉玉等了一会儿,才闷闷道:“我气不过,顾不得这许多了。”

风桐笑了一声,竟然也由着她,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哦,气不过。那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何必亲自去做?”

“凤君挨雷就不疼了吗?”

“总比你没受过雷刑的好。”他勾勾嘴角,漫不经心,“来来回回都习惯了。”

“凡事都有第一次的。”

风桐蓦地抬头,刹那间便读出了弦外之音:“你心里想什么呢?”

“凤君。”她抬起眼来,皮相是老迈阴沉的妇人,可是眼睛还是她的眼睛,黑峻峻的,黑得像冰凉的曜石,“温玉是我捡回来的,季北辰是我去招惹的,我识人不清,自食恶果,连累你和阿矩已经是出格,我不能再错下去。”

他脸沉了沉:“这是什么话?”

“凤君仁至义尽,有些事我必须自己去做。”她嘟囔着,最后剪断纸张,迎着光看了看,是个纸人的轮廓。

他仍旧执着于她语气中泾渭分明的客气,眼里微有冰冷:“非要这么生分吗?”

她叹一口气,从怀里掏出手帕来,手帕沾了斑驳的血迹。她将手帕覆在纸人上面,伸出两指,在桌上飞快地划了几道符咒,口里念了诀,往手帕上一点。

凤桐看着她的动作,猛然吃了一惊,“凉玉,谁教你的?”

语气中抑制不住的惊异。

“我是紫檀殿后人,父君会的折纸成灵,我自然也会。我如今没有半分修为,造不得灵,只能亲手要了他的命。”

风桐心中叹道,不愧是紫檀殿的骨血,没有仙术,用杀孽胡乱代替,竟也造得了灵。

但这天赋实在是强大又太危险,现在她心里有了血海深仇,有了痴念和妄念,又有了强大力量的捷径摆在眼前,成魔与成佛只在一念间。

而杀孽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实在是怕。

“修习术法的事情,从小到大我从未管过你。”他慢慢道,“我唯独不准你做这个。”

凉玉反倒镇定地笑了:“我知道凤君担心什么。”她极为平静地接道,“不就是折仙泽吗?左右仙泽那么多,折一点也不要紧的。”

她眯眼看窗外的阳光:“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像是手脚被砍断的人彘一样,看着温玉和季北辰欺负你们,我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我心里有数。我手里能沾的人命有限,稀罕得很,要用在刀刃上。”她语气轻轻松松的,像是在说笑话。

纸人慢慢立起来,丝帕滑落下来,上面的血迹渐渐淡去。纸人逐渐透明,发出幽幽的蓝光,从桌上跳到地上,一点点长大,变成与常人一般大小,只不过只有人的轮廓,浅浅的一点蓝光,没有内在,浮在空中,动了动胳膊和腿。

凉玉语气温吞地嘱咐:“去清章殿,藏剑阁,看看温玉把华蓉放在什么地方。”

纸人原地转了一周,倏忽消失在空中。

“这纸灵不在六界之中,温玉纵使修为再高,也发觉不了。天上地下,唯独我死了的父君和我会折纸灵,要探听消息,谁都不行,只能让它去,让我来。”

凤桐深深看着她,眼里由愠怒变作无奈,他垂下眼眸,不说话了。

他心里静静想,不怪她。

那怪谁呢?怪他没有能力护好她。

她捡起丝帕擦了擦手,伸手出来,打破这僵持的气氛:“好了,给我的梨呢?”

凤桐眼也不抬,拈起一块,径自放进自己嘴里,吃完了才慢慢道:“不给你吃了。”

神色晦暗不明,不知道是在走神,还是因为负气。

刚才还一脸生死置之度外的凉玉瞬间垮了脸:“别生气啊凤君。”她伸手够了半天,指尖刚碰到装梨的碟子,凤桐瞬间便将它拿远了,“自己切。”

“啊呀……”她凑过来,靠近他身边,嬉皮笑脸道,“凤君给我切的水果还少吗?”

