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央无话可说,只得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其实,她倒希望自己这病能够好得慢一些。宫中局势复杂,暗潮频起,避居兰漪宫未必不是一个好法子。

除了元央之外,现今考生只余下八人,依庆溪说法,其中大部分都是在宫中,互有联系。

既然有考生能暗中将木子李从宫外带入宫中并且隐藏至今,说明他们所处地位并不低,不太可能是宫女或是太监。而皇后和庄妃乃是皇帝未登基前就入了王府的,真要是考生,肯定早就被皇帝发现了。所以,大胆猜测一下:元央夜宴那日察觉到的两个考生有很大可能就在宸妃、柔妃、林修仪、丽贵嫔、容美人之中。

联系到庆溪所说“有特殊异能者能够识别出考生”,想到对方可能已经识破她的身份,甚至冷眼看她做戏,引她入局。这般一想,哪怕似元央这样一贯不慌不急的性子都觉得有些细思极恐。

不过,既然南王那一局有木子李插手,显然那些考生因为某些原因已经等不下去,就要图穷匕见了。她如今借势避退在兰漪宫中,或许正好可以坐山观虎斗。

当然,显出一二弱势还有利于她磨去皇帝的怒火。

*******

兰漪宫中,元央刚刚喝了药打算再睡一觉,宸妃的云岚宫倒是来了位少见的贵客——郭大将军。

昨夜,郭大将军与皇帝里应外合,不仅利落的解决了南王府和世家所练的私兵,甚至还亲自坐镇,稳定了宫外局势。故而,今日他一求,皇帝便破例许了他入宫探望宸妃。

宸妃自小养在父亲膝下,比起郭夫人自然更加亲近郭大将军。她好不容易见了父亲,不由显出几分罕见的小女孩娇态,切切道:“我还以为爹爹这辈子都不来见我了呢。”

郭大将军叹了口气,依礼坐在了下首,口上道:“臣正是不放心娘娘,方才求了陛下恩典,特意来宫中瞧一眼。”

宸妃定定看他,见他双鬓发白,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如初,锐利似剑。她好似想起什么,低了头倒茶,掩饰一般的道:“我还以为爹爹是有事要来问我呢。”

郭大将军面色不变:“娘娘多心了。”

“哦,连那件事都不问了?”宸妃递了盏茶过去,若有所指的追问了一句。

郭大将军客气的接了茶,端着茶盏的手稳稳的,语气里却还是带了点漫不经心的意味:“那件事,娘娘十四岁时已经说过一回,我又何须再问?”

宸妃现今正好二十四岁,郭大将军所说的正是十年前她还未入宫时候的事情。

郭大将军端着茶却没有喝,只是抬眼细细的端详着自己的独女,眼中隐有痛色一掠而过,到底还是带出了几分慈爱的神情,缓缓言道:“娘娘的艰难,我自然也是知道的。如我这把年纪,经了那么些事,早已没了争胜之心,唯一求的不过是娘娘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宸妃闻言微微一怔,眼睫轻轻颤动,仿佛想要说些什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垂首无语。无论她最初怀的是什么心思,事到如今,早已是身不由己。

郭大将军又殷殷交代了几句:“你性子疏懒跳脱,一贯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但皇后与陛下那边却还需恭敬才是,万万不可失礼......”

对着父亲,宸妃倒不似对母亲那般不耐,她认真听着郭大将军的话,时不时的点着头,一一的应了下来。******

郭大将军难得进宫,皇后那里自然也是知道的。

正好今日乃是十五,皇帝按着旧例摆驾凤仪宫。皇后与皇帝用了晚膳,互相叙话时不免提了一句:“宸妃和郭将军倒是感情深厚,郭将军走时,她还忍不住哭了一场呢。”

皇帝闻言倒是不置可否,口上淡淡应了一句:“确是难得。”

皇后这才想起皇帝与先帝之间那点儿事,不由暗恼自己失言,凤眼微微一挑,波光潋滟,很快便转开了话题:“惠妃之事已然水出石落,元嫔无辜受了牵连也怪可怜的。不若早早解了她的禁足,赐些东西或是升个分位,也好安一安她的心。”

皇帝闻言,语声更冷了一些:“不必了。元嫔身子不好,就让她在兰漪宫养一养。”这话说得好听,实际上还不是要继续禁人的足?

