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和一众侍女们也被驱离到外面等候。

没了披甲佩剑的曹兵在,庭院里一下子宽敞了起来。

这才发现庭院不仅林木葳蕤,更是繁花满院。尤其是寝居的左阶下,还放着一个大水缸,三两枝莲花正隔水盈盈而立。寝居窗户一开,人在室内,就可赏莲之美。

虽不知甄柔可是亲自莳花弄草,却应是爱花之人,又取巧养莲观之,当得一句兰心蕙质。

肖先生暗自留意,心中赞赏,负手立于庭中道:“多谢女公子愿听肖某一言。”

甄柔没有心情和他绕弯,径自走下石阶,迎面直言道:“不必多言,曹劲到底欲以何为?”

时当正午,头上太阳毒辣。

庭中让大片大片白晃晃的烈阳炙烤着。

天很热,没有一丝风儿,铺着青砖的地面仿佛要烤得冒烟。

若换作平常,曲阳翁主见她只身在这样的室外曝晒,必要斥她不爱惜体肤。

便是她自己,见太阳光直射下来,也早躲到了环绕四周的树荫花影之下。

此时,甄柔却仿若不觉般,话问完了,仍旧扬脸目光强硬地逼视着。

肖先生感到甄柔的敌意,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看来甄柔对曹劲很是排斥,脸上却是耐心笑道:“三公子真是有意求娶您。”

甄柔冷笑,手指向院门外的曹兵,道:“若这就是先生说的诚意,那我无福消受。”

肖先生知自己这方确实仗势而为,故含笑解释道:“今日事出紧急,肖某方用甄公令牌率三百兵力强行入府,暂留令堂和令兄在厅堂稍候,只为求得先与女公子一叙。”

难怪兵行神速,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原来是有甄志谦的令牌,并且只有区区三百兵力,不易被发现,又可快速调动。

不过下邳现有兵力三万,两方实力悬殊。

只需稍等片刻,待下邳兵来,便可解眼下之困。

甄柔听闻母亲和兄长只是被扣厅堂,暂无危险,心安之下,脑中迅疾转动,知道自己一方仍有倚仗,脸上冷色稍敛,道:“先生请讲。”

肖先生见甄柔神色缓和,知她已明白个中利弊。

不由再次惊讶她一年方十六七的小女,竟是如此聪慧,又忽然有些了悟,为何三公子意外再接触过她后,同意了自己的建议,无论从各方面看,她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想法一念即过,肖先生只念及时间紧迫,这便道:“上月,幽州牧马建光已率六万精兵投诚,现曹军达二十余万众。徐州甄、陶两家合力也不足十万,徐州已然是囊中之物。”

大鱼吃小鱼,地盘占多了,兵力自是跟着雄厚了。

她适才还沾沾自喜的三万兵力,在曹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甄柔神色不变,只是紧攥双拳。

肖先生看了甄柔一眼,继续说道:“女公子的救命之恩,三公子自会信守承诺,攻占徐州之日保甄氏一族性命,甚至可让甄公和令兄仍官居原位。然,三公子胞兄乃陶家所害,到时必要陶家血债血偿,齐侯也会派遣亲信出任新的徐州太守。”

“试问新的太守,岂会允许在徐州声望极高的甄家继续安存?更别说你们甄家还有五万兵力!”

“只怕任命徐州太守之日,第一件事就是安插自己人入营,架空你甄家!”

肖先生一番话说来,依旧语态温和,却是字字珠玑。

甄柔宛如当头棒喝,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千算万算,只算到了如何断甄家与薛家关系,又如何在曹军攻占后保全家族。

却忘了保住甄氏一族以后的路呢?

曹劲用幽州牧马建光投诚一事,确实提醒了她提高自身实力,以求投诚之后继续被任用。然而却忘了马家坐拥整个幽州,而他们甄家只有不足一半的徐州地盘,到时曹家自会另安排亲信任新的徐州太守。

如此一来,保他们甄家被继续任用的实力,却会成为新任太守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过现在不是追悔问责的时候,甄柔强自镇定下来,冷静地问:“若我愿嫁,甄家能得到什么?”

