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离谱了!兰登躺在草地上,盯着穹顶屏幕上的自己心想。

“早期的希腊人认为,大海的潮起潮落源于波塞冬[90]的喜怒哀乐。”天花板上,兰登的画面消失了,但声音还在继续着。

这时画面上海浪波涛汹涌,连整个礼堂都跟着晃动起来。兰登看着汹涌的浪花变成寒风肆虐的荒草雪原,深感惊讶。这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冷风掠过草地。

“四季更替,冬天来临。”兰登的画外音继续说道,“这是因为珀耳塞福涅[91]被绑架到了地狱,整个地球也随之陷入了冬天的悲伤。”

此时草坪上的空气暖和起来,屏幕上冰冻的大地上升起一座高山。山越来越高,突然山顶上喷出了火花,冒出了浓烟,流出了岩浆。

“在古罗马人眼里,”兰登娓娓道来,“火山就是众神的铁匠伏尔甘[92]的家,他在山底一个巨大的铁匠铺里打铁,火山喷发就是从他的烟囱里喷出火焰。”

此时兰登闻到一股硫磺味,他大吃一惊,埃德蒙竟然如此巧妙地将兰登的讲座变成一场多感官体验的盛宴。

火山的隆隆声戛然而止。于无声处又传来蟋蟀的鸣叫,微微的暖风裹着青草味拂过草地。

“古人创造了无数的神,”兰登的声音继续说道,“不单是为了解释这个星球的奥秘,同时也是为了解释自身的奥秘。”

穹顶之上又出现了灿烂的满天星斗,上面还叠加着不同的线条图,用来显示它们所代表的众神。

“不孕不育是因为失宠于天后朱诺[93]。坠入爱河是因为爱神厄洛斯[94]的眷顾。而瘟疫则是阿波罗[95]给予人类的惩罚。”

此刻,其他一些星座及其所代表的诸神的画面出现在屏幕上。

“如果诸位读过我的书,”兰登的声音继续着,“那一定知道我用过一个词,叫‘空缺之神’。意思是说,古人在认识周围的世界时,如果出现了空白或空缺,他们就用神来填补这些认知的空缺。”

这时天空中出现一组巨大的剪辑画面,里面有几十个远古之神的画作和雕塑。

“无数的神灵填补了无数的空白,”兰登说道,“然而,在过去几百年里,科学知识日新月异。”此刻,天空中出现另一组画面,里面全是各类数学和技术符号。“我们对自然界的了解日渐深入,认识上的空白也就逐渐消失,与此同时,我们信奉的神也越来越少。”

天花板上,海神波塞冬的形象映入眼帘。

“譬如说,当我们知道了潮汐是由月球运行周期引起的,波塞冬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样一个蒙昧时期的愚蠢神话便被我们抛到脑后。”

波塞冬的画面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大家都知道,所有的神都在劫难逃——随着我们智力的进化,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远,一个接着一个,直到全部消亡。”

穹顶之上,诸神的画面挨个地消失了——雷电之神、地震之神、瘟疫之神,等等。

屏幕上,随着诸神的画面越来越少,兰登又接着说道:“不过,大家千万别搞错,这些神并没有‘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96]’。一种文化抛弃它的神明,其过程都会一团糟。小时候,我们最亲最爱的人——我们的父母、老师,还有宗教领袖——便把精神信仰深深地烙在我们的心灵的深处。因此,任何宗教的转变都要经历几代人,都会出现群体性恐惧焦虑,而且常常伴随着流血与杀戮。”

屏幕上,在呐喊声和刀剑厮杀的铿锵声中,诸神的画面一个个闪烁着,随后逐渐消失。最后画面上只剩下一位神,面容枯槁,白髯飘逸。

“宙斯…”兰登高声说道,声音震耳欲聋,“众神之神,所有异教神最害怕、最敬重的神。他不想销声匿迹,而且他的反抗比其他诸神更加强烈。他奋起战斗,以图阻止自身光芒的湮灭,其激烈程度不亚于他当年取代泰坦的时候。”

