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就这么撞上了。
沈湛内心还在掀起巨浪的这短短瞬间,盛卿卿已经从外面进来了,她在门边停了下来,多看了沈湛一眼,面上仍然挂着甜甜笑容,“失礼了。这位是?”
沈湛:“……”他下意识地转头警告地看向孟珩。
孟珩熟视无睹,“沈湛。”
沈湛:“……”
如果他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善用头脑之人,一定立刻把盛卿卿想办法哄走再和孟珩真刀真枪打一场。
然而少时有沈淮,年长后有属下,一招半式都不会的沈湛指不定连盛卿卿都打不过。
跌到几乎穷途末路过的沈湛面不改色地忍了,他转过身去,高深莫测地朝盛卿卿笑了笑,“你长得不像你父亲。”
盛卿卿立在门边同沈湛对视了一眼,她也笑意不变地道,“您几十年没见我父亲,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沈湛被她伶牙俐齿的暗讽噎了下,倒也不生气。
盛卿卿若真是个软骨头,沈湛还真不会特地进宫去替她解决麻烦。
但他心里不由得皱着眉想:这性子随了谁的?
不是沈湛他自己,不是一笑泯恩仇的沈淮,更不是孟云烟。
盛卿卿轻巧地走了两步,绕开沈湛靠近孟珩,有意无意地站在了孟珩身前,将两个男人隐隐隔开之后,才又道,“我该如何称呼您呢?”
沈湛还在思索,他眉也不抬地道,“按辈分该怎么叫就怎么叫。”
这话一出,盛卿卿也知道沈湛来此八成是没有恶意的了——正如她先前的推断一样。
“大伯。”盛卿卿从善如流地喊他,“到汴京来,不先来探望我这个侄女?我当我手中还有一件您想拿走的东西呢。”
沈湛终于抬了头,一眼便看见盛卿卿保护性地挡在孟珩面前,那小身板连孟珩的头都挡不住,像是只小鸡仔护着老鹰似的架势叫他不悦地抿了嘴唇,“有人以你保护者的身份自居,却没尽到职责,我当然要来看看。”
盛卿卿笑着问,“那大伯以我的什么人自居?”
侄女家破人亡、直到她十六岁时才得知她存在的沈湛:“……”
见盛卿卿字字句句都是护着孟珩的意思,沈湛避其锋芒,道,“你父亲给你的东西尽管留着,没人会再动你的心思。”
盛卿卿歪了歪头,耳际半长不短的一绺碎发从耳朵后面滑到了颊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着疑惑。
沈湛轻咳一声,视线往旁飘了一下又迅速地拽了回来,“我刚去见过薛政,他会消停的。”
盛卿卿:“……”
薛政正是皇帝陛下的本名。
盛卿卿蹙起眉来,“您直接去了宫中?”
沈湛正在思考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去了一个两个地方,却没有去孟府见盛卿卿时,便听见盛卿卿继续说了下去。
“太冒险了,”她不赞同地说,“总该注意着点安危。”
沈湛顿时浑身舒坦,他一摆手,“小事一桩,我不去见见他,他还真以为我怕了。再说,阿淮留在你手里的东西总归要有个说法,我不警告过他,他说不定以后还会动心思。”
对大庆皇帝来说,盛卿卿手中这笔钱财固然很重要、若充入国库也不错,但他的心头大敌却是这笔财富背后站着的沈湛。
先前派了自己的孙子接近盛卿卿,也正是因为皇帝觉得沈湛想将祖宗的家业要回去、才将盛卿卿当成了引沈湛出来的幌子。
这原意本来是让沈湛对盛卿卿下手,皇帝便能坐收渔翁之利的,谁知沈湛来是来了,却走的不是皇帝所想的路。
沈湛悄无声息地带人进了皇宫,虽只有两个人,但如入无人之境的架势还是让皇帝吓得不轻。
若是暗杀的话,一两个人便也足够了。
“现在该说的都说了,以后你在汴京安安心心过,只要你不把钱用在对付我的地方上,随便你怎么花。”沈湛一挥手,“要是不高兴了想离开汴京,我也随时能带你走。”
一直没说话的孟珩立刻将凶狠的视线移了过去。
沈湛见过多少风浪,同孟珩对视了一眼,挑衅似的又说,“先前那个玩笑似的婚约不用管了,以后你想不嫁人也不要紧,钱够你挥霍一辈子的。”
他刻意地将“不嫁人”三个字咬得特别重,仿佛在强调什么。
盛卿卿目不转睛地盯了会儿沈湛,突地道,“你从前便是这个性格吗?”