皇后对元央本就只是面上情,对着皇帝这般反应虽是十分诧异,口上却还是应了下来,笑着道:“陛下想得周全。”她望了望窗外的天色,见得银月当空,地上好似有流霜浮动,时候已是不早,于是便起了身,想要上前替皇帝脱下外衣,伺候他沐浴,早些休息歇息。

皇帝本还在想事,见着皇后抬步走来,下意识的避了一避。待他反应过来,看见皇后面上神色,语气不由缓了缓:“朕今日还有些折子没批,马上就要回乾元殿,就不多留了。”

皇后微微怔神,反应过来后才低了头:“是妾失仪了。”

皇帝见皇后面色苍白,难掩憔悴伤神,念及她昨夜的辛劳,心中到底还是软了软。他伸手握住皇后的手,轻轻道:“你身子也不好,今日早些休息,朕明日再来瞧你。”

皇后并未多言,静静点头。只是她虽一言不出,可眼底的却又含着千言万语,宛若潺潺流水,无声的流淌而过。

这样的美人,这样的目光,这样的情意,哪怕是铁石心肠都要为之感动。

皇帝却好似视若无睹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他面色不改的松开了手。

待得皇帝起驾离开了凤仪宫,皇后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一手将案上的东西全都拂了下去。她往日里温和端庄,以亲和待人,乃是天下皆知的贤后,如今徒然发了这么一场火却是叫下面的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胆战心惊。

皇后目光冷然的看了看脚下的碎瓷片,好似透过这些想起了什么,眼神微有变化,犹豫之中浮显出些许决断来。

她忍耐等待多年,可是直到如今,皇帝的态度却依旧毫无动摇变化。经了昨夜之事,初时的耐心和信心也已经渐渐没了。或许,她应该换一个方法......

皇后阖眼细思片刻,心中已有计较,挥手召了身侧女官上前,淡淡道:“你去把宸妃唤来,就说本宫有事要与她商议。”

女官微微有些迟疑,还是道:“现在天色已晚,娘娘不若明日再宣宸妃?”

皇后凤眼之中隐有冷色一掠而过,温和的语气中透出些许冷意道:“本宫与宸妃情如姐妹,何需计较这些?你只管去便是了。”女官见皇后面上冷色,不敢触怒皇后,再不敢多言,连忙诺诺应下,俯身一礼之后方才领命而去。

变局

实际上,如今的后宫确是元央所想的暗潮汹涌,众人皆是各有打算。

元央本是打算着借势淡出众人视线却没想到后宫本就是个后浪推前浪的地方,不过是几月功夫,众人便已经把她丢到脑后,根本顾不上她了——冬日落雪开梅,皇后还未来得及开赏梅宴,丽贵嫔处便传了消息:说是有孕了。

因着皇帝对后宫一贯冷淡,至今还未有半个子嗣,连带着连怀孕的宫妃都显得矜贵起来。当初惠妃会想方设法的和太医勾结,怀上孩子,本也是打了要母以子贵的主意。如今南王之事刚刚过去,宗室和朝臣皆是人心惶惶,徒然听到这么一个消息,亦是要跟着松一口气:南王能起那样的心,有一大半都是因为皇帝至今无子。有句话是:太子者,国之根本。到了皇帝这里,倒是可以换个说法:皇子者,国之根本。有了皇子,就是有了继承人,有了继承人,朝臣和宗室乃至天下才能安心。