穹顶屏幕上闪过几幅画面——英国的巨石阵[97]、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和埃及的金字塔。接着,又出现了宙斯的半身像。

“宙斯的侍奉者拒不放弃他们信仰的神,基督教征服者也被迫妥协,只好选用宙斯的容貌作为他们新神的模样。”

屏幕上,宙斯大胡子的半身像完美地融进了一幅壁画——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礼拜堂[98]穹顶绘制的《创造亚当》之中,长着胡须的脸庞跟基督教的上帝一模一样。

“今天,我们已不再相信宙斯的那些故事——他是如何被山羊养大的,又是如何被那个名叫库克罗普斯的独眼巨人[99]赋予神力的,等等。受益于现代思维,我们将这些荒诞的虚构故事归为神话,从中我们可以窥见人类的过去曾经是何等的迷信。”

现在,穹顶屏幕上又出现了一张照片,是图书馆里一个积满灰尘的书架。书架上那些描写古代神话的精装羊皮卷备受冷落,旁边探索自然崇拜的巴力[100]、伊南娜[101]、奥西里斯[102]的典籍,以及无数早期神学典籍,同样无人问津。

“现在,情况不同了!”兰登大声说道,“我们都是现代人了。”

天空中出现了新的画面——一组清晰、靓丽的照片:太空探索…计算机芯片…医学实验…粒子加速器…翱翔的飞机。

“我们的智力高度发达,科学技术突飞猛进。我们不再相信火山下面藏着什么铁匠巨人,也不再相信有什么神灵可以控制潮汐或者季节。我们跟远古祖先已经完全不同了。”

真是这样吗?兰登的口型模仿着播放的内容,心里念叨着。

“真是这样吗?”兰登缓慢而庄重的声音从穹顶传来,“我们自认为是理性的现代人,但是在我们人类当中传播最广泛的宗教里,包含着太多神奇的说法——莫名其妙的死而复生、神奇的处女生育、复仇之神降下瘟疫和洪水,还有什么神秘的往生来世、云蒸霞蔚的天堂和油煎火烤的炼狱。”

兰登一边说着,穹顶屏幕上一边闪现出一些尽人皆知的基督教画面,耶稣复活、圣母玛利亚、诺亚方舟、红海分离、天堂及地狱。

“让我们稍微想象一下,”兰登说,“未来的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他们会作何感想。得益于他们独特的观察视角,当他们回顾我们这个时代的宗教信仰时,会不会也把我们的信仰归为愚昧时期的神话呢?他们看待我们的神,是否也会像我们看待宙斯一样呢?他们是否也会将我们的宗教经典束之高阁,尘封在历史的角落里呢?”

这个问题在黑暗中久久回荡。

然后,突然间埃德蒙·基尔希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教授,说得没错!”头顶上传来这位未来学家低沉的声音,“我相信所有这一切都不可避免。我相信后人肯定会感觉难以置信。他们会追问,科技已如此发达的我们,怎么可能会相信当今宗教的大部分说教呢?”

埃德蒙说话的声音愈发有力。这时一组新的画面投射到穹顶屏幕上——亚当和夏娃、裹着长袍的女人以及踏火的印度教徒。

“我相信,子孙后代审视过我们现在的这些传统之后,”埃德蒙大声说道,“他们的结论会是:我们生活在一个愚昧无知的时代。他们的证据就是我们的信仰,我们竟然相信人类是在一个神奇的花园里由神创造出来的,我们万能的造物主竟要求女性蒙头盖脸,而且为了尊崇神灵,我们居然铤而走险不怕烙伤自己的躯体。”

更多画面随之出现,其中一组剪辑图片快速闪过,展示了世界各地的一些宗教仪式——驱魔、洗礼、身体穿刺、牲祭等。这组照片的后面是一段令人不安的视频:在一个五十英尺高的高塔边上,一位印度教士抓着一个婴儿的手脚晃了晃。突然教士松开手,小孩垂直落下,掉进一块展开的毯子上。毯子由一些兴高采烈的村民拉着,就像拉着一张消防网一样。

