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跃进道:“我没你脸皮厚,说不出口。但我会补偿他们。”

许半夏“哼”了一声,道:“说得好听,你的面子是面子,修姨的面子是面子,别人的不是?我问你,野猫以前虽然胡闹,可她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吗?你女儿你最清楚。野猫的肚子今天闹出那么大的响动,以致要去医院保胎,也不知会不会对孩子造成什么影响,如果有影响,那是你外孙一辈子的事,你补偿得了?说老实话,孩子的爹妈只扇她两个耳光还是轻的。阿骑已经看在野猫面子上收敛了,否则依他的性子,你就忘了阿骑以前怎么阉了我前男友?你自己冷静考虑一下,自己是不是因为偏见,因为先入为主以为修姨是弱者,只要谁与修姨对立,谁就是欺负修姨。你冤枉我们了,你奶奶的。”

虽然在医院里的时候,许半夏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那时半夜三更人还失踪着,高跃进心急如焚,听不进去,此刻许半夏说得也没有气急败坏,虽然最后加了个你奶奶的,倒还是可以接受,确实,许半夏还没说得严重,万一野猫流产了怎么办?那一来,小两口子动刀子都会。不过今天以后,他们与修姨肯定是再走不到一起了。以女儿的脾气,出院后还不知会干出些什么来。高跃进心里如怒涛翻滚,脸上却是疲态益现,看在许半夏眼里,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知错了,所以精气神泄了。

高跃进想到最后,不由叹了口气,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啊。不过不要辛夷听电话是我吩咐修姐的,她一向胆小,又把我的话当圣旨,所以不给辛夷听电话可以理解。”

许半夏冷笑一声,道:“把你的话当圣旨?你太高看自己了吧。你以前不是说过,你这儿本来准备用红木的,结果被修姨反对掉,只好派人跟她去上海,买了如今的藤制家具。即使是你过世的太太,反对起来也不会那么厉害,修姐这个把自己摆在保姆地位的女人算什么?她要再年轻几岁,还可以说是你们两情相悦……”高跃进听到这儿,立刻一句“胡说”,许半夏不理,继续自己的话,“可你们差十几年,所以我只有一个解释,她一直有步骤地利用你的报恩之心。她表面上把自己的地位放得越低,把自己的形象搞得越弱,你看见了就越内疚,就越想好好补偿她。我刚才说了,哪家保姆是丝绸羊绒了?即算是你烧钱,请问老大,你家母亲的待遇有她好?只怕你娘在黄泉路上看到这些得气得蹬腿,啊,不会蹬腿了,换吐血吧。”说到这儿,又明知故问地道,“咦,我管你家闲事干什么。”

高跃进呆了一会儿,只觉得许半夏说的不无道理,但是又不很愿意相信,觉得她在痛打落水狗。想了半天,脑子一团乱之余,说了句:“花生米可以拿出来了。”

许半夏这才想起还有花生米,忙跳起身,拿出花生米,居然上面已经挂了一点霜花。回桌边时候就捞了几颗吃,还真是嘎崩脆,只是冻掉牙齿。“天哪,都成冰魄神弹了。得一粒一粒地吃,否则要求救于冷酸灵。”

高跃进不看武侠小说,不知道冰魄神弹,还以为是什么冰淇淋之类的东西,等许半夏一放上桌,他就夹了一颗,味道是好,冷是真冷。好在室内暖气打得够热。漂染早躺在地上睡了。

许半夏见高跃进不说,又道:“我们这样开诚布公地讲道理你说多好,干什么要暴跳如雷,还要威胁我不给我担保,其实我现在又不很在乎你的担保,让你签字还不是给你面子,让你在我面前保持良好感觉。”

高跃进一听,差点噎气,这什么话?给她担保原来还是为他自己好。“好,好,谢谢你,我这么占你便宜真是很不好意思,你也别勉为其难了,抹了我这张老脸了吧。”

许半夏哼了一声,懒得说,玩笑开过就算,再说下去就是小孩子了。“好了,我的理由大致就是这些,你如果想要道歉的话,可以不说,不过自己倒满满一碗酒喝下去,我就算你已经道歉了。”

高跃进又是差点噎气,什么,她以为她说对了?“胖子,你自己也好好想想,或许你也先入为主了。原因未必只有你说的那么两条,而且修姐也不会是那么处心积虑的人。我从十七岁开始认识修姐,一直到现在,她总之不是那样的人。孤僻倒是有的。这一碗酒我可以倒满了,但我放在这儿,等我说完,我们再决定,究竟是你喝还是我喝。”说完,真的倒了一碗,放在两人中间。

许半夏拿过酒瓶,把自己的碗倒满,推到中间,嘀咕道:“你喝过的碗我才不喝,我若错了,我就喝一碗。”

高跃进觉得好笑,心里明白,这个许胖子不怕他,不止是因为有恃无恐,而是因为她胆大心细。所以与她说话,他才会觉得有点棋逢对手的味道。但又因为她年轻,是个女人,他面对许半夏的时候少不免带点闲情。“我初中毕业时候,才十六岁。家里吃不饱,可还是得支农去,支农你知不知道?”

