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依却道:“已租了不少,实在不差这几亩,不过既是二夫人要求,少不得要给面子,贴钱租下来。”

任婶气哼哼地去了,到方氏面前将话转述,方氏要赚林依这几个钱,能把她怎样,心里添的几分气,反撒到任婶身上,令她叫苦不迭。

种菜比种粮简单许多,第二日,林依聚齐雇农,将种子分发完,即日就开工,只两日功夫,两百二十亩地尽数种完。她每日早中晚都到田边巡视一回,细细叮嘱雇工们小心看守,一是防着病虫害,二是防着有人存心捣乱。她却是多虑了,工钱既是三七分,菜种得越好,雇工们赚的钱越多,且又是农闲时分,他们除了种菜,没得别的活儿做,每日恨不得蹲在菜地里,根本不消人吩咐。

林依怎么也没想到,她租种张家田地这件事,在大房一家自成都府回来后,引起了轩然大波,直接成为大房二房争夺田产的导火索。

八月中旬,大房几口人赶回家来过中秋节,还在路上时,便听人讲了林依租地一事。待得落屋,张栋与杨氏,齐齐来寻二房两口子,一个问:“咱们家的地,全租出去了?”另一个紧接着:“一亩只租得五十文?”

这两句责问,张梁听到还罢了,方氏却是满心不悦,想要回嘴,又怕张梁的板凳,只得忍气吞声挤出个“是”字来。

张栋听了这回答,顿足道:“无知,愚蠢,我虽未听说稻田里种菜蔬,但福建与苏杭那边,七、八月收完稻子,十月里就是要接着种冬麦的,我还想着赶回来知会你们,将地留到十月去,谁曾想全租出去了,真是好事叫别个占全了。”

方氏暗道,若是有心,离家前怎地不说,事后责备人,算甚么本事。她抬眼瞧了瞧张梁,见他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只好将话强咽了回去。

杨氏瞧他两口子都不作声,就把考虑已久的话讲了出来,道:“过年前把家分了罢。”

张梁闻言一惊,心道,大哥你不是讲过不要家产等语的?他自诩读书人,不好意思将这话讲出来,只拿一双眼睛瞧张栋。

张栋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以手攥拳凑到嘴边咳嗽两声儿,道:“你侄子瞧病,花了不少钱,成都府郎中的药费,现如今还欠着,往后走,不知还要花多少,我现下丁忧在家,没得进账,只能指望爹留下的那几亩田了。”

方氏再忍不住,抢在张梁前头道:“田间事务,你们从来不管,就是今年收稻子时,你们在哪里,只有我们二房一家从早忙到晚。”

她这责备,却让杨氏得了提醒,道:“稻谷也有大房一半,咱们付工钱。”

争田争粮,不是张栋本愿,实在是亏空太大,支撑不下来了,他将张梁拉到一旁,歉意道:“待得出仕有俸禄拿,还将田还你。”

一半的田地实在太多,张梁舍不得,又不愿与张栋把关系闹僵,为难道:“大哥,我们二房人多,多分几亩,可使得?”

张栋正要点头,杨氏把他拽到一旁,道:“三郎每日须得参汤养着,能多一文钱也是好的,咱们可只有这一个儿。”

这话声量不小,张栋料得张梁也听见,回头面露歉意,勉强一笑:“二弟,看在你侄儿面上。”

张梁左右为难,不知如何作答,方氏替他解忧道:“大哥,非是我们不愿意,只是你两个侄儿,再过两年就要赴京赶考,路途遥远,那许多盘缠,指望着从田里出来哩。”

张梁觉着她这一番话讲得极好,连连点头。张栋还要再讲,杨氏却将他袖子扯了一扯,道:“再争无宜,明儿再说罢。”

二人回到房中,张栋犹自长嗟短叹,又是为儿子的病发愁,又是觉着同兄弟争夺田产,过意不去。杨氏与他夫妻多年,最是明白他心思,斟了杯茶递到他手里,出主意道:“田是爹留下的祖产,本就该有咱们一份,算不得抢夺。你若觉着难办,明日我去请里正来判,他说该分咱们多少,就是多少,绝不二话,如何?”

