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辅毕竟是西北将门出身,人又年轻,于富贵事务的眼光十分一般,对小延福园之独到之美不能品味,只是觉得“很漂亮”而已。但刘豫却是久在文场的人,见多识广,来到这里之后大感赞叹,连称此园虽未竣工,但已可见主持规划此处者胸怀锦绣。杨应麒闻言微笑道:“此园乃是主人自划自制,非出工匠之手。”

刘豫哦了一声道:“那就怪不得了。”忽然灵机一动,抚手笑道:“我知道了,这园子定是出自丞相之手!”

杨应麒哈哈一笑道:“刘大人取笑了。军政国务,运筹帷幄,我都还是懂一些的。但这园林之胜,花石之美,我虽得橘儿教导了这么久,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刘豫听他口中提到赵橘儿,道:“那莫非是公主的大作?”

杨应麒微笑道:“橘儿的火候,怕还差些。这座园林是我辟出来供岳父、大舅晚年安养娱乐之所,岳父不愿假手匠人,所以亲自指点,估计数年之内便可完工。”

刘豫听杨应麒说“岳父、大舅”什么的,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转念一想,马上醒悟杨应麒的岳父、大舅就是赵佶、赵桓,吓得弯腰叉手道:“原来是道君太上钦制,刘豫冒犯了,冒犯了!”

杨应麒一笑,领了他到内堂来,堂内一人正在作画,其他人侍立观看,站在最外面的乃是旧宋右丞、礼部尚书陈过庭,乃是从赵佶北迁的老臣子,当年在汴时爵位非刘豫可比。刘豫一见,腰杆便弯了两分,陈过庭见他进来却只是扫了他一眼便不理会,只对杨应麒拱手默礼。陈过庭上手是洛阳大儒尹焞,尹焞过去,是汉廷帝相之师胡安国,胡安国上手是一个跨入中年的清隽男子,那清隽男子再过去就是作画之人,却见他虽经风霜,仍存福态。刘豫见到这两个人,吓得噗的跪了下去,口呼二圣,这作画者与旁边那中年,自然便是杨应麒的“岳父和大舅”——赵佶赵桓父子了。

刘豫这一开口,屋内宁静的气氛便坏了,陈过庭等怒目而视,刘豫亦自觉唐突,顿首请罪。

赵佶本不理他,但抬头见到杨应麒,赶紧放下笔迎了出来道:“贤婿,你来了,怎么不让人通传一声!”

杨应麒道:“听说岳父正享丹青之乐,本想悄悄进来,偷学一二,不想却扰了岳父的兴致。”

赵佶呵呵一笑,这几年他得杨应麒庇护,但凡与国政有关者皆拦在门外,闲来无事,只与众儒生探讨些义理,与众文士论说些诗文,或吟诗,或作画,虽无皇帝之尊,倒也还保佑富家翁的清雅生活。尤其难得的是杨应麒将历年汉政府所得的字画金石都搬到他府上请他品鉴,作序作录,更是一项值得消磨时间的大乐事。不过杨应麒太忙,一年也没能见到几次,这时忽然见他来到,便拉了手说长说短,又是热情,又是亲昵。他们翁婿郎舅坐着说话,刘豫跪在地上,哪敢插口半句?

三人说了好久,赵佶忽然记起来什么,指着刘豫问:“这位有些脸熟,却不知是何人?”

杨应麒道:“是九舅派来给岳父请安的家人,叫刘豫。”

赵佶哦了一声道:“刘豫,刘豫…可是元符年间进士?”

刘豫顿首道:“蒙太上惦记,刘豫正是元符中登进士。政和间为侍御史,寻为两浙察访,宣和间判国子监,除河北提刑。今上因眷顾刘豫是曾追随二圣之老臣子,特许入朝参赞。”

赵佶又哦了一声,也不理会他自报履历,只是问:“九郎在江南,过得还好吗?”

刘豫看了杨应麒一眼,不敢说国事,只是道:“官家在江南都好,就是日夜思念父兄,时显憔悴。”

赵佶尚未答话,杨应麒叹息道:“难得九舅如此孝顺。”对赵佶赵桓道:“岳父,大舅,要不二位便往江南一游,以慰九舅思念之情,如何?”

刘豫没想到杨应麒会说出这话来,吓得不知该如何反应,陈过庭等一时间也都屏住了呼吸,赵佶和儿子对望一眼,总算他把持得住,摇头叹息道:“我老了,你大舅这几年又在北狩时落下了病根。从塘沽到江南万里迢迢,越河过江,只怕到了建康,九郎见到的便是我们的尸骨了。去不得,去不得。”

杨应麒道:“若建康太远,不如便去山东,然后让九舅来朝见。如何?”

