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肃哭道:“谁说我是外邦人?我本是中华苗裔,身在边胡,却从未以胡人自居!若非要借汉部之兵,我岂会滞留海外?”

两人经此一战,相互间已建立了信任,所以韩世忠眼见邓肃真情流露,不由得肃然起敬道:“原来邓兄有如此苦心!良臣之前唐突了!”

邓肃叹道:“如今这局面…唉,难了,难了!”

韩世忠道:“难?”

邓肃道:“韩将军不知,助大宋收燕云…唉,我怕有人心志不坚啊!”

韩世忠再问其详,邓肃却是摇头不语。

第一三一章 兵谋再定(上)

杨应麒站在欧阳适坐船的甲板上,一拍舷,再拍舷,三拍舷。

欧阳适笑道:“老七,别拍了。你不怕手疼,我还怕这船经不起你折腾呢。”

杨应麒皱眉道:“宋军大败,你就一点也不着急?”

欧阳适冷笑道:“他们胜也好,败也好,我们都自有应对之策,怕什么?”

杨应麒便问应对之策,欧阳适道:“辽人是完了。如今上上之策,便是挑拨金、宋交恶,我们再从中取利。你派津门之兵取山东半岛,六奴儿引女真人入长城纵马乱中原,我将老二运到江南扫平诸路,再以战船截断长江,让老二慢慢收拾江南地面,那时候你便可把汉部的大本营从津门移到明州、江宁。然后我们…”

他还没说完,杨应麒便指着他张大了嘴巴叫道:“你、你、你、你个疯子!”

欧阳适笑道:“这样不好么?”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要真这样做,我们会被天下人骂死的!”

欧阳适笑道:“骂就由得他们骂,怕什么。”

杨应麒摇头道:“不可以的!不可以的!要这么做,中国士民会把我们当成入侵的边胡,那样在他们眼里我们便和契丹、女真没什么区别了。”

欧阳适耸肩道:“那又怎么样?其实只要有口饭吃,老百姓谁会来骂?至于那些个读书人,骂个几年之后,等我们坐稳了江山,他们就会开始来给我们歌功颂德了。”

“感觉还是不妥!”杨应麒道:“且不说在中原士民认同我们之前贸贸然进入会留下很大的祸根!就是我们汉部内部,也会因此而陷入分裂!你去问问二哥,看他同意这样做不!你再去问问三哥,看他这样做安心不!更别说陈正汇、李阶等人!只怕今日我们兴兵,明日部内便人心浮动!外部的仗好打,内部的事情难办啊!最怕的是我们和赵宋内讧,搞到最后坐稳江山的不是我们,而是女真!”

欧阳适点头道:“那说的也是。不过如今宋军大败,眼看燕云的事情是要吹了,你还有什么办法没?”

杨应麒叹道:“他们自己不争气,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总不成我们暗中派兵去把燕京给打下来吧?”

欧阳适道:“那你的意思是…”

“不理了!”杨应麒拍了拍手道:“我们已经尽力了,回到津门就是陈正汇李阶他们也不好说我什么!”

欧阳适问:“那燕云这边…”

杨应麒道:“我们守住这个小港就好,其它事情…任他们闹去!”

欧阳适又问:“如果国主和赵家起了龌龊呢?”

杨应麒拿斜眼看他,冷笑道:“四哥你说呢?”

“我的意思,”欧阳适道:“当然是趁火打劫!”

杨应麒摇头道:“不妥。”

欧阳适哦了一声道:“那是为何?”

杨应麒道:“四哥你看重地,我却看重人!四哥你盯紧的是财货,我盯紧的却是人心!趁火打劫,会失掉人心的。再说,大宋毕竟是我们的故国,帮邻族打故国,那不成汉奸了么?这顶帽子我可不敢戴!”

欧阳适眉头皱成一团道:“汉奸?别说得那么严重。我们也是为大宋生民好嘛。再说,我们心中并没有那个…那个做汉奸的想法…”

“帮助外族侵汉,就是汉奸!”杨应麒冷笑道:“什么民生国计,都是借口,放屁一样的借口!天下人也不会管你怎么想,就看你怎么做!总之助金侵宋,无论如何是不能做的。若事情逼上头来,我们宁可把辽南割舍了,荡舟入海,也不落这千古辩不清楚的罪名!”