许半夏打个哈欠,道:“你可以删掉一些你的光荣事迹,直奔主题。我怎么会不知道支农?”

高跃进点头道:“好吧,就算你知道。当时跟我一起的还有很多人,一起到街道等候挑选。当时我还不如一把锄头柄高,来挑的人都看不上我,到最后一个很偏山村的书记把我挑了走,他还唉声叹气地说来晚了,没挑到好货。”许半夏心想,你现在也不高,不过懒得开口说,这个高跃进今天在医院的表现让她很失望,觉得素质低还是没办法的,一急就露马脚。不像赵垒,再落魄也是公子。所以他目前除了全身金光灿灿还吸引人以外,其他也就是野猫爸的面子在了。

“那个山村很穷,我又正长身体,分的口粮都吃不饱,每月到月底时候就没了吃的,要是蚯蚓好看一点的话,我也勉强会吃它。因为我们这些下乡青年吃不饱,到处偷鸡摸狗,村民看见我们讨厌得很。没吃饱就会贫血,我第二年夏天在河边抓青蛙的时候,猛一站起来,因为贫血,眼前一黑,栽进河里。我不会游泳,掉水里就懵了,最后刚好修姐经过,救了我。过程怎么样的,我不知道,但只知道修姐也差点淹死。”

高跃进大概有点激动了,停下吃了几颗花生米,又拿过酒喝了一口。要换以前,许半夏早一句“你虽然喝酒但我不会算你是道歉”过去了,今天懒得说,累得慌。“这以后我就赖在修姐身边了,不过修姐胆小,我不便明目张胆上他们家去,但她常会带个饭菜团子给我,那个时候,有吃就好,哪怕是糠菜饼。从修姐陆陆续续跟我说的话中,和村人背后议论中,我知道她原来不是本地人,家在山外,很远的地方,因为是地主子弟,给斗怕了,一家纷纷逃开。因为逃得早,到了山村还是上了户口,但批斗还是逃不走。修姐因为长得水灵,十六七岁时候被村长儿子强奸,可是怀孕后村长一家又不认,不得已嫁了个瘸腿。瘸腿也不是好货,小孩生下来,知道不是他的,当天就被他扔水里溺死。虽然那是孽种,终究是母子连心,修姐因此大病一场,很多年没再生育。好不容易又怀上一个,才成型又掉了,据说还是个儿子。正好是在救我前几天。原来,本来,那晚修姐是万念俱灰,准备跳河自杀的,结果她救了我,我间接也救了她。”

这时漂染竖起头往外看,大家被它的动作吸引,一起看向外面的客厅,修姨还是那样蜷缩着没动。于是高跃进又讲下去,“后来我知道,修姐给我吃的菜饭团,有的还是她自己饿着肚子省出来的。我那时候小,有吃就好,哪里会想到那么多?那时候谁家都不宽裕,哪来多余的口粮?这事后来被别人知道了,于是村里流传我是修姐养的小白脸,我们有奸情。修姐被他丈夫一顿好打,又羞又恨,连夜跑了。”

许半夏不由问道:“她那本事,连现在都跑不太远,那时候哪里跑得掉?不会是你帮她的吧?”

高跃进不由笑了下,道:“你没猜错,我那时也一起跑了。不过修姐被我送上火车,去了上海,后来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日子的,等我有一天发达了,她上来找我,一身狼狈,她不说,我不问。”

许半夏奇道:“她怎么专门喜欢年轻男子?”心里其实很想再问,当年修姨有没有对高跃进动手动脚。

高跃进“唔”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皱着眉头想了会儿,终究是想不出来,太累。揉揉太阳穴,斥道:“胖子你又胡说。修姐不是这种人。”

许半夏却又好奇地问:“我还不明白一件事,野猫以前一直忌惮修姨,为什么?还有,野猫说她妈也忌惮修姨。她来找你的时候,你前妻还在不在?她对你前妻什么态度?”

高跃进想,修姐好像对野猫妈妈也是不怎么好,两人相处不来,所以他才把修姐搬到这个别墅来给她养老。不知这是什么原因,高跃进很想弄清楚,但今天实在是太困,脑袋不好使,还是叹气道:“别追究了,是我不对,不该把辛夷搬来这儿,否则不会造成这种局面。我喝这一杯。”

许半夏看着高跃进喝酒,心想他倒是道歉了,只是这种道歉似乎有点不痛不痒。“那么你在医院里指责我的话,是不是随着这杯酒吞回去了?”

高跃进犹豫了一下,一时说不出口。他狂怒着指责许半夏好像另有原因。

许半夏看着他,起身道:“好吧,不为难你,我回家睡觉去,你自己也想明白吧,女儿总归是女儿……他妈的,我怎么又插手你们家事了,再见。”

说完,许半夏就领着漂染出去。走到客厅,看着藤椅上的修姨,不知为什么,还是很想踢她一脚。她是可怜人,没错,可许半夏总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她不再是以前山村里的纯朴少妇,她的心计现在深得很,从第一眼在门口见到她开始,许半夏已经看出。而她许半夏与高跃进的关系,自此是有了很深的疙瘩了吧,高跃进以后还有多少脸面在她面前趾高气扬?

