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翎问:“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杨应麒道:“我的目的,当然是做更大的生意啦!”

林翎又问:“做什么生意?”

“我都说了不能跟你说了嘛。”杨应麒道:“但总之无论我做什么生意都好,都得先将家财散尽才行。”

这下林翎和林翼都听得懵了,林翼忍不住提笔写道:“为何?”

林翎也将一双妙目盯紧了杨应麒,要看他如何回答。

第二八零章 兰蕙之心常忧疑(下)

杨应麒说道:“你们也该知道我现在的地位,用一句老话来说,那叫位极人臣!这些年大哥忙着打天下,这管理汉部的事情,实际上就是我带头在做。这段时间里我为公为私都赚了不少钱,人家是富拟于帝王,我干脆是富过于帝王。不过至少到现在为止,部民都没什么怨言,因为比起金人治下和宋人治下,他们的生活都要好得多,一比较起来,便不好有怨;而大哥、二哥,以及一干文臣武将也没什么意见,因为大家都忙着打江山呢。”

林翼点了点头,林翎也道:“不错。”

“可是,”杨应麒继续道:“等天下统一了,安稳了,那时就不同了。为何?因为我不认为我们这个政府能够在短短几十年内让所有人都脱贫,便是所有人都脱贫了,也不能让所有人都过上满意的生活。有贫富,就会有情绪,国家一旦一统,失去了与境外民众的比较优势,国民对政府不满的情绪就会抬头;国家一旦安稳,后生国民忘记了开创时的艰辛,就不会像张老余、顾大嫂这些老部民一样,因为敬爱我而对我聚敛大量财富表示理解。”

林翎叹道:“你这么说来,倒像天下人都忘恩负义一般。”

杨应麒微笑道:“他们一定会忘恩负义的——如果我认为我对天下人有恩的话。不过不管怎么样,那是我没法改变的事情。我只知道我如果带着一大笔钱卸任,在我卸任时也许还没人说什么,但总有一天会有人站出来骂——尤其是那些希望官员都是圣人的读书人尤其会骂!这样一来,我在任时聚敛的钱,反而会成为我卸任后杀我的刀了。此刀不去,我便会活的不自在,而且将来赚钱也会放不开手脚。所以我说,如果我想卸任后快活赚钱,现在聚敛起来的钱财便不能不散尽。也唯有先将钱财散尽,将来我才能放开手脚去敛财!哈哈…”

林翎见他露出狂态,抿嘴摇头而笑,林翼却写道:“既知如此,何必当初?”

杨应麒问:“你是说我当初为什么不干脆就不赚私钱?”见林翼点头,轻叹道:“我当初哪里会想到这些?汉部的事业,是一步步做起来的,并不是所有事情我都能预料到的。这散尽家财的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想清楚,也是到最近才下定决心的。嘿,其实散财这事,我今天是第一次和人说起,便是橘儿,我也还没跟她说。”

林翎想了想,说道:“其实你的话也有道理。反正你做生意的手段也很了得,加上你的名声信用,致万金犹如反掌。不过…你认为你卸任后再赚钱,天下人就不会骂你么?”

杨应麒望向窗外,盯着明月想了许久道:“那可难说。不过我最多只能这么做了,难道要我一辈子守着清贫?那我可不干,我宁可被人骂好过。”

林翎看着他,许久,许久,忽然轻轻叹道:“可你真能像刚才说的那样,几年内就从仕途抽身么?”

杨英气一呆,问道:“什么?”

“没,没什么。”林翎道:“我是说,希望你早日卸下重任,我们一起发财。”

杨应麒哈哈大笑:“当然当然,到时候我还要问你借贷本金呢!”

当晚回到津门的家中,赵橘儿见他脸上红红的,问道:“喝了酒来?”

“嗯。”杨应麒道:“今天和林家姐弟说的高兴,便喝了些酒。”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不会在吃醋吧?”

赵橘儿微笑道:“你说什么啊!”摸了摸肚子说:“你和林姐姐的事情,我也有耳闻,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我可不想自寻烦恼。”又问杨应麒和林家姐弟说什么说的这么高兴。

杨应麒便将前后的事情说了,赵橘儿听后沉思了好久,这才道:“七郎,你…你真要这么干?”

“是啊。”杨应麒听赵橘儿的语气,倒像她并不赞成一般,有些奇怪地问道:“难道你不舍得这些钱不成?放心,放心!李白说:‘千金散尽还复来!’他那是夸口,但我是真有这本事。这亿万家财便都花光了,我也能赚回来的。”

赵橘儿说道:“我哪里是舍不得这钱?虽然我是皇家出身,但也挨过苦。便真有一天要和你‘瓢饮箪饭’,我也能熬。再说,我也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杨应麒道:“那你还担心什么?”