欧阳适问道:“那眼前的事情,你到底要怎么办?”

杨应麒道:“帮得上忙就帮,帮不上了…就只好独善其身了。如果国主和赵官家起龌龊…”

欧阳适冷笑道:“你又如何?”

杨应麒道:“能居中调解便居中调解,如若不能,那便两不相助。”

欧阳适道:“如果女真骑兵南下呢?”

杨应麒神色一黯道:“我真不想看到那局面。不过万一真有那么一天…我想我们会很痛苦。”

欧阳适道:“赵宋若灭,国主便是惟我独尊之势!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认为到时候他还会容得我们?”

杨应麒反问道:“你认为国主能活到那个时候?”

欧阳适一呆,杨应麒道:“四哥你别太急!我们只要保住自己,总有机会的。因为我们有个最大的优势:年轻!大金年轻一辈也不见有多少能胜过我们的人物!就这么拖着吧,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最好拖到所有能压制我们的人都老死,那时候,天下自然就太平了。”

他眼见宋军大败,而且败得莫名其妙,对燕云的事情也心灰意懒起来,连岸也不上了,整天就呆在欧阳适的坐船上钓鱼,这日被海浪荡得厌倦了,起身上岸,命幕僚收拾一下,准备离开回津门。忽有部属匆匆来报:“七将军!辽口来船了!”

“辽口?”杨应麒暗叫不好,问道:“二将军?”

那部属点了点头道:“才上了岸,便往兵营去了。”取出一张字条来,递给杨应麒。杨应麒扫了一眼,眉头拧结,叹道:“二哥来得好快!”拖拖拉拉也朝军营而来。

进了主帐,便见一个男子背向自己,正看着地图,杨应麒叫了声二哥,笑道:“你怎么在这当口来?你来了,辽西走廊那边的军务可怎么办啊?你的兵马还停在榆关外边吧?还有,二哥你就是要来,也先给我来个讯儿啊,害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

曹广弼回过头来,道:“你呢?大宋败绩,你怎么就不给我来个讯儿?”

杨应麒干笑道:“不是有专门给你写战报的人么?”

曹广弼道:“但这么大的事情,你就没几句话要对我说?”

杨应麒不答,曹广弼道:“我听说你正整理行装,是要回津门么?”

杨应麒道:“我是汉部文官之首,太久不回去也不好。”

曹广弼道:“应该说,你来塘沽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所以也就准备回去了,是吧?”

杨应麒抟眉道:“二哥你这话,我听不懂。”

曹广弼道:“帮助大宋北伐燕云,在旁人看来是我汉部的一件‘外务’,其实你真正的目的,却在汉部内部!我说的没错吧?”

杨应麒低下了头,曹广弼道:“有些读书人好哄!你做了这件事情,他们确实会对你大起好感。至于成与不成,却不能对你责备求全了。对你来说,只要他们能继续心悦诚服地留在汉部,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人心是肉做的,只要给他们个留在汉部的借口,日子久了,那些读书人总会把大宋给淡忘掉,就像燕云的汉儿乐为辽人一样。我说的没错吧?”

杨应麒怫然道:“二哥!二哥!你这样看我?”

曹广弼冷冷道:“不是我这样看你,是你现在的作为,给我的就是这样的印象!”

杨应麒大声道:“我什么作为了?”

曹广弼道:“沽功售德,半途而废!”

杨应麒气得胸口起伏道:“我、我、我…”

曹广弼也不说话,帐内半点声音也没有,气氛却炽得人难以忍受。

杨应麒终于叫出声来:“我不是的!不是!”

“不是?”曹广弼的语气忽然平和下来:“那很好,很好。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放心回去了。”

杨应麒怔道:“走?这就走?”

曹广弼道:“我军在榆关外六州河口筑了个小港,我这次就是从那里直接来,费时不多。但我毕竟是一军统帅,不能久离。”顿了顿道:“应麒,好好干,别偷懒取巧。天下傻瓜很多,可不都是傻瓜,你有没有尽力,眼睛明亮的人还是看得出来的。”

曹广弼果然当天就走了,连欧阳适也没见。他上船以后,杨应麒的幕僚来问座主是否也上船回津门。杨应麒吼道:“回!回个鸟门!去!给我把邓肃、赵观都找来!燕京!燕京!不就一座破城吗?老子就拿下来给你们看看!”