他一看到她眼里的狡黠神色,气也生不起来了,将碟子推到她面前,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这时候不与我生分了?”默然看着她吃瓜,接道:“今晚再听一曲引魂曲……”

话音未落,凉玉瓜也不吃了,整张脸扭成一团,甚至还夸张地用手捂住了耳朵:“不要了吧……”

她这个模样实在熟悉,从前多少次不愿意做功课闹到他跟前,都是这样一幅“恨不得与策论术法同归于尽”的表情。可是这次却没有夸张,她魂魄不全,听引魂曲只会浑身难受,头痛欲裂,百花楼上一曲引魂曲,能要她的半条命。

风桐无可奈何,笃定道:“不行,魂魄必须要集齐。”

实在没有办法,这样才能活得长、活得不提心吊胆啊。

“集齐魂魄干什么呢?”她想了想,又噘嘴道,“我看引魂曲除了让我难受,没什么别的作用了。”

风桐看着萧氏的脸像少女一样噘嘴,“噗”地笑了出来,笑骂:“胡说。”

“唉。”凉玉冷眼望着风桐袖里那只无暇润泽的玉屏箫,喃喃道,“从前觉得它挺好看的,现在只想帮凤君撅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捡魂。捡魂。捡魂。

第17章 纸灵(下)

句芒主春,一旦人间的春来,便是花界最繁盛的时候。花界处于天宫和人间的交界,是能体会半分人间节气的,故而烟火气也最重。到了春天,各个花仙除了花枝招展游走人间之外,还时兴学习人间的习俗——放风筝。

大家都知晓花神爱闹,对她们的行为从来不加以制止,反而兴致勃勃地参与其中,这三月天放纸鸢,竟然逐渐成了花界的一件盛事。

每一年这时候,天上都是争奇斗艳,五光十色,少年少女们牵着线,仰着头,一面奔跑,一面欢笑。

凉玉每年只做一件事——用各种理由拉着季北辰出门来。他总是闷在房里,清修或是读书,他太喜静了,对于人多的处所是能躲便躲,能避便避,仿佛曦光从窗口照进来,端坐在桌前读着书卷的才是季北辰,要是在外面跑,那就不是他了。

他袖口有几笔淡墨勾勒的竹叶,倒映在桌上一盏清透的绿茶里,成了晃动的影子。

倏忽那萧萧的竹叶便从袖子上挣出,轻轻飘落在茶杯里,像一叶小舟,发出“嚓”的轻微的声响,他立即觉察,警惕地抬眼望向窗口。

她便收了施法的手指,趴在窗台上冲他笑嘻嘻。

季北辰微皱眉头,但很快展颜,只是神色客气而清淡:“殿下。”

即使是这样,也足够让她开心一整天。

后来,他温声细语地与她商讨了一个“君子协定”,无事不得上门,除非是他应允。凉玉从此认认真真地履行协定,明明可以轻易施法溜进谨君府,出现在他身边,可她一次也没有过,只是在门口软磨硬泡等他的准许。丘虎不让她进,她便不进。

请他放纸鸢也是一样的。她在门口拍门,绞尽脑汁地说尽了各种理由:“花界的人都很想一睹北辰君的风采……”说到最后,自己都编不下去了,其实不过是她想见他,每天都想,哪怕他只皱皱眉头,冲她说一句“别闹”,她也觉得这一天足够了。

门里头还是悄无声息。

她已经听见门口的侍女传来的窃窃私语和压抑的窃笑。她早就是众人的笑柄。

凉玉气恼地败下阵来。

她托腮坐在桌前,闷闷地讲出遭遇,温玉掩口笑道:“其实北辰君很好说话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他的性子么?”

好说话吗?为什么她眼中的季北辰,温柔外面包裹着层层坚冰,他小心谨慎,整个人冰凉冷硬。

她不解地站在温玉身后,看着温玉站在门前,错落的月白纱衣,越发衬出她恍若透明的肤色,叩了叩门,侧过头贴上去,仿佛在注意里头的动静,小嘴微翘,美不胜收。

她说起话来,那柔和的轻声细语,也跟季北辰如出一辙:“北辰,三月的风正好,出来转转吧。”

凉玉忽然一抬头——似乎在这个梦境中她是不应该抬头的,可是这个瞬间她偏偏仰头,看见季北辰正站在二层的阁楼上向下望,栏杆错落遮住他的半张脸,他的眼睛却牢牢盯着温玉的身影,他在出神,仿佛没有听见温玉春风拂面的温柔声音。

那样的眼神,为什么她过去从未注意到?

