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奴婢做了双宽松的新鞋,您试试。”

华雪颜穿上新鞋觉得舒坦不少,于是叫她扶自己出去走走。两人一同出了含清斋,正在花园子走着看着,冷不丁看见烟霞从边上小径匆匆穿过,手里面提着什么东西,好似是熬药的罐子,一团污黑。

蓉儿下意识倒退一步,有点怕怕的。华雪颜安抚地捏了她手一下,问:“没事的,她已经走了。”蓉儿拍拍胸口,怯怯道:“幸好没让她看见我,不然又要设法子折磨人一顿才罢休。”

“你该多像铃铛学学,那小丫头什么都不怕咧,脾气蛮腕子也有力气,打架很厉害。”华雪颜随口安慰了蓉儿两句,又问:“烟霞不是在夫人院子里伺候?怎么从严姑娘那边出来?”

蓉儿道:“对了少夫人,奴婢前几日便听说严姑娘不好了,连床都下不了,可能是夫人叫烟霞过去照看。少夫人咱们赶紧回去吧,您有身子的人不要靠近那种地方,当心染上病邪。”

谁知华雪颜一听双颖病重心头咯噔一下,双眸沉沉思忖须臾,不容分说就拉着蓉儿走:“去看看。”

第六六章 病入膏肓 ...

双颖住的地方本来是府里极清幽雅致的园子,如今却是死气沉沉,满园枯树残花,连墙角都生出快及膝高的杂草,造就一片春日荒芜。

“怎的没人伺候?”

华雪颜走来发觉未见旁人,很是奇怪。蓉儿扶着她,声音愈发细微:“传闻说严姑娘的病是要传染的,所以伺候的人都跑了,不敢再进园子…少夫人,要不咱们也走吧,这里阴森森的…”

布满灰尘枯枝的小径旁,一株歪柳茎干枯黄,才发出的嫩芽枝条都泛黑了。华雪颜在树下驻足,又问:“那请大夫过来看过了么?”蓉儿点头:“看过了,可吃了药总不见好,前阵子还见严姑娘出来走动,脸白白嘴乌乌的,憔悴得紧。这两日更是连走路都不行,成日在床上躺着。”

华雪颜眉心越收越紧:“这么大事我竟不知,孟郎好似也不晓得。”蓉儿道:“是夫人叫我们不要乱说的,害怕少爷和您知道了烦心,影响胎儿。少夫人,咱们还是走吧,您若有个什么闪失,奴婢担当不起。”

“夫人要你们封嘴?”华雪颜暗暗讶异,为何事事都与李青秋扯上关系?她用手撑着后腰,坚持道:“来都来了,还是去看看吧。”

蓉儿推开房门,扬起一阵灰尘。华雪颜赶紧用手绢捂住口鼻,等着扬尘落下才由蓉儿搀着徐徐进去。只见整间屋子仿佛很久没有人气的模样,潮湿阴暗,空气里都渗透着一股子霉味儿。

“咳…是秀菊么,给我水…”

屏风之后有个模糊身影,挣扎着欲从床上起身,可还没等坐起来又重重摔了回去,发出一声闷响。

华雪颜见状吩咐蓉儿:“你去倒杯水来。”蓉儿赶紧折身去拿水,可桌上茶壶空空如也,揭盖一看里面竟然积了好厚的灰。蓉儿道:“少夫人,没水了。”华雪颜叹道:“那你去小厨房看看,烧一壶过来。”

蓉儿应声出去,华雪颜捏捏手掌,独自绕过屏风走到双颖床前。

昔日的娇艳佳人如今形容枯槁,眼眶凹陷颧骨耸起,瘦得不像人形,眼睛也浑浊不堪。华雪颜纵然早有准备,见到她依然吃惊不小。

“是你…”双颖勉强认出了华雪颜,眼皮一张一合,有气无力道:“你怎么来了,来看我的笑话吧…”华雪颜站着,皱眉道:“我没功夫笑话你。这些日子发生了何事?你怎么搞成这模样?”

双颖偏着脑袋,自嘲勾勾嘴角:“我就是没有享福的命,好不容易过两天富贵日子,偏生又得了怪病…看来我这辈子都当不成娇小姐贵妇人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华雪颜怒气不争,骂道:“到底是什么病,你给我说清楚!”