第一三一章 兵谋再定(下)

此次大败,宋军死伤逃亡过半。但种师道心中反而略略安定。此战虽酷,但淘尽黄沙始得金,一些能战的兵将冒出头来,军伍的组织比起战前也更严谨了一些。

忧国之余,他又想起了两个孙子:次孙种彦崧在塘沽医馆里,据说病情日渐好转;而长孙种彦崇却在此战中下落不明。种家旧部在数万尸首中一个个地翻看,既急着找到这个少主,又害怕找到这个可能摧垮小种经略相公的噩耗。

“种帅!童太师有请。”

雄州城内,童贯高踞虎椅,见到种师道怒道:“都统制,好好一个局面,为什么会败得如此难看?”

左右闻言无不愕然,种师道却好像早有心理准备,淡淡道:“太师待要如何?”

童贯哼了一声道:“如何?如何?本使自然要如实禀明朝廷,请圣天子定夺!”

种师道叹道:“那太师便禀明去吧。”

屋内气氛极为诡异,童贯要想发作,却一时找不到口实,想了一下又道:“刚才耶律淳派使者来了。”

种师道问道:“派使者来干什么?”

童贯被他这一问竟有些讷讷,原来耶律淳是派了使者来责大宋“射一时之利,弃百年之好,结新起之邻,基它日之祸!”童贯对内如虎,对外如猫,怕辽人恼羞成怒又打过白沟来,当时竟不能对。但这等丢脸的实况如何能说?过了一会才道:“他们来求和!”

种师道哦了一声道:“求和,那很好啊。就许了他们吧。”心中深深一叹,几万人的性命投进去,换来的却仍然是这样一个老局面。

童贯却不乐意,这次为了发动北征,他可是投入巨大政治资本的,现在败得如此难看,若就此收手,不但前期的投入打水漂,回京后还得面临御使的弹劾!御使的弹劾倒也罢了,最怕的是道君皇帝会因为这件事情而迁怒自己。如果失宠于皇帝,那他童贯可就全完了!这次叫种师道来,虽然早知道对方的脾气臭,但还是存着万一的想法,希望他能出个帮自己挽回局面的点子,谁知对方还是这么不合作。

两人各有各的心思和立场,既无法说服对方,也不愿听从对方,终于不欢而散。

种师道走后,王瑰上前道:“太师,如今形势,只怕大大不妙!”

童贯自己也知道不妙,却仍道:“说说看。”

王瑰道:“出师之前,我们可是在圣天子面前说尽必胜之言的,如今却败得这么惨,如何回京去见皇上?”

童贯心中甚荏,嘴唇颤了颤道:“你有什么好主意没?”

王瑰道:“为今之计,只有…找个人来背这个黑锅了。”

“哦?”童贯问:“找谁?”

“这个人,自然得有分量!”王瑰道:“资格要老,军阶要高,声名要大,但又和我们不是一路上的人!”

童贯眼睛亮了一下道:“但这黑锅…该如何扣?”

王瑰道:“此战之败,实与太师指挥不当无关,乃是有内鬼从中作梗所致。这个人虽然身居高位,但战前慢我军心,临战放水,战后又惧敌求和——有此三迹,可确定此人必是有心助贼!而有这样一个人前后捣鬼,我军就想不败也难了。”

童贯大喜道:“好!好!”沉吟片刻又道:“只是说得他如此过份,恐怕无人相信。”

王瑰道:“别人信不信无所谓,王丞相(王黼)是一定会信的。王丞相信了,就会想办法让圣天子也相信。”王黼和童贯狼狈为奸,此次又一力主战,战事一败他也难辞其咎,所以也必然会急着找人来背黑锅。

童贯在这方面的谋略上大有天才,一点就透,笑道:“妙计妙计,马上写奏本,劾种师道助敌致败!”