她这句话连尊称都免了。
沈湛倒不在意一句尊称,他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盛卿卿身上,有些满心不经心,“性格?我知道,你父亲从来没对你提起过我——”
“你从前便是这般性格的话,父亲不会不对我提起你的。”盛卿卿噙着笑说,“我太知道父亲的性格了,你既是他的兄弟,他不会轻易和你断绝关系的。就当是我偏心才这么说也罢……大伯从前应当是个相当刚愎自用之人吧?”
沈湛几乎觉得自己被人当着背后捅了一刀,暗箭也没这么准。
年轻气盛时连亲兄弟的劝也听不进去,一开始沈湛是满怀恨意的。
他甚至相当一段时间里对身边所有人都抱着恶意揣测。
这几乎可以说是他后来十几年人生中不断遭遇背叛的根源。
总是在猜忌怀疑算计他人的人,终归也是得不到别人信任的。
当沈湛将自己最后的亲人也杀死之后,或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许是大彻大悟,沈湛反倒有了两分闲云野鹤、修身养性的气度。
他不再试图去再成家、获得亲人,手中权势一时也到了巅峰之境。
除了手握一整个国家的大权之外,他开始有了闲心去体味普通人的人生与情感。
而盛卿卿就是在这之后几年出现的。
是个笑起来甜得不像话小姑娘,又是亲弟弟唯一的血脉,还同样家破人亡。
——她是自己唯一的亲人,而自己是她唯一的依靠。
这个念头正中了沈湛的心口,唤起了他恐怕这一生中唯独的一丝柔软呵护之意。
而这一丝柔情就在刚才被盛卿卿三两句锋利的话给吹散得一干二净。
“但父亲是同我提起过你的,”盛卿卿浑然不觉沈湛身上气势的些微变化,她回忆了一下,接着道,“他常常同我说起自己有个小时候一同长大的朋友的故事,讲那个人是多么擅长谋略,有何等雄心壮志,最后却和那个人分道扬镳。”
沈湛愣了一下。
“说那个人照顾着他长大,但他离开时是不告而别,心中多有歉疚。”盛卿卿的声音越发柔软,她看着沈湛同自己父亲相似的样貌,温声慢语地安抚位高权重的长辈,“父亲越是年纪大时,越是频繁地提起那个人。有次他对我说,若是能鼓起勇气来,他想去见那个人一面,将当年没敢说的话都说出口来。”
“他真这么说?”沈湛忍不住问。
盛卿卿笑了笑,“于是我那时问他,是要向那个人道歉吗?”
沈湛没意识到自己屏住呼吸等待着那句回答。
“父亲大笑起来,他说——”盛卿卿嘴角翘得更高,“我先打到他认错道歉,然后再为当年的不告而别道歉!”
沈湛和盛卿卿对视了片刻。
最后他也大笑了起来,“确实是他能说得出来的话!”
盛卿卿背手看着他,眼神中没了最开始的戒备,“父亲虽不在,他的话我有幸还是带到了,想来他也会高兴的。”
沈湛笑了半晌才直起腰来,赞许地看了盛卿卿一眼,再偏过视线看孟珩时,觉得比之前更加面目可憎了。
如同岳父看女婿,总是越看越不顺眼。
沈湛心里觉得孟珩一万个配不上自己侄女,但他自认是个合格的长辈,便不能插手太多,只和蔼地对盛卿卿灌输一堆“不必成亲嫁人,你也能买下小半个汴京城,舒舒服服过一辈子”的念头,直到黄昏时分才潇洒离去。
等沈湛带人离开,盛卿卿才含笑转头打量沉默寡言了一下午的孟珩,“他想必不会在汴京留太久,很快便要离开大庆的,若是心情愉快便能少创造些麻烦,怎么,珩哥哥不喜欢?”
孟珩顿了顿,他谨慎地说,“是他不喜欢我。”
沈湛那防狼似的眼神简直不能更明显。
盛卿卿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也没掩嘴,而是回身朝孟珩走了两步到他面前,仰着头去找他的眼睛,下巴几乎抵到了孟珩胸口。
孟珩被逼得想退又没退,他沉默片刻,伸手轻轻扣住盛卿卿后腰,放任她将小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到了自己身上——那对他来说简直像片羽毛一样轻若无物。
他刚刚才全程观看了盛卿卿是怎么舌绽莲花将沈湛哄得心花怒放的,就又要掉进和沈湛同样的一个陷阱里去了。
小姑娘往他怀里边挤边笑吟吟地抬着脸道,“不喜欢珩哥哥的人很多呀,何必在意一个沈湛呢?”