刘豫大惊失色,更不知该如何是好,赵佶又和赵桓对望一眼,迟疑道:“只是听说最近胡人不太安分,四方多事。咱们家的这点小事,还是要放在天下大事的后面。这事…我看等陛下回来再说吧。”他口中的陛下,自然是折彦冲。

杨应麒笑道:“这点小事,我决断得了,最多请示一下大嫂,大哥不会见怪的。”

赵佶颔首道:“若是这样,便请贤婿把握分寸。”

杨应麒道:“既如此,那我便和大嫂商量一下,看事情行得行不得。”这才指着赵佶正在作的画,请教了一些丹青之道,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带着刘豫告辞出去了。

杨应麒出去后赵橘儿便从后堂转出来,胡安国、陈过庭等慌忙给公主请礼,赵佶见到她,脸上讶异道:“橘儿,怎么你也来了。若早来一刻,便见到贤婿了。”

赵橘儿道:“我好些天没过来了,今天天色不错,便带了孩子来见见爹爹。七郎来过么?”

赵佶见到赵橘儿怀中的孩子,忙抱过来,弄儿为乐,也不管其他事情了。赵桓在一边道:“七郎方才带了九弟的家人来,那家人说九弟思念我们。七郎便说要不让我们回江南一趟。”

赵橘儿惊道:“江南那么远,爹爹年纪也不小了,哪里经得起这等折腾!”

赵桓道:“爹爹也是这么说,所以七郎又出了个主意,说到山东去,让九弟来相见。”

赵橘儿道:“那也是个好主意,不过听说九哥在江南很忙,我们去山东容易,但让九哥北上,却还得看他能不能抽得开身。”

赵桓一听点头道:“妹妹说的是。”

赵橘儿又道:“我看这样吧,我写一封信,问问九哥的意思,若他抽得开身,便约个时间,我们一家人聚聚。若他抽不开身,那这事便先押后。”

赵佶笑道:“这些事情,你安排就好了。”又道:“前些天听说张择端也到了塘沽,要绘这塘沽胜景,可是真的?”

赵橘儿道:“是有这事,我今天来,也正是要告诉爹爹这个。爹爹,你要不要见见他?”

“见,见!”赵佶道:“我得提点提点他,要不怕他作不好这画。”

第三一八章 大汉军心(上)

杨应麒带了刘豫出来,到了外边,又和他议论这小延福园尚未完工的花石草木,让他提供一点意见。吓得刘豫道:“道君圣人手笔,刘豫哪敢妄议。”

杨应麒一笑,继续跟他谈这花石的妙处,刘豫唯唯诺诺,心不在焉,到后来终于忍不住了,眼见四下无人,鼓起勇气打断了杨应麒,问道:“丞相,恕刘豫唐突,不过,丞相真要拥二圣去山东么?这…这似乎不太妥当。”

杨应麒反问:“有什么不妥?”

刘豫道:“道君圣人年岁不轻了,千里跋涉,万一有个好歹,这可如何是好!”

杨应麒道:“可塘沽这边毕竟太北,天气不如山东暖和。岳父在汴梁住惯了,眼下汴梁在宗弼手里,倒是山东,天气水土,或者和汴梁近些。”

刘豫道:“河北山东,天气水土也差不了多少。别的地方不说,就是这小汴梁,比之当年的大相国寺也差不远了。”

杨应麒道:“小汴梁确实有些人气,但小延福园却嫌太简陋了。”

刘豫忙道:“小延福园格局虽非极大,但有道君圣人亲自指点兴建,将来建成之日,必是人间一胜景!”

杨应麒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将来若有建成之日,那自然好说,可我怕建成无日。”

刘豫忙问为什么这样说。杨应麒道:“钱啊,没钱!这小延福园本是我大哥临走前预留下一笔钱兴建的,但云中、河南的战事一起,不得已,我只好偷偷将钱挪了去先填西北战争的窟窿。不过这事我可不敢让岳父知道,如今小延福园得以继续兴建,还是我和橘儿把历年的家底都当买了,又东挪西借弄到的钱,但工程断断续续,不知能撑到几时。”

刘豫看了他一眼,对他说没钱打死也不信,却没敢揭破,只是道:“这小延福园乃是供二圣安养之所,我主为二圣子弟,自当承担此园费用。”

杨应麒大喜道:“真的么?若有九舅承担一些,那我可就能松一口气了。”

刘豫便问还缺多少,杨应麒报了一个数,吓得刘豫道:“要这么多?”

“不多,不多。”杨应麒道:“这园子是岳父大人安养晚年之所,用料不敢马虎,选的都是最上乘的花石,有些甚至是从南洋、西域万里迢迢运来,费用着实不小。嗯,若是只将这小延福园作为岳父暂住之地,那倒也可以马虎些。反正住个一年半载的,再搬到山东去,也是可以的。若九舅肯接他老人家到江南去,那更是一家团聚的好事。”

刘豫一听他这样说,忙道:“丞相说的是,二圣安养晚年的所在,确实马虎不得。”

杨应麒道:“这建园之费,我也不要九舅都顶了,他只要顶个一半就好,其它的我自己想办法。”又道:“对了,刘大人,最近九舅在边境上接连调兵,不知到底为的是什么?”