童贯密奏一上,王黼果然大怒,以种师道为右卫将军致仕。而道君皇帝听说连种师道也打了败仗,心中忧惧,下诏班师。

至此,一场倾动十余路、费钱六千万、积尸百余里的北征便草草告一段落,军中兵将听说小种经略相公独承兵败之罪无不愤怒,然而种师道本人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从人收拾好东西,准备南归。

北上的时候,一路跟着两个活蹦乱跳的孙子,回去时却再没有家事的温馨,有的只是比战前更悒郁的国事忧患。如无意外的话,种彦崧还有重见之日。但种彦崇呢?没人知道他的生死。也许他会像千千万万个在战场上失踪了的士兵一样,从此只留在亲人的记忆中。对这种可能,种师道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他看起来还是比战前苍老了几分。马车车门阖上,小种经略相公的身影便在这北国边疆中消失了。

“宋军班师了?”杨应麒有些失望,“他们怎么来去都那么随意啊!来的时候没准备好,去的时候也这么匆忙,这是来干什么?来做家家酒么?”

他有一肚子的不满,却不愿意生二哥的气,于是便把火全发在赵佶头上。就在这时,幕僚说一个叫杨永福的胡商求见塘沽政务之首,问杨应麒是否见见。杨应麒正没好气,火道:“什么胡商!不见!”

那幕僚补充了一句道:“那胡商好像是帮六将军做事的。”

杨应麒眉头一皱道:“他有什么事?卖密报么?”

“不是,好像是来借钱。”

“借钱?”杨应麒冷笑道:“我没钱!要借让他找四哥去!”

那个汉名叫杨永福的畏兀儿人在杨应麒这里碰了个大钉子,闷闷不乐地求欧阳适去了。欧阳适的情绪丝毫不受宋军胜败的影响,听说杨永福是帮萧铁奴做事,很乐意地接见了他。一问来由,才知道他是帮萧铁奴买武器的。

汉部军粮、武器、战马的押运,有一部分是通过商人来完成的:这些商人在辽南以较市场价低的价格购入军资,然后运到指定的目的地以比市场价高的价格卖给前线军方。中途如何转运全由他们自己想办法。为了防止他们买了汉部的军资后卖给其它势力,汉部会将他们购销的数量、种类都记录在案:完成任务者记为红,得红的次数越多就越能享受价格上的优惠;部分完成任务者记为灰,灰记会抵消红记的功劳;被发现倒卖军资给其它势力者则列入黑名单。

这杨永福这段日子往来于辽口、阴山之间,倒买倒卖,但这次把兵器运到居庸关西北时,帮他押运的部分民夫被金军强行征集入伍。他要继续前行人手又不足,不把这单买卖完成又得折本,想再募人,钱又见底了——若募了人便没钱走到阴山了。后来想了个办法,且先将货物存好,硬着头皮穿过南京路,进入塘沽来撞彩想办法。

欧阳适弄明白后笑道:“你可真敢吹!只是一个运军资的商人,居然敢自称和六将军有关系。罢了,四将军我最近心情好,便借你一些钱,不过要算利息的。”

杨永福大喜,忙道:“当然!当然!”

欧阳适又问:“你拿了钱,是否就在塘沽募集人手?”

杨永福道:“回四将军,我到塘沽来,本来确如将军所说,一是借钱,二是招募人手,但到这里后才听说燕京现在正在大卖南奴,价格比招民夫还便宜,所以改了主意,等钱到手以后就去买些。”

欧阳适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好吧,你报个数,待会到帐仓领取签押。去到阴山若见到六将军,代我向他问好。”

杨永福大喜道:“一定!一定!”心里却盘算着怎么把这句简简单单的“问好”转换为生意门路。

欧阳适忽然又问:“对了,你为什么要改姓杨?恩,说起来好像你们畏兀儿人改姓杨的特别多。”

杨永福道:“因为大家都说杨字是发大财的姓啊。”

欧阳适一听就明白了,笑道:“发大财?我看是为了要和七将军扯上一点边吧。”

杨永福呵呵笑道:“是啊,不过看来还是跟四将军姓发的财多些。以后我就改姓欧阳,叫欧阳永福。”

欧阳适一听不由得放声大笑。

第一三二章 阴山战事(上)

让种师道忧心忡忡的种彦崇没死,此刻的他身受重伤,一只手已经不能用了,躺在燕京南奴市场的角落里等死。然而有一个色目人却注意到了他,用半吊宋钱把他买下,扣了脚镣,回到住处,用一些廉价的药水替他洗伤口包扎,跟着又给他吃了一顿饱饭。种彦崇毕竟年轻,由于伤口的处理还算即时,第二日精神便恢复了过来。

那色目商人见了大喜,对同伴夸耀自己有眼光:“这个南奴,赎身价连同这药水算上,不到平常南奴一成的钱,但我敢说他至少能干半个人的活!”