双颖咳了咳,眨眨眼睛费力回想,慢悠悠道:“其实去年冬天就有些不舒服了,先是掉头发,一把一把地掉,然后就是肚子时常隐隐作痛,我一开始没往心里去,只道是吃坏了东西…直到元宵过后秀菊说我脸色极差,我才觉得不对劲,请了大夫来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吃了药养着,却拖成这副鬼德行…”

华雪颜听了没有忙着搭话,而是细细回想一番。去年冬天?算起来双颖进府已经两三月了,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千影楼的时候没事,一到这里就病了!

她暗道自己疏忽此事,赶紧追问:“是哪个大夫给你开的方子?”双颖一会儿便昏昏欲睡,强撑着精神回道:“就是府里的尹大夫…他说我是邪风侵体,需得慢慢调养…”华雪颜坐下摇醒她,双目灼灼急迫不已:“那药方呢?给我看看!”

“没在我这里,烟霞揣着,说是方便抓药,平素的药也是她熬的。”双颖说完便喘着气阖上眸子,累极了的模样,“那药喝了瞌睡得很,我先睡会儿…”

“别睡!”华雪颜顾不得其他,一扬手就甩给双颖一个耳光,势必要打醒她,“你根本不是生病,是被下了砒霜!”

双颖被打原是懵了,回过神来怒意上头正要开骂,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登时傻了眼。她干涸开裂的嘴唇颤抖着:“你…说什么砒霜?”

“我问你,药渣子是不是倒在院子里的柳树下面?”华雪颜不忙作答,先是细细问来。双颖捂着胸口撑着爬起来,道:“烟霞说药味儿难闻,每次都把药罐连渣子带走,有两次来不及了,便把渣子倒在了院子里…那柳树怎么了?我许久未出房门,什么都不晓得。”

华雪颜盯着她的眼睛布满寒霜,冷冷道:“那柳树根底泥土发黑,想必树根早已腐烂,长出的嫩枝子已经黑了。”她说完眼帘一低,用脚踢出床底下一团焦黄头发,补充道:“砒霜毒性剧烈,些许便能要人性命,但慢性中毒又不一样,最开始肌肤泛黄毛发脱落,寻常人此时都是不上心不在意的。等到毒性入腑再察觉,却是病入膏肓,为时已晚。腊八那日见你你说掉发,我未曾往心里去,没想到那时你就遭了毒手…”她叹息着摇了摇头。

双颖忽然一把抓紧她的手,不甘喊道:“是谁要害我?谁要害我!是谁!”华雪颜费力掰开她的手指,扭头漠然道:“我早说过你留下绝非好事,你自己不听劝,今日的下场是你自找的。”

“是烟霞!是烟霞对不对?!”双颖双手狠狠揪着脏污的被褥,恨道:“一定是她,一定是的…年前夫人就有意把她指给豫哥,只是豫哥没收,那段日子豫哥和我走得近,她便怀恨在心了…毒妇!竟然下毒害我!”

华雪颜闻言冷笑:“肤浅,事已至此你便只能看见这些猜出这些?我问你,堂堂孟府就凭烟霞一个奴婢,何来的本事收买郎中遣走奴仆,关你在此自生自灭?你把这里想得太简单了。”

双颖浑浑噩噩弄不清楚:“不是烟霞?那是谁…我与旁人无冤无仇,为何害我!”华雪颜手掌护在腹上,淡淡道:“和你无仇,和严霜影却是有仇。听没听过一句话,斩草除根,你便是那留下的根。”她说着忽而勾唇一笑,红玫嘴唇扬起一抹血色弧度:“幸亏有你引蛇出洞,我才知晓了谁是手握镰刀之人。双颖姑娘的大恩大德我不会忘的,等你死了我一定多给你上香烧纸。”

“少夫人,水我拿来了。”

蓉儿烧了开水回来,华雪颜退开床榻两步,对着双颖道:“那你好好养病,我改日再来看你。蓉儿,把水放下我们走。”

她意欲离开,临出门却听见双颖在屏风后面喊:“别走,你别走!”双颖爬着下了床,狼狈伏在地上,仰头哀求她:“少夫人我求你,求你让你离开这儿!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对豫哥有所肖想,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我求求你,让我走,我一定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出现在您眼前!求您了,我不想死在这个鬼地方…我不想死…”