赵橘儿叹道:“七郎,不知道为什么,你有些事情想的特别清楚,但有些事情又总是显得有些…有些糊涂!古人说:‘明察秋毫之末,不见舆薪’——却不正是在说你么?”

杨应麒问:“我哪里糊涂了?”

赵橘儿道:“你要散尽家财,怕的是平民百姓骂你。但你可想过,你要真这样做,会落得个沽名钓誉之嫌。”

杨应麒怔了怔,随即一边笑,一边指着窗外骂道:“这人可真难做!钱不散去要被人骂,钱要散去也要被人疑!”骂了一会对妻子道:“不管他们了!我这样决定,固然是有些怕被他们骂,但也是因为这些天反省后觉得在任上积聚钱财,确实有假公济私之嫌疑。但要是散尽家财他们还骂我,那便是他们苛求了!不管了!只要我心安理得就好了。”

赵橘儿凝视了丈夫半晌,叹道:“七郎,我担心的,不是这些平民百姓啊。如果是他们,便让他们骂骂,也无所谓,只要我们问心无愧,把门关上不听就是了。”

杨应麒大感奇怪,问道:“那你担心什么?”

赵橘儿道:“我担心的,是上面的人。”

“上面?”杨应麒呆了呆,随即笑道:“哪里还有什么上面!我们上面?哈,我们上面…那就一个人了!那…”他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说道:“橘儿,你想太多了。”

赵橘儿问:“是我想的太多,还是我想的没道理?”

“这…”杨应麒道:“貌似有点道理,但…”

赵橘儿劝道:“若你觉得我想的有点道理,那还是别这样做的好。当年萧何不过后方理政,便为了避嫌而自污,你的功绩位望尚在其上,却要反其道而行,实在说不上是明智啊。”

杨应麒一听眉头皱得紧紧的,哼道:“萧何什么都好,便是这点,不学也罢!”

赵橘儿道:“可是…”

“别可是了!”杨应麒道:“这等狗屁明智、狗屁风气,最好统统扫掉才好!”赵橘儿还要相劝,杨应麒道:“橘儿,你别担心这些事情,不去想它,自然就会没事!我是什么样的人,大哥清楚得很!”又道:“现在天下事正紧,我也没空来理这些了。如何散财花钱这件事情,我已交代了人去办。你安心养胎就是。”

赵橘儿眉头微皱,忽有侍从来报,说船已经准备好了。赵橘儿一惊,问道:“船?什么船?你要去哪里?”

杨应麒见她如此,微笑着安慰道:“放心,我只是让他们准备船,不是今天走。我会留在这里陪你几天的。”

赵橘儿问:“那你究竟是要去哪里?”

杨应麒答道:“塘沽啊。大哥要打燕云,我想过去就近安排些事情。”

赵橘儿道:“前面大哥打仗,你在后方管好补给后勤就是了,为何还要跑到塘沽去?”

杨应麒道:“战争的胜负,不完全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结果。如今秦晋与东海隔绝已有一段时日了,这次围攻燕云,正是将两片大领土并成一片的大好时机。事若成则我汉部开邦立国,直上九霄,事若不成则恐怕有东西分裂之祸,所以不但不能败,而且不能拖!后方之事我已经安排妥当,我们在东北根基已久,又得民心,有我无我都无所谓。但我若到塘沽去,或许能就近帮大哥理顺一些战前战后的事情。而更重要的,是一旦东西两大板块联系上,我好第一时间安排各项大事。”

赵橘儿道:“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得,只是…”

“只是什么?”杨应麒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赵橘儿道:“我…我怕你功劳太大了。”

杨应麒怔了怔,随即笑道:“橘儿,你什么都好,便是有时候恁小心了。放心放心,我大哥不是你九哥,这些事情,我们都有默契的,否则如何走得到现在!”

赵橘儿听了丈夫的话,沉吟半晌,轻叹道:“好吧,我…我相信便是。”

※※※

《边戎》第十八卷《兴邦灭族》完,请关注第十九卷《大军西征》

大军西征

第二八一章 南北两种人心(上)

一六八一年即将结束,建康又迎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年关。会宁焚毁、金主被杀的消息,这时候已经传到了江南,南宋的士大夫对这个消息充满了复杂情绪。毕竟,金人乃是宋人之仇寇,听说金都覆灭金帝死,大部分士大夫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弹冠相庆。但是上次赵构因汉军大捷而从背后捅汉部刀子一事,又让他们不敢轻易将这种欢喜表露出来——谁知道皇帝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啊!万一将自己的态度表露得太过明显,惹了赵构的忌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彬甫,你看赵官家这次会不会又丧心病狂向我们动手?”