张栋想了一想,觉着这主意真不错,欢喜赞道:“夫人高明。”

杨氏一笑,上前与他宽衣,二人同枕睡了。第二日,张栋亲自去请了里正来,叫他做个评判人。张梁两口子见里正来家,有些心慌,到底祖产兄弟平分乃是规矩,他们想多分一成,站不住理。方氏赶紧唤了杨婶下厨,整治了一桌好酒席来,请里正朝上席上坐了。

第四十二章分得彻底

里正吃着酒,极是为难,这两兄弟的心思,他都明了,张栋要求祖产平分,合乎规矩,没得说道,但张梁离得近,往后田间地头,须得相互帮忙的地方多着呢,不想个法子偏他几分,说不过去。他左一杯又一杯,将那一壶酒吃干,带着些醉意向张栋道:“祖产平分,合乎规矩,就算闹到官府,也是这样分法,没得说道,不过你兄弟在家,担得更多,那几亩地,若不是他一家日日忙碌,指不定早荒了,是也不是?”

这是大实话,张栋与杨氏都齐齐点头。里正接着道:“依我看,今年收下的粮食,全归二房,只当大房谢礼,如何?”

这话讲得漂亮,大房失了粮,二房却得承情,张栋两口子又点了点头。里正见他们通情达理,笑容满面,带领众人下到地里,重新丈量田地,共一百二十余亩,按着上中下三等搭配平分,两房各分了六十余亩。

张栋与张梁讲了些客气话,携了杨氏,陪着里正离去。

方氏伤心至极,坐在田埂上不肯走,道:“咱们家上下六口人,只得六十亩地,不知养不养得活。”

张梁亦是心疼,安慰她道:“且忍忍罢,省着点过,待得儿子们中举做了官,就有奔头了。”

科考两年后才开,方氏想不到那么远,只惦记着眼前日子不好过,抱怨道:“我随嫁田百余亩,因你每回科考都要去赶场,为凑盘缠,陆陆续续将几十亩好水田都卖了,剩下的一半全是旱地,不然倒还好过。”

张梁好容易给她点子好脸色,却听她讲出这番话来,直觉得男人面子尽失,气得撇下她,转身就走。

方氏见他恼了,赶紧追上去,讲了一路好话,还是没换来他的笑脸。二人一前一后到家,却发现里正未走,仍端坐堂屋中,张栋见他们回来,面露尴尬神色,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经杨氏扯了两回袖子,才出声道:“二弟,里正好容易来一回,不如将这屋子,也一并分了,免得他再跑一趟。”

张梁吃惊,方氏恼怒,双双站定在门口,忘了落座。里正略晓得些张家事体,见他这般,就将院中读书的张伯临张仲微兄弟指了指,笑道:“他们兄弟俩倒是和睦,书又念得好,来日高中,可别忘了叫我来吃一杯酒。”

张梁听了这话,终于回神,将手伸到方氏后背处拍了一掌,低声道:“莫得罪大哥,坏了儿子们前程。”

方氏一股子怨气无处发泄,转身欲走,又怕自己不在,好屋子全让大房分了去,犹豫再三,还是侧身往桌边坐了,气鼓鼓地道:“分就分,一排正房,一人一半,堂屋中间砌墙,三间存粮的屋子,厨房,茅厕归我们,其余的与大哥大嫂。”