便是连那最不信鬼神的士大夫,下了朝都忍不住去庙里上了一炷香,好保佑皇帝早有皇嗣。

这消息一传出来,皇后那边便主动提了要升丽贵嫔的分位,只是叫皇帝给压下了。皇后本还觉得丽贵嫔的重锦宫未免偏僻想要替她迁宫,但顾着孕中不宜有太大的变动也只是派了几个精于此道的嬷嬷去伺候。

因有了这事,后宫其余诸人的心情更是复杂,便是连盼了好久的赏梅宴都觉得无趣起来。

柔妃便是如此。她晨间起身,想起丽贵嫔的事仍是郁郁:论圣宠,丽贵嫔还及不上她,可偏偏竟是叫她给怀上了。

侍候在边上的柳枝见柔妃神色恹恹,心下一动,特意折了一枝红梅送上来,笑劝道:“这红梅的冷香倒是和娘娘您很是相宜呢。”柔妃本就身有异香,如今红梅在侧,暖香与寒香相融,香远益清,宛若缠绵情丝一般勾人。

柔妃这才稍稍展颜,伸手捏着梅枝轻轻一转,拿了红梅插在发髻上,随口吩咐道:“赶紧把药端来。皇后那边的赏梅宴也要开了,喝了药就走吧。”这药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药,乃是柔妃娘家特意捎来的“生子药”,哪怕是柔妃这般矫情之人,也是一早一晚不落的喝了。

当然,后宫里喝药的远不止柔妃——自丽贵嫔有孕起,各宫便竞相喝药,如宫外的求子庙、观音庙等等不知收了多少香火钱,都已经被踏破了门槛。

宫人早就备好了药,闻言连忙呈了上去。

柳枝亲手将药碗捧上去,口上奉承道:“都说孩子是要看缘分、看时候。这么多年下来,后宫里头一直没消息,偏偏今年初惠妃才得了消息,年末丽贵嫔也来了消息,想来也是到了时候。娘娘圣眷优渥,必是不会落在后面的。”

柔妃刚刚喝了药,挑眉一嗔:“就你话多!”纤纤玉指捏了一颗蜜饯入口,微微抿唇,最后还是忍不住露出个笑影子来。

“奴婢性子直,一贯都是实话实说。”柳枝上前扶了柔妃起来,随即又笑劝道:“外头虽是停了雪,还是冷得很,娘娘现今受不得冷,还是抱个手炉才是。”

柔妃心中妥帖,自是依了她,叫人去拿手炉时顺口赏了柳枝几片金叶子。

这般拖拖拉拉,等柔妃入了凤仪宫摆宴的庭院,已是晚了,旁的人都已经到了。

庄妃一贯不喜欢柔妃这般妖妖娆娆的模样,现今心情亦是有些不好,便开口笑了一声:“柔妃妹妹今日怎来得这般晚?便是丽贵嫔,今日身子虽是有些不好也是早早就到了呢......”

柔妃心里清楚得很,自是不愿就着庄妃这话去找丽贵嫔的事——对方正有身孕,她就算要找麻烦,也要暗中徐徐来才是。她扬了扬唇,娇娇一笑:“是我错了,倒是叫大家好等......”她轻轻的叹了口气,柔声道,“到底是我年轻没经过事,庄妃姐姐体谅一二吧。”

柔妃刻意把字咬在“年轻”上头,众人皆是听出了她是在讥讽庄妃已经老了。

庄妃本是在座里面最年长的,因着子嗣一事更是在意自己的年纪,如今听了柔妃的讽刺哪里会不生恼。她搁下手中酒杯,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小太监从外间跑来,步履匆匆的入了庭中,见了众人就拜。

庄妃正坐在上首位置,见那太监神色惶惶,想是有大事,顿时把对柔妃的那点不快给丢到脑后,出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太监跪在庭中央,依礼对着众人一拜,方才应声道:“回庄妃娘娘,兰漪宫的元嫔娘娘出了事,皇后娘娘已带宸妃赶去探望。今日的赏梅宴是要推后了,故而特意令奴才来和诸位娘娘说一声。”

在座的几位一时之间还差点想不起“闭宫养病”好几个月的元央。庄妃面色微微一变,倒是显出几分关切模样:“元嫔不是正在养病,这又出了什么事?”