此时建康城内的驿馆中,两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正在围炉坐谈,聊的也正是这件事情。这两个小伙子都不是赵氏僚属,而是新汉之臣,一个叫李世辅,陕西人,其父李永奇在刘锜手下为将,父子两人都深得刘锜爱信,另一个叫虞允文,四川人,其父乃河东路文臣之首虞琪。可以说,这两人都是新汉政权重要人物的后人,此刻出现在建康却是各有缘故。虞允文是以曹广弼使者的身份来到建康向赵构下交涉文书,李世辅则是一路护送林翼,到达徐州后又折回建康办理一些手续。

虞允文加了一些炉炭,又探了探酒壶,见酒已温得刚刚好,便提起壶来分别替李世辅和自己斟满,这才道:“动手?他便是有这份心,怕也没这份胆,便有这份胆,怕也没这份力量!如今我们东、西两路,都防的他甚紧,东海这边自不必说,长江口依然是我们的天下,有四将军在,随时可以像上次一样直捣他们的老巢!至于山东,赵立将军守山东时连宗辅宗弼也进不去,还会怕宋军?而秦川…嘿嘿,秦川那边我可没你熟了。”

李世辅哈哈一笑,说道:“这次我奉了刘将军命到长安保护林翼大人,可是见过忠武军军容的,那等纪律,那等训练,那等老辣,真真让人佩服。当初幸好泾原兵没动手打,要不然能否保住他们在西北的威名可就难说了!在汉中的宋军不来便罢,若是敢来,忠武军定叫他们有去无回!”

虞允文微笑道:“这就是了,赵官家怕死得很,没把握的仗,他不会打的。如今我们分了力量注意南边,虽然北边因此而不够凌厉,但南边守住了,北边才好放心开打。反正东北已经大捷,只要大将军率领汉军主力入关,燕云便大事定矣!”

李世辅听到这里,忍不住摩拳擦掌道:“从东北打回燕云,想到这个我就拳头痒痒!也不知我赶不赶得上这场大战!哼!都怪这见鬼的南宋朝廷,办事这么慢!可别误了我们的大事!”

虞允文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们便是到了中枢,怕也要在辽阳或者辽口、津门呆上一年半载的,如果大将军以神速之兵进取燕云,这场大战,我们怕是赶不及了。我是个书生,便是北边开打,那也没我上战场的份,最多在后面料理后勤,给你们呐喊助威。倒是世辅你没能赶上这场大快人心的大战事,颇为可惜。”

李世辅也叹道:“那也是。其实东海这边精兵百万、良将如云,我便是能及时赶到,怕也轮不着我这无名小卒上战场!”

按理,两人都是来自西面,办完事情后也当回秦晋去,不过曹广弼和刘锜却分别叮嘱他们不用西还了,在江南办完事情,便寻个理由直接往东海去到中枢听命。

原来秦晋重臣宿将遣子侄前往东北中枢乃是这两年来形成的惯例,这虽然稍有点“入质”的意思,但同时也有对这些重臣宿将的后人进行重点培养的意思,可以说是汉廷中枢和地方文臣武将互相争取信任的措施之一。这个不成文的制度,有些像战国、汉朝早期的郎官制度。前往中枢接受培养,不是要人之后那是求都求不到,有道是简在帝心、前途无量,虞琪、李永奇等都已下决心效忠新汉政权,所以对此非但没有异议,反而显得非常主动,而虞允文、李世辅这些年轻人对于前往东北中枢也都十分积极,毕竟那里如今已是华夏世界的经济中心、文化渊薮和政治枢纽,虞允文固然向往辽南的文治,李世辅更是对折、萧等之武功倾心仰慕。不过,由于他们是公开前来江南,这时不西还而要前往东海,总得经过南宋朝廷的同意。

李世辅望着东北,叹道:“此次便上不得战场,至少也要想办法见见三将军、六将军他们,咱们汉军的名将里,怕只有他们能和二将军、六将军齐名比肩!对了!大将军当然也要见,不过他快登基了吧,见大将军却是面圣了。嗯,还有五将军,还有赵将军,还有王将军…啊!都数不过来了!东海这边,就是论将,也确实比秦晋那边要强!”

“毕竟这边才是本部啊!”虞允文也跟着他一起遥望东北,说道:“其实我也想去见见一些人,不过和你略有不同。”

李世辅问:“谁?”