这样分法,乍一听挺公平,仔细一想,却大有猫腻,正房倒还罢了,三间粮仓,是耳房偏房中最大的三间,需特别布置的厨房茅厕也叫他们分了去,相当于大房只分得了几间小空屋。

杨氏自诩是朝廷命妇,不愿与她争这些个小物事,与张栋交换一个眼神,点头同意下来。方氏觉着终于争赢了一回,兴高采烈起身,亲自去厨下治酒,留里正晚上吃饭。张栋张梁兄弟二人,花了两日功夫,将各项手续交割完毕,杨氏则趁这两天,请了泥瓦匠来,砌灶台,挖茅厕,将厨房设在了二房厨房斜对面,茅厕则与他们的紧挨着。

两房人马搬屋的搬屋,挪家什的挪家什,忙碌三五日,终于将各项事宜全办妥,从此一家人变作两家人,各过各的小日子。

林依被吵闹了好几日,终于得了清闲,美美睡了一觉起来,到院子里散步,晃到并排两间茅厕前头,不禁莞尔一笑,这家还真是分得彻底,往后地里的农肥,得分别向两家买了。

她踱到杨氏卧房前,问守门的流霞道:“大夫人在?”流霞点头,进去通报了一声儿,掀帘儿请她进去。林依行过礼,抬头打量,屋内布置,与杨氏先前所住别有不同,桌上铺了桌布,一只小香炉冉冉生烟,旁边搁着一串佛珠,待她坐下,发现椅子上都细心搭了布垫子,以防秋日椅凉。

杨氏当她是个客,叫流霞端了茶来,笑道:“这些物事,先前准备摆出来,却又只有一份,担心二房说道,如今分了家,再不怕了。”

林依吃不惯茶饼子熬的茶,略尝尝做了个样子便放下,问道:“我看大夫人新砌了灶台,是要单独开火?”

杨氏让流霞把自己面前的一碟子点心端到林依那边去,答道:“既是分了家,自然是各吃各的。”

林依笑道:“我住在大夫人这边,却是在二夫人那里吃饭,好不方便,不如自下个月起,我将饭食钱交与大夫人,占大夫人一个便宜?”

杨氏点头应了,笑道:“你又不是不把钱,休讲这等话。”

林依讲完事情,起身欲告辞,杨氏却留她道:“我正愁无人说话儿,三娘子若是无事,陪我聊几句?”

林依觉着她比方氏和蔼可亲许多,讲话也不累人,便点头笑道:“我哪有甚么事,天天作耍,只怕谈吐入不了大夫人的眼,嫌我粗鄙。”

流霞插嘴道:“只这两句,就显见得会讲话了。”

杨氏笑起来,问她点心好不好吃,又叫流霞取了成都府带来的橘子与她,林依也不客气,剥了皮,一面吃,一面与杨氏闲话。聊了一时,杨氏似随口提起,问道:“听闻三娘子租了好些地,每亩只需五十文钱?”

林依心跳快了一拍,她租得的张家田地里,如今有一半是大房的,难道杨氏想要提价?若是别个来讲这话,她是不怕的,加了官府印信的契纸,岂是说改就改的,只是杨氏白与了她一间屋住,不给几分面子,讲不过去。

她琢磨一时,答道:“大夫人说笑了,五十文钱别个哪肯租把我——凡是租了地与我的人家,我都要高价买他几担农肥,算起来每亩七十文不止了。”

杨氏惊讶道:“你哪里来的那么些钱?”

第四十三章三郎过世

林依笑道:“租地的钱是借的,至于农肥钱——大夫人是聪敏人,我也不瞒你,农肥钱又没写在契纸上,我都是先欠着,待得菜熟上市赚了钱,再来结账。”

杨氏好生将她打量一番,感叹道:“我看你才是聪敏人,小小年纪,竟有这份见识,如此胆量。”

林依苦笑道:“甚么见识胆量的,皆因逼出来的,横竖是个死,不如搏一场。”

杨氏却摇头:“饿死的大有人在,有几个想得出你这法子?”

