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蹲下来听他还有没有呼吸。一点儿气息都没有了。

随后他站起身来得意地笑了。“碰到你这样的,我的活就好干多了。”

说完杀手便大踏步朝门口走去。

克韦什拼命憋住气。

他演了一出这辈子从没演过的戏。

克韦什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听着杀手的脚步声穿过卫生间往外走去。这时他已经恍恍惚惚快不省人事了。只听外面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咔嗒”一声关上。

然后没有动静了。

克韦什强迫自己又憋了几秒钟,确保杀手走远一点儿。之后他再也憋不住了,吐出一口气,接着就深呼吸起来。这个时候,就连卫生间的臭味闻起来都是上天的恩赐。

他慢慢睁开双眼,但因为缺氧视线有点模糊。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等视线慢慢清晰起来。可是让他感到不解的是,在紧闭的门里面竟然还有一个黑影。

戴棒球帽的男子正低头看着他笑呢。

克韦什一下子愣住了。他根本就没离开厕所。

杀手向前两大步,老鹰抓小鸡似的卡住克韦什的脖子,猛地把他的脸摁到地上。

“你可以不喘气,”杀手怒吼道,“但你没法让心脏也停止跳动。”他哈哈笑了起来,“不用担心,我可以帮你。”

不一会儿,克韦什感到脖子一阵灼热,好像有什么东西流了进来。这股灼热的火似乎流进了他的喉咙,冲上了他的脑袋。这一次他的心脏真的停止了跳动,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

拉比耶胡达·克韦什大半辈子都在研究神秘的天堂[205]——神以及良善之人死后的居所,他知道所有的答案只不过是心跳与不跳的距离。

第44章

湾流G550飞机宽敞的洗手间里,安布拉·维达尔独自站在洗手盆前,任凭温水轻柔地从指间流过。她凝视着镜子,几乎认不出镜中的自己了。

我都做了些什么呀?

她又喝了一小口葡萄酒,回想起几个月前那些安静的日子——默默无闻,独自生活,整天忙于博物馆的工作。但现在所有这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从胡利安向她求婚那一刻起,那样的生活就一去不复返了。

不,她责备起自己来,是从你答应他的求婚之后才一去不复返的。

虽然还没完全摆脱今晚的谋杀带给她的恐惧,但她已经开始理性地思考谋杀可能给她带来的可怕后果。

是我把杀害埃德蒙的凶手请进博物馆的。

皇宫里有人给我设了圈套。

现在我知道的太多了。

没有证据证明胡利安王子是这次血腥暗杀的幕后黑手,甚至也没有证据证明他知道暗杀计划。但安布拉怀疑,即便王子没有授意,他也是知情的,要不然这一切肯定不会发生。皇宫里的那点事她已经见识得多了。

我跟胡利安说的太多了。

最近几个星期,因为未婚夫是个醋坛子,安布拉越来越觉得有必要把他们不在一起时的分分秒秒都跟他解释清楚,所以私下里她对胡利安说了很多关于埃德蒙发布会的情况。现在她觉得,自己那么坦诚简直是鲁莽。

安布拉关上水龙头擦了擦手,拿过酒杯一口干了。眼前的镜子里她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曾经非常自信的职业女性,现在心里却充满了无限的悔恨和愧疚。

短短几个月我就犯了这么多错误…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幕情景。她幻想着如果能重新选择结果会怎样。四个月前的一个雨夜,安布拉正在马德里出席雷纳索菲亚现代艺术博物馆[206]的筹款活动…

大部分宾客都到206.06展厅观看博物馆最著名的作品——《格尔尼卡》[207]。这幅毕加索的作品长达二十五英尺,表现的是西班牙内战期间巴斯克一个小城所遭受的骇人听闻的轰炸。安布拉觉得这幅画令人痛心,根本无法直视,因为它栩栩如生地提醒着人们,法西斯独裁者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在1939年到1975年间对西班牙人民犯下过滔天罪行。

她独自走进一个安静的展厅,去欣赏她最喜欢的西班牙画家之一马鲁若·马洛[208]的作品。这位来自加利西亚的超现实主义女艺术家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取得了非凡的成就,打破了西班牙限制女艺术家发展的天花板。

安布拉独自站在那儿欣赏着《市场》——一幅充满复杂象征意义的政治讽刺画。这时她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比这幅画还要漂亮。”[209]那人说道。

说什么呢?

安布拉目视前方眼睛都懒得动一下。在此类活动中,博物馆有时让人感觉不像是文化中心,反而更像个低俗的酒吧。

“你觉得这幅画要表达什么?”[210]她身后的声音又接着问道。

“不知道。”她敷衍道,希望通过说英语让那人知难而退,“我就是喜欢。”

“我也很喜欢,”那人用近乎纯正的英语回答道,“马洛超越了她的那个时代。让人痛心的是,对那些不懂欣赏的人来说这幅画表面的美掩盖了它的内涵。”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想像你这样的女性,肯定也经常碰到这样的问题吧。”

安布拉哼了一声。对女性说这种话真的管用吗?