“这个…”刘豫道:“为的是怕金寇凶狠,犯了汉疆,特此派兵援邻,只要丞相点一点头,我大宋的大军马上便能进入山东,帮汉家夹击宗弼,进入关中,抵御夏人。”

杨应麒微笑道:“那可多谢了。不过我大汉兵将,颇有富余。倒是听说升龙(河内)那边最近又不老实,不知大宋水军是否充足,我正想派水师入岭南福建,帮九舅捍卫西南呢。又听说洞庭、太湖、鄱阳都有水贼盘踞,我们大汉的水师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做个主张,请四哥南下帮九舅剿了吧。反正大家是亲戚,也不用客气。”

刘豫忙道:“我朝西南边疆,兵将亦颇有富余。长江诸湖更不曾闹什么水贼,怕是误传,误传。不过丞相美意,我们心领了。”

杨应麒哈哈一笑说:“那么说来,倒是我过分热心了。”携了他手,又去游小汴梁,似乎半点部将金军入寇、西夏犯边之事放在心上。游了半日,又叹道:“我本南人,但多年未回江南,都不知道故乡景物有何变化了。”

刘豫也听说杨应麒是江南人,接口道:“待北边战事略定,丞相也可如刘豫般出使大宋,那时便可借机一游故地了。”

杨应麒哈哈一笑道:“出使大宋?那也不算衣锦还乡。”

刘豫脸色微变,问道:“丞相想如何衣锦还乡?”

杨应麒道:“如今我大汉朝廷中南人甚多,建康朝廷上北人也不少。南人思乡,北人便不思乡么?所以我最近是在想,什么时候汉宋大臣能自由来往,那才是美事呢。”

刘豫猜不透他的意思,只是道:“如今毕竟国界分明,此事不易。”

“不然。”杨应麒道:“若两国能达成通臣之制,便不难。”

刘豫便问何谓“通臣”?杨应麒道:“使大汉之人能到南朝为官,江南士子能到大汉为宦,那便是通臣之制。”

刘豫骇然道:“这如何能够?”

杨应麒含笑道:“为何不能?我若到了建康,刘大人说,有没有资格做宰相?”

“这…”刘豫结巴了好一会才道:“丞相自然有这资格。”

杨应麒道:“是啊,刘大人若肯留在塘沽,那也是帝佐之才!”

刘豫惊道:“不敢,不敢!”

杨应麒微笑道:“南朝诸公的才具,大哥与我心里有数。天下姓折也罢,姓赵也罢,都不妨贤能者居宰辅之位。君不见我大汉朝堂之上,州县之中,半数是旧宋士子么?”

刘豫心有所悟,只是不敢接口。他回去后仔细琢磨,觉得汉廷根基一时难以动摇,又猜不透杨应麒手中到底还有多少底牌没打,便不敢再小觑汉廷。再则杨应麒言语中已露出招揽之意,暗示无论宋廷前途如何都不会影响自己的富贵,那相当于是给他预留了一条后路,心里便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对赵宋的前途便不如何忧心了。

不久出使事毕,刘豫告辞南归。入了宋境后快马加鞭,赶往建康。这时宋军尚在边境上徘徊,建康群臣望了他多时了,就要等他带来北面情报,好决断接下来的大事。

刘豫到了建康,先在朝上说明路上见闻,大宋群臣听说塘沽如此民气,都感北侵之事不可妄为,否则必有后患。

朝见毕,刘豫又入偏殿,单独向赵构面陈在小延福园的见闻。赵构听了不禁又忧又疑,说道:“若照卿家所言,北朝在折彦冲离开后家底还是不可小觑。要不然如何敢对夏人如此强横?又前线回报,汉军在黄河的布置均未曾动,看来折彦冲北上,并未调走南路兵马。加上两河民心向彼,恐怕我们就算北上,也难有所成。”

刘豫听赵构这样说,就知道他在打退堂鼓了,便顺着他的意道:“陛下所言极是。万一汉军真能抵挡四家联手,那我们便是惹火上身。便是我进军顺利,亦有一虑。”

赵构便问何虑,刘豫道:“从那杨应麒的暗示看来,如果我们进逼山东,他抵挡不住时,恐怕会在山东扶立…”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道君太上即位…”

赵构骇然道:“他不至敢如此吧!”

刘豫不便接口,但那边赵构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杨应麒若觉得守不住山东,便舍着割裂齐鲁之地,扶立赵佶或者赵桓为宋帝,那时他赵构如何自处?就算宋军进入齐鲁的兵将能接管山东全境,但这些兵将到时候会不会反过去向他的父兄效忠呢?

赵构没把握。虽然现在不给汉廷雪上加霜,也许往后就再没有机会了,但他琢磨到最后,还是决定不冒这个险。

杨应麒要钱,就给他吧。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内部,收拾收拾那些跋扈的边疆军阀,收拾收拾那些缅怀他父兄的旧势力,只要自己在东南的统治基础够牢靠,那就算折彦冲成功凯旋,自己也还有机会和他划江而治。

第三一八章 大汉军心(下)

杨应麒在宫中对李永奇所说的一番话已经让西北兵将对中枢归心。要知道,麒麟相公可不是一个弱势的宰相,相反,他的威权是很重的,但他却给了刘锜、种彦崧等以极高的信任和自由。

“夏边战事,由你全权节制!陕西秦凤守不住,我许你们撤过黄河;河东再守不住,我许你们撤过太行山!”