林依忙道:“我也不过是试试罢了,能不能成还两说呢。”她怕杨氏继续问下去,赶忙转了话题,道:“今后少不得也要向大夫人买几担农肥,价钱与别家一样。”

杨氏通透之人,闻言便不再问,只道:“不买也使得,我诚心留你坐坐,倒像问你要钱似的。”

林依心道,这位大夫人讲话,也算中听的,往后在她家搭伙,想必要好过许多。她与杨氏又聊了几句,见她面露倦态,便辞了出来,朝方氏屋里去。方氏面前摆着笔墨,正在纸上写写画画,两道眉毛皱成了山峰,林依笑问:“二夫人又在算账?”

方氏听见问话,抬头道:“你来得正好,我家粮食短了,往后饭食钱要加价。”

林依故意道:“粮价不是在降么,饭食钱怎么反要涨?”

二房少了一半的田地,方氏算账算得正心烦气躁,不耐烦道:“我说涨就涨,你爱吃不吃。”

林依顺着她的话道:“那就不吃罢。”说完转身就走。方氏见她反应如此干脆利落,愣道:“你不吃饭,要成仙?”

林依站在门口,回头笑道:“我凡夫俗子一个,哪能不吃饭,大夫人家不是单独开了伙,我上她家吃去。”

方氏摔了笔,呼地站起身来,骂道:“你个忘恩…”

“大夫人早就邀过我,被我给推了,今日乃是二夫人赶我走,才作了如此打算,怨不得我。”林依不待她骂完,出言打断,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大房那边去了。

方氏气得不轻,转头骂任婶:“你出的馊主意,这下可好,白丢了四百文。”

任婶头一回受这样重的责骂,自觉丢了老脸,缩到墙角不敢作声。方氏骂了好一气,直到舌干口燥才消停。任婶一瞧见她脸色稍霁,又上前进言,道:“林三娘以前在二夫人面前,哪敢讲个不字,自从大夫人来家,她就硬气起来了。这回饭食钱一事,肯定也是大夫人唆使的。”方氏觉着此话有理,但想起张梁的叮嘱,想起两个儿子的前程,还是斥责了任婶几句,命她不可再提。

中秋过后个把月,张三郎病重,杨氏四处问人借钱,重金购买千年老参,张梁得知后,与方氏商量,二房拿钱出来买一支整的,送与大房去。方氏紧攥钱匣钥匙,坚决不同意,道:“人参得多少钱,犯不着为了侄儿把给亲儿备的钱花掉,再说成都府郎中都说他没几日活头了,还花这冤枉钱作甚。”

张梁心内也是犹豫,因此不曾硬抢,与她磨了三五日,还没等磨出结果,大房那边传来消息,张三郎去了。张梁望着院门口又挂白,将罪过全推到方氏身上,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方氏又恨又委屈,告了个身子不爽利,自己躲在房内不说,还不许两个奶娘去帮忙。

张栋中年失子,悲痛难忍,一夜之间须发白了大半,杨氏成日以泪洗面,闷在房内茶饭不思。两位主人沉于哀伤主不了事,方氏又不搭把手,虽有张梁与两个儿子忙前忙后,但他们向来都是不理事的,往往是越帮越忙。张老太爷去世时,林依帮着料理过,还记着些规矩,加之张三郎是小辈,又无后,丧事简单许多,她惦记着杨氏免费与她屋住的恩情,主动前往帮忙,无形中竟挑起了大梁,指挥上下几个人,将各项事务打点得妥妥当当。

待得丧事办完,流霞去向杨氏禀报,赞道:“林三娘好个能干人,我看三少夫人都比不过她。”杨氏脸上老态尽显,疲惫道:“她大字不识,拿甚么与林三娘比,我兴兴头头娶她进门与三郎作正室,巴望她能冲喜,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人已逝,多讲也无益,杨氏双手捂脸,又落起泪来,流霞正要劝些“节哀”的话,杨氏却自取帕子抹了泪,吩咐道:“虽是白事,也不可失了礼数,去寻一样过得去的物事,送与林三娘。”

流霞听命,取了钥匙去开箱,翻来翻去,却连一匹整布都翻不出来,好容易寻出只小瓶儿,捧到杨氏面前,道:“送与林三娘插个花儿?”