虞允文微笑道:“自然是总理大臣七将军,还有名臣如二陈,大儒如胡老,管宁学舍、蓬莱学舍都是要去游一游的,那边的青年隽秀定然极多。若是得幸,还希望能见见那位名满天下的赵夫人——她虽然是女流之辈,但词写的是真的好!”

新汉政权民风开放,对妇女拘束较少,李清照因此得以讲学于管宁、蓬莱,杨应麒对她甚是崇拜,私下场合中常吟咏她的诗词,所以这位女学者、女词人的声名便传播得更快更快更广了。

李世辅笑道:“你说的这些人,我虽然也听过,不过…嘿,还是六将军他们那边让我更有盼头些。”

虞允文笑道:“文武分途,本是如此。”又道:“这次东北大捷,本该浮一大白才是。只是萧帅焚灭会宁,听说杀得极为残酷,颇伤天和。”

“伤天和?哼!那又如何!”李世辅道:“金人在河北、中原杀我同胞,辱我女子,那时他们可心软过!”随即恨恨地以拳击掌道:“最恨的,是到现在竟然还有汉奸南下,帮金人攻略汴梁、陈蔡!哼!这些狗贼,全忘祖宗了!”

虞允文微微一笑,心道:“金人在这种情况南下,对我们汉军来说,未必便是坏事!”正自思考这河南方面的局势,忽然驿馆的官员来报,却是赵构颁赐新年礼物来了。

李世辅问:“这东西,收不收?”

虞允文道:“国家在出使章程上有规定的,在外从俗,既是赵官家送礼物来,我们却之不恭,不过收下后却不能据为己有,等回去以后,尽数交纳有司便是。”

李世辅道:“好,那就这么办。”

当下两人收了礼物,不卑不亢地以客礼向赵构道了谢,虞允文又出去向有司打探消息,回来对李世辅道:“我们回中枢的事情,办妥了!”

李世辅大喜,忙问端的,虞允文道:“我昨日已经拜托了小朝廷礼部一个官员,那官员正要巴结我,所以当场就应承会帮我们办好这事,只是没想到他手脚这么利索!”赵构在盟誓中已向折彦冲称臣,此事江南一带虽然讳之极深,但汉军上下却无不知晓,所以对南宋政权常称之为小朝廷。

李世辅奇道:“小朝廷的礼部官员,为什么要巴结你?”

虞允文笑了笑道:“这事我原来也不明白,后来他露了口风,要我以后多多照拂,我一想才明白了!想必他们是打听到我父亲在河东身居高位,所以才来巴结我。”

李世辅更奇怪了:“虞大人虽居高位,但毕竟是我大汉的官,关他们什么事情?”忽然拍头叫道:“我明白了!他们是担心这小朝廷不长久了,所以要预先留下一个伏笔!”

虞允文点了点头,微笑道:“不错,应该是这样。”

李世辅忽然叹了一口气,虞允文问他叹什么,李世辅道:“江南人心如此,若此时能有一支劲旅直奔建康城下,恐怕赵氏之灭,便在反手之间了。”

虞允文想了想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打下建康或者可以,但打下整个江南就难说了,而且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要在东北中枢抚治这么大一块地方也难。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先平定燕云。燕云一下,不但金人土崩瓦解,我们东西两块领土也能一统。只要北方一统,何愁吴蜀不平?”

第二八一章 南北两种人心(下)

北方一统,何愁吴蜀不平?

虞允文的话,也正是赵构的顾虑!不过上次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袭汉行动,已经把赵构吓坏了。尽管南宋水师在韩世忠的领导下大肆扩张,但这支水师究竟能否抵挡得住汉部的攻击,赵构仍有疑虑。在欧阳适撤退以后,赵构已经回到建康,但来自海上的危机时常让他惴惴不安,他有意迁徙行在久矣,但该迁去哪里却一直拿不定主意。有人建议迁往荆湖,但荆湖方经大乱,近来金人又有南下之意,未必比建康安全;有人建议迁往巴蜀,但巴蜀乃是困守之地,一旦西行,等如将江东弃与汉部,到时候就只能等着折彦冲来收编招降了;也有人建议前往江西,但江西地理卑湿,若汉军军力能到达建康,到时顺流而下,便如高屋建瓴,一战可下!所以建康虽然并不十分安全,但南宋朝廷议来议去,也没找到一个更好的地方来。

赵构连自保都感到把握不大,何况进攻?现在汉部面向南宋的战线也布得极严,山东方面是赵立,陕西方面是种彦崧,听说这一年里密州附近还设了一个新的军事基地,赵构认为那多半也是为了防范他的,一旦他主动挑起战事,究竟能不能对汉部予以重创呢?赵构没把握,加上汉宋新盟言犹在耳,逃出建康的狼狈状也是前车不远,这么冒险的事情,他实在不敢做第二次!