孟珩没说话,他微微低下头去,同盛卿卿又接近了一些,想看清她眼底的笑意。
那总是能令他立刻忘记烦忧不安,只消眨眼的功夫便宁静下来。
孟珩垂首的瞬间,盛卿卿突然伸手揪住了他衣襟,踮脚迎了上去。
她几乎是撞在孟珩嘴唇上,轻快地咬了他一下便将脚跟放了下去,一点也不觉得害羞地道,“而且,那些人份的喜欢,我都给珩哥哥补回来啦。”
孟珩:“……”他思考了片刻,慢慢地说,“还有刚才沈湛带的那个属下也不喜欢我。”
第91章 赐婚
铁打的汴京城, 流水的世家。
胡家魏家倒下去,赵钱孙李多的是别的家族挤上来。
不消多久,众人就把魏家又抛到了脑后, 不再日日挂在嘴边人心惶惶了。
大家转而将目光投向了一些相对不那么重要的事情上。
譬如, 原本盛传孟府的表姑娘盛卿卿是要和魏仲元定亲的, 而现在魏家没了,魏仲元免不了株连, 以后是个戴罪之身,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同盛卿卿定亲了。
知情人闻茵暗地里一撇嘴:这不是对某些人来说正中下怀嘛!
就在这当口, 不知道谁先传出的消息,说盛卿卿命格不好, 同她扯上姻缘关系的男子都不会有好下场, 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家破人亡。
这谣传还有鼻子有眼的——你看,先是魏家原来的二公子瘫了, 魏家还不醒悟, 接着整个家族被人端了,这还不够明显?
虽只在暗中流传,但这等阴私之事正是人人最津津乐道的,因此倒也很是悄悄地在汴京里风传了一阵子。
盛卿卿知道时已是过去好几天的事情了。
但时值孟娉婷要办定亲的时候,孟府里外都忙得很,就连盛卿卿也在旁殷勤搭手, 她没那个闲工夫去管这一点儿不实的传闻。
一次同孟娉婷和方竟见面时,方竟无意提道,“这消息似乎是姑娘家之间传得比较多, 我们这边兴致寥寥。”
盛卿卿顿时就想起了个被她暂时忘在了脑后的人来——孟六姑娘。
她已经从魏夫人口中得到过确认,魏家在孟府的眼线便是孟六姑娘。
抑或说, 孟六姑娘在胡家倒台、母亲入狱、父亲冷落之后,已是走投无路,对她来说投奔魏夫人也不是个不可理喻的决定。
但那日发生的事情太多,盛卿卿事后又细心照顾了孟珩几日,生怕他旧病复发,赔着小心安抚他的浮躁暴戾,等到回过神来、想起孟六姑娘这档子事的时候,才知道孟六姑娘早就借口身体不适,同孟老夫人说了声到郊外庄子上去修养了。
这怎么看都是逃避的架势,但孟六姑娘是做贼心虚。
到底是孟府嫡亲的孙姑娘,要是以后能收敛,盛卿卿也不是非要赶尽杀绝、撕破脸面。
可方竟这么一说,盛卿卿又细问了孟娉婷几句,果然发现那谣言冒头的时间差不多正是孟六姑娘离开汴京的一两日。
孟娉婷也沉了脸,“竟胳膊肘这样往外拐。”
盛卿卿好笑道,“我姓盛,又不是孟府的人。”
孟娉婷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我以后还得喊你一声堂嫂呢,你怎么就不是孟府的人?”
方竟正在旁给孟娉婷倒茶,闻言手一抖,半杯洒到了桌上,赶紧将水壶放下了。
他顶着盛卿卿似笑非笑的眼神,握拳抵唇咳嗽了两声,说道,“这传言还有下半截——说是这个命格的人,一辈子都破不了,以后再也没人敢娶了。”
孟娉婷的眉毛皱得更紧,“我回去同母亲说一声。”
“不必了,传言罢了,总会消的。”盛卿卿无所谓道,“正是你的大日子要到,别多生枝节。”
孟娉婷张嘴想劝,转念又把话给收了回去。
她都不需要劝盛卿卿,只要回府问问孟大夫人就知道了。
孟府上上下下,没人比孟大夫人更在意孟珩和盛卿卿的婚事。
若说最开始,孟大夫人是因为觉得盛卿卿能治好孟珩的病才对她关注有加,那现在则是因为孟珩对盛卿卿情根深种。
她等了不知道多久才看见孟珩这棵铁树开花,一丁点儿机会都不敢错过,生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然后孟珩得打一辈子光棍。
别人都觉得以孟珩的权势地位想找什么样的姑娘都是翻个手掌的事情,孟大夫人对此只想表示:呸!
什么权势地位?明明是孟珩除却这点就没有任何优点了!
嘴巴不会说好听话、对着谁都是一张冷冰冰的脸、一言不合就拔刀,一点儿也不贴心温柔,谁家姑娘能真心喜欢他?