杨氏连连摇头:“平常送礼还罢了,这是正经谢礼,怎可送不值钱的玩物。”

流霞怕她伤心,不敢讲箱中空空如也,只得装了样子又去翻寻,杨氏自个儿悟过来,勉强起身去瞧,见值钱之物一样也无,这才记起,为了张三郎的病,他们大房已是欠了一堆债,能当的都当了,哪里还拿得出像样的谢礼来。

流霞瞧她脸色不好,忙扶了她重新坐下,安慰道:“咱们如今有地,来年细细耕种,待收了粮食就好过了。”

杨氏指了指林依卧房,道:“眼下怎办?”

流霞道:“林三娘不是那样的人,大夫人还没收她租屋的钱哩。”

杨氏沉吟片刻,叹道:“罢了,外债还未还请,先将这人情欠着罢。”说完,遣了流霞过去,代她谢过林依。流霞走到林依屋里,将杨氏谢意转达,又爬下磕了个头,林依头一回受人跪拜,不由自主想去搀她,想了一想,还是将这不符合社会潮流的想法压下,端坐受了这礼,再才与之闲话,问道:“三少爷走前吃了好几支人参,花费不少罢?”

流霞一愣,道:“三娘子真是神机妙算,我们大夫人才刚为钱财俗事烦恼呢。”

林依有心,将此话记下,暗忖,田里的菜转眼将熟,待得卖了钱,助杨氏一把。

第四十四章白菘丰收

九月下旬,先种的一亩白菘熟了,林依听得佃农来报,即刻动身去城中,还寻丁牙侩,笑道:“托你的福,白菘收了几斤,我没得功夫天天进城来卖,劳烦你帮着寻个收菜人。”

丁牙侩先谢了她再次照顾生意,只收了一半中人费,帮她寻了个可靠的收菜老板,谈好每两斤白菘五文钱。这价钱比林依设想的还要高,她喜出望外,向丁牙侩谢了又谢。丁牙侩却道:“你莫高兴太早,这才头一回,因此价格高些,等到你再运来,白菘太多,可就卖不了好价钱了。”

过不了几日,林依还要来麻烦他,因此也不隐瞒,笑道:“两百亩地,顶多有三亩相同的,我把能种的品种,全给种了,想来价压不了哪里去。”

丁牙侩面露讶然,进而显出佩服神色,林依与他打过多次交道,晓得他要讲甚么,忙先出声道:“我生在乡间,长在乡间,种菜要多种几种,这般简单道理,自然是明白的。”她虽如此说,丁牙侩还是由衷赞道:“难为你怎么想得来。”

林依谦虚了几句,问过收货地点,便起身辞去,走到街上,寻了家文籍书店,买了几本农书,带回家去看。

第二日收菜,引来无数人围观,林依亲自到田间督阵,瞧着几个佃农将白菘过秤。户长娘子艳羡不已,后悔道:“当初我还笑话你,不曾想赚了大钱。”田埂上无数人在,林依忙藏拙道:“几株白菘而已,能值几个钱。”旁边有那别有用心的,就嚷嚷道:“好肥的白菘,捡棵家去,正好晚上无菜下饭。”

佃农们担心分成变少,自然是不肯,然而人数悬殊,哪里拦得住,眼见得那手脚快的,已跳下田去了。林依面色急变,乡间是有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收了菜采了果,要挨家挨户送几个,但此时人极多,若是一人采一棵,那这菜干脆就不要卖了。大秋天里,她急得出了一身汗,忙向户长娘子投去求救目光,然而后者正在为自个儿目光短浅而懊恼,根本没瞧见,她正要走去明说,忽听得田间传来一声痛呼,转头一看,那偷拿白菘之人捂着手,原地跳个不停,口中大骂:“张仲微,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竟操家伙打人。”

