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辰龙举目望他翩然飞起的身影,“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于无极者”,原来骆寒的轻功心法出于这里!他眼中遏制不住地露出一种难以自持的光彩——九幻虚弧,孤锐一剑,果称卓绝!倒也不枉二弟伤在他的手里了。

只听他喝了一声:“东临碣石!”左腕一翻,已向骆寒空中的身影虚罩而去。口里犹得闲道:“骆兄近日该已见到那小英子了吧?不知旧歌忽起,淮上传书,可有人和骆兄你说了些什么?”

骆寒却于空中避开他那虚势一击,手里也还了一剑——袁老大果非寻常,只此一套“步出夏门行”已足见出其胸中丘壑了。他袖中一抖,却有副白绢已向袁辰龙飞去,手中剑一振,竟在空中踢踏,人已翻飞二度。

袁辰龙神色一变——人言“九幻虚弧”本有空中换力之能,看来果然不虚!他不再开言,右手一振,已经再度击出。

就在袁辰龙击出第二招时,骆寒已先代他喝道:“以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耸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是一种睥睨沧海的豪情!就纵算豪杰如曹孟德,却也有着“临观异同,心意怀犹豫,不知当复何从”的徘徊之虑啊!而袁辰龙一向镇定,他心意中究竟怀有何样之犹豫呢?戳力上国,至君尧舜,就足以慰他平生之志吗?

有寄堂中,人人自谓“有寄”。可有人会想到袁老大与骆寒其人其志?其风慨其执念,究竟何寄?

袁辰龙的目光忽转沉痛。他这一套“忧能伤人”,先是以“观沧海”以述其志,那志向非只限于这营营扰扰的人世间,而是面对天地,云垂海立前的一点生人之慨。

接下来,他就转向“冬十月”了。

述志已罢,他手中掌力忽沉重如铅,如压迫在每一个细弱生者身上的命运。他袁辰龙是不甘于这个命运的。他的目光中似横起了一副画卷…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

天气肃清,繁霜霏霏;

鵾鸡晨鸣,鸿雁南飞;

鸷鸟潜藏,熊罴窟栖。

骆寒的身影忽翻然飞转,如水御长天,霞呈一线,自然瓷肆。

袁老大目光一沉——

“幸甚至哉!”

文翰林也自疑惑,这时觉得李捷所言也未尝无理,正在寻思是否真要分派,却听庚不信忽开口笑道:“文兄绝世风流。棋、琴、书、画、诗、酒、花,无有不通,无有不知。却不知,文兄真已识得这一杯酒的滋味吗?”

他手里正拿着只精致银杯细细把玩。文翰林不解他怎么突然闲话。庚不信江湖传言,一向滴酒不沾,难道他刚才喝了一杯,已有些醉了吗?

他也不好轻忽于他,闻言含笑道:“庾兄素来忌酒,倒怕少得这酒中之趣了。所谓“但识酒中趣,无为醒者传”,这其中的趣味,倒是不可与庾兄轻易知道的。”

他面上含笑,口中闲闲而言。门外紫金山方向忽传来了一声呼哨,文翰林就神色一变。今日本是他文府主局,旁人不由都看向他脸上,目光急切,俱含问询之意。文翰林沉吟了下道:“象有人快要下山了。”

堂上堂下之人不由一扫松泄之态,齐齐注目门外。

袁辰龙目光中远景的画卷忽收。忽然从那个“鸷鸟潜藏,熊罴窟栖”自然界冷酷的冬中一转又转向人间。

他手中的招意也一下从天地那无语的肃杀之味一转而入纠缠,那纠缠中斩荆开路的锋利之中,不知怎么,竟让人感到了一丝人间的温暖。

难道坚忍如袁大的心中,竟还会有一丝温暖?

乡土不同,河朔隆寒;

流澌浮漂,舟船行难。

乡土不同,原来无论是谁,只要是个汉人,只要他成长于这个文化中间,是断无法抛开这“乡关”之念的。以袁大之卓绝斩断,竟也有怃然于族人之叹。

——“河朔寒”之味原在于此。

袁辰龙心中似忽想起南渡初年——这世上,值得他用上这套“忧能伤人”的人不多了,他象是很享受且快意于这一次的出手,这样的出手,这样的两人执念与信念的对战,似才可以一明他那一向遭到压抑的心中积念——骆寒,枉你说什么独逸天外,又苦习那什么列子御风,可这世上,又有几人有资质、有机会如你得效那列子之御风而飘?你可有见过南渡初年?——那时的江水之上,流澌浮漂,可并不仅只是“斫冰击雪”,那是有无数的百姓之尸“流澌浮漂”的!当真也是“舟船行难”!