高跃进没有起身相送,看着许半夏出去,伸手将许半夏留下的酒也喝了。此刻,他心中也是泛起狐疑。他精明过人,虽然知道许半夏这人不是善类,言语偏向辛夷阿骑,很有妄加推断的成分,但是,不得不说,排除她的那些推测,只听她指出的事实,修姨果然有无数可疑之处。

他沉默着看向修姐。她究竟是精神问题,还是如许半夏说的老谋深算。

好在,辛夷总算没事,修姐也总算找回来。可是,这两个人,以后怎么办?

第四十一章

许半夏没有回家睡觉,先拐去码头看了一眼,那么早,已经有货船到港,吊车挥着长臂正忙碌地卸货。远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给码头的所有东西都染上一层红艳,那是希望的喜色。这种太阳许半夏早就看多,但每见一次,激动一次。连漂染都似乎被感染,看着从海平面一挣而起的太阳大叫。

很快,那些吊车上的,灯柱上的,房间里的,所有的灯光被阳光替代,而那些不知已经忙碌了多久的工人从许半夏身边匆匆经过的时候,都只是微笑一下算作招呼,然后各自忙自己的,不用谁在场指挥,很是训练有素,任何外人见了都不会想到,这只是一个运行还不到半年的码头。

过一会儿,身后有人道:“胖子,你不睡一下?”

许半夏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不过还是回头,一拳轻轻打在阿骑胸口,道:“你做得真不错。怎么,你妈这么早就去医院接替你了?野猫一夜没事吧?”

阿骑满脸都是笑容,他听得出胖子的夸奖是真心的,“我妈还没去,不过野猫她爸派了一个保姆过去陪床,他自己也准备过去看,我不想野猫为难,还是离开了好。我跟野猫说了下原因,她也觉得我在又得吵架。而且她说她一晚都没觉得身子有什么不对,应该问题不大。我真是吓得个半死,自己动刀子受伤血流得走都走不动,心里也都没那么害怕过。胖子,那个老女人,后来怎么处理?”

许半夏叹气道:“看她团得跟块破抹布似的,我的拳头落不下去,一向没有打老弱病残的习惯。跟野猫爸辩论了一夜,人找到后,他理智很多,毕竟是个经过大风浪的人。不过从他那么失常来看,他对那女人的感情还是很深的,后来他跟我说了很多他以前插队受那女人照顾的事,我觉得,那女人对他而言,差不多是再生父母。以后,你和野猫就躲远一点吧。你别太往心里去,再说野猫幸好也没事,昨天这件事就算是过去吧。野猫爸既然派出保姆去伺候野猫,又自己跟去探望,说明他认错,想做些事弥补野猫。其实你要是不回来就好,可能今天你们也可以建立关系呢。”

童骁骑听了问:“那有没有问岀老女人为什么对我动手动脚?”

许半夏笑道:“我没好意思问。估计修姨逃难到上海后不知遭了什么罪,人性变质了。你们两个以后看见修姨还是离远一点,这个女人,我看不清楚她。”

童骁骑点头,道:“知道了,不过以后也没有机会了。胖子,我们到食堂以前吃点什么吧,我请客,咸鸭蛋,白粥,肉包子。”

许半夏跟着去,路上吞吞吐吐地道:“阿骑,我和赵垒……在一起了。”其实她真想意气风发地说一句“我把赵垒把到手了”,可话到嘴边就变了味,颇显扭捏。

童骁骑听了却差点跌倒:“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一点迹象都没有?前一阵野猫还提醒我,说她那么不讲理的爹到你面前变得很听话,她都叫我提醒你别上她老爹的当,说她老爹不是好货色,她也不想叫你后妈。我看着你不像喜欢高总的,就没跟你提,可是我也没看出你和赵总有什么啊。”

许半夏的脸红了又红,连脖子都似煮透了的龙虾,半天才道:“昨天前天的事。他特意给我过生日来了。”

童骁骑想了一想,马上道:“哎呀,是我不对,不该叫了你来。影响你了。胖子,赵总还算是配得上你。”

许半夏强装镇定地笑道:“你没影响我,他很忙,你来电话的时候我刚送走他。还有,叫野猫别胡说,高胖子哪是个容易对付的?还不是我多次交锋软磨硬磨打磨出来的。今早我们差点谈崩,我都已经做好放弃他给我担保的打算了,还好,没事。不过,我还是觉得以后要跟他保持距离了,我们自己已经有了一定实力,前景又很不错,没必要再去低三下四娱乐人家。”许半夏对高跃进今早以两千万借款做诱饵的事还耿耿于怀。这件事,也就阿骑可以说说,再说阿骑一向做得不错,在高跃进面前比她许半夏要强项得多。

童骁骑迟疑了一下,道:“野猫她爸给你气受了?胖子,对不起你。”

许半夏道:“我也不是个容易压迫的人,这点你放心。还有,你抽时间多去看看野猫,别只知道工作。”