张仲微手执一根长门栓,拦在田间,不许偷菜人过去,大声反驳道:“你拿菜不经主人允许,那叫‘偷’。”

他年纪不大,个子却高,手里又有“武器”,那人怕再挨打,不敢继续朝前走,骂骂咧咧道:“又不是你家田,多管闲事。”

张仲微极想说,这是我未过门媳妇的田,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红着脸将林依看了一眼,兀自横着门栓站立不动。有一佃农走过来,将偷菜人掉落在地的白菘拾了去,道:“林三娘无父无母,全仗这亩菜过生活,你们这许多人,一人拿一棵,还叫不叫人活命了?”

他这话讲得有理,边上有那明白人,连连点头,另几个佃农趁机又道:“咱们都是苦哈哈,替人种菜,赚几个辛苦钱,各位都是乡里乡亲,与咱们留条活路罢,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哩。”

大多人都是吃软不吃硬,见他们有求饶之意,都道:“罢了,谁也不容易,自家又不是没菜吃,何苦拿他们的。”林依见围观之人渐渐散去,紧绷的神经猛一松,腿一软,竟跌坐到田埂上。张仲微拎着门栓跳上来,关切问道:“怎地了?我扶你回去?”

林依避开他伸出的手,自个儿爬了起来,又是感激,又是抱歉:“多谢你相助,又要累你挨罚了。”

张仲微不解,奇道:“这话怎讲?”

林依朝张家方向努了努嘴,道:“方才任婶就在人群中,定是全瞧了去,传到你娘耳里,能不罚你?”

张仲微面色丝毫没改,满不在乎道:“罚就罚,我不怕。”

林依气他老实,跺脚道:“你好歹也生个心眼儿,若是再罚跪,无人时就歇一歇。”

张仲微认定她是在关心自己,喜笑颜开,老老实实应了一声:“哎。”

林依哭笑不得,赶他道:“赶紧回去罢,耽误越久,罚得越重。”说完丢下他,自走到另一边去督工。一佃农见她过来,上前询问:“担心一天卖不完,只收了小半,先拖去城里,卖完再收?”

林依笑道:“不必,全收了,城中自有人买。”待得一亩菜收完装车,她亲自押到城中,寻到收菜人,尽数卖了。几个佃农当场就领到了工钱,喜不自禁:“咱们还担心这多菜卖不完要烂掉,不想林三娘好本事,眨眼功夫钱就到手。”

林依道:“整卖不比零卖价高,你们不介意才好。”佃农们连连摇头,道:“还有那么些菜未熟,忙的日子在后头,哪有闲工夫来卖菜,如此甚好。”

林依笑道:“我也是这般着想。”

卖完菜,几人高高兴兴回村,佃农们还车的还车,下田的下田,林依嘱咐了几句,自回家关窗栓门,躲起来算账。这亩地共产两千三百斤白菘,每两斤五文钱,共计五千七百五十文,除去中人费与佃农工钱,尚余三千九百余文。她多年寄居习惯,不爱手头留太多钱,加之应急钱还未动,便将这三千多钱全拿去还了部分欠款。

照这般下去,债务很快就能还清,还能有不少结余,林依心情愉快,称来两斤瓜子儿,拿去厨房炒了,自己留下半斤,半斤送杨氏,半斤送田氏,还剩的半斤,装了一袋儿,拎去与杨婶:“带回去与孙女儿。”杨婶谢了她,欣慰道:“你跟着大房,倒还好些,换做二夫人,岂会白费柴火与你炒瓜子。”说完开了袋子,抓出一把递与林依,二人坐在屋前就嗑起来。平常过年才有这些炒货吃,杨婶一气嗑了一大捧,才意犹未尽地将袋子扎起,笑道:“留着些,不然回去没得了。”