中枢的信任到了这份上,刘锜还有什么说的?难道他还真能带着军队撤到河东、撤到河北不成?所以他接到命令后便召集诸将,先公布了中枢的命令,然后道:“从今天开始到陛下凯旋,我不再领一分军饷!每日到军营和底层士兵同吃同睡!我不要求你们也这样做,不过我却不想看到你们打败仗!更不打算真的撤到河东、河北去!别说河东!就算是长安,嵬名察哥要过去,也得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嵬名察哥犹豫了,他忽然发现自己当初的决定也许错了!因为这天他听到了一个消息:汉军西北兵将,从上将军以至于底层兵卒都自请削减一半的军饷。嵬名察哥听到这个消息后忍不住颤了两颤对监军嵬名仁礼说:“从古到今,没听说兵将有这样的决心还会打败仗的。这样的军队如果只有几百人也就罢了,如果有几千人就很可怕了。可汉军西北还有十几万大军,这怎么得了!这样的军队如果是由一个庸将来率领也就罢了,可偏偏带领这支军队的是刘锜!”

嵬名仁礼听出了嵬名察哥言语中的悔意,反问:“那我们难道就这样算了?”

“当然不能这么算了!”嵬名察哥说:“现在折彦冲还在漠北,汉军就这样强硬,如果等他回来,西夏还能有遗种么?”

嵬名乾顺也被汉廷如此强硬的态度吓了一跳,他原来也没指望汉廷会爽快地答应他开出的苛刻条件,但西夏漫天要价,汉廷就地还钱,他认为在眼前的局势下汉廷总要给自己一点甜头的,那样他乾顺就能处于进退自如的有利地位。可他没想到自己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杨应麒的强硬让他怀疑这位麒麟相公手里是不是还有厉害的底牌,不然的话,汉军的士气怎么会忽然旺盛了起来?刘锜的杀气,似乎让远在中兴府的乾顺也感受到了!

“陛下,”嵬名仁忠奏道:“看来就算折彦冲不在,汉人也不可欺侮。”

嵬名乾顺道:“这我也知道!可杨应麒现在要我将太子送到塘沽去,难道我真的照做不成?”

嵬名仁忠道:“这个当然也不行。不过我们应该撤换李寿,派一个稳重一点的使臣去塘沽,以图婉转。那杨应麒并非鲁莽武夫,这次他虽然说的决绝,但应该也只是对我们要求割地的反击,如果我们真心与汉廷和好,他也不会一意孤行的。”

嵬名仁忠的话正合嵬名乾顺之意,他当即派遣另外一个使臣前往塘沽,同时飞马告知嵬名察哥,要他谨慎行事。但他的这个决定却嫌迟了,使者到达边境时,嵬名察哥已经发动攻击,六万铁骑呼啸而东,直指长安。汉军也未示弱,由于从一开始就对夏人不抱幻想,所以西北汉军的防御功课做得很足。

刘锜将军马布列成三道半圆形防御圈,依托数十座城寨抵消夏人的冲击力。刘锜对诸将的话说的狠,但这仗却打得稳,这种用兵的精神显然是一个“拖”字,而不是求胜。他知道汉夏双方的优劣所在,所以宁可损失边境上的一些阵地,也要用空间来换取时间。除了“拖”字以外,刘锜还讲究一个“省”字。在整个用兵的过程中他特别注意军资的配给,大消耗的仗尽量避免,因为他知道此刻关东甚至渭南都没法给他提供足够他浪费的补给。前线已经决定了要放弃了的阵地,所有物资一律后撤,撤不走的就一把火烧了,半点也不留给夏人。

嵬名察哥进军不到一月便越境二百余里,在他和刘锜较量的岁月里,这是空前的战绩。但他却不感到高兴。因为他在这二百余里的广袤地面上没得到一点好处!刘锜依然在前方的堡垒中等候着他去攻打,有可能他赶到时刘锜已经撤走,也有可能刘锜会在某处利用地形之便对他迎头痛击。刘锜利用地形上的纵深抵消了他攻击力上的优势,中兴府到长安之间的路并不好走,再要往前,每走一里路都要多费几成粮食。

嵬名察哥如果贪功冒进,粮道随时都有被截断的危险,但如果步步为营,等他到了长安怕要两三年!他当然不能等这么久!夏人在进军一个月后,行动开始显得有些浮躁,夏人越浮躁,汉军就越显得从容。

这时,十几支来自渭南的山地兵开始在夏人的粮道附近出没,这十几支山地兵每一支的规模都不大,但疏忽来去,十分难防,让夏人维护粮道通顺的成本大大提高。

对于这十几支兵马嵬名察哥十分熟悉:那是种彦崧麾下的忠武军!以前他和刘锜较量时,渭南曾不止一次派出兵马来援,但这时种彦崧还能派出兵马来,“难道南宋那边根本没动?”