季北辰最后还是没有开门。

满天的风筝,热热闹闹,凉玉跑得兴起,撩起裙摆,一手飞速地转动风轮放线,虽然快活,可终究觉得有些遗憾。

今日的风太大了些,将她的风筝吹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她跑得气喘吁吁,起初身后还能看见温玉的身影,她的流苏发钗闪闪发光,可是后来,只有她一个人,追着风筝跑着,不知道是她放纸鸢,还是那纸鸢在摆布着她。

身旁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竟然一片安静,花界少有这样的风吧,她忽然停下来,抬头四望,风猛然衰弱下来,她的纸鸢从高高的天幕上往下坠跌,像折了翅的鸟,一头栽下来,落在她眼前。

落在他脚边。

她迟疑地向前一步,惊喜地抬头看见眼前人:“北辰?”她牵起裙摆,匆匆跑向他,“还以为你不来了!”他缓缓弯下腰,捡起那只折了翅的纸鸢,捏在手里。

从前她也多次刻意把风筝掉在谨君府的院墙内,他每每执了风筝走出来,那时隔着一道墙,不曾看见,大约每一次他的神色都是这样,认真地,温柔地,无奈地,伸出那双十指修长的手,把她的东西轻轻握进手里。

她的气息也就会沾染了他的手吧?

他拉住她的衣摆,轻轻松松地把她带进怀里,松风一般的气息,她感到一股热气窜到脸上来,她的脸紧紧贴着他胸前的衣襟,有些呼吸不畅了。

他抬手摩挲她的脸蛋,白皙的皮肤透出诱人的红色,像醉了酒一般,她从来聒噪,此时此刻竟然颤抖着睫毛,不敢抬眼去看他的眼睛。

那是他们第一次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耳鬓厮磨。她晕头转向,不及他娴熟,她听见他在她耳边轻轻地问:“你有多喜欢我?”

她瞪大眼睛,半晌才说得出话,他却已经将她放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的纸鸢塞进了她手里。

凉风吹过她绯红的脸,身后的钗环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她才惊觉,温玉走到她背后。季北辰依旧是一身的清朗,仿佛刚才的事情只是她的幻觉。

他竟然浅浅一笑,只不过是看着温玉的脸:“你们知道怎么放风筝才能飞得更高吗?”

声音居然这样温柔。

“不知道,不如北辰君来教教我们?”温玉带着笑意的声音忽远忽近,在天地间回荡,倏忽消失,时而又刺耳地刺穿她的耳膜。

天旋地转,她看见季北辰执着纸鸢一送,便消失了,时而看见温玉提着裙子跑,肤白如玉,倾国倾城,她眼里有他,他眼里也有她。他们都仿佛看不见她一般,笑着闹着跑远了。

她心上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茫然地捂着心口,执拗地追寻,走着走着,走到了茫茫的雪地里,雪厚三尺,陷落了她的脚踝,她跌坐在地上。

空气里传来了温玉的声音,“困住她。”

随后是季北辰的:“困住她。”

飘飘荡荡,忽远忽近,她咬住嘴唇,捂住耳朵,那声音还是无孔不入,得意的,冷漠的,快意的,厌恶的。天旋地转,她好像忽然间变成了一朵单薄的花蕾,在水上飘荡,琉璃盏外是初见时少年惊艳的脸庞,她眼里已经昏花一片。

耳边的声音模糊,变作轰轰作响,渐渐消失。

一切寂静,有翻身的床响,有男人有力的呼吸声,有女子柔婉的叹息。天地亮起来,头顶是雕龙刻凤的大梁,红漆,点金画,陌生的花纹,此处她从未见过,她的手脚被死死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好好的,何故叹气?”男人的声音。

这声音听起来好陌生。

女子翻了个身,一阵窸窣的响声,娇弱温和的声音响起来:“六郎给臣妾送的礼物好漂亮,可惜只有臣妾一个人日日看着,真怕折了福泽。”

男人轻笑一声,宠溺中带了三分慵懒:“婉婉又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若是能请大家一起观赏,想必到时会是一场盛事,也让朝臣命妇见识见识陛下的天威。”

男人道:“嗯,依你。”他意不在此,话语说混混沌沌,只往她脖颈里凑,很快女子便笑起来,娇喘连连:“哎呀,明知道臣妾怕痒,六郎故意欺负臣妾……”

他们是谁?凉玉想抬头看看自己的手和脚,可是头也被钉在地上。她恍然惊觉,她跟这大殿融为一体了,她就是这柱子,就是这梁,她真的被困住了,永生永世。

凉玉猛然惊醒,眼前一片明亮。

没有大梁,也没有点金漆,没有温玉和季北辰,熟悉的纱帐外头,隐约可以看见瑞脑兽里袅袅升起的青烟。

额头上汗水密布,她瞪大眼睛,眼里一片茫然。凤桐走过来在坐在她床畔,伸出手拭了一下她的额头,摸到了一手冷汗。

他的手指是温热的,她转醒过来,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做噩梦了?”