那太监细声细气的应道:“元嫔娘娘今日晨间忽然晕了过去,昏迷不醒。兰漪宫的宫人惊惶之下便求了人去请太医院的太医来瞧。不想,今日轮值的正是太医令周太医,周大人医术高明又十分心细,几番查探竟是发现有人在元嫔娘娘的药中做手脚,若是再晚上一段时间,怕是要伤及根本,再救不得了。”

“怪不得连皇后娘娘都惊动了。”柔妃恰如其分的作出惊诧的神情,她端出几分担忧模样,扶了扶发间的红梅,开口问道,“不知元嫔现今如何了?”

柔妃容色绝艳,现今有意显摆,柔声细语之间,哪怕是那见惯了事的小太监都不免有些惊艳。他克制的垂了头,沉声答道:“奴才不知。不过陛下那头亦是得了消息,如今已在兰漪宫中,想来不会出事。”

听闻皇帝竟是去了兰漪宫,在座的诸人都有些坐不住了。庄妃把众人神情看在眼里,心中冷笑,面上还是温温一笑,起身领头道:“元嫔这几个月独居兰漪宫养病,想来也怪冷清寂寞的。大家皆是姐妹,这时候若是不去看看,未免叫人寒心。”

林修仪低头应道:“娘娘所言甚是。”

丽贵嫔等心中早有计较的也跟着站了起来,应和了几声,随着庄妃一齐往兰漪宫去。

真假

其实,元央在兰漪宫昏迷的事情,皇帝是最早得到消息并且最早赶到的。

他原是打算冷落元央一段时间,既能够叫双方冷静下来,也能叫她自我反省,顺便也调理一下身子。索性兰漪宫外边已经派了人围起来,进出不得,倒也不怕有人生事。哪里料到,最后竟是兰漪宫里的人起了异心,暗下毒手,若非有周逢春上了心,说不定就真叫那幕后之人得手了。

当皇帝赶到兰漪宫时,周逢春已经看过药渣,从药童手里接过干净的素白巾子拭了手,他恭敬的出殿去回话:“药材和方子都没动手脚,只是有几味药增减了分量。”各人体质不同,药量也有微妙差别,药方中的君、臣、佐、使自有平衡。似佐药这种与君药药性相反的,若是失了平和,反倒会加重病情,危及身体。

皇帝神色冷凝,没有理会周逢春的言语,径直入了内殿。

周逢春低眉顺眼,兢兢业业的跟在后面接着道:“臣已经给娘娘扎了针,再过半个时辰,大约就能醒了。”

皇帝大步进了内殿,看见躺在床上的元央。她闭着眼躺在绯色绣大朵海棠的锦被下面,乌黑的眼睫好似蝴蝶的羽翼轻轻搭在牛奶一样柔软的乳白色的肌肤上,乌黑的长发却浓密的好似海藻。

好似一枝落在雪地上的红梅,零落一地却无人知晓。

或许,对自己喜欢的女人,男人心底里总是有些特别的想法。想要将成堆成堆的锦绣、价值连/城的珠玉、最美最好的爱情奉到她的脚下,只为她轻轻的一个微笑;也有更阴暗、更残忍的——想要将她困在金丝笼中,叫她只看得见、只听得见自己,只为自己微笑。

大部分时候,理智能够将这些称得上可笑的想法压在心底,可是看到那个她的时候又会缓缓然的浮上心头。

这一刻,察觉到心头的微微复杂,哪怕是一贯冷定从容、清醒克制的皇帝也依旧清楚的明白了他的心思。

为什么会这样纵容她,为什么看见她便觉得舒服;为什么在她拿出匕首的时候没有杀了她;为什么会因为她的背叛这般气恼......