她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转过身去,想把那人打发走。“先生,您这话真是过奖了,可是——”

安布拉·维达尔话说到一半就愣住了。

眼前的男子是她经常在电视和杂志上看到的人。

“哦,”安布拉结结巴巴地说,“您…”

“很唐突?”英俊的男子试探着说道,“自讨没趣?很抱歉,我一直都被别人呵护着长大,不是很擅长夸女人。”他面带着微笑礼貌地伸出手来说,“我叫胡利安。”

“我想我知道您是谁。”跟未来的西班牙国王胡利安王子握手时,安布拉的脸都红了。他远比她想象的高大,而且眼神很温柔,笑容里充满了自信。“我不知道您今晚也会来这儿。”她接着说道,并很快恢复了镇静。“我原以为您会更喜欢普拉多博物馆的藏品——比如戈雅、委拉斯开兹…那些传统画家的作品。”

“你是说我很保守、老掉牙喽?”他热情地笑着说道,“我觉得你把我和我父亲混为一谈了。马洛和米罗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艺术家。”

安布拉和王子聊了几分钟。他对艺术非常精通,这让她刮目相看。再说他从小在马德里皇宫长大,皇宫里有西班牙顶级的艺术藏品,说不定他小时候儿童房里都挂着埃尔·格列柯[211]的真迹呢。

“我知道我这么做有点冒昧,”王子一边说一边递给她一张镀金名片,“可我很想邀请你跟我一起参加明天晚上的一个宴会。名片上有我的直线号码。愿意来的话跟我说一声。”

“请我参加宴会?”安布拉戏谑地说,“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呢。”

“安布拉·维达尔,”王子一字一顿地回答道,“今年三十九岁。萨拉曼卡大学[212]艺术史系毕业。你是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的馆长。最近公开评论过路易斯·奎尔斯[213]这类有争议的画家。你说他的作品用画面反映了现代生活的种种恐惧,不适合少年儿童欣赏。这两点我很赞同。但是你说他的作品风格类似于班克斯[214],这点我不太赞同。你没结过婚。你没有孩子。还有你穿黑色的衣服非常漂亮。”

安布拉目瞪口呆。“我的天哪。您这样跟人搭讪有用吗?”

“我也不知道。”他微笑着说道,“不过,我觉得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就在这个时候两位皇家卫队特工出现了,他们带着王子去和那些贵宾应酬了。

安布拉手里紧紧攥着名片,心中荡起了好多年都没出现过的涟漪,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王子刚才真的是在约我吗?

少女时期的安布拉身材瘦长,约她出去的男孩子都没觉得她高他们一等。但是后来,当她的美丽容颜绽放以后,安布拉突然发现男人在她面前都变得局促不安,不知所措,而且对她毕恭毕敬起来。然而今晚一位气场强大的男子大胆走到她面前,完全占据了上风。这让她有种小女人的感觉,而且是充满青春活力的小女人。

第二天晚上,一位司机来到安布拉入住的酒店,把她接到皇宫。一起参加晚宴的还有二十多个人,都是些社会名流和政治名人。王子让她坐在自己旁边。介绍的时候,王子称她是“可爱的新朋友”,接着便巧妙地引出了一个关于艺术的话题,好让安布拉跟大家有聊的话头。她有种莫名的感觉,觉得就像在相亲似的。但奇怪的是,她非但不介意,而且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晚宴结束后,胡利安把她拉到一边低声说:“你今晚还愉快吧?很想再见到你。”他微微一笑,“星期四晚上怎么样?”

“你的好意我领了。”安布拉说,“不过星期四一大早我要坐飞机回毕尔巴鄂。”

“那我也去。”他说,“你去过艾特克弩博餐厅吗?”

安布拉笑了起来。艾特克弩博是毕尔巴鄂最让人神往的餐厅。这家餐厅是世界各地艺术爱好者的最爱,以装饰前卫、菜品丰盛而出名,在那里进餐就像身处马克·夏加尔[215]的风景画里一样。

“太好了!”她情不自禁地说道。

在艾特克弩博餐厅里,品尝着精美的烤金枪鱼和松露芦笋,胡利安打开了话匣子,说到了卧病在床的父亲,说到了他试图摆脱父亲影响时所面临的政治挑战,还说到了为延续王室血脉所承受的压力。安布拉发现,王子身上既有与世隔绝的小男孩身上的那种天真无邪,又有对国家满怀激情的领袖气质。这两种特质结合在一起,确实很让人着迷。