白粥榨菜拌一起,外加一个咸鸭蛋,许半夏一口气吃了两碗,顿时全身热乎乎的,疲倦劳累一扫而空。狼吃饱了温顺,人吃饱了善良,饱暖而知礼仪的许半夏心中开始隐隐觉得高跃进有点可怜了,否则,他又何必软硬兼施地拖住她回忆过去?他想必也是对修姨心有怀疑,可是竭力粉饰太平,想让自己做个知恩图报的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吧。他刚才也说,他现在要面子。许半夏难得恻隐地对童骁骑道:“对野猫爸……毕竟你是外人,以后再客气一点,最起码拿对秦方平这类客户的态度来对待他。野猫可以意气用事,你不行,你也别给野猫添乱。这回的事,算是大家和解的一步吧。估计野猫爸也会退上一步。”

“胖子,我对野猫爸没有利益需求。”童骁骑有点不愿。“野猫也说不用对她爸客气。”

“野猫懂什么,等过几天她爸真的心灰意冷对外发展生出儿子专心对待儿子,她等着失落吧。高总对野猫方法不对,但仁至义尽,比我那个老爹好上百倍。我有这样的爹,天天给菩萨上高香。”

“你那爹太差,不能作为对照。”童骁骑虽然不以为然,但他没当面提出否定,就是答应许半夏的要求了。

告别童骁骑,一口气开车到市区的公司,那是为了配合大规模销售,方便客户找得到门而设立的。到达公司的时候,才七点多一点,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许半夏给自己泡了一杯茶,一径敞着自己的办公室门,拉开帘子,从玻璃墙里看着外面。

上班时间八点差五分的时候,办公室门才被推开,有人进来。进门大吃一惊,老板板着脸已经坐在里面,老板室灯火辉煌。最先进来的是赵垒介绍来的财务经理,他一向就是这个时间进门。他有大门钥匙。财务经理进门后就担心,其他人都起码要迟到几分钟到,看老板的架势,今天存心来抓考勤,而大家刚好都被抓个正着。等下有得好戏可以看了。

许半夏一直端坐在办公室里,直到八点十分,见人还只到了不到一半,便起身拉上窗帘关上门,不再朝外看。八点半的时候,同样迟到的办公室主任敲门进来,一脸是汗,叫了声“许总”,便说不出下句。许半夏只是静静看着他,什么都不说。越是如此,办公室主任越急,想说,又怕越说越糟,只有等着许半夏批评。没想到难得迟到一次,居然会被老板亲自抓到,什么理由都不必说。

许半夏足足拿眼睛盯了办公室主任十分钟,盯得他的头顶心朝她,这才淡淡道:“我只问你,你怎么处理你自己?”

办公室主任小心地道:“我今天迟到,我会依照规定记录在案,月底扣除工资。”

许半夏本来指望办公室主任能认识到他不止是律己不严,最大的问题是没做好份内工作,没管好全部人员的纪律。但是可恶的是,他避重就轻,妄想以一个明面上的小错转移许半夏的视线。许半夏从鼻孔里冷笑出一声,用冷得可以结冰的声音道:“很遗憾,你出去吧,把门带上。”便不再说。

办公室主任见了老板的这个态度,知道蒙不过去,出去后一直想着老板不知道会采取什么措施。“很遗憾”,遗憾的是什么?对他今天就缺勤一事处理意见的遗憾,还是什么?自己要不要开动制裁手段,把大家的迟到都处理一下?那当然可以,照章办事就是,谅谁都不会反对。他做了十几年的办公室工作,最知道这个工作吃力不讨好,他才不会笨到深挖过往,搞得大家一致视他为臭猪头。反正老板忙,很快就又要飞走,回来了还能不把今天的事抛到脑后去?他可不想因为得罪大家,被最终孤立。他喜欢凡事好商量,大家都是打工的,何必把自己与别人对立起来?

当办公室主任正洋洋洒洒地就刚才所想,写出今天集体迟到的处理意见时,许半夏捏着电话到处找人,她找的是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被猎头公司称之为后妈的曹樱。当时猎头公司不推荐她,说她在行内风评不好,很多人反映她刀子很快,杀人如麻。许半夏当初与她见了一面,却觉得比较对胃,只是考虑到自己约束那么多人的经验不足,最后还是用了现在这个老成持重的。曹樱开了手机,却没接,很是奇怪。许半夏坚持不懈地打,终于打通,背景是很嘈杂的声音。上班时间,她在干什么?许半夏介绍了自己后,便把今天集体迟到的事说了一下,问她:“曹小姐,换你的话,你会如何处理自己?”