蓉儿见状一脸惊愕,倒是华雪颜稳住风度,回首微微一笑:“严姑娘病糊涂了不成?什么要死要活的,大吉大利,你一定长命百岁。”她眼睛里不含怜悯,口气却温柔可亲:“你说想去乡下养病的事我会给孟郎说一说,安排好过两日就送你去。乡下地方清静,你慢慢养,养好了再回来。身子重要,我们不急。”

“谢谢!谢少夫人!谢少夫人…谢谢…”

双颖诚心诚意地给华雪颜磕头,额头撞在石砖上咚咚的。华雪颜也没喊她起来,只是自顾自带着蓉儿走了。

寒春料峭,华雪颜一出院子不禁打了个寒战。蓉儿赶紧道:“少夫人快穿上这个。”小丫头把薄披搭在她肩上,华雪颜低眉,含着轻浅的笑意说:“不冷,我是在高兴。”蓉儿不解:“高兴什么?”

华雪颜抬起头深深嗅了一口饱含寒意的春风气息,唇角微扬眼眸熠熠:“寒冬将尽,只待暖春一来,我养了多年的芍药就该开了。会很漂亮,殷红鲜红,就像血一样的颜色。”

当晚孟之豫从衙门回来,华雪颜就给他说了双颖生病的事,不过只是轻描淡写地随便提了提,没有描述重病的情形,更没有说双颖被人下毒。

孟之豫听了点头说好:“眼看你就要生了,家里有个病人真是不好。也罢,小影子想去乡下养病就去吧,明儿我叫孟四去安排。”

华雪颜未料他答应地如此爽快,便多说了一句:“怎么你没舍不得?”

“哈哈,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孟之豫不在乎道:“她又不是我娘子,我干嘛要舍不得?就算是亲妹妹也有嫁人的一日呢,我要是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岂不成抠门吝啬鬼了?”

华雪颜心头泛起微微波漾,抿唇含笑:“我以为你们青梅竹马,倒应该有些…那个什么的。”

“青梅竹马固然好,可惜很多年过去,什么都不一样了。”孟之豫颇有感慨,长叹一声:“我总觉得小影子现在变得很奇怪,说不出来的那种滋味,就像…她不是她一样。”

华雪颜一愣,手心都开始冒汗:“什么叫她不是她?”

“哎哎,反正她就是怪得很!”孟之豫干脆盘腿坐上床,去瓷枕底下摸出一个旧旧的银铃铛,认认真真道来:“这个是我们小时候她给我的,我上回特意拿给她看,谁晓得她却好像不认得了似的。怎么会不认得呢?当时我为了从一个小霸王手上帮她抢回铃铛,被打得好惨,鼻子都出血了,门牙也掉了一颗。所以她才把铃铛送我,这件事儿我记得可深了,她也应该没忘才对。可她愣是不记得了,娘子你说奇不奇怪!”

华雪颜默默从他掌心拈起银铃摇了摇,已经哑了。可她仿佛还听见了最悦耳最清脆的铃声,催人泪下。

“这个铃铛好别致,送给我好不好?”华雪颜指尖拨弄着斑驳银铃,烛光从银铃表面上折射进她瞳孔,粼光点点,“听人说戴旧的东西才好,孟郎,你找根红绳给我系在颈子上。”

“好呀。”孟之豫把银铃穿在红绳上,给她套好。他刮了她鼻子一下,笑道:“只许你自己带,不准给小胖子。虽然都叫铃铛,小胖子可没它好。”

华雪颜眼睛酸酸的,赶紧用笑容掩饰下心中不安:“你喜欢铃铛我也喜欢,干脆以后孩儿也叫铃铛好不好?孟铃铛。”

孟之豫把脸一垮:“啊——还是不要了吧?跟小胖子一个名字,长得也像她那么难看咋办?”

“姑爷——你敢在我背后说坏话?!”