她闭着眼点点头,一把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

他压低声音笑一声,萧氏的脸上皱纹密布,让他有种抚摸树皮的错觉,“睡下就做噩梦,起来算了。”

“大约是用杀孽造了灵,所以近来才会没一日睡得安生。”她慢慢地爬起来,回味着梦里的情景,垂着脑袋叹息,“凤君,我是不是真的很讨人嫌?”

凤桐眼里含了戏谑神色,笑道:“原来你也知道?”

凉玉黑峻峻的眼眸里,泛着绝望的光,像是折了翅膀的小鸟。

怜惜夹杂着怒气一股脑儿涌上来,他不自觉语气放冷,“别想了。别拿旁人的错难为自己。”

她愣愣地看着他,好像听进去了,好像又没有。他有些心软,伸手把桌上切好的蛇果连盘子捞了过来,在她面前晃了晃:“吃不吃?”

她愣愣地看着盘里的果子,许久,委屈道:“吃。”

凤桐喂了她一块。

她眼里茫然,愣愣地嚼了半晌,突然一皱眉头,“哎呀”一声捂住了腮帮子。

“怎么了?”凤桐蹙眉。

“牙……牙掉了。”凉玉与他四目相对,腮帮子还鼓鼓的,一双眼睛写满了不知所措。

凤桐把头转向别处,尽量绷着嘴角的笑,叹道:“……唉,这可怎么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似乎周日看文的人非常少欸,考虑每周一至周六日更3000+,周日断更一天。不知道小天使们怎么看?断还是不断呢 好纠结。

第18章 朗月(上)

凉玉怅然地看着自己的牙,结束了一天的午休。

鸣夏和剪秋进来给她更衣,听见她问道:“你们知不知道,哪个宫妃名字里带婉字的?”二人对视一眼,一时间都有些怔愣。站在门口的锦冬插话:“郑家那个贵妃娘娘,不就叫婉婉吗?”

剪秋恍然大悟:“郑贵妃出阁前确有个乳名,叫做婉婉,现在贵为天子妃,除了陛下,很少有人敢这样叫她了。”

她默默记在心里,又问道:“当今天子,排行第六?”

鸣夏一面换着香料,一面笑道:“是啊。老太太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了?”

她摇摇头,想着想着竟然笑了起来,回首对凤桐悄声道:“我竟梦到皇帝老儿跟他爱妃的寝宫里头去了。”

凤桐斜睨过来,丢了个“慎言”的眼神给她,起身出去了。锦冬孩子心性,好奇地一蹦一跳跟了出去。

不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折回,凉玉疑心是凤桐欺负她,站起来准备说话,只听见向来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锦冬怯怯地说道:“老太太,郑袖来了,就在门口,说是……来请平安脉了。”

郑袖?来得真是时候。

凉玉望了一眼窗外打着旋儿的落叶,笑道:“请吧。”

几个丫鬟你看我我看你,欲言又止。

少年今年只十九岁,银冠玄袍,样貌与凉玉想象中完全不同。他一点也不凶神恶煞,也不老气横秋,相反,此人面冠如玉,一双笑成月牙的桃花眼,看上去毫无攻击力,甚至……有几分亲和可爱。

凉玉明白本朝郑家“玄云朗月”的称呼怎么来的了,世人都好编排美少年,她从窗子里见过郑衬,这兄弟俩是一个路数的——小白脸挂。

不过,想想他此前做过的事情,便让人足够忌惮。这副无公害的皮相,也许正是他的保护色。

郑袖开口了:“老夫人的卧房里,一直有这么多丫鬟吗?”他随意地环顾四周,嘴角挂着一抹嘲讽,“还个个紧盯这在下,虽说在下尚未婚配,可这样……总归让在下有些不好意思呐。”

凉玉咳了一声:“鸣夏剪秋锦冬,你们先出去吧。”

三人立即露出担忧的神色,脚下迟疑。

“哈哈……”郑袖竟然笑了起来,“在下是来请平安脉的,又不是来抢劫的,怎么各位姑娘都如此紧张?”他那双桃花眼一挑,转到了凉玉脸上,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难不成,在下还会对老夫人怎么样?”