想到这里,嵬名察哥动摇了。南宋的军队有没有动,对夏军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可是由于消息隔绝,嵬名察哥却很难和南宋的将领取得确切的联系,更不知道大宋朝廷对汉夏的冲突究竟采取什么样的立场。如果南宋根本就没有动,而只有西夏和云中在动手,那他们两家就算倾尽全力,到最后也可能会变成一场闹剧。

可这场战争既已爆发,便不是说收手就能收手的了。嵬名察哥知道夏主乾顺会容忍他提前进兵,却不知道乾顺会否容忍他无功而返。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停战,夏人该如何面对汉廷的责问?难道真的把太子送到塘沽去做人质不成?可是如果继续进攻的话,夏军真能攻到长安吗?就算攻到了长安,能动摇汉廷的根基么?

本来很有把握的事情,忽然变得不可测来。而随着信心的动摇,夏军的动作也变得有些迟缓、犹疑起来,而这又大大影响到他们的战斗力。

“保护家园!抗击夷狄!”

汉军的阵营里时时传来这样的呼声,他们作战的目的十分明确,但夏人却反而彷徨了起来。尤其是中低层将领,他们都不知道这次打仗为的是什么!嵬名仁忠虽然不赞成急躁用兵,但嵬名察哥关于“今日不进取,明日西夏无遗种”的论调他还是能接受的。但中低层的兵将却不可能领会这种以攻为守的道理。在他们看来,这次侵略汉地,为的不过是满足王爷将军们建功立业的欲望罢了。

不但前方的战士产生了犹疑,就是后方嵬名仁忠等也动摇起来。乾顺对察哥的支持力度,显然也不及他出发之前了。虽然夏主和晋王有兄弟之亲,但在这个战争前景不明朗的时刻,乾顺的支持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嵬名察哥心里也没底。

开战一个月后,嵬名察哥所处的政治形势也明显比刘锜恶劣了。因为在汉军那边,越打越顺手的刘锜十分清楚杨应麒的底线。杨应麒说允许他丢了长安,甚至允许他丢了河东,现在看来情况远不会恶劣到那个地步,只要能守住秦川,西北兵将就算立了大功!所以他刘锜显得很从容,他准备拿半个陕西和半个秦凤,来换取夏人两到三年的时间!

夏军和汉军在西北磨合了几个月后,汉军的后勤官员已能适应这种战时的军资配给,汉廷在秦陇的财政物质慢慢进入一种不丰富的平衡当中。民间有人饿肚子,但也没饿死。军中有粮无钱,但一种可贵的心理却普遍存在于西北将士心中:我们现在是在保卫家园,我们现在是在等待北征军的归来,等待陛下的凯旋!

这种信念,支持着他们在艰苦的境况里支持了下来。因为他们都相信会有那一刻!

第三一九章 云中黄河(上)

云中宗翰的攻势十分猛烈,但并没有超出杨开远的预料,甚至不及杨开远的预料。

宗翰退缩到云中以后,财政状况恶劣到无以复加。在他才退守云中的前半年里,金军还能保持一定的战斗力,毕竟金国曾短暂地成为天下霸主,虽在末路,余威尚在,靠着这余威和云中的山川之利,宗翰挡住了折彦冲的一轮进攻。但这段时间也正是汉军军威最盛的时候,有折彦冲亲自坐镇,在居庸关一线汉军对金军一直是攻势。而晋北在曲端的经营下,也让宗翰无机可乘,于是双方便开始进入相持时期。由于向东向南无法发展,为了争取西夏的友好也不能向西进取云内天德,北面又是既难统治又较贫瘠的草原沙漠,这便让宗翰军陷入了四面坐困的境地,嵬名仁忠、嵬名察哥对高庆裔的外交辞令并不是空话,宗翰号称拥军三十万,实际上云中一地根本连五万精锐部队都养不起。宗翰能支撑到现在,一方面是依靠金军西路军这些年掠夺到的积蓄,一方面也靠着对云中民力地力压榨性的透支。

所以当折彦冲北上,杨开远和宗翰对局的时候就发现对方的后劲十分有限。

首先是骑兵,金军对宋军的时候本以骑兵见长,但这时又恢复到以步兵当先的情况,对骑兵的使用十分谨慎,不敢轻易浪费,甚至发生了金军侦察骑兵被汉军侦察骑兵发现后追杀格毙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汉军侦骑能占据上风主要是一些金军侦骑竟用劣马来给金军作配给。金军使用骑兵的保守态度让杨开远十分怀疑:金军是否开始面临马匹缺乏的问题了?云中北部是有天然的良好牧场的,金军出现马匹缺乏的问题,是因为牧场发生灾荒,还是因为马群发生疫病?抑或是其它的问题?