但赵构的顾虑,又不仅仅是这个,实际上他害怕的事情比虞允文想到的还要多。南北分治,古已有之。江南相对于统一的北方虽然孤弱,但只要拥有湖广巴蜀,则大可与北方政权一抗,所以对赵构来说,这个问题虽然严重,但仍然是远忧,眼下他更担心的乃是近患!

什么近患呢?那就是赵佶赵桓已经被汉部“解救”出来了!这个消息传到建康,对赵构来说无异于雷霆一震!这些天来,江南处处都在轰传赵佶父子已经向折彦冲下跪称臣,赵构的统治根基来自父兄,若连他们都称臣,那赵构还有什么地位可言?如果赵佶一纸招降书信颁下,那他赵构该如何自处?领命?还是不领命?

一想到这个问题,赵构就萎得更厉害了。

该怎么办呢?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他需要有个心腹来商量!找谁呢?

“宣秦桧!”

这时候的秦桧,心里也有些嘀咕。上次的袭汉事件他其实是真正的推动者之一,当时他的目的是:在近期内有限度地削弱汉部,但又要保证不将汉部削弱得太过厉害。汉部要吞并天下——这是汉部几大巨头的共识,无论是折彦冲、杨应麒,还是曹广弼、杨开远,甚至萧铁奴、欧阳适都如此。所以秦桧不敢完全站在这个共识的对立面,否则杨应麒和欧阳适联手一击,马上就能将秦桧碾成粉碎!正因如此,秦桧上次动手之时才会显得左推右拉——左边推着赵构袭击汉部,右边又拉着杨欧来占赵构的便宜,一边是给汉部添加一些祸患,一边又要促使大形势仍然有利于汉部。

如果天下真的能达到秦桧所希望的平衡,那当然最好,但刘锜之颠覆陕西,萧铁奴之奔袭会宁,却是两件完全出乎秦桧意料的军事行动,这两大军事行动几乎是在同时进行,并先后发生作用,扭转了整个战略格局!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北方便已有一统之大势,秦桧当初的计划更完全成为一种空想。

“难道我错了么?”

秦桧忽然感到害怕,北方那些英雄,似乎并不是他单靠智谋就能控制的!天下逐鹿,到最后还是得靠实力说话。

正当秦桧犹疑不安的时候,赵构的旨意到了,旨意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宣他立刻入宫觐见!

赵构在这种情况下宣他进宫,秦桧不用想就知道会是什么事情。赵构的困境他比谁都清楚,不过赵构的困境,并不完全和秦桧的困境相同,秦桧知道,自己的前途虽有一小半系在赵构身上,但仍有一大半系在别处。为赵构“解决”困境,不会是他的目的,而仅仅是他的手段!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对于这一点,秦桧还没想好,不过,赵构既然见召,那便不能耽搁了。

“备轿!”

轿子里有节奏的起伏中,秦桧继续想他的事情:“刘锜、种彦崧都隶属于曹广弼,虽然现在他们职位上并不是曹广弼的直系下属,但想必仍然会唯曹二马首是瞻。当初本想由四将军来解决西北危机,谁知到头来却是让刘、种二人拔了头筹!”

领土之并,军事兼并远比条约割让来得有力量,因为前者乃是一事实,而后者仅为一名分,欧阳适在东南的努力,对于汉部吞并陕西也不过是让既成事实名正言顺而已,所以西北之平定,头功自然属于刘、种,而不是欧阳适。

秦桧又想:“欧阳适虽然在我的暗助下缓解了东南之患,但如今论功劳,却是不及曹、萧二人了,最多只能与杨开远、阿鲁蛮比肩,要说凭借此功进入中枢压倒余子,那是休想!”

杨应麒有建制之功,执政又久,无论德才均为新汉政权文臣武将所钦服,汉部一旦建国,他便是宰割天下的不二人选。若想推翻他的地位取而代之,唯一的途径,就是在折彦冲的支持下,以大功臣入主中枢理政,可现在有这个可能的,或为曹广弼,或为萧铁奴,以欧阳适的功勋,无论如何压不到这两人头上去!

“难道我当初真的选错了么?”

秦桧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十分被动,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法回头了。有些选择一旦定下,便明知是走上了岔道也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

“相爷,到了!”

