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两人便在同一个院子的不同屋舍住下。
一夜无梦,安枕天明。
醒来时天还未亮,想再睡一会儿,但是心里惦记着要祭拜阳平公主,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又想着阿玉她们前晚也在路上颠簸了一夜,有心让她们多睡上一刻半会,便独自撩帘下榻,从一旁的衣桁架子上取了件棉袍披上,就绕过屏风,走到窗下,推窗而望。
一望之下,却是一怔。
外面的天还是深灰色的一片。
依旧没落雪,山风却很大,吹得廊檐下的风灯东摇西晃。
因着燃了一夜,灯油将尽,只剩豆粒那样大的光线了,模糊不清地笼在庭院上,照着曹劲高大结实的身躯。
他一身深灰色的短衣练武服,正一个人在庭中挥拳踢腿,似乎练着一套拳法。
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下都舞得虎虎生风,看上去极为熟练。
一时四肢距地,前三掷,却二掷,长引腰,侧脚仰天,形似虎。
一时四肢距地,引项反顾,形式鹿。
然后又形似熊,似猿,似鸟,将这五禽之态,拳脚并用的走了一遍。
这个时候流传后世的五禽戏还没普及。
甄柔观察着,只察觉曹劲的动作有五禽之态,下意识凝神一思,想起《庄子》的“二禽戏”——“熊经鸟伸”,方知曹劲是在打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法。
对此甄柔并不诧异,虽然这还是她第一次看曹劲打拳,但才到侯府时,张伯已经将曹劲的生活作息逐一告诉她了,每日五鼓三点(早上六点),曹劲便会起来晨练,半个时辰后才食早饭。
可是现在不过才五更天罢了,曹劲怎么已经晨练起来?
念头闪过,但自知曹劲的事,她根本管不到,于是打算关了窗,只做不知。
未料尚不及动作,曹劲忽然动作一停,目光锐利的看来,四目就这样对上了。
看来没法当做不知了。
甄柔心里叹了一声,这便推门而出。
天将亮之时,是一日最冷之际。
甄柔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紧了紧身上的外袍,走上前欠身一礼,关切道:“夫君,前晚你骑了一夜的马,今儿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明日你又要返程赶路了,便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
声音柔和温软,轻声慢语间,尽是关切之态。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拳拳的关心?
曹劲看着这样的甄柔,却冷冷一笑,猛地捏住甄柔的下巴,目光在这一瞬间冰冷而陌生,薄唇也吐出刻薄之言:“既然一心要救你阿姐,你为何还要谄媚于我?看来你阿姐的事,不过是你欲擒故纵的手段。”说着,目光露出深深地厌恶,“你们这些女人当真是为了男人什么都可以不要!”
“夫君,你怎了?”甄柔下巴被捏得生痛,她忍不住吃痛了一声,“唔…好痛!”
呼痛声传来,曹劲一怔,看着手强迫仰起的这张脸,尽是错愕痛苦之色,他眼睛一闭,须臾,睁开时已经一片清明,道:“抱歉。”手缓缓松开甄柔。
只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
不用思索也知是被这里的侍女看见了。
甄柔灵光一闪,只当曹劲渐松开她的下巴,是把她下巴狠狠一甩,她作势往后跌了一步,然后不顾疼痛,拉住曹劲单薄的晨练服袖子,小声地快速说了一句,“我知夫君先前是在做戏。”
如此一语,揭过曹劲方才的异样,更化解了两人未来相处的尴尬。
然后便是扬声哀道:“夫君,你不要气我…”
曹劲微怔。
甄柔趁着庄园的侍女仆妇过来前,用左眼向曹劲眨了一眨。
曹劲却眉头一皱,看了一眼上前的几个侍女仆妇,到底依了甄柔的意思,拂袖而去。
这时,身旁传来侍女仆妇关切的问候:“少夫人,您没事吧!”
