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爸。

爸爸你来啊。爸爸你过来啊。我背不动妈妈。

爸爸。你别不管我们啊。

易遥的声音像是朝他心脏上投过来的匕首。扎得生疼。

他犹豫了半天,刚开口想说“那你等着我现在过来”,还没说出口,厕所的灯闪了两下,就腾地亮了起来。

易家言回过头去,脸色苍白而冷漠的女人站在门口,“你说完了没?说完了我要上厕所。”

易架眼一狠心,对电话里摞下了一句“你让你妈喝点热水,吃退烧药,睡一晚就没事了”。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李宛心怒气冲天地拉开大门的时候,看见了站在门口满脸挂满眼泪的易遥。

开始李宛心愣了一愣,随即怒气立刻箱火舌刷刷蹿上心头:“你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

“齐铭在吗……我找齐铭……阿姨你叫叫齐铭……”易遥伸出手抓着李宛心的衣服,因为哭泣的原因口齿也不清楚。

“你疯了吗!”李宛心探出身子,朝着易遥家门吼,“林华凤你出来管管你女儿!大半夜的来找我儿子!这像什么话!你女儿要不要脸!我儿子还要做人!”

"阿姨!阿姨我妈病了.我背不动她……阿姨你帮帮我啊……”

李宛心甩开抓着自己衣服的易遥,一下把门轰地摔上了。

回过头骂了句响亮的“一家人都是疯子!”转过身看见站在自己背后烧红了眼的齐铭。

没等齐铭说话,李宛心伸出手指着齐铭的鼻子:“我告诉你,你少管别人家的事,弄堂里那些贱女人七嘴八舌已经很难听了,我李宛心还不想丢这个人!”

齐铭没理她,从她旁边走过去准备开门。

李宛心一吧扯着齐铭的衣领拉回来,抬手就是一巴掌。

齐铭拿出手机打易遥电话,一直响,没人接。

估计她大半夜地从家里冲出来也没带手机。

齐铭挂了电话走进自己房间门口用里地踢门,李宛心在外面冷冰冰地说,你今天如果出去开门,我就死在你面前。

齐铭停下动作,立在房间门口没有再动了。过了会齐铭重新抬起腿,更加用力地朝房门踢过去。

弄堂里很多人家的灯都亮起来了。

有几个爱看热闹的好事的女人披着睡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站在门口,看着坐在齐铭家门口哭泣的易遥,脸上浮现出来的各种表情可以统统归结到”幸灾乐祸”的范畴里面。

甚至连齐铭都听到一声“自古多情女子薄情郎啊,啧啧啧啧。”应该是弄堂一端的女人朝另一端的人在喊话。

李宛心利索地站起来拉开大门,探出身子朝刚刚说话的那个女的吼过去:“薄你X逼!你那张烂嘴是粪坑啊你!”然后更加用力地把门摔上。

易遥瘫坐在地上,像是周围的事情都和自己无关了一样。

也看不出表情,只有刚刚的眼泪还挂在脸上。

齐铭把自己的窗子推开来,探出身刚好可以看见穿着睡衣坐在自家门口的易遥。

齐铭强忍着没有哭,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喊易遥。

喊了好几声,易遥才慢慢转过头,无神地看向自己。

“易遥你别慌。你听我说,打电话。大急救电话,120!快回家去打!”

“没事的!你听我说没事的!你别坐在这里了!”

“易遥!易遥!你听得见吗?”

易遥慢慢地站起来,然后快步朝家里跑过去。

经过齐铭窗户的时候,看也没看他一眼。

齐铭看着易遥跌跌撞撞奔跑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面,那一瞬间,他像是觉得她再也不会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了。

齐铭离开窗户,慢慢地蹲下来,喉咙里一片混沌的呜咽声。

凌晨四点的弄堂。

冷清的光线来不及照穿凝固的黑暗。

灰蒙的光线拖曳着影子来回移动。

刚刚沸腾起来的弄堂又重新归于一片宁静。女人们嘀咕着,冷笑着,渐次关上了自己家的门。

拉亮的灯又一盏一盏地被拉灭了。

黑暗中慢慢流淌着悲伤的河流。淹没了所有没有来得及逃走的青春和时间。

你们本来可以逃得很远的。

但你们一直都停留在这里,任何水翻涌高涨,直到从头顶倾覆下来。

连同声音和光线,都没有来得及逃脱这条悲伤的巨大长河。

浩淼无垠的黑色水面反射出森冷的白光。慢慢地膨胀起来。月亮牵动着巨大的潮汐。

全世界都会因为来不及抵抗,而被这样慢慢地吞没么?