听到轿夫头的话,秦桧慌忙下轿,进了宫门。他和赵构一样,也有远近二事,方才他想的就是远事,近事则是如何应对赵构即将提出的难题。远事暂时解决不了,但近事却现在就必须应付的。秦桧心道:“官家与我一般,有远近二事,远者无计可施,至于近者,则是二圣之忧。此事却当如何是好?”

走出轿门七步,便已有了主意,心道:“我在江南空想何益?莫若趁此时机北行一番,以窥大汉中枢之虚实!”

他的主意既定,脚步便显得稳重起来。

第二八二章 君臣各自算盘(上)

“秦卿家…”赵构看着秦桧,眼前这个相貌清矍的忠臣,怎么看都觉得顺眼,不过,即使他觉得秦桧颇可信任,但有些话还是不好开口,所以这句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只是道:“卿家看这次汉部在东北的大胜,是长是短,是危是安?”

秦桧低着头,顺着眉,且作沉思状,许久才说道:“胜是大胜,然而安藏危,危藏安。”

赵构问:“怎么说?”

秦桧说道:“引胡为援,有天下之大唐犹不能免其祸,何况汉部一偏狭之国?此安中藏危。然闻那折彦冲善驭胡人,他既控制得住女真之胡,或者竟也能得漠北胡族之人心,亦未可知。此便是安危所以互藏之理。”

赵构道:“卿家曾随驾北迁,当知北人之事。依卿家看来,胡人是真服折彦冲,抑或不得已而从之?”

秦桧道:“若是一无所有之胡人,多愿追随折彦冲;有一技之长者,亦多愿入辽南卖力气。”

赵构哦了一声,忽然觉得秦桧的回答有些不着边际,便慢慢将话引向正题,说道:“金人老巢覆灭,二圣的消息…你可听到了些许未?”说到这里喉音微微颤抖,若是赵鼎在此,定要为赵构之孝感所动,以为他是为父兄担忧而失态。

秦桧却知道赵构实是忧惧交加,这颤抖乃是勉强压抑所致,口中却说:“陛下孝感动天!据传楚国公主已迎得二圣,山东地方的士子,听说也有渡海前去朝觐者。”

赵构颤声道:“那…建康的士子,可有什么动静?”

尽管秦桧早有准备,但赵构这个问题还是问得他一窒。近来听说赵橘儿迎回赵佶、赵桓,建康的人心早就翻天了!一些没政治头脑的人甚至已准备上表,要求赵构根据汉宋和约的条款向汉廷交涉,以迎回二圣。还有一两个更天真者,因见折彦冲久久未称帝,竟然以为折彦冲也是一个忠臣,提议派出一个使者,对折杨等人晓以君臣大义,让折彦冲拥护赵佶复位,届时赵氏将以世袭王者爵之。秦桧听到这个异想天开的说法后不禁哭笑不得,然而也由此知道宋廷内外究竟还有一批人有意于赵佶、赵桓。不过,这些话实在没法跟赵构说,而且秦桧也认为这些话不用自己来说,赵构多半早派心腹太监去打听过了。

赵构见秦桧迟迟不答,颇生疑虑,问道:“秦卿家,为何不答?”

秦桧忙道:“陛下圣明!建康内外,确实有些士子不识大体,知忠之小者而不知忠之大端,知孝之末节而不知孝之本源。”

赵构听这两句话颇有灵机,大感兴趣,点头问道:“何谓忠之大小?何谓孝之本末?”

秦桧道:“忠君爱父,此万载不变之义!然,忠而不审其大小是非者,谓之愚忠,孝而不知其本末源流者,谓之愚孝!请陛下听我道来。二圣,我主之父兄,而大宋亿兆之君上也。惟自靖康以来,二圣北迁,狩于白山黑水之间,与中原消息隔绝,一言一行,难依己意行事——此诚我大宋臣民之大辱,而无可奈何之事也!”说到这里竟是声泪俱下。

赵构亦自泪下,说道:“构不能早拯父兄于难中,虽夤夜梦回之时,思之亦常痛彻心肺。然天不佑我赵氏,吾虽承天立极,在此事上亦极无奈。”

秦桧跪下顿首道:“君辱臣死!臣等不能为主上解忧,实是万死难辞!”

赵构忙道:“卿家快平身,当今国家危亡,正赖卿等扶持,死事易尔,唯生事难。若依卿家所言,文臣武将均赴难去,这万千生民,谁来拯救?”