同伴们都赞道:“杨当家有眼光。”

那色目商人笑道:“错了错了,我已经改姓欧阳了。记住,欧阳永福,欧阳永福!”

种彦崇被镣铐限制住了行动,再加上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不敢强抗,只是默默顺从那色目商人的驱赶。幸好那欧阳永福也不算太过苛刻,为了让他们有力气,每天都用糙糠把他们喂得饱饱的。一行人偷出居庸关时,种彦崇的力气已恢复了七八成。欧阳永福寻到了托寄的军资,和伙计赶着这批新买的奴隶朝西而来。不久出了长城旧址,过金河山,进入敕勒川。从居庸关以西、以北都是金、辽交叉控制的区域,一些地方和部族往往是今天降了金、明天又归了辽,地面极不平静。这些畏兀儿人也真有本事,居然能找到一条大致安全的道路。眼见就要进入敕勒川,这里已经是萧铁奴征服过的区域了。欧阳永福大是高兴!由于这条路难走,所以萧铁奴出了高价,只要他把兵器运到汉部萧字旗下,那他的身家就会翻上一翻!

种彦崇是将门子弟,不过一直以来都是在陕西、陇右、河东、中原等地活动,北出长城这还是第一次!但他家学渊源、见闻广博,见了眼前地貌,就知道到阴山下了!

“再过去,就靠近西夏东北边疆了!”

种家对西夏有着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不是好感,而是能激发他们家族生命潜能的敌意!几代人了,他们种家一直都是夏人最头痛的劲敌,而西夏则是他们家族百年不易的目标!可以说,防备和征服西夏是种氏代代相承百折不改的族命!是每个种家子弟从懂事开始便被烙上的心灵印记!所以一到这里,种彦崇的整个人也精神了起来。

到了萧铁奴上次的驻地,才发现营帐早已转移。欧阳永福叫了声苦,派出手下去找萧铁奴的营帐,找了两天,终于遇到汉部的骑兵了,然而他们竟毫不理会欧阳永福的叫喊,硬是把他们往西边赶去。

欧阳永福一开始以为这些骑兵是要来打劫,抗声争辩,但这批骑兵却没有劫掠他们军资辎重的意思,只是把他们赶到一处平川,勒令他们不准乱跑,随即离开了。

欧阳永福糊涂了,不知他们这是什么意思,种彦崇向东望去,东面是两座可以隐藏人马的山峰。向西望去,却是一片低矮的丘山。他心中一凛,走近欧阳永福低声道:“当家的,我们被当成诱饵了。”

这一路上种彦崇没有偷懒,断了一只手的人比没残废的人干的活还多,所以欧阳永福对他印象颇佳,听到这句话惊道:“你说什么!”

种彦崇指着那片丘陵道:“如果我没猜错,这条浅水河后面,那片丘山弯处很快会有兵马过来。”

他话还没说完,欧阳永福早趴在地面上,果然隐隐听见马蹄声,他吓得跳了起来道:“糟糕!糟糕!”

种彦崇忙扯住他道:“小声些!让其他人听见就全乱了!”

欧阳永福急道:“这!这!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我们快逃!”

“不能就这么逃!”种彦崇道:“如果我们走了,谁来当诱饵?坏了人家的大事,他们会放过我们?”他压低了声音道:“如果我估计不错,埋伏的兵马就在那两座山峰后面。如果我们逃了过去,我敢说只要越过两座山峰之间的那条轴线,马上会被乱箭射成刺猬。”

“什么?这…留下不行,逃也不行,这可…”欧阳永福这时对种彦崇已颇为信服,紧紧抓住他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道:“小兄弟,你这么聪明,快想个办法来!”

种彦崇道:“你要活命么?”

“当然!”