曹樱几乎是想都没想,就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出现这种情况,我先请辞。”

这正是许半夏要的答案。中午,就与曹樱约了吃饭,饭后,两人一起回公司,下午去旧迎新,曹樱走马上任。晚上,许半夏又乘了飞机北上。飞机上,她照旧睡觉。

几乎是只睁了半只眼睛进的宾馆,在淋浴笼头下迷茫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发现衣服还全在身上。而后就是睡觉。第二天起床,阳光已经快脱离面南的玻璃窗,不用看手表都知道,已是中午。睡觉是年轻人最好的补品,一个好觉过来,不用二十年,当即便又是一条好汉。

打开手机,无数的短信,昨晚的今早的,什么话都有,许半夏一条一条地回,首先当然是赵垒的。

“胖妞,一晚上干什么去了?一直关机。我昨晚本来想早睡,结果一直等到十一点。”

“睡觉啊,前天都没睡。”不过没说前天究竟发生了点什么,这些事赵垒一概不知,解释起来,那就说来话长。“昨天白天又调整了一下公司管理结构,清肃纪律,连夜回的北方。好笑的是,我在水笼头下淋了半天,才想起衣服全在身上。不过要是飞机上没睡那么两小时的话,如果继续连轴转下去,也不致那么糊涂。”

“胖妞,知道过劳死这个词吗?你别仗着自己身体好,你出身中医世家,应该知道动极致死这句话。以前你的业务单纯,业务量小,所以什么都亲力亲为,现在你应该学会把工作分派给别人去做,自己从抓业务转换为抓人。明白吗?”

“可是,我很担心一点,业务不抓在我的手里的话,会不会什么时候将旁人的翅膀培养硬了,哪一天等我醒来,江山已经落入自己训练出来的人手里。唯有这点最是担心。”

“胖妞,你那么多年与人交往下来,最拿手的是识透人心。你有这点优势在手,后面的只要善加利用人性,造成公司内部人员相互制衡的局面,管理的‘理’字便顺手了。我没系统学过管理,但是我感觉,‘管’是唱红脸,‘理’是唱白脸,双管齐下,效果才会好。趁你现在手下人员慢慢多起来的时候,你还是下点心思好好琢磨这一点,多花点时间在管理员工上面。否则现在还可以东头翘起按东头,西头翘起按西头,以后人多了,东西头一起翘,你每天只能做救火员。内部消耗足以拖垮一个企业。”

许半夏好好考虑了一会儿,才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总是呆在北方,操作事务性的生意?好吧,我听你的,开始学会逐步放手。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放手,你以后必须二十四小时开着机,我随时要电话过来问你。”

“哎哟,我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倒是给了你个二十四小时查岗的借口。”

许半夏放下赵垒电话的时候,忍不住微笑着双手托天伸了个懒腰。赵垒真好,这就把她的事好好考虑上了。他是职业经理人,管理人应该是最有一套,什么时候找个时间好好磨住他,把他的经验都掏挖出来。那么,昨天雷厉风行地撤换办公室主任会不会是错误呢?许半夏只考虑了几秒钟,便断然肯定,没错。她的企业不需要一个没有棱角只知糊弄的烂好人。

第二个电话是给童骁骑,看来见色忘友这话对许半夏是针对之极的。“阿骑,我昨晚一直在睡觉,你那边没什么事吧?”

“怎么会没事,野猫的爸睡了一白天,晚上就坐在野猫床边不肯走,害得我都没有插嘴机会。野猫问他那老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不知道,却跟野猫说,那老女人身世可怜,他要照顾她丰衣足食一辈子。”

“哪止是丰衣足食,应该是锦衣玉食吧。没想到老高还是有良心的人。野猫一定没事了吧?否则你不会不说。”

“野猫当然没事了,只是一没事了就烦得人头疼,吵着要出院,我妈被她吵得几乎半个小时要打个电话给我,要我管住野猫别乱来。昨天做了B超,里面是个小野猫啊。”童骁骑说的时候声音很温柔,“没跟我妈说,她想要小阿骑。”

许半夏听着,心里也有一丝温柔的牵动。小野猫,不知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以往小婴儿不是没见过,不过都与她没什么深厚的关系,她只是远远地旁观,只觉麻烦,现在看野猫与阿骑一步步走来,阿骑这样的硬汉子说起小野猫的时候也会变成绕指柔,难怪高跃进也一直拿野猫没办法了。父女天性。只有自己例外,摊到一个没人性的爹。短消息里面也有同父异母弟弟的留言,许半夏懒得回他,不外是他找到了心水的笔记本电脑来要钱。

给高跃进回电的时候,许半夏已经在餐厅,之前已经处理了几笔生意。“高总找我?”

高跃进道:“真想跟我生分了?”

许半夏心想,他怎么知道的?自己可一点没表露啊。他这一主动开口,倒叫她很是被动,解释还是不解释?看来姜是老的辣。许半夏只有装作不知地反问:“为什么?”只是有点不知道高跃进干吗对她那么主动,似乎是没有必要,难道真想拐了她给野猫当后妈?发昏了吧。

高跃进没回答她,却是换了题目:“胖子,什么时候回来?我准备开发一块市郊临江地皮,面积很大,今天拿到设计,你要不要先来占一处风水最好视野最好的房子?”

许半夏还是不明所以,高跃进这是干什么?讨好?不会吧。不知又有什么目的。惹不起躲得起。便有点嘲讽地道:“我现在看见临水的房子有点障碍,水太阴。以后高总开发山间别墅的时候给我留个位置吧。”

高跃进怎么可能听不出她在揶揄那幢湖边别墅,以及里面的人?不过他也当不知道,只是笑道:“我准备造六幢三十层的高层,我自己占了一个顶楼,给野猫占了另一个顶楼做猫窝,你要是也要的话,给你预留一个。”

许半夏对于如今房地产发疯了般的行情了解得很,当然很清楚预留一个顶楼是什么人情。高跃进公司开发的房产一向走大规模,高档化之路,配套设施非常齐全,也非常超前,住他公司开发的楼盘,据说是身份的体现。那么顶楼,也就意味着顶级身份。许半夏心动。“顶楼啊,以后拿着架望远镜就可以监视你们一家。可是,一层顶楼,我要那么大干什么?做嫦娥?或许,我交房后立即转手出售,赚上一票。照这形势,似乎肯定可以赚。高总,为什么便宜我?”