甄柔看了一眼曹劲回房的背影,敛下心中对曹劲的诧异,宽大的云袖一甩,也不理会身旁的侍女仆妇,直接以袖掩面疾步回了房屋里。
如此,一场意外的对峙,却在甄柔灵机一动的霎那,成了她惹怒曹劲,被顺理成章丢弃在此的最好原因。
再转眼不到一个上午的时间,整个北山庄园的下人都知道新来的三少夫人惹怒了三公子,并差点被动手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旧事
谁也没想到就在去给阳平公主上坟之际,发生了这样的事。
姜媪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和庄园里准备早饭的人一合计,将二人的早饭分开送到各自房中。
如此,甄柔和曹劲分开用了早饭。
姜媪原先让两人多相处的打算却就此落空了,不过见曹劲没有取消甄柔祭拜阳平公主的事,这时心中只觉万幸。
对于身边的人焦虑,甄柔看在眼里,但她现在什么也无法说,只能保持沉默。
好在很快到了和曹昕约定的时间,三人在庄园正厅堂汇合,同去阳平公主的坟上祭拜。
阳平公主的坟不远,就在庄园的后山上,从庄园后门出去约小半个时辰,便能抵达。
因为路程不远,今日仍未落雪,他们徒步而行。
甄柔带了阿玉随行,不知可是因为今早她与曹劲的事传开了,曹昕也有所耳闻,路上一反昨日的热情健谈,有些沉闷。
没了曹昕说话,一行人很安静。
甄柔跟着曹劲默默走着,身后是熊傲带了几个侍卫跟随,拿着香蜡纸钱、供果祭酒等物。
通往后山的是一条蜿蜒小路,大概考虑了上坟的方便,一路都用青石铺砌着。
只是石板上的积雪让前面抬曹昕的人踏过,又有曹劲走过,雪路泥泞,走起来不免有些打滑,又一路都是石阶,甄柔小心翼翼地走了一会儿,就渐渐吃力起来。一旁扶着她的阿玉也开始气喘吁吁。
不一时便是一个不查,脚底下就跟着打滑了。
“娘子!小心!”
多亏阿玉一直扶着,这才堪堪稳住脚。
甄柔犹自惊魂未定,一只宽厚力的手掌伸了过来,不由怔忪了一下。
曹劲见甄柔迟疑在那里,以为甄柔顾忌跟着的人,便道:“都是自己人,无妨。”语声简短有力,带着不容置喙的口吻。
甄柔不再墨迹,赶紧将手交到曹劲的手中,然后拾阶上了一步,走到曹劲的身边。
“谢谢。”这是两人第一次牵手,又有诗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说,加之两人当初的亲密时间太短也隔了太久,甄柔对这乍然的亲密之举有些不习惯,她不由看了曹劲一眼,客气地道了一声。
曹劲听而不言,只目光深深地望着前方,牵着甄柔的手继续拾阶而上。
随行的人,除了阿玉,都是和熊傲一样的护卫,对两人的牵手视若无睹。
便是坐在肩舆上的曹昕,也只回头看了一眼,便一言不发的收回目光,也望向了前方。
甄柔心思敏感,当下察觉到曹劲和曹昕兄弟两的异样沉默,总觉得似乎和今早上曹劲的陡然翻脸有关,可是念头闪得太快,根本来不及抓住。
她就定了定心神,打算一切静观其变,然后任曹劲牵着她继续前行。
有了曹劲的牵引,甄柔的脚程渐渐加快。
阿玉因着不需要搀扶甄柔了,她脚下也跟着快起来了。
如是,她们两个女眷脚步一快,身后跟着的熊傲等人也可以走快了。
没过一会儿,山路一转,只见前方豁然开朗,一个半亩大的平台出现眼前。而平台的西南边竟是刀劈斧削一般的万丈悬崖。阳平公主的墓穴正坐落在平台的东北边,望着悬崖外的广阔天地。
坐东北朝西南,不偏离坐北朝南的大方向,又背靠青山,前方可极目远望,对于墓穴而言,此处可谓一风水宝地。
只是山顶风很大,又是寒冬腊月,四面都是呼啸的刺骨寒风。
曹劲这就开甄柔的手,将曹昕从肩輿上抱起,放到轮椅上,站在风口的位子上,替曹昕挡风道:“她已嫁给我,要上坟随时都可以,不该急于大冬天的来!你受寒怎好。”语气严厉,面露不虞。
曹昕却不以为忤,仰头直接迎上曹劲的目光,反问道:“兄长年过后就要远征,回来想必又是年末了,这便又是一年,兄长可是想这样一再拖下去?”
声音温润平和,却句句都是质问,还是毫不留情的逼问向曹劲。
甄柔一旁看得讶然。
曹劲也已经眉头直拧,只是看着幼弟清澈眸光下的执拗,到底叹息一声,走到轮椅后,推着曹昕来到墓地前,道:“我曹劲虽不敢称大丈夫,但对于你承诺的事,必会做到!我成婚之后,会带新妇来上坟。”
原来曹昕会让曹劲带她同行,竟是这样。
可为何来上坟,还需向曹昕承诺?