格里什内什瓦尔神庙[103]的抛子祈福。

他还记得,这样做据说可以让婴儿得到神的庇佑。

谢天谢地!令人胆战心惊的视频终于放完了。

此时一片漆黑,头顶上又响起了埃德蒙的声音:“现代人类的大脑既可以进行精确的逻辑分析,同时也会去接受宗教信仰,但只要稍加理性探究,这样的信仰便会土崩瓦解。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穹顶屏幕上,灿烂的星空再次出现。

“其实,”埃德蒙总结道,“答案很简单。”

天空中的星星突然变得更大、更亮了。一根根纤维出现在屏幕上,将繁星串在一起,就像相互串联的节点一样,形成一个貌似无穷无尽的网络。

神经元。没等埃德蒙开口,兰登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人类的大脑。”埃德蒙高声说道,“为什么大脑会相信它认为可信的东西呢?”

头顶上若干节点闪烁着,通过纤维把电子脉冲传送给其他神经元。

“我们的大脑就像一台有机计算机,”埃德蒙继续说道,“也有一个操作系统。这个系统就是一系列规则,可以对全天候输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信息——语言、朗朗上口的曲调、汽笛、巧克力的味道等——进行组织和定义。可想而知,输入的信息非常繁杂无序,而你的大脑必须要理解所有这一切。事实上,正是大脑操作系统编写的程序,在定义着你对现实的理解能力。不幸的是,这正是我们跟自己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因为不管是谁为人类大脑编写程序,他的幽默感肯定是被扭曲了。换句话说,我们之所以相信荒诞不经的东西,并不是我们的错。”

头顶上的神经突触开始咝咝作响,大脑中冒出了许多熟悉的画面:星相图、水上行走的耶稣、科学论派创始人L.罗纳德·贺伯特[104]、埃及神奥西里斯、印度教四臂大象神甘尼许[105],还有哭泣的圣母玛利亚大理石雕像。

“所以作为程序员,我扪心自问:究竟是何等怪诞的操作系统导致了如此不合逻辑的输出呢?如果研究一下人脑并且读取它的操作系统,我们会发现如下结果。”

这时穹顶屏幕上出现了八个大字。

摒弃混乱。

创造秩序。

“这就是我们大脑的主程序。”埃德蒙说,“人类确实也是这么做的。反对混乱。支持秩序。”

突然一阵刺耳的钢琴声传来,仿佛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在琴键上乱弹一通,整个房间都跟着在颤抖。兰登和周围的人不由得紧张起来。

嘈杂喧闹中传来埃德蒙的高喊声:“如果有人在钢琴上乱弹一通,那声音肯定是不堪入耳的!但如果还是用同样的音符,按照更好的秩序排列一下的话…”

杂乱无章的噪声立即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德彪西[106]舒缓的旋律《月光》。

兰登顿时感觉身心舒展,室内紧张的气氛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我们的大脑感到很愉悦。”埃德蒙说,“同样的音符。同样的乐器。德彪西创造了秩序

。正是因为创建秩序会给人带来快乐的感觉,才会促使人类去把拼图拼好,或者将墙上的画摆正。向往井井有条,是烙在我们基因里的。由此,计算机成为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也就不足为奇了,因为这个机器可以专门帮助我们从混乱走向有序。事实上,在西班牙语中,计算机一词就是ordenador——纯粹从字面上理解,它的意思就是‘创造秩序’。”

此时画面上出现了一台大型超级计算机,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计算机前。

“设想一下,假如你有一台功能强大的计算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想问什么问题都可以。那么,十有八九你最终会问到人类的两个最基本的问题。这两个问题自人类自我意识觉醒以来,便一直萦绕在他们的心头。”

年轻人在计算机上输入了一些文字,穹顶屏幕上显示了出来。

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要往哪里去?