接着是装备,金军除了一二万精锐还能保持精良装备以外,其它军队的兵器质量都呈现参差不齐的状况。云中一带煤铁资源丰富,可金军还出现这种情况,是否是因为工匠缺乏?可燕京破城之前,宗翰明明就带走了大批工匠,而且云中本来就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工匠团体。还是说宗翰军的财力跟不上,以至于有资源也没能充分运用?

最后,就是杨开远发现金军有将近七成的部队里许多将士面有菜色。尤其是那些作为炮灰的步兵队伍,简直就是严重的营养不足!

“看来,宗翰内部的问题很严重啊。”杨开远对石康说:“不过我们也要小心,要防止他们临死反扑,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背水一战的力量是很可怕的。”

折允武在塘沽收到杨开远的战报后甚感欣慰,对杨应麒道:“若照现在这情况看,若在给我们五年时间,甚至三年时间,宗翰就可以不战而下。”

“不用三年。”杨应麒道:“实际上再过一年半载就够了。这段时间来我们和云中之间的实力对比消长得很快,如果当初六哥在漠北的行动顺利大哥不用北上,那么再等半年,我们就可以挥军西进了。可惜漠北还是出了事,我们不但失去了这个好机会,还让宗翰趁势反扑。”

折允武问:“七叔对云中的情况似乎了如指掌啊。”

“说不上了如指掌,不过,三哥有疑惑的地方,我正好能够解释。”杨应麒道:“比如马匹不足,比如军械失修,比如将士营养不良等等。当然云中地狭军多是最重要的原因,但宗翰军会衰败得这么快,腐败实是一个大病根!”

折允武讶异道:“腐败?云中的官员腐败?”

“是。文官系统,还有军队的后勤系统,甚至部分将官,都有腐败的问题。”杨应麒道:“宗翰为了供养大军,批下特权让官吏尽量收刮,但这些官吏收刮了民脂民膏之后,交给宗翰的最多三成,还有七八成,都落尽了他们自己的口袋里了。文官福了起来,武将也不甘人后,或者和文官同流合污,或者干脆倒卖军资。平时或许还看不出什么,但一打硬仗,这些问题便都暴露了出来。”

虽然是敌方阵营的腐败现象,但折允武闻言还是忍不住切齿:“他们…现在什么时候了,他们还腐败?难道他们就不知道大局一坏,他们不会好过么?”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他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宗翰如果覆灭,他们也不会受到影响,甚至会过得更好。”

“为什么?”折允武问。

杨应麒道:“有晋北、冀西的例子在。”

折允武一怔:“刘萼?”

“不错。”杨应麒道:“刘萼是他们的榜样,他们认为,将来我们汉军西进,他们也可以得到刘萼的待遇。而韩昉也是如此许诺的。”

折允武更是一奇:“韩昉?”

“嗯。”杨应麒道:“这件事情,韩昉、刘萼做得很好。太子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虽然晋北、云中的边界禁令森严,但仍然有大批的工匠越境难逃,有大宗的马匹交易在进行。”

折允武问:“马匹交易?谁买谁卖?”

“云中的官吏卖,刘萼曲端他们买。”

折允武道:“宗翰怎么会允许这等情况出现?”

杨应麒笑道:“文官武将内外勾结,上下其手,宗翰不一定清楚下面发生了什么事,就是知道,也未必能控制!宗翰现在能让雁门关守将不将关门给卖了,已经很了不起了。”

折允武又问:“可刘萼他拿什么去和云中的官吏交换马匹呢?制钱、布匹、铁器、粮食、金银…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朝廷下令不能对云中出口的!刘萼不会犯禁拿这些东西去交换吧?”

“没有。”杨应麒道:“据我所知,刘萼用的,主要是地。此外还有林氏钱庄的债券,甚至我们大汉的国债券等等。”

“地?”

“对,地。河北一带的田庄,还有塘沽的铺面、住宅等等。”

“河北的田庄,塘沽的铺面?”折允武道:“这些东西又不能搬,刘萼怎么卖?”

杨应麒道:“地不能搬,但地契可以。我们大汉对私权产权保护十分得力,此事天下皆知。有地契在手,就是拥有了这些田庄、铺面的产权。”

折允武道:“可是云中的官吏,他们…他们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他们现在又不能用!难道…难道他们是为了…预备后路?”

“不错。”杨应麒冷笑道:“这些人,可没一个打算和宗翰抱着一起死的。他们只等着宗翰的主力被击垮,统治一崩溃,那他们一换服饰,马上就能成为我们大汉的官员,就算我们大汉不用他们了,他们有了这些地产、债券,也能做个富家翁了。”

折允武听得目瞪口呆,杨应麒又道:“刘萼用煤铁在我们境内发了财,作为启动资金,弄了这些东西,然后再去跟云中的文吏将官换马,换人,甚至换粮,一转手间,他刘萼就能赚个翻倍,而晋北军的马匹、粮食等军资,也有部分由此而来。这两年晋北军不向中枢多要一份额外补贴而人雄马壮,刘萼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甚大。”

折允武道:“这些事情,七叔都知道?”