第十回

其实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是一定可以伤害到你的事情。

只要你足够的冷酷,足够的漠然,足够对一切事情都变得不再在乎。只要你慢慢地把自己的心,打磨成一粒光滑坚硬的石子。

只要你把自己当作已经死了。

那么,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伤害到你了。

不想再从别人那里感受到那么多的痛。那么就不要再去对别人付出那么多的爱。

这样的句子如果是曾经的自己,在电视里或者小说上看到的时候,一定会被恶心得冒出胃酸来。可是当这一切都化成可以触摸到的实体,慢慢地像一团浓雾般笼罩你的全身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这些都变成了至理名言,闪烁着残酷而冷静的光。

几天过去了。似乎身体并没有出现流产后的大出血现象。手术后的第一天还是像来例假时一样流了些血,之后一天比一天少。

身体里那颗一直滴答跳动着的定时炸弹似乎已经挺了下来。

晚上也渐渐地不再做梦。不过也并不是很沉很深的睡眠。总是像浅浅地浮在梦的表层。耳朵眼睛都保持着对声音和光线依然敏锐的捕捉能力。偶尔有飞虫在房间里振动了翅膀,易遥就会慢慢地在黑暗里睁开眼睛,静静地盯着看不清楚的天花板,直到再次潜进梦的表层。

林华凤只在医院住了一天,就挣扎着死活要回家。

那天晚上120急救就花掉了四五百块钱。林华凤一分钟也不想在医院呆下去。

回到家虚弱了两天,然后也就慢慢地恢复了。

同样恢复了的,还有林华凤对易遥砸过去的拖鞋,以及那句熟悉的“你怎么不去死”。易遥也不太想躲了,任由拖鞋砸在自己的身上甚至是脸上。只是在每次听到林华凤说“你怎么不去死”的时候,她会在心里想,也许那天就让你死在家里才是真正正确的选择。

恨不得你去死。就像你恨不得我去死一样。

对于你而言,我是个多余的存在,那么,你那种希望我死的心情,我可以明白。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它也是期待之外的突然意外,所以,我也希望它去死,而且,它也真的被我弄死了。

这样的心情,你应该也可以明白吧。

其实谁死都是迟早的事情。

易遥每次看着林华凤的时候,心里都是翻涌着这样黑暗而恶毒的想法。无法控制地席卷着大脑里的每一个空间,膨胀得没有一丝罅隙来存放曾经稍纵即逝的温暖。

中午下课的时候,齐铭和易遥正好一起走出教室。齐鸣看了看前面的易遥,正在犹豫要不要叫她一起吃饭。还没有开口,易遥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去了。

齐铭站在门口,手拉在书包带上,望着易遥慢慢走远直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齐铭拿起来,听了两句,回答对方:“恩好。我去教室找你吧。”

易遥没有去食堂吃饭。去小卖部买了一代饼干和一瓶水,然后慢慢走回了教室。

趴在走廊上朝下面看过去,操场上散着小小的人影来来回回移动着。阳光从围绕操场一圈的树木枝杈中间照耀过来,在操场灰色的地面上洒下明亮的光斑,被风吹得来回小距离的移动着。

空气里是学生广播站里播放的广播小组选出来的歌曲。易遥也知道那小组,都是一些可以用粉红色来形容的,把自己打扮成14岁样子的做作的女生,翻看着日韩的杂志,用动画片里的语气说话,热衷于去街上对着机器可爱十连拍。

空气里的歌是悻田来未。日本最近红得发紫的性感女人。

其实不带着任何偏见去听的话,她的歌也不会让人觉得难受。

易遥探出头,就看到慢慢走进楼道口的齐铭和他身边的顾森湘。易遥没有表情的半闭上眼睛,躲避着照进眼睛里的强烈光线。

还没有到夏天,所以空气里也没有响亮的蝉鸣。只是阳光一天比一天变得刺眼。正午的影子渐渐缩短为脚下的一团。不再是拉长的指向远处的长影。

记忆里的夏天已经遥远到有些模糊了。就像是每一天在脑海里插进了一张磨砂玻璃,一层一层的隔绝着记忆。

只剩下远处传来的工地的杂音,好像是学校又修建了新的教学楼。一声一声沉闷的打桩的声音,像是某种神秘的计时,持续不断地从远方迎面而来。

易遥把脚跨到栏杆上面,用力地把身体探出去,头发被风刷得一下吹开来。易遥刚刚闭上眼睛,就听见耳边响亮的尖叫声。

易遥回过头去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不认识的女生,看了一会就呵呵的笑起来:“你以为我要干嘛阿?吓得那么厉害。”

女生也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抓着自己的裙子。

“你以为我想死吗?”易遥问。

对方没有回答,转身快速的跑掉了。

“死有什么可怕的。活者才痛苦呢。”易遥冲着逃走的女生甚至哈哈大笑起来。

“那你就去死啊,等什么! ”身后传来响亮的讥笑声音,易遥回过头去看见唐小米。

和早上不同的是,现在的她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看出来上过粉底,也擦了睫毛膏。头发上还别上了有着闪亮水钻的发夹。

易遥看着面前的唐小米,某种瞬间领悟过来的微笑在嘴角浮现起来:“等你啊。”

“昨天我去看过医生了。”顾森西喝着水,沉着一张脸。

“生病了?”易遥侧过头,看着他沿着鬓角流下来的汗水递了条毛巾过去。

“心脏不好,心跳一直有杂音,心率也不齐,搞不好活不长。”

“骗人的吧!”易遥抬起手拍他的头,“没事你触什么霉头!”