凉玉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对着反客为主的郑袖甩了个警告的眼神,加重语气:“都出去吧。”

终于屋子里清净了,郑袖环顾四周,竟然十分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半个身子上了塌,顺手拿起桌上凉玉剩下的半盘蛇果,接着咔嚓咔嚓地嚼了起来,一面嚼,一面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脸看。

这厮……

她忍不住黑了脸:“郑公子不是来给老身请平安脉的吗?”

少年露齿一笑:“夫人叫在下朗月就好。”

郑衬郑袖二公子,在京城被人称为“玄云朗月”,原来是二人的表字所化。

凉玉冷笑一声:“这可不成,老身膝下三个孙女儿,推月拂月拨月,若是叫郑公子朗月,万一旁人疑心老身添了第四个孙女儿怎么办?”

郑袖面上略有尴尬,放下盘子,盯着她笑:“老夫人还在生朗月的气?”

凉玉一个激灵,避开他幽幽的目光,尴尬地猛灌一口茶:“老身何时与郑公子如此熟稔了?”

他也不回复,用她桌上放的一条丝巾擦了擦手,伸出手,往桌上横了一块软垫,朝它拍了拍:“不是要诊脉吗,请。”

凉玉望他一眼,将手臂伸了出去,摆在垫子上。

他将手指搭在她手腕上,偏头凝思,好像真的在诊脉。

她盯着他的美人尖,出神地思索着下一步该问他些什么。此人不按常理出牌,处处透着古怪,该怎样套他的话,才能叫他松口,吐出背后的人?他跟温玉又是什么关系?

她被一阵异样的感觉打断。

朗月的手早已偏离了该放的地方,四指轻柔地滑过她的掌心,倏忽抓住她的手翻了个个儿,将手覆在她手背上,上下摩挲,摸得十分暧昧。

该死,这登徒子!

要知道此时此刻,她是在萧氏的身体里,那只手粗大,皮肤暗淡,指头上布满了长年拉弓策马练出的薄茧,手臂上呈现出鱼鳞般的失去光泽的皮质,然而郑袖不以为意,轻抚着老太太的手,仿佛在爱怜一个妙龄女子。

她立即想抽开手去,可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他看起来年轻单薄,力气竟然这么大。她瞪着郑袖:“郑公子,自重。”

他用手死死压住她的手掌,那双桃花眼里盛满了笑意,他眼里澄澄的微光,凑近了她,呼吸像羽毛扫过她的脸颊。

“你给我放开!”她压低声音威胁,拼尽全力控制着通红的脸。

郑袖笑得越发灿烂。

门吱呀一声打开,凉玉回头一看,看到凤桐的脸,登时松了口气,也不顾他眼里幽深的意味,急忙一边使着眼色,一边灿烂地笑道:“小、小凤,快给郑公子添茶。”

凤桐缓缓走近,郑袖坐得规矩,手上不动声色地调整变化,认真地搭在了她腕上。她立即抽回手去,把手死死藏在怀里。

“郑公子。”风桐笑了笑,手里捧着茶壶,往下一倾,竟然掠过了郑袖端着的茶杯,滚烫的茶水径自浇上了他的手背。

“嘶……”郑袖立即一个翻身站起来。

“哎呀,奴婢眼神不好,杯子刚刚还在这儿呢,现在怎么不见了。”小凤低下头,怀里抱着壶,睫羽长长的,眼睛眨呀眨,还真的是一脸愧疚的模样。凉玉道:“怎么如此不小心?还不快给郑公子赔罪。”

郑袖看了看通红的手背,咬牙笑道:“无碍。”

小凤飘然靠近,声音细细柔柔,“真是对不住,奴婢帮公子吹吹。”他截住郑袖的手,握在袖中,笑容温良驯服。

下一刻,郑袖头上猛然冒了细细一层冷汗。

他强忍着伤筋错骨的疼痛,吸着气道:“不必了……”努力抽了几番,都没抽出来,他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讨饶般看向凉玉,“老太太,在下忽然想起府上有事,下次再来叨扰。”

凤桐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撒了手,由他撤退。

郑袖看凉玉一眼,又看了小凤半晌,称赞道:“应侯府果然人才辈出。”

凉玉站起身来:“辛苦郑公子来一趟,竟然也没有好茶好酒地招待。”她顺手从桌下拿了一包预备丢掉陈茶,不容拒绝地塞进郑袖怀里,“茶是好茶,要滚水泡才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