每个问题都有无数的答案,可是真正正确的答案从来都只有一个。

这一刻,皇帝站在元央的床前,终于还是认输了一般的闭上眼,将那些猝然涌上心头的想法压下去。他在床头坐下,轻轻的握住元央的手,默然垂眼看她。

见到这般情景,随着皇帝进了内室的宫人皆是会意的退了出去,只留下皇帝和元央两人在里面。

待到皇后和宸妃匆匆赶到,苏公公正好等在门后,入内禀报了一声后方才引了人进去。

皇后最是眼尖,看见那握在一起的手,不由蹙了蹙眉,随即便低头道:“此事乃妾失察,只以为有陛下派人守在宫外便万无一失,倒是不想竟会出了这样的事。万望陛下恕罪。”她先是认罪,但随即又委婉了辩解了一句:有皇帝的人守在外边,就算是皇后也不好过问的。

皇帝却没理会皇后的话,只是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失察’这话,皇后倒是已经说了好几遍。”他心情不好,语声里面已然透出一点低沉的冷怒来,“你是皇后!乃帅六宫之人,合该内驭后宫诸嫔,以兴宗室。自年初以来,宫中频频有乱,今日又有元嫔之事。一宫主位在自己内宫尚且被人加害,朕又如何能心安?”

皇后冷不防被这般责问,倒也不畏不惊,只是微微颔首,下颚互相绷紧了:“妾马上便令人去查此事。”

“不必了,”皇帝这时候垂了头,再没理人,口上道:“都下去吧,此事朕自会查个清楚。”

皇后一贯平稳的面色终于变了,好似有人在她面上打了一巴掌——皇帝此时提出要亲自查探此事,难道是已经不再信任自己?她眉心突地一跳,正打算要说些什么,袖角却被宸妃轻轻一拉,顿时回过神来。

宸妃柔声加了一句:“元嫔之事,娘娘便是有错也非大错,陛下如此又至娘娘于何地?再者,元嫔身子弱,还需静养,陛下若要在旁看着难免精力不足。不若将事情交给皇后娘娘,既不用浪费精力也能叫娘娘将功赎罪。”

宸妃一贯不着调,这时候说起话来倒是井井有条。

皇帝默了默,方才点头:“好!三天之内把事情给朕查清楚,否则朕就亲自去查。”他摆了摆手,是让她们告退的意思。

皇后心中的怒火一如熔岩,滚滚而出,几乎将心上的杂念烧得寸草不留。她低垂了眼,遮住了目中的神色,极其隐晦的看了眼还是昏睡不醒的元央,仿佛看着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一般。最后,她还是压着火和宸妃一起退了出去。

无论如何,她总是最后那个陪着皇帝的人,不急。皇后心中这般一想,倒是静下心来。

等她们出了门,皇帝却是阖眼叹了口气——他知道那样对待皇后是迁怒,甚至有些过分。只是,元央的手很烫,握在手掌中的时候好似一团火球,滚热滚热的,他心里的怒火也好似压不住一般的爆发出来。

皇后尚且如此,后面赶来的妃嫔就更没什么好待遇了,直接被苏公公拦着外面,丢了好一个大脸。

元央在兰漪宫养病数月,久无声息,如今这般一晕,却是拉了一后宫的仇恨。

******

元央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皇帝。

屋室半昏半暗,微微的光自雕梅的窗口折入,好似温温的水浸着暮春溪涧的白石,为皇帝冰雪雕出的面庞笼上一点温度。他五官仿佛精雕细琢,没有一点瑕疵,犹如春花秋月一般的完美无缺。

元央不禁想起西山午夜那一瞬的心动,心中微微一动,眼睛亦是湿了。她睁大眼和皇帝对视,竭力在他的目光中展开笑容,唤他:“陛下。”

“你醒了?”皇帝的面容十分冷淡,看着她眼中自己的倒影,静了静方道,“好了,没事了。”

不等元央应声,他便松开握着元央的手,以指为梳,梳了梳她的乌发,一边想一边道:“朕知道,你有很多瞒着朕的事,朕可以不管。朕说过,只要你不起坏心,朕就不会杀你......”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以后,朕会护着你的。”