那天晚上,在保镖护送胡利安匆匆回到专机上时,安布拉知道自己已经被王子迷得神魂颠倒了。

你还不了解他,慢慢来。

她提醒自己。

接下来的几个月过得飞快,安布拉和胡利安经常见面——要么在皇宫参加晚宴,要么在王子的乡间庄园里野餐,要么在午后一起看电影。两人情投意合,安布拉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胡利安既传统又很可爱,常常会牵她的手或者偷偷吻她一下,但从来没有过分的举动。安布拉对他良好的行为举止非常欣赏。

三个星期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安布拉要在马德里参加一档晨间电视节目,介绍古根海姆博物馆即将展出的展品。西班牙广播电视台的《每日新闻播报》[216]在全国有数百万受众,对于直播安布拉还是有点担心,但她知道在这里介绍博物馆会有很好的宣传效果。上节目的前一天晚上,她和胡利安在马拉特斯塔私家菜馆享受了一顿美味,然后又到丽池公园[217]逛了一圈。看着在户外散步的那些家庭,还有嬉笑跑闹的孩子,安布拉的心完全平静了下来,陶醉在眼前温馨的氛围之中。

“你喜欢孩子?”胡利安问道。

“非常喜欢,”她诚实地回答道,“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我这辈子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孩子。”

胡利安笑逐颜开地说道:“我明白你的感受。”

就在那一刻,他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安布拉突然意识到胡利安为什么会问她这个问题。一阵恐惧袭来,她心里一个声音在大声说:告诉他!现在就告诉他!

她想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没事吧?”他很关切地问道。

安布拉微微一笑。“因为要上节目,有点儿紧张。”

“深呼吸。你肯定会表现得很棒。”

胡利安朝她灿烂地笑了笑,然后俯过身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安布拉坐进电视演播厅,与三位风趣的《每日新闻播报》主持人一起做了一档轻松愉快的直播访谈节目。她的心思完全放在自己热爱的古根海姆博物馆上了,几乎没注意到电视镜头和现场观众,心里也没去想有五百万观众正在家里观看这档节目。

“谢谢你,安布拉,你的介绍很有趣。”[218]

访谈结束时女主持人最后说道,“很荣幸认识你。”[219]

安布拉点了点头表示感谢,然后等着访谈结束。

奇怪的是,女主持人对她妩媚地一笑,转身面对观众又继续主持起节目。“今天早上,”她开始用西班牙语说道,“一位非常特殊的嘉宾意外地来到我们的演播厅。现在有请。”

三位主持人都站了起来。随着掌声响起,一位身材高大、举止优雅的男子大步走上演播台。观众一看到他,都从座位上站起身,激动地欢呼起来。

安布拉也站了起来,满脸惊愕。

胡利安?

胡利安王子朝观众挥了挥手,彬彬有礼地同三位主持人握手。然后他走到安布拉身旁,用一只手轻轻地搂住她。

“我父亲一直都追求浪漫。”他看着摄像机,面对观众用西班牙语说道,“我母亲去世后,他还一直深爱着她。我继承了父亲的浪漫基因,我相信一个人找到真爱的那一刻,是立刻就能感觉出来的。”他看着安布拉灿烂地笑着,“因此…”然后他往后退了两步,面对着她。

意识到马上会发生什么的时候,安布拉惶恐不安起来,根本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不!胡利安!你在干什么?

西班牙王子突然单膝跪在她面前。“安布拉·维达尔,我现在不是以一个王子的身份在请求你,而是以一个坠入爱河的男人的身份在请求你。”他抬起头眼含泪花看着她。这时摄像机也转了过来,给他来了一个面部特写。“我爱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观众和主持人都激动地屏住了呼吸。安布拉突然感觉到全国几百万观众都在看着她,她的脸一下子红了,灯光照在身上都感觉滚烫滚烫的。她低头看着胡利安心狂跳不止,千般思绪涌上心头。

你怎么能把我推到这样的境地呢?!我们才认识不久!有些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而这些事情可能会改变一切!

安布拉不知道自己诚惶诚恐地在沉默中站了多久。最后主持人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相信维达尔女士感觉是在做梦呢!维达尔女士?英俊的王子正跪在你面前,面对整个世界表达他对您的爱呢!”

安布拉绞尽脑汁希望找个体面的方式下台,但脑子里一片空白。此刻她知道自己已经束手无策。结束眼前这个局面的方法只有一个。“我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我不敢相信会有这样一个童话般的幸福场面。”她双肩一沉,朝胡利安温柔地微笑着,“胡利安王子,我愿意嫁给你。”

演播厅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胡利安站起身来把安布拉紧紧拥入怀中。这时她才意识到,两人虽然认识了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这样拥抱过。

十分钟后,他们坐上了胡利安的豪华专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