“哈哈哈…”

过了没几日,双颖就要启程去乡下养病。孟之豫和华雪颜一同去码头送她。

自从上回见了华雪颜,双颖心知那药有猫腻,可也不敢闹事惹祸上身,表面上还是病恹恹的糊涂样子,暗中却把每日烟霞送来的药倒了,同时日日喝绿豆粉子水,只求把积毒都排出来。

这般一来,她的命总算保住了。

“小影子,庄子那里我都派人打了招呼,你要什么尽管说就是,安安心心养病,好了我再派人接你回来。”

孟之豫一向对双颖照顾有加,双颖抬袖揩着泪,泣道:“我晓得…豫哥你也保重,好好照顾嫂嫂,还有…要当心。”

孟之豫不懂她为何说出“当心”二字,这时华雪颜开口道:“岸上风大,严姑娘身子不好应当少吹点风。快进舱里去吧。”

逐客之意如此明显,双颖也不好意思再留,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目送她进了船舱,船夫撑杆离岸,扁舟渐渐消失在河道尽头,孟之豫才带着华雪颜坐上软轿回家。

一路上孟之豫都没笑,显得有些深沉。华雪颜绷着嘴角,冷冷甩开他握着自己的手掌,道:“这么快就想了?去追啊。”

“什么?”孟之豫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晓得她是恼他舍不得双颖,顿时笑了,“我才不去追什么影子燕子的,我喜欢追醋坛子。”华雪颜忍俊不禁,打他道:“去!谁像你酸溜溜的。”

“嘿嘿,娘子你就是酸的呀,一坛陈年老醋,醋劲可大咧。”

“你拐着弯儿骂我老是不!”

两人刚刚说说笑笑玩闹到府,才刚刚下轿落地,却见到后面的家仆满头大汗跑着追上来。

“少爷!少爷不好了!船沉了!”这家仆上来连汗都来不及擦,急吼吼指着码头的方向,“您刚走没一会儿,严姑娘坐的船就沉了!刚刚才有人把严姑娘打捞上来…”

孟之豫大惊:“小影子怎么样了?”

家仆嗫嗫嚅嚅:“死…死了,被淹死了。”

孟之豫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地懵在了原地,此时却听耳畔“呃”的一声。他随着被扯住的袖子回头一看,只见华雪颜痛苦地皱眉,整个人都缩在了地上,脚下一小滩水。

“孟郎…孩儿、孩儿要出来了…”

这个节骨眼儿上孩子早产!孟之豫来不及去码头看个究竟,抱起华雪颜就冲回府里。

第六七章 君起松声 ...

胎儿本是不足月的,华雪颜又是在急火攻心下动了胎气以致早产。孟府里的大夫都喊来七八个,孟之豫还专门差人去请了太医院的苏扶桑。

“之豫,我对妇人生产实在…”

“你少推三阻四的!宫里边儿的娘娘你看得还少了?快去快去,帮我瞧瞧雪颜怎么样了,我这心慌的…”

一听苏扶桑的推托之词,孟之豫胸口的火就烧了起来。他不住把苏扶桑往屋里边儿搡,焦急中又带了些许惶恐:“别的大夫我都不放心,扶桑,我把雪颜托付与你了。”

苏扶桑苦着脸:“宫里边儿娘娘是多,可是娘娘们生产哪儿轮得到我去?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依当今圣上的岁数,好些年都没添丁了…”

“反正我就只信得过你!”孟之豫扯住苏扶桑拉进产房,“我把妻儿交在你手上,看在我们自幼的情分上,你得帮我这个忙!”

胎儿似乎难产,华雪颜一直细细哼吟着,额头上大汗直冒。几个有经验的接生婆候在旁边,一见孟之豫过来都赶紧撵他。

“少爷您来不得!快出去快出去,男人进产房不吉利!”

孟之豫看着脸白若纸的华雪颜原本就要冲上去,可一听说不吉利,只好硬生生按捺住心头急火,赶紧摆手:“好好好,我出去,马上就出去…你们好好照顾雪颜,重重有赏。”

“孟、孟郎…你过来…”华雪颜痛得眉眼鼻子皱成一团,她挤出力气喊着孟之豫。孟之豫一步就冲了过来,抓住她的手。“雪颜,雪颜你忍忍,小家伙很快就出来了。你别怕,你要是害怕我在这儿陪你。”

华雪颜咬唇忍住痛意,狠狠拽住他的掌,艰难道:“去、去看双颖,沉船…有人害她,找出是谁…”孟之豫未料她此时还记挂着此事,一时头脑反应不过来,只知道唯唯诺诺应允:“好好,我去看,马上就去看。你安心生产,不要牵挂这些琐事,平平安安生下孩儿再说,好不好?”