元央这一刻方才完完全全的觉出了惊讶的味道。皇帝把后宫弄成个斗兽场,因为他懒得在女人身上费心,他要的是能够与他并肩、令他欣赏的女人——如同皇后。可是,这一刻他却说:“朕会护着你。”简直是把他过去的认知和原则都丢到了脑后。

元央七魂六魄好似还飘在空中,飘飘荡荡了好半天才终于回过神来,这才觉出皇帝抚着她长发的手指微微有些颤。她只是迟疑了一瞬,果断的反应过来,不顾自己身体的虚弱,吃力的起身将他抱住。

男女之间,有时候动作比话语更能表达出感情。

她把头靠在皇帝的肩头,轻轻凑近他的耳边,声气都是微弱的:“是妾叫陛下伤心了。”她眼泪从眼眶里落出来,打湿了眼睫,也打湿了皇帝的衣襟,“那日的事,妾一直都很后悔......”

元央越哭越止不住泪,只觉得疲弱的身体里的水分都要随着眼睛流出去,只剩下一个干瘪的皮囊。即使如此,她心里却依旧冷静至极:她无比清晰的认识到自己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到了。

万寿节那一晚,她在乾元宫犯的傻几乎让她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万幸,皇帝对她有所不忍,没有杀她,给了她日后再来的机会。在她得到丽贵嫔的消息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也到时候出去了——六宫的眼珠子都黏在丽贵嫔腹中的孩子上,自是不会太关注她。再者,拖得久了,怒火或许会渐渐平息但感情也会被时间磨得平平无奇。

所以,她没有像是之前一样把药倒掉,而是狠了心喝了好几天“有问题”的药,在众目睽睽之下晕过去。

即使如此,皇帝此时的表现也依旧让她惊讶,几乎要无措了。但她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这是最好的时候,所有的问题,所有的话,必须在这个时候说清楚。

皇帝察觉到她的眼泪,用力把她的头掰过来,认真的看着她,低头吻了吻她沾着泪水的眼睫,然后再往下。

元央的眼泪依旧不停,眼睛似乎都要肿了,特别的疼。她的唇轻轻颤抖,许久才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是真的喜欢陛下......”随即,灼热的唇就覆在了她的唇上,像火一样却被泪水打得更热。

其实,这样不算欺骗。元央哭得差点背过气,可怜无比,心里的念头却十分冷酷:她对皇帝有感情,这毋庸置疑,她只不过是把五分的感情哭成了十分。

花落

说到底,这话,不过是皇帝他愿意去信而已。

皇帝好似忍了许久,反复的摩挲着元央的唇,好半天才放开差点就剩下一点气的元央,他看着元央,似是有几分忍耐:“等你病好了......”他搂着元央,轻轻的吻了吻她的额头,原本还带着一丝凉意的唇微微有些发热。

元央被他这般一弄,有些羞窘又有些好笑,低了头抿了抿唇,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的伏在他怀里笑了出来。

皇帝的心情不知怎的也因为她这笑容轻松了些。他想了想,觉得后面也没什么大事,于是便掀开被子,推了推还躺在床上的元央,自顾自的上了床,口上道:“朕陪你躺一会儿,迟些一起用午膳。”

元央乖乖躺下,半靠在皇帝怀里,乌发撒了他满怀。因为身体虚弱,被皇帝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头顶,不由有些困意上来,元央半闭了眼,撒娇道:“我想吃肉。”

因着需要静养,少吃油荤,这么天下来,她嘴里都快尝不出肉味了,分外的想吃肉。

皇帝搂着元央,闻言却没立刻应下,反而是闷笑了一声,顺势垂首吻了吻元央头顶的发旋,低声哄她:“嗯......”