“换句话说,”埃德蒙说,“你会问人类的本源和归宿是什么。而当你问这两个问题时,计算机的回答可能是这样的。”

计算机闪烁了一下:

数据不足,无法准确回答。

“这样的回答虽然一无是处,”埃德蒙说道,“但至少还算实事求是。”

这时候穹顶屏幕上出现了人脑的画面。

“不过,如果你问这台

小小的生物计算机——我们从哪里来?——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从屏幕上的大脑中流淌出一幅幅宗教画面——上帝伸手赋予亚当生命;普罗米修斯用泥巴捏出了最早的人;婆罗门用自己身体的不同部位创造了人类;一位非洲之神拨开云层,将两个人放到地球上;还有一位北欧神明用浮木创造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现在如果你问,”埃德蒙说,“我们要往哪里去?”

屏幕上的大脑中流淌出更多的画面——淳朴的天堂、炙热的地狱、埃及《亡灵书》中的象形文字、灵魂出窍的石雕、希腊人的极乐世界、卡巴拉版的“灵魂转世”、佛教和印度教的投胎转世、萨默兰的“神智轮回”。

“对人脑来说,”埃德蒙解释道,“只要

有答案,就比没有答案要好。面对‘数据不足’时,我们会感到很不自在。于是,我们的大脑就会去创造数据——最起码会给我们一种有序的假象——创造出无数的哲学、神话和宗教,让我们相信未知世界确实秩序井然、结构有条理。”

随着宗教画面陆续出现,埃德蒙也愈加慷慨激昂起来。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往哪里去?人生的这两个基本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多少年来我一直梦想着找到答案。”埃德蒙顿了顿,语气又低沉了下来,“可悲的是,因为宗教教义的缘故,千千万万的人认为他们已经知道这些重大问题的答案了。而且因为每个宗教提供的答案不尽相同,最后所有的文化都在争论谁的答案正确,哪个版本的上帝是唯一正确的。”

穹顶屏幕上突然涌现出枪林弹雨、炮火连天的画面——先是一组描绘宗教战争的蒙太奇式拼接画面,紧接着便是哭泣的难民、流离失所的家庭、横尸街头的平民。

“自宗教出现以来,我们人类一直互相责难,而且永无宁日——无神论者、基督徒、穆斯林、犹太教徒、印度教徒,各个宗教的信众激烈交锋——而唯一能让我们团结在一起的,便是对和平的深切向往。”

如火如荼的战争画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寂静的夜空和闪烁的繁星。

“试想一下,如果我们奇迹般地找到回答生命问题的答案…如果我们突然找到同一个

确定无疑的证据,同时意识到,我们仅仅作为一个物种,只能敞开胸怀去共同接受这个答案,那将会怎样?”

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牧师,闭着眼睛在默默祈祷。

“探索精神世界一直属于宗教范畴,它怂恿我们迷信宗教教义,哪怕这些教义颠三倒四都无所谓。”

屏幕上出现了一组剪辑画面。画面上都是些狂热的信徒,他们全都闭着双眼,要么在唱颂歌,要么在鞠躬、诵经、祈祷。

“但是信仰,”埃德蒙说道,“就其定义而言,要求我们完全信任一种看不见、说不清的东西。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也要当成既定事实。因此我们有不同的信仰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根本就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

穹顶屏幕上的画面切换成一幅单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名女学生正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在观察显微镜。

“信仰的对立面是科学。”埃德蒙继续说道,“科学,顾名思义,即努力去发现未知或尚未定义事物符合自然法则的证据,并根据已知事实推翻迷信和错觉。当科学给出答案时,这个答案就要具有普遍性。人类不会为此而发动战争,相反人类会共同维护这个答案。”

此时屏幕上开始播放美国宇航局实验室、欧洲核研究中心和其他一些地方的历史片段——每当获得新发现,不同种族的科学家们都在欢呼雀跃,相互拥抱。

“朋友们,”埃德蒙低声说道,“在我的一生中我已经做过很多预言。而今晚,我准备提出一个新的预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宗教的时代行将终结,科学的黎明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