杨应麒颔首:“知道。”

折允武问:“这些事情,可都是七叔指使刘萼做的?”

“不是我。”杨应麒道:“中枢方面和刘萼响应的,是韩昉。此外,四哥也有介入——刘萼能大规模地在河北、塘沽购置那么多庄园、店面,就是在四哥羽翼下进行的。民间方面,四哥的岳父、林氏钱庄也和刘萼有很大的生意来往。”

折允武忍不住道:“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七叔从来就没和我提过?”

杨应麒道:“太子,不是我故意瞒你,只是像这样的线索,本应该由太子自己多留意的,我不能什么事情都给太子总结好,那样太子会养成惰性。其实关于这些事情,我的消息来源并不比太子多多少。云中的工匠难逃,还有这些交易,晋北、塘沽、河北的公文,其实或多或少都有涉及到的,只不过太子没有将这些线索串起来而已。”

折允武奇道:“有这样的公文?”

“有的。”杨应麒道:“比如我记得今年二月中,曲端递交上来的述职报告中,在靠近末尾处,就有提到十个云中工匠逾境来归,他已下令妥善安置等语,太子回头一查就知。”

“十个?”折允武道:“十个工匠来归,算什么事!”

“可各方面递上来的报告中,可不止这一次有工匠难逃,如果太子将各种大大小小的公文中工匠、牧民难逃的数量加起来,就会发现那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何况汇报上来的数目,通常都会远小于实际数目。这样估摸起来,对宗翰那边来说可就是人口上的大损失了。”杨应麒顿了顿,又道:“至于我们河北庄园、塘沽地产方面,其实各地县官、州官的汇报中,也有蛛丝马迹可寻,若只是单单一宗,数量都不惊人,但如果将这里面的前因后果串联起来,便可以推知我们境内的经济运作,其实和汉金的军国之争大有关联。这些事情,大部分都在韩昉的监控下进行,我知道,但因对我军有利,所以便没有干涉他,算是默认了他们的做法。由于主要是内政层面的事情,所以三哥知道的也没我全。现在三哥既有这样的疑惑,那回头我会写信给他,和他交换情况。”

折允武听得呆了,喃喃道:“别说三叔人在前线,就是我人在中枢,也没看出这些事情之间的关系。”

杨应麒笑道:“太子,这些事情,我二十年前也看不出来的。不用急,慢慢来,总有能上手的一天。”

折允武道:“可要这么说,那…那宗翰这一两年来,其不是在为我们做嫁衣么?”

杨应麒忍不住微笑道:“是啊。这就叫掠敌于境内,战胜于朝廷!说起来,这一年多来河北的经济能恢复得这么好,塘沽的商业能如此繁荣,宗翰也是很有贡献的,哈哈。”

折允武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问:“七叔,那将来如果我们顺利收回云中,要如何对待这些‘功臣’呢?”

杨应麒道:“韩昉在这件事情做得很好,虽然最近他犯了一些错误,不过我们不能因小错而抹杀他的这项大功。我想,大哥回来后知道,心里也会给他记一功的。”

“我不是说他。”折允武道:“我说的,是那些祸害云中、掏空金军西路的贪官污吏。这些人虽然做了对我军有利的事情,但人品不堪,将来我们若收回了云中,难道也要像对待刘萼一般,许以高官重职么?”

杨应麒听了这个问题,淡淡一笑,说:“该怎么处置这些人,那要看收回云中时大汉的内外局势,那是将来的事了,不用急着现在就下决定。我现在有些着急的,反而是黄河一线的问题。”

折允武道:“黄河?有二叔在,应该没事吧?”

“这…”杨应麒犹豫了一下,说道:“宗弼的攻击力道,似乎比宗翰来得足。之前他一部游骑劫掠到了沧州,那也罢了,只算是一个意外。可十天前他的主力竟逼到了大名府城下,甚至让二哥负伤,这可…可让我大感不安。”

折允武道:“当时我也很着急,不过幸亏二叔用兵如神,还是将宗弼给逼退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看宗弼经过了这次,未必再有力量逼近大名府了,就算让他逼近,多半也会无功而返。”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杨应麒道:“我担心的,是二哥的手。”

“二叔的手?七叔是说二叔的箭伤么?”折允武道:“二婶已经代二叔来信说没有大碍了。如果七叔还担心,要不,我派御医到军中诊治去。”

杨应麒想了想,说道:“这…还是不要了。二嫂既说没事,想来应该也没事了。如今是特殊时期,特地从塘沽派御医去大名府,若传扬出去,反而会影响军心。嗯,二哥如今已是一方统帅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又不像说书先生口中的关云长,方面大将还要提刀上阵。”

第三一九章 云中黄河(下)

