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各位将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东京城的百姓们推举出数位耄耋老者,当街一排站定,恭恭敬敬举着一面杂色小旗。

这是大江国的风俗,由东京城每一家的妇人缝上针线,集体制成。有点像百衲衣,代表着吉祥如意,祈愿能够平安归来。

穆远勒马,在马上行了个军礼,干脆利落。

再由他身边一名近卫下马,以同样恭敬的礼仪接过小旗,妥当的收好,并大声道,“多谢各位父老,我们一定保卫疆土,绝不让敌人的铁蹄踏入大江国土半步!”

掷地有声。

欢声雷动。

大军再次前行,两边的百姓送上食物和香包。将士们不伸手也不拒绝,只是目光望着前方,一步步走向城门,任由百姓们往他们挂着,向他们的囊袋中塞着,直到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承载不住太多的期望与祈祷。

赵平安望着这一切,心情激荡,只期待穆远的目光哪怕落到她身上一眼。

看过来!看过来呀,求你看过来。她心里狂热的喊着,咬牙切齿的恳求。

然而穆远却似一尊坐在马上的雕像,神威凛凛,却无一丝眼波向她扫来。好像,这世上根本没有这一号人物存在。

☆、274 那么就走吧

赵平安等到心焦,心凉,甚至绝望。

待到先锋军过去,穆远的马近在咫尺之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也无法维持大长公主的优雅端庄和高贵,直接跳下了马车。

她动作太突然,把打算扶她一把的秋香吓了一跳,也把以保护大长公主为己任的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她自己也心情激荡,膝盖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往常这时候,永远有一幅臂膀会捞着她的,不会让她摔到的。

可是今天,没有!

穆远完全没反应似的,还是目视前方,按照机器一般的节奏前行。

没人注意到,他的腮骨鼓动,差点咬碎了牙齿。也没人注意到,他护掌下面的手猛然握紧,差点捏断了马缰。只有芝麻不满的打了个响鼻,感觉到主人的身子一沉,似乎差点飞身下马去接住那道身影,却又强行牢牢坐稳。

那骤然而来的重量,异乎寻常的感情重量芝麻不懂,它那颗巨大的马心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那异样害得它马腿一抖,几乎跪了。

作这一匹战马,那真是太丢人了呀。

这个,它是懂的。

于是它又甩了甩蹄子。

而那得得的声音,像是提醒了赵平安似的。她见穆远并不过来,只好快步走过去,直接拦在马前,仰面看他,“穆远……”

穆远终于有了反应,他拉住马,低下头。

那一刻,他仿若不食烟火的神祗,俯视众生。瞬间,他与赵平安的地位似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是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的那一个,卑微爱着的,是赵平安。

不知为什么,他心中有些许模糊的快意却又十足的扎心,千疮百孔,心底不管藏着什么东西都漏得快没了,整颗心都空了。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把他的心补起来。

或者再没有了吧?

“大长公主有何吩咐?”他问,坐在马上纹丝不动。

哪怕她是皇族,甚至是皇帝,出行的将军也不必下马行礼。那是国家给予保卫者的最高礼遇和敬意,表示没人能大得过保卫者。

当然,很多情况下在战后会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不找个借口杀掉,就是极厚道的了。

武将就好比凶器,对敌时当然越锋利越好。可若收藏起来就有自伤的风险,胆子弱一点的都要毁了这柄利刃了。

前世,她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穆远也打过不少胜仗的,尽管没和大夏正面大范围杠过,而是在朝中翻云覆雨,可是拥有兵权,一呼百应,连文官都被他治服,仍然是她这等没有绝对实力的当权者最害怕的。

想到这儿,她的心顿时就软得一塌糊涂。别说责备,只恨不能死在他的马前以补偿。

凌迟啊!

他为什么要遭遇这些,尽管她仍然不确定是她下令这么做的。

“穆远,你要好好的……然后,回来。”千言万语,这时候都说不出来,只呢喃着最普通,最没营养的话。

“臣必鞠躬尽瘁,誓死保卫大江。”穆远冷冰冰,硬梆梆,“倘若做不到,愿受军法与国法的处置。”上一世是为她死的,这一世也如此便好。

“不,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赵平安几乎开口恳求了。

可她敏感的意识到周围蓦然的安静,眼角余光发现全大街的人都在观注着穆远与她。

她心下冰凉,向后退了半步。

她是大江国的大长公主,她是赵氏皇族的一员,她肩上背负着责任,不能像小女儿家那样任性。至少,在公众场合不行。

“遥祝穆大将军一切安好。”她木木的说,放大了音量,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可这语气,这表情,就像一把刀子,在穆远心上又是重重一戳。