高跃进一点没犹豫地问了一句:“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许半夏想了想,吸了口气,镇定地道:“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赠与,大家先说清楚,你需要我做什么,付出什么,免得到时又一句我插手你家家务给打回来,我不想自讨没趣。”

高跃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许胖子,我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因为我清楚你那几根花花肠子,你是我十几年前的翻版。你贪财好色,性狠好斗,缺少原则,这一些,我以前都具备,以前都做过。我现在碍于身份很多事情不能做,但是看着我的翻版走着我的老路,我就跟看着我自己打拼一样喜欢。而且凑巧,你又是女人,对我而言,更多一层吸引。就那么简单。”

许半夏瞠目结舌,被高跃进的坦白钉在地上,不能动弹,不错,因为与童骁骑的对话,许半夏考虑过高跃进可能对她很有暧昧,所以想适可而止,以后保持距离。现在被高跃进这么明白地说出来,反而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拒绝他,还是配合他?就在于许半夏是不是点头答应要买那层顶楼。忽然,许半夏心里油然升起那么一种挑战的感觉,高跃进大马金刀地说出因由,只因为他掌握着优势资源,事已至此,他不能再做农夫愚弄傻驴的勾当,只是在驴嘴前挂根萝卜引诱,他想维持与许半夏有趣的交往,只有真金白银地开价。可是,许半夏也可以选择拒绝,你要看?我偏不照你的意思做,大玩战场上的侦察与反侦察。因如今条件成熟,手头资金充足,可以允许自尊心作怪,许半夏选择拒绝。“高总,我明白了,感谢你说大实话。不过那顶楼我还是不想买,我手中年初的钱,还没到年底,已经翻了一倍不止,买楼等增值对我而言是个傻投资。另外,一个人住那么大有什么好?说话都有回声。哪天你入住,我一定请名家给你填一匾额,上书‘广寒宫’,你住进去做砍桂花树的吴广。”

高跃进笑道:“许胖子,什么时候你说话不损我一下,是不是浑身都很不舒服?广寒宫少个嫦娥,你虽然胖,但也可冒充一下,总归是女人。不如我分出一半地盘给你。”

许半夏笑道:“你如果把一半遗产写给我,我立刻卷了铺盖搬进去。也不用等什么广寒宫落成。”

高跃进当然不会答应,一半遗产,后面的话不就是领了结婚证书做正式夫妻?那可不行,他前面也总结过自己,与许半夏一样贪财好色,这要是搁个胖子这么厉害的老婆在身边,他这两大爱好还不得全部付诸东流?当下便笑道:“胖子,你别耍嘴,你舍得你的赵帅哥?等你玩腻了他,还有屠帅哥排队候着,正好给我这种年纪不上不下的人看好戏。”

许半夏见高跃进又搬出以前她说他年纪不上不下最尴尬的论调,可见他很在意。中年男人,外表看着很是长袖善舞,内心其实危机重重。可是说她“玩腻”赵垒,这话真是很难听,许半夏自问自己的感情一点没掺假,很单纯很迁就,哪里来什么“玩”?气道:“怎么都不会比你跟你修姐的暧昧恶心。”说完就挂了电话。

高跃进没想到,许半夏会毫不犹豫地摔他的电话。除了她说的现在不用他担保,所以可以不用看他脸色行事,其中另有其他更重的原因,那原因就是他说话轻薄了她的意中人赵垒。这让高跃进很有失落,也心有不甘。

偏偏这时,秘书来告知,修姐感冒发烧,送往医院,目前已经入住医院住院部顶楼有电视有沙发有浴缸的高级病房。高跃进不由想起前年他母亲病重垂危时候,不舍得胡乱花他的钱,坚持从干部病房搬到下面普通双人病房,屡劝不回。害他不得不托关系空出旁边的病床,作为事实上的单人病房。而修姐……所有的都是她理所当然的提议,而他则是不便否认。

问清修姐只是因为大冷天出走引起感冒,而无其他并发症,只要打针吃药,其实不必住院疗养的时候,高跃进不得不想起许半夏的挑拨。杀猪就得养肥了后动手,他现在正肥。以前他一直回避这种想法,现在他不得不确定这个认知。修姐早已经变了。

他抽出办公室里的一只密封档案袋,他不是傻瓜,修姐诡异地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当即接纳,但立刻私下委托调查公司调查。这只档案袋里是修姐在上海的资料,据说,很潦倒,很低贱,但他有点一厢情愿地选择眼不见为净,没有打开。是,一个无用的乡村弱女子,又没有户口,去了上海能做什么,他怕看了会影响他对修姐的感恩。这会儿他还是不愿意看,但走进洗手间,一把火烧了它。不用关心在意修姐以前做过什么了,她的行止不就是最好的答案?他很生气。