这时不用趴在地面上,西边的马蹄声也已隐隐可闻,欧阳永福的伙计、奴隶都已经开始显出不安。

种彦崇道:“如今我们已没有选择了。我看刚才驱赶我们来的那部兵马,虽然横蛮,但还有军纪,如果我们能帮他们达到诱敌的目的,也许他们会放我们一马。相对的,西边的人马我们毫无所知,所以不能把宝押在他们那里。”

欧阳永福连连点头,种彦崇又道:“但如果等在这里,那也不行。东路的人马会等西路的人马把我们吃完、得意洋洋继续走到那两峰之间时才发动攻击——那时我们早完了。”

“那你的意思是如何?”

种彦崇道:“当家的,我们这次运送的东西里面,有兵器是吧?”

“不错。”

“那好。你打开所有奴隶的脚镣,把兵器分配下去。由我来带队,那也许能保住这里一半人的性命。”他指着东北面那座山峰道:“那块突起的地方,是一个负隅顽抗的好地方,离东路人马埋伏的地方也近。我们如果能逃到那里,因为离伏兵地点太近,为了防止埋伏被窥破,伏兵也许会提前进击。那样我们也许会有生路!”

欧阳永福犹豫片刻,终于答应,打开了种彦崇的脚镣。这时西边丘陵转弯处已经冒出骑兵的前锋。伙计和奴隶们都哗然起来。塞外兵、盗之间界限不明,特别是在边境之地,遇到了多半没什么好处,是生是死全凭领兵者一念之差。

种彦崇心中若说没有半点惧意那是骗人的,但他不断告诉自己道:“你是种世衡的血裔!种师道的长孙!这点场面没什么好怕的!”翻身上马,左手举刀,对着奴隶伙计大叫道:“你们该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吧?要不要活?要的就听我吩咐!”

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仰首待命。种彦崇叫道:“所有伙计,把奴隶们的脚镣都给我打开!”

欧阳永福早把钥匙发下去了,种彦崇又道:“从马车上取自己能用的兵器,能上马的上马,能上车的上车,上不了车的就给我跑!”

众人一阵忙乱,西边那路军马的主体已经完全显现在他们眼中,人数约有三四千人。种彦崇只看了一眼,心道:“果然是夏人!”叫道:“跟我走!”

马蹄得得,车轮辚辚,一路不断有货物被迫丢下以减轻马车负重。种彦崇将刀夹在右臂下,左手控马,约束骑马的人不要跑得太快抛离马车,又鼓励马车上的人振作,以维持一个像样的队伍。等这个队伍走顺了以后,他便夹马减速,押在最后。一些伙计奴隶本来不服他的,看他居然敢在被千军万马追赶之时断后也不禁钦佩。

种彦崇从后方看着这队仓惶逃命的商队,心道:“从这里看去,我们这批人马就像仓促间遇到军队而逃命的商人,没有半点破绽。唉,我们本来就是仓惶逃命的商人,又不是假装,怎么会有破绽呢?”

西夏兵马跑得比较快,慢慢追近了,但种彦崇等人还是来得及在他们到达之前靠近靠近那个左岩石、右树林的地点。种彦崇呼喝着让车夫们把马车停在林、石之间,斩断断缰绳推倒,便自然而然形成了一道屏障,跟着喝令伙计奴隶们取弓箭刀矛准备防守。

布置未定,跑在最前方的西夏骑兵已到,种彦崇抛了马,口中咬了一把刀,手里提了一把斧,跳上推翻的马车上,第一个到达的骑士想纵马跃过马车障碍,种彦崇看得准了,凌空挥斧将他砍下,那马尖嘶一声没跨过马车障碍。种彦崇跃起翻上那匹马的马背,也不拉缰绳,双腿夹紧马肚便向冲在最前的十几个西夏兵逆袭过去,那些西夏人见这个“商人保镖”如此神勇无不骇然,或闪避或迎击,种彦崇也不跟他们硬碰硬,在十几骑的空隙中冲进冲出,刀斧如风,迎击拨挡,搅乱他们阵势后又冲了出来,在马车障碍前方回马待敌,这时障碍物后面伙计奴隶们都已张弓持斧,那十几个西夏兵见了这等阵势,一时不敢靠近,要等大队到来才发动攻击。

野风猎猎,千骑奔腾,种彦崇独臂抗千军,脸上残余的最后几丝稚气在马蹄声中完全消退,终于青春变成了皱纹一样的伤疤。

第一三二章 阴山战事(下)