她终究是大长公主啊。

前世,她为的就是保住她皇兄留下的大江国。江山为局,每个人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棋子罢了。哪怕他明面儿上与她为敌,暗中却为她攻城掠地,收复一切,最后还故意卖了破绽给她,她还是要杀他以平朝局。

她心中爱的,恐怕也始终是他三弟吧。

那何苦?何苦今世再来一遭,成为她的绊脚石,到头来让她厌恶的踢开。这还不够,甚至被辗成齑粉才快意。

前世她是恨着他的吧?不要了,不要再这样了。

穆远移开目光,心痛难当。

他不知道这一天多的时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过是行尸走肉,心如枯槁,但他也身负重担,必须前行。

那么,就走吧。

可是他想离开,芝麻却不干了。

这个漂亮的小姐姐,它是认识的呀,对它很好的呀,还摸过它的鼻子。它能感知主人的心意,主人有多喜欢她啊。

所以,它也喜欢。

于是芝麻第一次没有听令,而是把脸凑过了去,大眼睛扑闪闪的望着赵平安。这一刻它哪里还是战马,简直一脸的宠物相,绝对在讨糖吃。

赵平安情不自禁的伸手,下意识地想抚摸芝麻脸上的铁甲,哪成想穆远却恼怒自家战马的行为,拉马向后撤了一步。

赵平安的手就落空了,心也空了,愕然望着眼前人,小声道,“你就这样恨我吗?”

连多看一眼也不愿意,靠近他的马也不行。

穆远无法回答这句话,只把马打横,挡住众人的目光。在外人看来,这像是在马上行礼。

赵平安只觉得眼晴里涌上一团水雾,让她视线模糊,看不到穆远的表情。

可她心里却奇异的清醒极了,可能这样被拒绝到底伤害了她,令她有些悲愤。她努力瞪大眼睛,让自己看起来很坚强自信,“要恨,你就尽管恨吧。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愿意你犹豫不决,心思浮动着上战场。那样会……败……”

她本想说:那样,你会有危险。

话到嘴边也不知怎么就变了调,倒像是赌气。

“臣不会输的。”穆远扔过来一句话,拉转马头就走。

赵平安来不及多想,立即追上两步,极快的从袖袋中取出一方绢帕,塞在芝麻的马鞍侧袋中,低声道,“送给你的,我亲自张绣的。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尽管扔掉好了,不必还我!”

…………66有话要说…………

虐不?

☆、275 不回来了

前面的声音哽咽,后面却因为自尊的原因变成负气。

穆远顿了顿,梗着脖子不回头看,也没有回话,就这么直直的走了。

然而,并没有走出几步远,苏美华的贴身丫鬟小丹就从人群中挤出来,扑跪在马前,双手高举着一柄剑鞘华丽无比的短剑,高声道,“宝剑赠英雄,我们苏小姐愿穆大将军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做我大江国的中流砥柱,早日得胜而归!”

“多谢。”穆远极快的发声,并亲自弯下身,取过那柄短剑,立即佩在了身上。

赵平安呆呆的望着这一切。

奇怪,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木然,还有被抛弃感,好像自己始终是个局外人。

然后又有点羡慕:看看人家送的东西!多么有品位有档次!

男人上战场啊,当然要送武器才对,最好还是贴身的那种。就好像心上人的期许和祝福就附身在这柄剑上,陪他杀敌,陪他渡过寒冷的夜晚,艰难的时刻,对他做最后的保护。

为什么她想不出来送这样有意义的礼物?

她只是一针一线,用自己烂到无法形容的手工,绣了个扭扭歪歪的“安”字。那即是自己的名字,又是期待他能平平安安的意思。

可他这样的铁血男人,要的不是这些婆婆妈妈的废话,而是坚定的支持吧?

这样说起来,苏美华居然比她更了解穆远。

但无论如何,这一局,她输给了苏美华,输得好惨。

而且因为前世的事,她可能永远永远也赢不回穆远了。他的眼睛会看向别人,前世,他不就是封了王,娶了苏美华做侧妃吗?