偏偏盛卿卿冒出头了。
孟大夫人是真舍不得这棵水灵灵的白菜逃走,她日日担心孟珩这头老牛啃不到那棵嫩生生的白菜,操心得头发都要掉了。
“我怎么知道?”孟大夫人唉声叹气长吁短叹,“我也去打听了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预计接下来几日便该消停些了,但嘴长在别人脸上,我也不能全给封了,更不能管他们关起门来互相说什么,是不是?”
孟娉婷出主意道,“堂兄知道后应当会做点什么吧?”
孟大夫人眼睛一瞪,“他当然也知道!但这小子不想出手!”
孟娉婷讶然,“不应当。堂兄那般珍惜卿卿,怎么舍得她被风言风语侵染?”
“鬼知道,儿子大了不由娘。”孟大夫人眼皮子一翻,“闷葫芦,问三遍也只会说他早有计划,我等得都要急死了!”
思来想去后孟娉婷也没明白孟珩在拖延些什么,只好想办法安抚了孟大夫人两句。
结果第二日,孟娉婷便听说有人出手了。
——不是孟珩,是卫封跳出来,堂而皇之地说若是没人要娶盛卿卿,他愿意往孟府提亲。
孟娉婷和方竟面面相觑:“……”
方竟艰难道,“你觉得盛姑娘知道了没?”
“肯定没,她不关心这些,除非我们有人告诉了她。”
方竟松了口气,他说,“别急,我去卫家问问那小子是不是脑门磕坏了。”
方竟是知情人,他看前些日子的传言就跟看笑话一样,心中等待着早就知道的结局。
他们几个那日都在望江楼上见过孟珩对盛卿卿是何等特殊珍贵,他怎么可能会让盛卿卿嫁给别人?
可等着等着,没想到孟珩还没出声,卫封这小子不怕死地跳了出来。
明明那日望江楼,卫封也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
孟娉婷想了想,颔首道,“我也回府里看看。”
两个自小青梅竹马、又顺风顺水即将要定亲的人又分头离开,为了另两个人还没个影子的婚事操劳起来。
孟娉婷回孟府陪着盛卿卿,而方竟风风火火直奔卫家,在门外没多远的地方和闻茵碰上了。
两人互看一眼,顿时明白了对方和自己来此处的目的是一样的,便同仇敌忾地冲进去将闭门谢客的卫封给逮住了。
“你是不是疯了?谁让你这么做的?”闻茵不可思议地道,“你这是想当着全汴京人的面和大将军叫板?”
卫封硬气得很,他脖子一梗,“我忍了好几日了,大将军一直不出手,不兴我试试?万一事情成了呢?
万一大将军不想……”
“你可醒醒吧。”闻茵没好气地打断他,“你当大将军是什么人?他心里想什么,看过他和盛姐姐在一起的人全都知道。”
卫封顿时想起了那日闻夫人琴宴后的望江楼上,他噤声片刻,不服输地道,“大将军就算……那万一盛姑娘更喜欢我呢!”
这下连方竟也用怜悯的眼神盯着卫封看了。
卫封被两人同情又鄙夷的目光看得跳脚,他涨红了脸一拍桌子,“那你们说,盛姑娘的谣言传了这么多天,为什么大将军一直不发话?他难道不知道对姑娘家来说这样的谣言有多难堪吗?”
方竟这时若有所思地说,“但谣言传开这段时间里,确实没什么人到孟府去说亲。”
闻茵又补充,“况且,提亲不提亲的,也要些时间来准备才行。”
卫封立刻接话,“若盛姑娘能点个头,我家当然会用最快的速度准备三媒六聘!”
闻茵不知道想了什么,酸溜溜地看了卫封一眼,抱着双臂扬起下巴问,“你觉得我在说你?”
卫封:“这儿还有别人?”
“要不是我是个女的,也轮不到你出手。”闻茵恨恨地说,“我早几个月就去提亲,也没魏仲元什么事,指不定那时候的盛姐姐比起大将军来,还更喜欢我些。”
方竟瞠目结舌看着语出惊人的闻茵,“……”
“现在就不行了!”闻茵追悔莫及地闭上眼,“魏家被围那日,我知道肯定出了大事,跑去孟府看了一眼,正好见到大将军和盛姐姐回去。”
她说到这里猛地停了下来,恶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脚。
“盛姐姐没看见我,趁着周围没人看着便主动亲了大将军一口!我本来还想上去,大将军瞪了我一眼愣是没让我去打招呼!”闻茵想起那天的事情还气得七窍生烟,“他就是怕盛姐姐害羞,真可恶!我也想看看盛姐姐害羞是什么样!”
方竟和卫封同时朝闻茵投去了复杂又敬佩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