他心中忽忽而起悲慨:生此世间,私仇与公益孰重?威名与胸怀又当谁先?他眼中又似浮起了那个他极疼爱的幼弟袁二伤后的脸;却同时也浮起了萧如那宛如能穿透岁月倥偬、生死边际的脸;还有石燃那炽烈浓情的脸…心中不由一痛一叹——

锥不入地,芜藾深奥;

水竭不流,冰坚可蹈;

士勇者贫,勇侠者非;

心常叹怨,戚戚多悲。

这人世,当真是“士勇者贫,勇侠者非”啊?他袁大贫居已久,他贫于这天下苦乏同心之人,苦无经世之才。骆寒骆寒,你可知你所为已非!

骆寒却正击铗高歌:“停杯、云起江湖…”

门外却又是一声呼哨从山脚传来,这次的却更近些。文翰林已翻然色变:“是袁老大!”

庾不信也微微蹙眉,问道:“他活着下山了?”

文翰林点点头。

李捷微笑道:“那不是该文兄出手了?”

满座之中,人人含笑。李捷有李捷之笑,韦吉言有韦吉言之笑,庚不信有庚不信之笑。只有金日殚面上却其色憾憾:袁辰龙下山了?可他怎么下来的?这一战未得一见,可真是…

堂下此时有不少江湖健者也听到了,座中有少年们便闻声惨然——骆寒败了吗?他怎么会败?他几乎现在已成为江湖一代少年游侠儿心中的…,还是——他已身死于袁辰龙“横槊”之击之下?

难道孤锐如骆寒,也当不得那袁大的横槊九击?

难道袁大那纵横宇内,经纬天下的横槊九击,以他几无所不包的心法度量,毕竟是容不下这样的一个少年?

文翰林一挥手,他左手食指轻轻一弹。这一弹之间,“杀袁”之局已动。

然后只听一声声唿哨甚紧,分明紫金山下已动起手来。文翰林神色一变——袁老大决战之后,难道犹有余力,竟象要冲过他一道道围袭,直扑“有寄堂”而来?

相搏至此,袁辰龙已不能端坐不动。

他心中也诸念俱至。一般武学高手相搏,求的是一个静心凝虑,但这一向并不妨碍袁大心中思虑万端。

以他轨则天下之欲,他是要除了这个骆寒!

可这个少年,他那一种翻翥远逸之态,是他也不忍心轻易杀之的。纵算忍心,他是也无把握可以真的杀之的。

那一种高飞远逸之态,如耿苍怀所说,是得之于“语言之前”,也是真正的直达人生最深底处的质问,那一种由直达本质而得的奇思冷利,就算是袁辰龙识尽天下武学,却也是无自信将之控搏的。

袁辰龙忽仰天而慨,手中出招已至最末一套之“神龟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成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以永年。

六合门永济堂上之瞿百龄曾经有言:“耻逢七十瞿百龄”——养怡之福,当真可以永年吗?

袁辰龙此时的掌力却已至极致,有盈有缩。因盈而缩、又因缩反盈。骆寒弧剑一击,两人终于按捺不住,剑掌一交,同时翻飞而起,也几乎在同时地道:“杀了你可惜了!”

身外江风猎猎,而他二人同翻飞入丈许高空,那里的风是否较紫金山下那白墙黑瓦间的寻常百姓人家所能感受到的犹为酷烈?

是否如萧如所说:“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那里所感受到的生之压迫与生之执念的争竞也更逼人?

无论如何,两大武学高手,对局之终章也如歌:

幸甚至哉,

歌以咏志!

其后,袁辰龙独自走下紫金山。

文府杀袁之局已动。

堂下之人虽欲旁观,但都是知机之辈,知道接下来马上就是“文袁”之争,文家人只怕是不想有人旁观的,也就只有强自按捺。

文翰林面上却象只是神色难信。他忽一拊掌,冲四座道:“怎么,当今天下居然真的已混乱至此?我听得属下人来报,好象下了山的袁老大竟又遭到人的伏击?这可奇了,如今江南地面,还有谁敢惹他?难道他手下缇骑这些年不是治理得江南一带野无宵小,路不拾遗?居然会有这等奇事,各位何不出外一观?”

堂上堂下之人不由一奇,但马上心下明了——虽然文翰林欲杀袁之心天下皆知,但袁辰龙毕竟是朝廷命官,哪怕他与秦相均欲杀之而后快,却必也不肯当此声名的。

他这话除了撇清,要众人出外一看,那也是他已期必胜,于此已不在意了。正要借杀袁以立威。而他所布置的人手,看来也不会直接由文府字号出面了。

众人好奇心起,知道文翰林原就要借杀袁之事就此入主缇骑,这一役正是叱喝江湖健者以立其威之时。堂上人半为好奇、半为如不出去一看可能反遭文翰林之忌,一时都涌向门外。耳中只听文翰林笑道:“些许小伏,袁老大应该无险。他即连骆寒都杀得,这当然更是绝无大碍的了。李兄,韦兄,不如我们还是在这儿温酒相待。”

李捷、韦吉言同为在朝之人,不好眼见袁辰龙受戳的,心下虽憾,却一笑点头。

文翰林心怀大畅,满饮两杯,与座之人俱都举酒成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