肖先生说完原以为甄柔会大惊失色,不料她只是微微一怔,脸上稍露了一两分情绪,过了一会儿,也就恢复如常了,倒让他觉得意外,然再一转念,又觉得是意料之中,便敛了心绪,道:“若甄、曹两家能结秦晋之好…”

说着忽而一停,肖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甄柔一眼,方道:“令兄自当为新任徐州太守!”

说罢,捻须,含笑看着甄柔,静待回应。

甄柔思潮起伏,耳畔只回荡着一句话。

令兄自当为新任徐州太守…

新任徐州太守…!

这不仅是给了兄长徐州太守之位,更是给了兄长家族掌控权!

只要联姻,只要嫁给曹劲,她汲汲营营的一切都有了,甚至还更多…

这一刻,家族、母亲、兄长…许许多多在脑中交叠着。

肖先生见甄柔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不由一笑,继而温言道:“女公子乃名门之后,三公子则为公主之子,自古婚配讲求门当户对,您二人无论家世品貌,都堪为天作之合,还望女公子三思。”

语势客气,话里让她考虑,实则根本没有选择。

甄柔垂下眼睑,声音平缓道:“三公子现在何处?”

肖先生敏锐抓住“三公子”一称呼,脸上笑意一浓,正要说话,庭院外传来骚动声。

“锵锵”尽是拔剑之声。

院门未关,循声看去,只见周煜带兵来解围了。

两方人马,剑拔弩张。

肖先生敛了笑容,扬声命道:“不许动手!”

熊傲闻声罢手,曹兵见手势让开。

周煜率先持剑进了院子,心中切急,一声“阿柔”脱口而出,道:“阿柔,你没事吧!?”

阿柔…

甄柔胸口莫名一跳,这是周煜第一次这样唤她。

第四十九章 取消

然而,周煜带来的未知情绪尚不及蔓延,母亲和兄长关切之声已交叠响起。

“阿柔!”

声音入耳,那还未形成的莫名心绪,就这样消无踪影。

存在得太短,消失得太快,让甄柔都不知有异样的心弦曾蓦然波动过。

她的心思就已完全放在了母亲和兄长身上,看他们远远从院外奔来,忙报平安道:“母亲、阿兄,我没事!”

母子俩奔入院内,见甄柔安然无恙,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又见当前形势分明敌寡我众,遂也停下了急奔。

曲阳翁主缓缓平息喘气,向甄柔走了过去。

甄明廷走了一半,余光瞥见立在一侧的周煜,猛地一顿,立在原地。

“周煜,你被匪头重伤,怎么起来了?还要不要命!?”见到本该卧榻养伤的周煜,甄明廷先是意外,旋即严厉痛斥。

众人听着这一声明是斥责、实则关心的话,不由向周煜看去。

尤其是肖先生,听到周煜的名字,就想起甄柔今日定亲之人,再连上那一声“阿柔”,还有什么不明?

肖先生当下也默不作声得看过去,暗中观察。

只见周煜身披银色铠甲,头戴兜鍪,顶饰红缨,手上一把长枪立于地上。

乍然一看,剑眉星目,很是英武。

仔细打量,才见他脸上苍白无人色,嘴唇抿得死紧,让两颊有颧骨微凸,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额头有豆大的汗珠不时滚出。

握着长枪的右手,也似乎十分有力,手背青筋高露。

这一看显然就是不好,却一声不吭,身姿挺如松,昂立于庭中。

肖先生目光掠过周煜透着坚毅的面庞,眉头不由微微一蹙。

甄柔亦看得笼了眉心,想起兄长曾说周煜的伤,是为收编一万余匪寇入伍,与匪头单枪匹马挑战所致,心里有感周煜对兄长的拳拳之心,就不由自主地语带关切,道:“你没事吧?”