顾森西打开她的手,不耐烦地说:“没骗你,你不信可以自己听。”

易遥把脸贴到他的胸膛,整齐而有力的心跳声,刚刚想抬起头来骂人,却被突然环绕过来的双臂紧紧抱住无法动弹。

耳边是他胸腔里沉重有力的缓慢心跳。

一声一声地像是从天空上的世界传递过来。

…………

……

“接吻过了?”

“啊?”齐铭吓了一跳,车子连带着晃了几下。

“我是说,你和顾森湘接吻了吧。”易遥转过头看想在自己身边并排而行的齐铭。他的脸在强烈的光线下慢慢地红起来。

“森西告诉你的吧?”

“恩。”

“她还叫我不要说,自己还不是对弟弟说了。”齐铭低头笑起来。

“别得寸进尺啊,小心玩过火。”易遥微微地笑起来。

……

“她才不会让我得寸进尺,她保守得要死。上次亲了一下之后死活不让亲了。她不要太会保护自己哦。”

易遥的脸笑得有点尴尬。

反应过来之后的齐铭有点内疚地赶紧说:“我不是哪个意思……”

易遥笑着摇摇头,“没事啊,她之前看过我流产的样子啊,肯定对男生防了又防,应该的。”

“对不起。”齐铭把头转到另一点,有点不太想看易遥的脸。

“别傻了。”易遥挥挥手。

沿路风景无限明媚。

“谢谢你。”齐铭从旁边伸过来的手,在自己的手上轻轻地握了一下。

“谢我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谢谢你。”

——其实我也知道,你所说的谢谢你,是谢谢我离开了你的世界。让你可以像今天这样再也没有负担地生活。

——我虽然会因为听到这样的话而感受到心痛。可是看见你现在幸福的样子,我也贞德觉得很幸福。

——以前我每次听到都会不屑的歌曲,那天也让我流泪了。那首歌叫《很爱很爱你》。

…………

……

顾森西从电梯走出来的时候就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家里传进走廊里。

顾森西赶紧跑过去,看见家门敞开着,母亲坐在沙发上,双手用力地捶着沙发的边缘,脸上鼻涕眼泪一片湿漉漉地渗进皱纹里。在看见顾森西的同时,母亲发出了更加尖利的哭声来。

客厅的一角,父亲坐在凳子上,手撑着额头,眼泪一颗接一颗地从发红的凹陷眼眶里往外滚。

顾森西冲进姐姐的房间,刚把门推开,就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满屋子浓烈的血腥气味。甜腻的像是无数深海的触须突然朝自己涌来,包裹着缠绕着自己,把剧烈的腥甜味道扎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深处。

顾森湘安静地躺在床上,头歪向一边,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的天空,瞳孔放大得让人觉得恐怖,床单被血泡得发涨,手腕出被割破的地方,像白色花瓣一样翻起来的碎肉触目惊心。

顾森西靠在墙壁上,张着口像是身体里每一个关节都跳了闸,太过剧烈的电流流过全身,于是就再也没办法动弹。

写字台上是一张纸。

上面是两句话。

和发给齐铭与自己的那两条短消息一模一样。

——我讨厌这个肮脏的世界。

——森西你要加油,你别惹妈妈生气了。我永远爱你。

…………

……

其实事实原比我们想象中要简单。

只是我们没办法接受而已。

有一天易遥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短信里说,如果她是齐铭的女朋友,那么就请她去学校仓库,有事情要告诉她。易遥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对方“搞错了”,齐铭的女朋友应该是顾森湘,所以她随手按了按,就把这条消息转发给了顾森湘。她根本没有想到,这样一条口气平和甚至稍微显得有些礼貌的短信帽徽是顾森湘的死亡邀请卡。

至于顾森湘去赴约之后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谁都没办法知道了。只有顾森湘自己知道,还有让顾森湘遭遇那些肮脏的事情的人知道。

只是我们都知道,这些不好的事情,已经不好到了可以让顾森湘舍弃自己的生命,说出“我讨厌这个肮脏的世界”来。

…………

……

“我姐姐是个纯洁的人,什么都没经历过,哪怕是一点点侮辱都可以让她痛不欲生,你把那条短信转发给她……我就当作真的有别人发给过你……你不觉得自己太狠毒了吗?”

易遥把因为泪水而粘在脸颊上的头发用手指捻开,“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就是个不纯洁的人,我就该去遭遇那一切,如果遭遇的人是我的话,我就不会去自杀,我的命就比你姐姐的贱,你是这个意思吗?”

“你连孩子都打过了,你还不贱?”

“你就是恨不得我代替你姐姐去死?”

“对,我就是恨不得你代替我姐姐去死。”

…………

……

齐铭看见手机来电的时候,犹豫了很久,然后才接了起来。

电话里易遥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感情,“齐铭你放学来找我,我有话要和你说。”

“易遥你去自首吧。”

对方明显沉默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顾森西告诉你了?”

“你觉得他不应该告诉我吗?”

“我想见你,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我不想看见你了……易遥,你去自首吧。”

“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