第四十二章

怎么管理业务员?考勤还是考核?许半夏与赵垒商量了几晚,这才得出结论。不过这些得等回家再谈。北方的业务员已经基本被她自己理出头绪,许半夏只是担心催货。不知有没有好的激励办法。许半夏去东北的路上,一直考虑这个问题,即使在飞机上睡熟的时候。只是暂时还没结论。

冰天雪地的东北给许半夏的第一个礼物便是一个大马趴。好在地上都是冻的,拍拍屁股站起来,身上没沾什么灰。许半夏好奇,自己的重心不算高了,为什么别人不会摔跤,她反而站不稳?许半夏一向都有严谨的科学求知精神,在研究东北本地人走路步法、选择路线、和穿着打扮后,得出结论,他们拥有新车轮胎似的鞋底,那么深的刻花可以增加与冰面的摩擦。反观自己的鞋底,光滑水平,不打滑才是天理不容。

所以,当务之急,是入乡随俗,买长可及膝的羽绒服和轮胎般鞋底的雪靴。一顿忙活下来,整个人早换了模样。戴上帽子,看上去不是不像个本地人的。

饭后打出租车到屠虹所说的那个重机厂的地址。这个地方规模不小,可见以前曾经兴旺过。只是现在成了闹市中的贫民窟,走进这块地方,连路灯光都瞬间暗淡下来。估计,政府已经将此地视作即将改造的地块,不愿再投入改造资金。不似闹市区的人来人往,这儿一切都是寂静的,连地上的冰雪也没怎么用心铲除,人行道是走多了后踩出来的。

不时有自行车在冰雪上高难度地匆匆驰过,车上的人自顾不暇,自然不会来注意许半夏。而偶尔行色匆匆的步行者也是没看一下许半夏,他们谙熟冰面行走,不似许半夏走得小心翼翼,都是飞快从许半夏身边擦过,偶尔还擦到她,害得她站立不稳。

终于看见路边一列店铺,在昏暗中吐着温暖的灯光。招牌都很简易地贴在屋檐上,不是什么霓虹灯,看不清,走近一看,原来是卖菜的摊档。沿街都是玻璃窗,几色菜或鸡蛋猪肉之类的就陈列在玻璃窗内,大概放到外面来的话,这零下的温度很快就得把菜冻蔫了。好好的鲜猪肉也得成价格低廉的冻肉。只不知鸡蛋冻了的话会不会碎?

对面也走来两个人,黑沉沉的衣服,佝偻着身子,蹒跚的脚步,看得出是老人,但不知是老头还是老太。许半夏识相地让开一点,免得撞上他们。不想,才移开一点,一个店铺的门呼啦打开,里面冲出一个端着柳条筐的中年胖妇,她没看清许半夏,风风火火出来,就把许半夏撞倒在地。许半夏身下有厚厚的羽绒服垫着,并不觉得痛,还有兴致大略估计一下,自己质量和速度都不如这胖妇,动量大大不足,摔倒的合该是她。

她一个南方人到了冬天的东北,虽然华北也不热,但东北又是截然不同的天地,处处新鲜,都让许半夏忘了自己今晚此行目的是来看看这个工厂的外观,和附近宿舍楼的外观,以求知己知彼。所以摔跤也摔得开心得很,被胖妇内疚地扶起的时候,还笑嘻嘻地直说好玩。许半夏只要由衷地笑起来,一张脸就跟泥阿福似的可爱,胖妇一看是个胖墩墩的小姑娘,心里喜欢,笑道:“姑娘,听你口音是南边来的,是不?”

许半夏道:“是啊,晚上没事出来走走,可惜没下雪啊。给我看看你卖的是什么蔬菜好不好?不知道南边的蔬菜与北边的有什么不同。”

胖妇道:“行啊,你进来里边看啊。这天吧,气象说晚上得下雪,你别急,这儿隔三岔五下雪,住几天一准看得到。”忽然看见走过来的两个老人,便扯开喉咙道:“大妈你们来啦?今天里面还有几条冻茄子呢,你们好好找一下,准在。我进去了。”

许半夏看着那两个老人蹒跚着接近柳条筐,随后趴上面翻找,挑出一片片破败的大白菜叶。不由好奇地问胖妇:“他们家孩子养着小兔子吗?”