难道曹劲以前从不来上坟么?
而这样看来,曹劲和他的生母阳平公主关系似乎极为不睦了…?
一时间,甄柔脑海里闪过诸多疑问,却不及深思,曹劲忽然转头吩咐道:“甄女,你过来与我一起上柱香。”
“好的,夫君。”甄柔敛了心神,欠身一应。
阳平公主的墓前,熊傲已经安排人摆了供果。
甄柔从熊傲手中接过已燃好的香,立于曹劲身侧略后半步之地,双手奉香,随曹劲深深地三拜。
事毕,将香交与熊傲插入坟前土中。
曹劲看向曹昕道:“好了。山上风大,我们回去吧。”
曹昕虽已及弱冠,却因身体之故,常年离群索居。许是老话说的“相由心生”,他生的一派美少年之态,心性也跟着有几分少年人的样子,见曹劲即使上了香,还是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没有丝毫的改变,他脖子一梗,拒绝道:“你从母亲下葬于此就没来过一回,现在终于来了,却看了一眼就走。我却做不到这样,兄长你先走吧,我还要再待一会儿!”
“曹昕!”尾音未落,曹劲已是板脸,肃声一喝。
他容貌本就刚硬,刻意板脸之后,厉色骇人。
曹昕坐在轮椅上的单薄身子一颤,半晌,才低着头小声说道:“我只是想再待一会儿。”声音带着一丝请求。
在兄弟两僵持之时,熊傲已带着众侍卫远远退开。
甄柔见状,心中一动,也要带着阿玉退开,却听曹劲怒道:“她生前只知道男人,累你生下来就成这样!临死前终于醒悟,却要求葬在这里,每日望着长安的方向,可有丝毫想过你?你何必硬要在此!可知一旦受寒,你身体会怎办!?”
“记住!她难产而亡,与你无关!”
第一百一十六章 黑影
此言一出,甄柔只觉脑中轰然一响。
今早曹劲的异样似乎有些明白了…你们这些女人当真是为了男人什么都可以…她生前只知道男人…
这似乎是指阳平公主…!?
答案浮现脑中的一刹那,甄柔只觉胸口怦怦狂跳,连忙打住了念头,不敢继续想下去。
只是思绪仍不受控制的转动,从曹劲这只言片语中,最大可能的获取信息。
曹劲似乎对其生母阳平公主有颇大的心结。
而曹劲话中的意思,是说阳平公主生前没有把孩子放在心上,死后更是一心惦记故土长安?所以阳平公主的墓要坐东北向西南,长安按方位算,正是在信都城的西南方向。
还有曹昕,他是因为阳平公主之故,才生下来天生带残…可曹昕却另外自责,阳平公主是因生他难产而亡…!?
曹劲声音入耳的短短一瞬间,甄柔脑海中的念头一个接一个的冒出。但不论揣测出的哪一个念头,似乎都是辛秘。
这些话岂是能随意听到的?
如果是已嫁进曹家五年并生儿育女的郑玲珑也还好,可她不过一个初来乍到的新妇,又和曹劲还是有名无实的夫妻,甚至连名都尚未彻底做实,只怕多听这些无益!
下一个念头,甄柔猛然意识到自己走慢一步听到什么,当下一把抓住身旁阿玉的手,正要一声让“走”,不妨对上曹劲不经意瞥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曹劲目中冷芒一闪,掠过一道杀机。
甄柔浑身一冷,呆怔当场。
只在这时,一阵狂风乍起。
墓前几株红梅簌簌作响,吹得树上积雪漫天飞舞。
曹昕正欲说话,卷着雪的冷空气灌进口鼻,他顿时一阵猛烈咳嗽,又是昨日那般撕心裂肺,咳得人心惊。
曹劲再顾不得一时未留意被甄柔听见的话,他宽袖一展,伸到曹昕跟前为他挡风雪,另一手轻拍曹昕后背为他顺气,语气却越发冷硬,道:“你身体虚弱,这里不宜久留!”