华雪颜费力点了点头,眉宇间似有不舍,又道:“如果、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孟之豫一口打断她的话,猛然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你和孩子不会有事!”他亲昵摸了摸她额头,温柔笑着说:“万一真有闪失,我也一定不让你离开我,放心吧。”

华雪颜的眸子闪了闪,终于松了手:“好…孟郎你且去,你在旁边我会分心。”在她和产婆的催促下,孟之豫离开产房,临走却悄悄把苏扶桑喊到一旁,低声耳语几句。

“最好大小平安,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只要雪颜。”

孩子还是生不下来,孟之豫产房外心急如神,巴巴地望着紧闭的房门,听见华雪颜从细微的呻吟变作大声的喊叫,头皮阵阵发麻,背脊都湿透了。

苏扶桑已经把脉开了催生的药,铃铛和蓉儿熬药还没端来,华雪颜近乎被磨得筋疲力尽,接生婆安抚她的同时都叫她省些力气,以免到时候无力生产。

可华雪颜仿佛充耳不闻,撑起身去喊屏风外的苏扶桑:“苏大夫…”

苏扶桑闻声回话:“我在此,夫人何事?”

“我有话对你说…如果孩子生不下来…”

苏扶桑听了半截便明了,赶紧接话道:“夫人莫怕,我一定尽力保你母子二人平安,我知道到时该怎么做。你且放宽心,等喝了药便好生了。”

谁知华雪颜却不肯就此作罢,而是固执地说:“我一定不能死,一定不能!你懂么,我不能就此丢掉性命…我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苏扶桑一愣,半晌没回过神来。怔怔儿许久之后,才不知所措地回给华雪颜一句话:“请夫人放心,之豫说了二择其一,保大不保小。”

一碗滚滚浓浓的催产汤饮下,没多久便起了作用。华雪颜嘴里含了参片吊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产下一子。孩子刚刚出来,她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便昏睡过去。

胎儿早产孱弱,出来的时候不哭不闹,接生婆拍打了他背脊几下,终于轻轻地啼哭起来,声音格外柔弱。接生婆抱着小家伙出门给孟之豫看,声音里尽是讨好:“恭喜少爷,是位小公子呢!”

孟之豫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抱在怀里浑身僵硬,生怕折了他稚嫩的胳膊腿足。看着孩儿皱巴巴的脸蛋,他轻轻俯首用唇碰了碰,桃花眼柔得都能滴出水来。他几乎喜极而泣:“大小平安,大小平安…小宝贝你可出来了…”

双颖的丧事在华雪颜坐月子期间便办了,她下不了床无法亲自前去,只能叫铃铛去看。因为双颖身份尴尬又死于非命,孟之豫倒也没有大操大办,简简单单请了和尚来做了法事,就把人抬去严家墓园埋了。正好和孟之豫的娘在一个山头。

“可吓人了!”铃铛偷偷去灵堂看了双颖,回来紧张兮兮地给华雪颜说:“脸都泡白了,可是舌头还伸得老长!听说塞都塞不回去,还有脖子上一圈儿紫色的印子,约莫是被水鬼缠身给勒住了!”

铃铛说着用手掐住脖子,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华雪颜见了浅浅一笑,低眉而下盯着摇篮中的小家伙,淡淡道:“死得也怪惨的,你去帮我给她烧点纸钱。好歹相识一场,且送她走完这最后一程吧。”

铃铛撅撅嘴,不情不愿:“就你心软还愿意给她上香烧纸,她可是对姑爷有那回子想法呢,换我我才不干…”话虽如此,铃铛还是在下葬时跟着去了墓地,撒了把纸钱做做样子。

双颖七七的时候孟之豫在家里面简单祭她,华雪颜也出了月子,和他一同烧香燃纸。孟之豫往火盆里放了锡纸折成的元宝,有些难过地说:“小影子你一路走好,下辈子投胎去户好人家,少吃些苦。这辈子太惨,喝了孟婆汤便忘了,再也不要记得才好。”

“是啊,不要记得了。”华雪颜上了一炷香,对着烟雾袅袅的火盆轻声低语,“严霜影不该记得这些。”

她做完这些看孟之豫,本以为他会难过得哭起来,岂料他只是幽幽盯着脚下,露出鲜有的沉静萧然。

华雪颜问:“孟郎你在想什么,难过?”