大宋宣和四年,金天辅六年,金人可怕的扩张力引起了周边民族的恐惧。大宋如种师道等人劝中枢联辽抗金,但皇帝和宰相对这类建议都不加理会。西夏和辽国有甥舅之份,与女真却没什么来往,经过一番思量决定援辽。夏主遣李良辅引兵三万来救辽主,才进入天德一带就被萧铁奴发现,双方接触了几个会合,互有胜败。

这次萧铁奴赶商队为饵,要把夏军偏师吃掉,却见这队商旅乖得出奇,逃跑时像模像样,既没有坏自己的事情,又躲在一个小角落里负隅顽抗,一时西夏兵马竟灭不了他们。

萧铁奴指着那个独臂汉子啧啧对蒙兀儿道:“这家伙不错!这畏兀儿人竟然请到这样的保镖,是他的福气。我们这便出击吧。”

蒙兀儿道:“现在?现在出击,未必能全胜啊。”

萧铁奴道:“他们厮杀的地方离我们埋伏的地方太近了,要是被他们看出破绽跑了,反而不妙。别多说了,出击!”传下无声令,引兵冲了出来。

那部西夏人马蓦地遇见萧铁奴心中惊惶,幸好还来得及反应,不再顾那批商人,掉转马头,组织抵抗。双方兵力大致相当,萧铁奴一冲没把对方阵势冲垮,暗赞道:“夏人似乎没辽人腐化的那么利害。”向旁掠开,由第二个千人队继续冲击。

忽然夏人阵中乱了起来,原来那个独臂怪人带着几个悍勇的奴隶,趁着西夏兵阵势陡转出现的破绽冲入阵中,直闯中军。

萧铁奴叫道:“好大的胆子!”催第三个千人队猛插进去,其它两队马上发箭为援,夏人阵势被萧铁军马脚踏乱,第三个千人队攻破防线,将西夏兵马截为左大右小两部。萧铁奴引兵向右,先歼夏人右军。夏人主将在左军,眼见事不可为,下令撤退,夏军士气大沮,被萧铁奴左右奔突,杀得七零八落。诸将奋勇,争抢主将首级,蒙兀儿眼见得手,忽而一骑冲出,凌空飞刀掷出,正中夏人主将背心——正是那独臂怪汉。蒙兀儿大怒,把那独臂怪汉瞪了一眼,又去追杀其他兵将。

这一战萧铁奴杀伤五百骑,降者一千二百人,算是大胜,引兵回营,叫来那独臂汉问他们来历姓名。

种彦崇不愿自暴宋军之败,但忖同行南奴都是北征一役被俘的宋军败兵,料来瞒不过,想了想,把姓隐了,说道:“我叫彦崇,本是宋兵,战败被俘,被这个畏兀儿商人买来押运货物。”

萧铁奴哦了一声喜道:“南边开打了啊,胜败如何?”

种彦崇黯然道:“南师不利,只是当时军势大乱,我在乱军之中,知得不清楚。”

萧铁奴道:“呵呵,最近忙着对付夏人,可把塘沽那边的事情搁起来了。回头可得好好问问。”

种彦崇听萧铁奴说的是汉语,本已起疑,这时听他提到塘沽,心头一动,问道:“将军和塘沽也有联系?”

萧铁奴笑道:“塘沽是我汉部开的港,我是汉部六将军,如何没有联系!”

种彦崇脑中灵光一闪,他早从欧阳永福口里知道这部人马和汉部关系密切,这时想起杨小七介绍的汉部大概情况,心中对这萧铁奴的身份又多了解了几分。

萧铁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虽然右手坏了,但是条好汉子!不如就留在我军中如何?我让你做个副队长。”

种彦崇踌躇片刻,萧铁奴奇道:“我帮你脱身奴隶,你竟不乐意么?”

种彦崇道:“小人是宋人,家有老小,若将军开恩,放小人归宋,小人当永铭肺腑。”

萧铁奴也不见怪,问道:“你是哪里人?”

种彦崇道:“老家在洛阳。”

萧铁奴道:“洛阳?怎么却有陕边口音?”

种彦崇道:“家祖父、叔祖常年在陕边服役,小人从小吃的是陕边小米,所以说话带西音。那里,也可算我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