一句话落下,不容人置喙,就扬声令道:“熊傲,抬四公子回去!”说时,弯腰抱起曹昕,让他坐回肩輿。
熊傲闻声得令,让两侍卫一前一后抬起肩輿。
如此,到阳平公主墓前不过片刻,便要回去。
曹昕少年意气,见曹劲乾坤独断,有心反抗,无奈身体单薄孱弱,根本是手无缚鸡之力,双腿更是不良于行,只能任曹劲决定所有。
当自己被轻而易举的抬起,曹昕忍不住死死扣住双腿,指尖泛白,可是心中郁气不急散去,发现自己指尖已传来疼痛,双腿却一点知觉也无,心中顿时一片心灰意冷,清澈的双眼蒙上一层灰蒙蒙的死气,他一动不动摊在肩輿上,任曹劲的人将自己抬回去。
看着曹昕终于听自己安排,顺从地坐肩輿回去,曹劲目中厉色稍敛,这才注意到一旁低眉顺眼立在一旁的甄柔。
感受到一抹冷冽的目光盘旋在身上,似乎打量与深思着,甄柔蓦然想起先前那一眼不带丝毫感情的对视,心中一紧,便抬起头,柔顺地看向曹劲道:“夫君,四公子已经走了,我们还是快点吧,我脚程有些慢。”轻声细语的话语中却带着一丝细微的小心翼翼。
曹劲自是听出来了,又听甄柔提及曹昕已经走远了,他淡了眼中的思索之色,道:“回程无需赶路,你可缓步下山。”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看见曹劲去赶曹昕,几步之后就消失在平台在上,甄柔松了一口气,有一分虚软的靠在阿玉身上。
“今日天色较暗,属下恐稍后会下雪,少夫人还是尽快下山为好。”熊傲护卫在一行最后,提醒道。
甄柔回神,抬头看了一下天,确实天色不好,午时未到,已经铅云低垂,想来晴了这三四日,终于又要下雪了,遂向一旁手握大刀的熊傲微微颔首,就着阿玉的搀扶下山。
正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又没了曹劲护在一旁,下山的路走得十分吃力,好在回程不需赶路,她和阿玉两个女子一路搀着,仔细些缓步徐行倒也一路走下了山。
到庄园后门时,曹劲一行人早已不在了,问看门的护卫,果听曹劲已经回来多时了,至于其他侍卫便不知道了。
如此,甄柔只有谢过熊傲的护卫,带着阿玉先回了院子。
因出门时未落雪,又要上山下山,甄柔为了方便活动便没有披斗篷,这在爬山时出了一身汗,到山顶却被寒风吹了一阵,一热一冷不说,下山又因变天了,吹了一路冷风下来,脸颊琼鼻都冻得通红,一进温暖如春的屋舍里,就不住一个喷嚏。
“娘子,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吧!”
姜媪见甄柔没走一会儿就变天了,担心甄柔入秋时那场病多少伤了身子骨,可能受不住乍然变天的寒气,就熬了姜汤一直候着,这时一见人回来,忙将姜汤递了上去。
甄柔两手捧着瓷碗,只感姜汤的热气不断透过瓷碗传入手心,冻得发红的手这才觉得是自己的,不由舒服地吁了一口气,又连喝几口姜汤,待身子暖了起来,才问道:“夫君他们呢?”
彼时,姜媪正跽坐屋子中央的一盆碳火前,拿火钳添碳。
闻言,心里就是一叹,口中倒是如常答道:“三公子正在四公子的院子,他未吩咐什么。只是您回来前,有灶房的仆妇过来问娘子中午要吃什么时,说三公子多半不会回来,她们已在单独备两位公子的午饭了。”
甄柔却听得心下一松,才在阳平公主墓前听那些辛秘,尤其还被曹劲发现了,现在还是少出现在曹劲跟前为好。
若晚饭也不用一起,等到明天早上一走,再见曹劲应该已是大半年之后了。
如此一来,曹劲应该会忘记今日之事吧…?
甄柔不确定的想着。
到了中午的时候,外面飘起了雪。
随着风雪而至的,还有曹昕的消息,他受寒发烧了。
如是,只能披上斗篷去看,却未及进门,就在熊傲进屋通禀了一声后,她便被打发了回去。
是日一直到深夜,始终不见曹劲回来,也未听见曹昕的消息。
甄柔委实有些受寒疲乏,是以终归不敌困意睡了。
夜,渐深了。
风雪,也渐大了。
北风呼啸,树梢作响,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动静。
只见门扉“吱呀”一开,一个高大魁梧的黑影走了进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意动
曹劲就这样走了。
在交代完这两件事后,便带着曹昕连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