林依道:“甚么好物事,赶明儿再炒。”杨婶笑话她道:“怎么,菜地赚了钱,财大气粗起来。”林依拿了片瓜子壳丢她,笑道:“也就是你,别个看我给不给。”一老一少玩闹一时,忽见方氏在房前晃了一下儿,林依记起那日田间之事,忙问:“二少爷这几日没被二夫人罚?”杨婶听她不叫“仲微”,改称“二少爷”,晓得她是故意疏远,不由得先叹了口气,再才回道:“你指二少爷在田间为你出头一事?二夫人哪里顾得上这些,只恨盯不住二老爷呢。”

林依奇道:“二老爷怎地了?”

杨婶朝正房那边瞅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每日在菜地里忙,竟是不晓得?二老爷见天儿地朝村东头跑,任人拦都拦不住。”

原来今年丰收之年,家家户户都赚了几个钱,便有牙侩瞧准了乡间商机,带了一车人口到村中贩卖,那些插草标的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却是年轻女孩儿居多,因此勾得久无妾室的张梁,忍不住朝那边跑。

林依听完,更是惊讶了几分,问道:“二老爷去瞧女孩儿作甚,难不成想纳妾?他可是正守着孝呢,家中不能办喜事。”

杨婶撇嘴道:“谁晓得,干过眼瘾也不定。”她见院中无事,索性拉了林依起来,道:“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田间菜未熟,林依正无事,于是点头,随她去了。到了村东头一瞧,好个热闹景象,黑压压一片,全是男人们,个个瞧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指点几下。林依挨着瞧去,里正,户长,张梁…村中稍有些钱的,都位列其中,她将杨婶扯了一把,问道:“怎地不见有女人来瞧?”

杨婶笑道:“家中钱财,都在女人手里掌着,她们不来,男人怎么买人?”

林依想了想,明白过来,也笑道:“原来个个都长了心眼子。”

她俩在旁边讲话,正巧被户长听了去,打趣张梁道:“你家娘子捏着钱还不放心,派了奶娘来盯梢。”

里正昨日才买了个十来岁的女孩儿回去做小,闻言也来笑话张梁:“怪不得张二夫人不来揪你回家,原来怕来了,被你讨钱买人。”

张梁面红耳赤,辩道:“我正居丧,岂可买妾,莫要瞎说。”

户长与里正挤眉弄眼,笑道:“哪个叫你买妾,咱们明明讲的是丫鬟。”一众男人哄堂大笑,个个来望张梁,张梁面儿上下不来,走到被卖的几个女孩儿跟前,挑了个最水灵的,中气十足地冲牙侩喊道:“这个丫头,我要了。”

杨婶在旁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又糟蹋一个。”林依踮脚瞧那女孩儿,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不禁皱眉道:“杨婶你不拦着些?”杨婶得了提醒,连忙挤进人群,扯住张梁袖子,劝道:“二老爷,二夫人才抱怨家里短钱使,莫要再朝家里添人了,添张口,多费几多粮食…”

第四十五章四个丫头

林依眼一闭,这话劝的可不高明,再睁眼时,果见张梁气愤伸手,将杨婶推了个踉跄,嚷嚷道:“一个下人,胡言乱语。”周围有人在笑话张家无钱,更是让他着恼,血涌上头,一时激愤,竟又挑出三个来,道:“四个丫头,咱张家男人,一人配个丫头,正好。”

杨婶一惊,忙要再劝,却又被推了一下,跌倒在地,她老胳膊老腿儿,不敢再上前,只好眼睁睁瞧着张梁带着四个丫头和牙侩,朝张家去了。林依挤进人群,将杨婶搀了出来,关切问道:“摔到哪儿了,可要看游医?”