秦桧这才起身,说道:“陛下所言甚是!臣所以不敢死者,正为着黎民百姓之故!”停了停,继续说道:“如先前臣之所言,那般但知奉北迁二圣之言语,而不能体会二圣心意者,便是愚忠之辈,愚孝之人。”

赵构问:“二圣心意如何?言语如何?”

秦桧道:“二圣之心,陛下方才已言之矣——拯万千生民者便是!至于二圣之言…如今二圣身且不得自由,何况言语!故二圣之心,便是陛下之心,二圣之言,却是那折彦冲、杨应麒之言!是以二圣之心当遵从,二圣之言语不可盲从!”

赵构大悦,垂泪道:“卿言甚是,只是人情多盲从而少凝思,恐卿家所言,非众陋所能解。”他真有些感激秦桧呢,秦桧这番言语,分明是在帮他构建坐稳皇位的新理论。

“不然,”听了赵构的忧虑,秦桧道:“先前二圣随金人北狩,金人以二圣手书传遍两河,而忠直刚劲之臣犹多不奉命,如今折彦冲若再以二圣手书传示天下,亦犹昨日金人所为之事。”

赵构道:“唯折彦冲与金人,毕竟有所不同。”

秦桧道:“臣鲁钝,不知陛下所言之不同为何?”

赵构道:“金人为胡,折彦冲为汉,此其不同处也。”赵构毕竟不糊涂,能够非常准确地知道问题的关键!赵佶、赵桓落在折彦冲手里可能会发挥金人所不能发挥的威力,其中一个最大的关键就是新汉政权是一个华夏政权!当年两河臣子能为华夷大义而抗赵佶、赵桓的乱命,今日可未必会为赵氏一姓兴灭而为赵构抱残守缺!汉部当初在华夷之辨上所选择的立场,此时已发挥出极大的威力来,折彦冲、杨应麒如今不但在力量上威压天下,便是在道义上也高居上风。

然而此事秦桧早有考虑,一听赵构提起,马上接口答道:“谁道折彦冲是汉人!他折氏本出于边族,既入东北,又取胡妻,所生子女均是胡儿。萧铁奴用以灭会宁以成就大功者亦尽是胡人!汉军之中,唯已故之宗颍为真汉人,其余杨开远、曹广弼均有从胡之嫌疑。刘锜、曲端叛贰小人,何足道哉!可知汉部上下,实以胡人为首,汉人为从。其名为汉,其实为胡!”

赵构大喜,知道秦桧这番话,那是要在道义上为南宋政权争取得江南士大夫之认同,其实秦桧这番言论,也不完全是他个人的发明,即便如赵鼎等人,对新汉政权内部胡风甚重的问题也相当警惕,此事赵构也都知道,所以一听秦桧一说,便知道这个论调会有市场!但他随即想起另外一个问题,说道:“卿此论甚当,只是怕有许多人仍被折、杨迷惑了。”

秦桧道:“北虏能愚人以蒙昧,陛下也能晓人以清明。”这句话说的更妙,那是要赵构在境内加强宣传攻势和思想教育了。

赵构听了,忍不住颔首,又道:“卿家所言,甚有道理,只是此事尚须假以时日。”

秦桧道:“汉部要吞灭金人余部,若无我等相助,恐怕也要费时不少。”这句话,却是委婉表明另一个问题:他不赞成与汉部夹击金军。

赵构道:“金军之灭,或可期年。然二圣之迎,却是刻不容缓!”

这句话貌似说赵构恨不得早点迎回父兄,但他实际上的意思却是怕汉部此刻就将赵佶、赵桓这张牌打出来,那他可就极为被动、极为难做了。以秦桧的聪明,自然不会会错意,当下道:“迎回二圣之事,却需一个极得力的人北上周旋,方不失陛下之意。”

赵构便问其人,秦桧道:“臣请毛遂自荐!”

赵构一呆,说道:“卿家乃我大宋宰执,如何去得!”

秦桧道:“迎回二圣,乃当前第一大事!若是派一个寻常臣子去,反而不妥。”

赵构略一沉吟,也觉得若派别人去实在不放心,便泣道:“卿家所言甚是。迎回父兄,本当朕亲自前往才是…”

秦桧忙接口道:“陛下身系九鼎,如何能轻动!”

赵构叹道:“如此,只好有劳卿家了。”

第二八二章 君臣各自算盘(下)

对于汉军东北大捷一事,赵构终于有动作了:他将派出重臣中的重臣秦桧,前往北国迎回二圣!