周煜苍白的脸上顿时扬起笑容,在正午的阳光下绚烂得让人炫目,道:“无碍,就一点小伤。”

一反先前的苍白隐忍,整个人精神抖擞,脸上眼里都是笑容。

而任谁都看得出来那笑容里的欢喜,透着少年人特有的炽烈情感。

甄明廷欲反驳的话,不觉一默。只是想到周煜身上的重伤,心底尽是担忧。

甄柔一怔之下,却是垂下眸来,只作视而不见,为曲阳翁主和甄明廷介绍道:“母亲、兄长,这位是肖先生,奉衮州牧曹三公子之令而来。”

先前把他们围在前厅的士兵,俱身穿曹军军服,早是自报了身份。

又一听“曹三公子”一称,见果然是曹劲派来的人,再念及曹劲曾对甄柔的想法,还有什么不知?

分明是要阻止甄柔定亲!

而且简直欺人太甚,竟然带两三百人直闯他们下邳。

母子两人既怒且惊,将注意力重新转了回来。

肖先生擅察言观色,刚才暗中观察,见甄柔一家都对周煜极为看重,心中已知事有棘手,且自己一方确实有错,遂抢在对方发难之前,率先承受了过错,深深揖了一礼道:“刚才事出紧急,才会冒犯,还望包涵!”

态度恭敬,歉意诚诚。

虽知这一句“事出紧急”,不过是为了阻止甄柔定亲,但见肖先生拿出这样的态度,到底形势不比人,何况还存了未来投诚的念头?

饶是曲阳翁主一贯目下无尘的性子,此时也不得不和随甄明廷一样顾及这些,心中再恨曹劲霸道欺人,也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只是终究怒气难平,对于肖先生的道歉,虽未当场怒对回去,却也没有接受,脸上也十分不好看。

一时间,场面僵持住了。

甄柔摒一摒心中愤怒、不甘、懊悔…更多还是无奈等种种复杂情绪,暗暗告诉自己要顾全大局,遂附和肖先生道:“这就是一场误会,既然误会解开了就好。”

一言断定今日之事性质,是要息事宁人。

甄柔乃定亲当事人,她都不再追求了,其他人自不好多说。

尤是知道甄柔忍辱负重的原因,曲阳翁主倨傲的神色有一刹那颓丧,尔后闭上眼睛。

甄明廷双手紧握成拳,微扬起头,目光望向远方。

见说服了母亲和兄长,甄柔没去看另外一位当事人,直接转头看向肖先生,面带淡笑,道:“先生带了三百卫护连夜赶路而来,想必已经累了,不如先用午饭,稍后会给先生一个满意答案。”

一句话徐徐说来,语声轻缓。

虽然这样柔声慢语,却三言两语处理了今日之事。

肖先生发现不仅如此,甄柔的母亲和兄长还愿将这样的大事交由她一个小女决定,既是对她的相信,更是对她的重视和纵容,又一转念,确实是宠爱女儿和胞妹的人家,不然怎会放着可高攀的婚事不要,而有今日这场定亲宴?

一念至此,越发觉得这门婚事甚好,徐州必成为曹劲又一助力。

肖先生心绪如此,面上仍旧云淡风轻,闻言后恭敬地向甄柔揖了一礼,道:“有劳女公子安排。”

甄柔对肖先生一副视她为主的样子,心里厌恶,不愿再多看一眼地转过视线,扬声向院外吩咐道:“阿玉,安排肖先生一行用午饭!”

在院门外候着的阿玉得话,压住惊惶,紧张地过来引肖先生去用午饭。

肖先生一走,熊傲也带着六十余曹兵跟着走了。

只在这时,有一士兵突然闯入,单膝跪地道:“彭城消息回报!”

甄明廷急于得知彭城情况,立马喝道:“说!”

却不等探子回禀,甄柔急忙阻止道:“且慢!”

声音突然,情绪过激。

“阿柔?”甄明廷不解。

甄柔回神,触及周煜同样不解的目光,再见他脸上病态却第一个赶来此,心中五味杂陈,口中却冷漠道:“周公子伤重未愈,先回去吧。”

这是下逐客令。

周煜一愣,不明所以,但见甄柔闭目看也不看他一眼,心中莫名发慌,害怕再惹甄柔不快,只能当甄柔这样是因为不高兴喜宴受影响,便告辞离开了。

周煜一走,甄柔旋即道:“今日喜宴取消吧。”