杨婶摇头道:“无妨,哪有那样娇气,二老爷往家里去了哩,二夫人定要发脾气,咱们赶紧回去看看。”

林依扶着她朝前走,却将脚步放慢了,道:“咱们不去触这霉头,待二夫人发过脾气再进去。”杨婶摸着还隐隐作痛的胳膊肘,点头依了她,二人慢吞吞行至张家门首,只在院门外躲着不进去。

张梁已将人带至方氏跟前,方氏站在堂屋门口听他讲了缘故,并未吵闹,但却强拗着不付钱,牙侩见状,只好到张梁身后,将那四个丫头拉了过来,道:“既是把不起钱,我再带回去,户长说还要挑一个哩,莫耽误了我的生意。”

张梁方才就是被激着一气挑了四个,这要是又被领回去,岂不是更丢脸,他连忙大步迈过去,拦住牙侩去路,软声央道:“且等等,我去取钱。”他方才吼过方氏,无果,这回就换了套路,将她拉至背人处,好声好气解释道:“我瞧你在家辛苦,送个丫头来服侍你而已,你想想,我还守着孝呢,怎么纳妾?”

这话还算中听,又还占些理,方氏缓了神色,问道:“服侍我,一个尽够,你买四个作甚?”张梁脸色泛红,道:“既是丫头,只有咱们买,显得小气,因此我多买了几个,分与大哥和儿子们。”

儿子是亲生,买两个丫头使唤,方氏无话讲,但听说还有一个是要送与张栋的,那眉毛就挑了起来。张梁急着叫她掏钱,忙道:“任你请谁帮个忙,也要送份礼去,儿子们往后还要指望大哥,能不先巴着些?”每每有事,总是这套说辞,方氏气恼瞪他一眼,但还是看在儿子份上,点头允了,随即走下台阶问牙侩:“一个丫头几个钱?”

牙侩见张梁说动了她,先暗地竖了竖大拇指,又赞了声:“这位夫人好贤惠。”再才报了个价钱:“四个丫头都是容貌出挑,每个一贯钱。”

方氏一瞧那四个丫头都是貌若春花,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听了这价钱,更是转身就走,道:“咱们家一农户,买了丫头是要做活的,要她长得好看作甚,且领回去。”

牙侩生怕失了生意,拉了一个丫头与她瞧,道:“手脚也灵便,最难得的是老实。”张梁一旁帮腔道:“年纪都只十三四,你想怎么调教,就怎么调教。”这话方氏爱听,扯过一个细打量,瞧手脚,瞧眼神,又问了几句家住何处,为甚么被卖等语,再向牙侩讨价还价道:“十来岁的女孩儿,吃得多,力气却没一点子,我买来亏得很,每个两百文,就买下。”

牙侩愣道:“你这杀价也太狠了些。”

张梁见方氏把这价还得没谱,忙道:“各退一步,五百文罢。”

牙侩不大愿意,方氏就开始挑毛病,这个手太嫩,那个狐媚子。牙侩听得急了,道:“狐媚子算甚么毛病,当作妾卖,人人争着要哩。”

大概是流霞通风报了信,杨氏走出门来,道:“你这女孩儿,除了长得好些,曲儿也不会,舞也不会,哪个大老爷愿意买回家去作妾,哄谁呢。”

方氏见她帮自己还价,很是诧异,侧头望了她一眼。牙侩抬头一看,见杨氏虽着素衣,却有雍容气度,她正揣摩如何回嘴,流霞在一旁插话道:“我们大夫人乃是东京人氏,甚么没见过,你少要搜寻些假话来哄人。”

牙侩被戳中心思,尴尬一笑,不敢再讲,就依了张梁的价格,收了两千文,将四个小丫头卖与了张家。

因杨氏帮忙还了价,方氏看她顺眼许多,就不等她回屋,将个容貌最出众的丫头领到她面前,笑道:“大嫂家三口人,却只一个丫头服侍,向来诸多不便,咱们特特多买了一个,送与你使唤。”

杨氏也不推辞,只问:“真个儿送与我?”

方氏点头:“是。”

杨氏又问:“随我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