寒意,在这春天的暖阳里,悄悄钻进了赵平安的骨头缝。

她看着穆远策马而去,高大坚毅的背影消失在南薰门之外,绝无回顾。那巨大的城门好像一张妖兽的巨口,把他吞噬,还有他与她的一切,仿佛再也不会回来。

“公主!公主我们走吧。”秋香上前,轻轻拉拉赵平安的袖子。

大军踏着无法阻止的步子已经前行,有朝臣和男人们继续送行,会直到郊外,与驻扎在那里的数万大军会合。

女人们,三三两两转身回去。

那些不经事的小姑娘,带着隐约的兴奋,因为曾经目睹过英雄的出征,或者还可以等到他们凯旋。她们如玉的手,曾经把礼物塞到英雄的身上,触碰过他们的钢铁身躯。

有过沧桑的女人或暗暗抹泪,或轻声叹息。这一去,不知经年经月,到头来能重新踏入东京城门的,能有三五成就不错了。那些年轻鲜活的生命,就会这样消逝,魂魄归乡,可能都不记得自己是谁。

赵平安更惨些,她的悲伤满溢,连迟钝的秋香都感觉到了。可是,她连自己的心在哪里都找不到了,当然也不知道自己想什么。只机械的被秋香扶着上车,机械的回到公主府。

皇兄逝世一年多来,她不是精神高度紧张,就是身体超负荷运转。若不是她身体底子极好,只怕早就病倒了。

此时乍一松懈,整个人就被疲惫淹没,倒头便睡,连吃饭也叫不起来。

绯儿等人都知道她身心俱疲,因此小心翼翼的,直让她睡了一天一夜。期间见她并不曾醒,却好似睡得不安稳,还请她师父石道长来请了脉。确认只是累极,并无大碍才放心。

然而这一天一夜对赵平安来说,仿佛只是闭了下眼睛,一秒后又睁开了。

时间,真是神奇。

有时候很短,有时候又很长,有时候还是不断重复。

她躺下就睡了,睡了就梦了,那个梦反反复复,好像她被困在一个空间出不来。

梦中全是她送别穆远的情景,且没有其他的画面,就是他掉转马头离去的那一幕。

那时她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看不太真切他的表情。而这个梦就像是不断回放,不断的放大所有细节,仿佛穆远也困在一个空间里出不来。

看到最后,赵平安蓦然哭了出来,从梦中硬生生哭醒,并浑身发抖,惊恐万状。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守在她身边的是师兄科科。

看到她在睡眠中翻来覆去的折腾半天,就知道她在发噩梦,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推醒她算了,她自己却哇一声哭出声。

赵平安侧身抱住被子,哭得不能自己。

她终于看清了!

穆远在掉头离去的那一刻,他眼神中有一种寒光凛冽的东西。那是决然和诀别,仿佛要在战场上慷慨赴死,再也不回来了。因为他没有什么留恋的,所以要埋尸沙场!

这一别就是永诀吗?

再也见不到他了吗?两世啊。和一个男人纠缠了两世,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在一起?

此时她无比憎恨穆耀。

若不是他不管不顾的直接揭破这层迷雾,也许她会带来清风,徐徐吹走一片阴霾,不至于让穆远那样承受着这世上最大的背叛和痛苦,让他愤怒到不想再看见他们中的任何人!

“他不想回来了……”赵平安哭到只剩下抽气,“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前世的事,她还有很多回忆不起来。但是她却很确定,那一世,她也是爱穆远的,非常非常的爱。只不知为什么从新婚之夜分手后就再没有相聚,不知为什么要相爱相杀,可她真的是深深爱着他的!

不然,这一世怎么会那么突然就有了好感,很快就生长为爱意?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前世必是爱他,这一世亦如此。

所以,她才如此痛彻心扉。

若老天是想让她品尝曾带给穆远的苦,那么如今她算是初尝。可这,已经痛到她无法忍受,何况她还那么严重的伤害了他?

他恨她,应该!再怎么报复,也应该!

“你为什么这么说?你怎么知道?”科科试图安抚她。

可这怎么安抚得住?那种错失一切的感觉,还是连着两次,让赵平安也不想活了。

“你不说话,我怎么帮你?”

赵平安只是摇头,“帮不了我的,你帮不了我的。”

…………66有话要说…………

忘记说了,存稿君被踢飞,它一个倒猫又肥回来了。

为毛线呢,作者君要搬家喽。

☆、276 一眼即万年

“那你说他要死了,有什么证据?就算有,你去救他不就得了。”科科有点暴躁。

赵平安哭得肝肠寸断,“他都不理我了,他恨我,不愿意我出现在他面前。甚至他都不想看我一眼,我为他送行,他一眼都不看我……”

“他表面上的眼睛不看,心里的眼睛看了一万遍呢。”忽然,有人插嘴。

赵平安正抽气,被惊得打了个嗝。

科科更是把手中正咬到一半的果子扔出去,准确的砸向门边。

黑影一闪,阿布接住果子。

“怎么是你?”赵平安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