宗弼在河南的情况,和宗翰在云中的情况完全不同。

女真人在河南的地盘,比起云中要大一些,这里是中原腹地,旧宋京师所在,虽然几经残破,但经济情况仍不是云中这样的北地边郡可以比拟。不过,宗弼也面临着另外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他统治的地方完全是汉人的地盘,无论经济形态、社会环境都和形成于东北的女真民族大相径庭,宗弼在这里的统治,就像一个男人头上带着一顶女人帽子,怎么看都觉得格格不入。

这段时间来,宗弼能维持在此间的统治,得益于南北两大势力一个无力南下,一个无意北上。河南民间最有反抗意识、民族气节与组织能力的人,在靖康年间就大量北上南下,或归入曹广弼、忠武军旗下在两河游战,或扈从赵构移民江东,此刻留在本地者或随波逐流,或逆来顺受,甚至助纣为虐、乐为胡奴,加上汉军迟迟没有进入这个地区,赵构又有意将宗弼的势力作为汉宋之间的缓冲,内外局势两相配合,便让中下层的民众对反抗渐渐失去了希望而承认了女真的统治,虽然宗弼统治期间河南民间反女真的事件月月都有,但全部由于缺乏组织与外部呼应而一一失败。

金军东路军南下以后,虽然在较早的阶段展现出颇为强劲的侵略力度,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东路军由上至下都迅速呈现出本地化的倾向。在政体上宗弼不得不大量起用汉人官吏,因为女真统治者无法创制出一套比旧畿原有统治体系更先进的模式,所以只能依靠汉人文官实行汉制统治。不但文治如此,就是南迁的女真人在民俗上也渐渐被当地人影响——女真武力虽强,但一到中原旧畿,就如一盆淡水倒入一锅咸水里,没味道也变得有味道了。

如果说宗翰集团在云中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财政问题,那宗弼集团在河南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便是文化问题。再这么发展下去,宗弼集团被同化为一个地区性政权只是迟早的事情,一旦女真完全丧失北族的锋芒,那时就只能等待汉廷或者赵宋来收编了。

宗弼集团上层的首领都看到了这种危机,所以尽管在财政上不如宗翰集团窘蹙,却也十分急迫地要主动出击。而这次北上,河南金军的主力已不是骑兵,而是步兵——甚至过半的精锐也是如此。军队的成分,汉军的数量也远远超过胡部。这是一种很危险的征兆,但宗弼本人也没有办法。不过幸好,这些汉军竟也展现出了颇强劲的战斗力,而且暂时来说没有发生叛变的事情——毕竟,宗弼还能保证他们的粮饷,所以他们对异族主子竟也颇有几分忠心。

战争在宗弼收到南宋朝廷的口头允诺后就全面打响,没有出路的宗弼在得到赵构的保证后,发动几路大军威胁着汉军在洛阳、河东与河北的防线——山东方面出于与赵构的秘密协议而没有进攻,那是打算留给宋军的。

这时李彦仙已调离了洛阳,到西北赴任,洛阳的守将成了王彦,他依靠汜水与嵩山抵御宗弼的进攻,半点不落下风。徐文驻守河内,防备宗弼渡河抄袭河东。而几个方向中的重中之重——河北方面,则由曹广弼坐镇大名府,正面对抗宗弼的北上主力。

战争开始的时候,承受着过重政治压力的曹广弼,在布局上似乎显得有些求全责备,为了保护河北这一年来经济重建的成果,曹广弼对边界州县几乎是处处重视,但处处重视的结果却变成了平均用力,当金军大举掩来之际,一些地区的兵力布置显得浪费,而一些地区面对金军的集中兵力却出现了薄弱环节,曹广弼这次失误的结果就是导致了一部金军入侵到沧州南部,对塘沽政局的安稳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甚至影响到了汉廷外交上的形势。

幸好,宗弼也没有预期到这次出乎意料的胜利,所以没能及时在汉军的这个缺口上追加兵力,而被曹广弼急忙调遣大名府的预备军弥补了这个漏洞。

这个事件让曹广弼意识到此刻的宗弼军,无论是在兵种战力上还是将领的战略思维上,都已经和与初下河南时的宗弼军大不相同。他针对眼前的局势,重新调整了黄河战线的布局。不过无论多么优秀的将领,在进行这么大规模的调整时也不可避免地会露出破绽,曹广弼也不例外。而宗弼又偏偏敏锐地捕捉到曹广弼的这个破绽,在汉军诸路尚未布置妥当之际,便率领三万步兵、五千骑兵直逼大名府城下。

大名府地处黄河两大河道之间,大运河北段永济渠亦经此处,虽为交通要道,却不是易守难攻之坚城。当时大名府的正规军队又只有八千人,面对金军突如其来的进攻,城中军民无不惶惶。黄河防线的枢纽就设在这里,防范宗弼、赵构的黄河军区大本营也在这里,一干参谋在宗弼的压力下大多吓得手足无措。他们知道这一战关系的将不仅是大名府的存亡,更关系到整个黄河战线的成败,而黄河战线的成败又关乎整个汉廷的存亡!如果只是一城一地之失,他们还可以鼓起勇气抱着为国捐躯之心赴难,但是这一仗,他们实在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