元央本就体弱,先时费力费劲的哭了一场,这时候浑身暖暖的,跟着蹭了蹭皇帝冰凉的发丝,很快便闭眼睡着了。

这一觉却好似暮春时间伏卧花间,满心舒适。

故而,等到元央醒来,午膳都要成晚膳了。好在有个皇帝在边上等着,下头的人早就备好了,立刻就摆开桌子,端了东西上来。果然额外给元央准备了一碗鸭子肉粥。

虽说这鸭子肉粥适合补身但鸭肉性凉,所以厨下的人还是小心翼翼的将粳米炒熟后再与鸭肉一起用砂锅煮熬,鸭肉烂熟、米粥软糯粘稠,里面添了鸡汤却又过滤了许多油花撒了些葱花,不仅闻上去香喷喷的还不显得油腻。那一块块鸭肉好似搔首弄姿的美男在元央面前转悠。

元央看了眼,果是有些馋了,咽了咽口水本是打算端起来先吃几口,忽然忆起皇帝就在边上,故而靠过去撩拨他道:“妾身上没力气,不如陛下喂妾?”

皇帝早就已经披衣下榻,元央还躺在榻上,探出半个身子,有意无意的用手指卷着皇帝放下来的乌发,凑到他耳边轻轻说话。

皇帝没理蹬鼻子上脸的某人,径自拿了筷子,动作优雅、从从容容的自己用了膳。

元央本是看出之前皇帝的态度,想要趁机摆个谱、撒个娇,结果却是碰了个没脸。结果闻着闻着,胃里饿的紧了也顾不上面子,端了碗鸭子肉粥吃起来。鸭子肉是腌过的,有些咸咸的,可是久不知肉味的元央吃起来却是更馋了。她越吃越饿,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一碗粥,然后又眨眨眼去看好整以暇正旁观她用膳的皇帝。她眼角乌黑明亮,浓密的眼睫轻轻颤着,好似蝴蝶小心的轻吻那白皙如玉的肌肤。

皇帝被她这亮晶晶的眼睛看的心下一软,倒是亲自替她夹了一筷子的时蔬,有些不太自然的道:“别光吃肉。”

元央三两下的吃完了,抿了抿唇又道:“我还想吃排骨。”

这还真是得寸进尺惯了,喝了粥就想吃菜,吃了菜就想吃肉。

皇帝搁下筷子,决定不惯着元央这坏毛病,直接道:“吃得太多不好。等会再让人上点心。”他扬声唤了人上前,很快便有人上来把菜端下去。

元央这才摸了摸自己已经有些饱了的胃部,讨好的对着皇帝道:“陛下陪妾说会儿话吧。”

皇帝看了她一眼,虽没有应声但还是坐了过去。

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好聊的,元央琴棋书画皆不通,谈情说爱实在不擅长,只能天马行空的扯闲话;偏偏什么都懂的皇帝却是个锯了嘴的葫芦,闷得很,听一句方才回一句。

不过,皇后却是十分给力,根本用不了三天,没等天黑就把元央这次昏迷的事情查清楚了。她不仅找出来暗中下药的人,更是得了口供,查清了事情来源,特意交代了苏公公来传话。

是容美人下的手,她与元央关系不错,常常在兰漪宫进出,自是比旁人更有机会收买兰漪宫的人。元央先时只是知道有人要下手,为着不打草惊蛇却是没有深查,忽然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吃了一惊,自语道:“为什么?”她想过可能是丽贵嫔又或者是柔妃等人,却从未想过会是容美人。

容美人出身不错,容貌不错,性子也不错,虽然不受宠爱却也人缘颇好,在后宫之中自是过得自得其乐。她与元央说得上是易趣相投,常来常往,元央心中虽不信人却也拿她当半个朋友对待,从未想过,容美人竟是对自己怀了这般心思。再者,她处心积虑的害了元央又有何益处?损人而不利己,这般的傻事,实在不是容美人这般的聪明人会做的事。

皇帝细细看了口供,上面写了那宫人所交代的事情,包括如何被收买,如何联络,如何行事等等,心知此事已然清楚,并未有甚问题。他把口供放到案上,随口道:“朕已令人去传容美人来,你当面问她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