第五十章 允嫁

即使没有甄柔的这句话,今日的定亲喜宴也散了。

周家来送聘的是周煜一母兄长,一路敲锣打鼓带着浩荡的六十四抬聘礼,才到甄明廷相府外的广场,就被曹兵重重围住,拦住不让进府。

聘礼未到,宾客又被气势凛凛的曹兵禁在大厅,惶惶然熬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下邳兵来了,曹兵接着撤了,哪里还有坐席的心思,等曲阳翁主和甄明廷母子俩一走,他们也各自散去。

热闹了一上午的下邳相府,转眼之间阒然无声,一府沉寂。

甄柔的寝居,也沉寂如水。

母子三人对案而坐。

甄柔与兄长甄明廷,一左一右跽坐案头两侧,母亲曲阳翁主上座案前。

寝门未关,长案正对大门,只见外面赤日炎炎似火烧般炙烤大地。

看着门外,甄明廷只感心如此境,心肺都被烈日灼炸了,一拳重重砸在案上,终于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甄明廷的手在案上紧握成拳,露出清晰的骨骼,以及手背上腾起的青筋,切齿道:“好一个曹劲!竟然趁伯父寿辰偷袭!”

甄柔低头哑然,想起适才探子回禀的话,唯有苦笑。

他们找了推脱之词,没有回彭城为甄志谦贺寿,就是欲趁他寿辰无暇他顾之时,先斩后奏过了大礼,将婚事彻底定下来。

万万没想到,曹劲也和他们想的一样。

就在两天前,甄志谦寿宴。

是夜,灯火辉煌,歌舞笙箫,推杯进盏直至深夜。

斯时,夜阑人静,酒酣人醉。

曹劲率五千轻骑兵,是夜行军二百里,从衮州小沛至徐州彭城。

这个时候,是没有马蹬的,骑兵双腿衔马,手拉僵绳而行,这样长途颠簸自是人乏马困。

本是战斗力薄弱之时,然而面对彭城大小官员都在寿宴微醉之际,即使有两万之众的守军,也不过是群龙无首之状,又如何迅速集兵,如何力敌?

如此,在守军尚未反应之际,五千曹军轻骑兵破城而入,直捣甄府。

待黎明破晓,两万守军反应过来时,以甄志谦为首的一众文官武将已落入曹军之手,守军只有臣服。

到了这日中午,曹军另外两万大部队也随后而至,彭城也就彻底沦陷了,还是这样兵不血刃的被拿下。

不过到底还是大汉天下,曹劲没有无故出兵的理由,于是扯了求娶这块遮羞布来。

然试问天下,有谁用兵临城下来求娶?

这不是求娶,分明是强娶!

面对控制了整个彭城的曹劲,甄志谦也只有同意这门婚事了,毕竟比起阶下囚,显然成为曹劲的岳丈要好上太多,甚至于在当日就接受了曹劲的下聘。

如是,曹劲大获全胜。

比前世,早了整整大半年,开始蚕食徐州。

而且付出的代价,更是远小于前世。

虽是兵行险着,却到底事成了,杜绝了两军开战的军事损耗,尤其是降低了粮草的消耗。要知如今灾荒已久,粮食年年欠收,各州军需用资都较为缺乏,有时候两军交战到最后的决定因素,就是依靠粮草供给是否充足。

甄柔忍不住想,如果她没有招惹曹劲,没有救曹劲,会不会一切还维持着前世的轨迹,至少那时徐州还安然无恙。

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既已发生,就要面对。而该她承担的,她也不会逃避。甄柔抬头,澹然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他曹劲率五千轻骑兵长途夜袭,也是冒了巨大风险。哪怕彭城守军多一丝警觉,也不会让曹劲轻易夺了彭城。所以,这只能怪我们自己。”

甄明廷拧起浓眉,看着对案的甄柔,道:“阿柔,你怎么为曹劲说话!?”语气尽是不赞同。

一语方毕,又手指门外,眉毛倒竖,愤然怒道:“他曹劲和薛二郎有什么不同?都是仗势欺人之辈!我怎能放任你嫁给这种人!”放下手,看着甄柔,语气决绝,“长兄为父,即使伯父同意你嫁,我也绝不答应!”

甄明廷语气坚决,少有的态度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