孟之豫摇头:“倒不是特别难过,反倒好像…松了一口气。”他似乎也有些不能理解自己的情感,郁郁道:“这些日子我在想,也许小影子不回来就好了。她就不会得病,也不会遇上沉船事故。又或者…小影子一早死了更好,免得受这么多折磨,凄凄惨惨十年,依旧不得善终。唉——”他长叹一声,看着风卷起的黑灰余烬,喃喃道:“现在她大概还是圆满的吧,至少能跟父亲家人葬在一处,也不算孤独。”

华雪颜微微含笑:“很多时候唯有死亡才是解脱。在世之人长长久久念着她,反而成了负担。”

她自己便是如此。严家人早死了,剩余的她被迫背负了所有的仇恨和报复,肩头的担子有多沉、有多苦,唯有她自己知道。

怀念并不都是美好的事。她想怀念青梅竹马,想怀念一见钟情,更想忘却血海深仇。

“孟郎,小家伙的名字你拟好了么?”华雪颜问孟之豫,他点头:“我拟了几个,你听听哪个好。”华雪颜含笑道:“我也拟了几个待选,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两人如此心有灵犀默契极佳,相视一笑挽手回房,当即定了名字,叫孟君声。

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

这是二人一同的祈盼,愿这个此时此刻到来的孩子,走一条与他们截然不同的闲适人生路。

一晃又是一月逝去,春日迟暮,华雪颜抱着君声去了净慈庵看叶子。叶子从来十分懂事,见她自是欣喜,绝口不问她为何半年多都没有来,只是很好奇小家伙的来历。

“阿姐,”叶子想摸又不敢摸的样子,紧张抓着衣角,“这是谁的孩儿?多大了?”

华雪颜怀抱君声,牵过叶子的手放在小家伙襁褓上,倒也不惧告诉她事实:“我的孩子,满月就带来让你瞧瞧。你摸摸,他长得很好。”

叶子大骇:“你的?!你跟将军成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华雪颜平静道:“不是将军的,是我跟…是我一个人的。”她用手指轻轻摩挲君声的脸颊,母爱柔情无限,含笑说:“君声,这是你小姨,你看看小姨,长得美不美?”

“哦…哦。”

叶子习惯了华雪颜的诸多隐瞒,不敢多问也不愿多问,睁着无神的眼睛点点头:“君声这个名字很好听,那他姓什么?”华雪颜头也不抬:“姓严呀,严君声,不然姓叶也可以。君声君声,配什么姓都好听。”

叶子愈发糊涂了,头脑浑浑理不清楚头绪。不过还没等她想明白,华雪颜已经热络邀她出游。

“我们姐妹好久没有去逛逛了,叶子走,我带你到半山一览亭听风声松涛。”

一览亭自是对景色一览无遗,地方不远,就在净慈庵后山的半山腰上。华雪颜一手抱着君声,叫蓉儿来牵着叶子,三人从庵堂后门溜出去,走上了山道。

君声一路乖巧不哭不闹,闭着眼甜甜睡觉。华雪颜徐徐走着,不时回头提醒叶子当心脚下。

“走慢些,马上就到了,咱们不急。”

叶子眼睛看不见就不大出门,难得出来一趟十分开怀,眉开眼笑道:“嗯,我闻到杏花香了,路边是不是有杏子树?”

蓉儿道:“姑娘鼻子真灵,是有棵杏树呢,不过差不多谢了。”

“好可惜呐,我原本还想摘一些放进香囊,看来是不成了。”叶子努努嘴,失望之余很快打起精神,笑道:“不过很快会结杏子对不对?过几个月我们来摘杏子吃!”

蓉儿笑了:“呵呵…哪里还等得到姑娘来,恐怕早被路人采光了!”叶子跺脚:“那我们早早的就来,我就不信摘不到!”

华雪颜看着二人相处甚欢的样子也笑了笑,她目光扫过叶子黯淡的灰眸,最终落在了蓉儿黑亮灵动的眼珠子上。

若是叶子也有这么一双眼,那该多好…

“哈哈,半醉半醒上一览,看江水一线,风帆摇曳,钟山紫气。果真是地大富庶,应接不暇,哈哈——”

接近一览亭的时候,人声从上方传下来,听声音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

华雪颜依然前行,叶子却忽然不动了,脸庞闪过错愕神情。

“东晋趣景满眼,实乃天赐福地!”男子走出了一览亭,也踏上了山道。华雪颜抬首一看,只见是位富商打扮的年青男子,可能就三十岁上下。他衣饰普通,但暗含着贵族的作风,乍看很像哪家微服出游的公子。不过长相却令人印象深刻,眼睛深邃五官明朗,有些外族血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