赵构的这个反应有些出人意料,但同时也很符合许多单纯士子的期望。

“陛下毕竟是孝子啊。”

不知多少士子感叹着,并非常激动地将这件事情记入他们的笔记,以传后世。

虞允文和李世辅也没想到他们这次北上,竟然会和秦桧同行。不过这也不错,因为有南朝宰相同行,他们一路显然会走得更加顺畅舒服。秦桧早有心于汉廷,所以无论言语还是接待都对两人极为礼貌,尤其对虞允文,时或显出一个宰相不当有的媚态。虞允文对此一笑置之,李世辅却很不满意,不是不满意秦桧的态度,而是不满意使节团北行的速度!

“要是能给我一匹千里马,也许还能赶上燕云的大战!”

他私下对虞允文说,不过他自己也知道那多半不可能。

车行辚辚,经淮南,过淮北,这一年多来汉宋边境无战事,连带着淮北也安定下来,有山东汉军挡住,金兵也过不来,因此秦、虞、李三人所过之处,人烟市集略如政和年间。到山东的临时行政中心淮子口时,陈正汇亲自来接,他是少数知道秦桧秘密的人之一,但公开场合中戏仍做得很足,只是以一个上国大臣会见下邦宰相之礼与秦桧相见。表面文章做毕,陈正汇又安排两人私下秘见,陈正汇见面便冷笑道:“秦大人!真定之败,不知你有何话说!”

秦桧大惊,忙道:“陈相!赵构为人,外示人以宽和,内里对军政大权实看得甚紧!这件事情,我实是回天乏术!”

陈正汇哼了一声道:“这件事情,你跟七将军说去!”又问:“此次你来,为的却是什么?”

秦桧道:“赵构让我来迎回二位君父。”

陈正汇笑道:“他会这么孝顺?”

秦桧也笑道:“实非如此。不过公主那边,终究得去见见。至于如何决断,自然听七将军命令行事。”

陈正汇道:“你能如此想,那是最好。”

秦桧又问北边战事,陈正汇淡淡道:“此事尚秘。”也不多言,秦桧便知战事多半正在关键处,否则陈正汇不必保密。

打发了秦桧后,陈正汇才接见虞允文和李世辅,陈正汇的地位比虞琪为高,在文官系统中也正是虞琪所佩服的人之一,虞允文上前参见,甚是尊重。陈正汇和两人一席话下来,竟然便对这两个年轻人青眼有加,对二人道:“本待送你们分别去管宁学舍、上十二村修业,但你二人年纪虽小,文武却均已有成,并非未琢之璞石。七将军最喜欢有才华的年轻人,我想就自作主张一回,直接送你们去见七将军,你们敢去么?”

虞允文尚未回答,李世辅已大喜道:“现在燕云还没打下吧?不知我们可有机会参与此役?”

陈正汇哈哈一笑道:“燕云燕云!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一说到时事,没有不提起燕云的。嘿,那边的事情,我也不好和你们多说,若你们真有本事,便到七将军面前领差使去!”

李世辅大喜,陈正汇便命儿子陈大方与他二人为伴,陈大方资质平平,未入枢要,于大战密事所知不多,但他毕竟身处山东,了解的情况比秦晋、江南都要全面得多。李世辅和虞允文向他请教东北局势,这才了解到平灭会宁的详情,也知道了折彦冲如今正在大定府厉兵秣马,随时可能南下。

李世辅奇道:“如今已是二月末,依大方兄所言,大将军占据大定府已有数月,为何至今也不见南下?”

陈大方说道:“不是不南下,而是一时没法南下。听说塘沽、榆关和北安州、密云一带,几乎日日都有战斗,只是没有决出会宁那样的大胜负罢了。”

李世辅道:“那是大军未动之故吧?”

陈大方说道:“或许是,究竟如何,我便不知了。”

李世辅二人和他说来说去,见他知道的都是些寻常消息,便不多问。不久陈正汇便安排他们前往登州,准备渡海前往津门。此时出海向北,风向洋流都不对,幸好乃是近海航行,风向又非纯是北风,控帆曲行,加以摇橹仍然能走。陈大方领着李世辅、虞允文和秦桧同居一舟,秦桧的随从官员被安排在另外一艘船上,两船同日扬帆,出海不久竟渐离渐远,等秦桧、李世辅等发现这件事情时两艘船早望不见对方了,那边的船上,汉廷随侍官吏告诉宋廷官员说秦桧等的座船被风吹偏了,害得这些对海上事情多不熟悉的官员为秦桧空自担忧。但陈大方告诉秦桧、李世辅、虞允文的又是另外一套说辞:“这件事是家父的安排,家父说了,等靠了岸你们便明白。”便不再肯透露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