哪知胖妇叹了口气,道:“什么啊,那是拿回去给人吃的,都是那厂的工人,厂子卖了,可问题一直解决不了,工资发不出,退休金也发不出,拖了那么久,家底也花光了,拿什么买菜啊。哎,我这儿生意是越来越差了,一天都卖不出几棵大白菜。”

许半夏听了大惊,现在这年头还有捡大白菜叶吃的人?再看向外面,尤其是看到灯影下两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双手迟钝地捞着什么,不由想起远远站在海涂外侧痛惜海涂被废机油污染,痛惜海涂不能再随着潮起潮落给渔民带来食物的诅咒的老太,也是黑沉沉的衣服佝偻的背。海涂边的大多数村民一向靠海吃海,现在海涂没了,那位念念着不得往生的老太将吃什么?就像眼前的重机厂被蛮横侵占后,外面那两位老人靠什么吃饭。许半夏的念头一瞬即逝,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还很是奇怪自己怎么在异乡冰天雪地如此多愁善感,她有点冲动地对胖妇道:“大妈,你这些菜全加起来值多少?我都买了,等下你帮我送送到这两位老人家家里去,我再到边上买几刀肉。”

胖妇见生意上门,当然开心,许半夏看着也就不多的菜,放了一张一百块在桌上。拉门出去,拉住两位老人,大声道:“你们别捡了,我让里面的胖大妈送你们一车蔬菜。”两位老人不很置信,看着许半夏,见是一个毛头小姑娘,以为是开玩笑的,其中一个老妇和蔼地道:“姑娘,早点回家吧,家里人等着你呢。”

胖妇忙出来吆喝:“真别捡了,这姑娘好心,把我这儿菜全买了送你们呢。”又对许半夏道:“姑娘,你买了肉也搁我车上吧,拎着重。”

许半夏笑笑,干脆一个店一个店地过去,一筐鸡蛋,整半只猪,两大袋面粉,两桶花生油。看得那老妇抱住许半夏道:“姑娘,你别乱花钱,回去仔细大人骂你,我们不能白拿别人东西。”

许半夏笑道:“什么叫白拿别人东西。”她一向最会见人说人话,多的就不说了。

付完钱,胖妇已经骑着车上路,许半夏见肉铺找零麻烦就拿了两片猪肝两只猪腰抵数。买了他们那么多猪肉,就是白拿又如何?虽然许半夏不知道肉菜的价格,但奸商的本质还是在的。本来手是插在口袋里的,不觉得多冷,可现在要拎猪肝猪腰,无奈,只得伸出戴手套的手晃在寒风里。虽然有皮手套保护着,可薄薄一层皮,有等于没有。几步下来,许半夏都觉得手快麻木了。可又没法加快速度赶上胖妇的车,只有好事做到底,总不能交给两位老人拎吧。两个老人追在后面一直说,只是他们说话说得快,许半夏只听懂一半。

偏生不巧,口袋里的手机叫响,只得腾出另一只温暖的手,接起电话,是赵垒的。“胖妞,安顿下来了?感觉如何?“

许半夏夸张地嘶嘶地吸着冷气,笑道:“冻死我了,呼出去的气你知道会怎么样吗?在空中结成冰,就跟棉花糖似的一团,然后吧嗒掉地上,摔成雪花。”

赵垒笑道:“别胡说,我冬天时候去过鞍钢,不是没见识过。怎么,你在外面吗?是不是外面在下雪很好玩?“

许半夏忙道:“不,我在宾馆附近大街小巷转悠。对不起,我不跟你说了,手冻得发麻。”

赵垒听出她旁边可能有人不便,便收了线。

越近宿舍楼,四周越昏暗,照明着四周的只有从各家窗户漏出的几线灯光。而那灯光透过玻璃,透过挡风的塑料膜,透过覆盖在塑料膜上的煤灰,也早就所剩无几。不要指望有雪光反射着月光这等浪漫精致,城市的白雪,不出一天,就会被取暖的煤灰污染。许半夏从机场到市区,一路就是看着田野的白雪由白转灰,渐成街边污泥的。

这么黑的路,又是坎坎坷坷的冰雪地,许半夏走得极其艰难,没多久,浑身大汗,比早跑效果都好。不知什么时候,身边伸出一只手,挽住她的手臂,也就那么轻轻的巧力,许半夏便保持了平衡,黑暗中,有双黑亮的眼睛鼓励地看着她,温暖亲切,犹如记忆中奶奶的眼睛。那是老妇的手。

走进宿舍区,发觉前后左右都是整齐划一的二楼水泥房,隐约可见围墙还是拿水泥大石垒起来的,坚固厚实,墙头围着一圈铁刺。果然是过去的重点国企,那架势,以前谁家敢用。许半夏没想到她是这样进的重机厂厂区。

还好老妇的家在一楼,不用硬着冻僵的关节爬楼梯。打开院门进去,里面是干净整齐的院落,院子里种了两棵树。胖妇与另外一个女人早就在着手把东西往里面搬,许半夏也上去帮手,此刻,猪肝的表面已经略略冻硬。许半夏这才知道,一百块钱原来可以买那么多蔬菜,而又感慨,老妇一家居然连几块钱都拿不出,吃菜靠捡。

进屋,大家摘了帽子,才看清,两个老人一为老妇,一为老夫,都长得干净斯文,眉宇间隐隐有书卷气。房间中央放着一个火炉,从钢板的缝隙中看去,里面正烈烈地烧着炉火。一根铁皮烟囱从炉顶伸出来,在屋子中绕了一圈,通到室外。取暖,靠的就是这烟道传热。室内的温度不算太高,但总比外面暖和,手套已可以不戴,人也不必再佝偻起来,老先生老太太都恢复了笔挺的身段。再一看,虽然衣服破旧,可打理得干净熨贴,衬着两张知识分子的脸,让许半夏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时光倒转几十年。

房间虽然暗旧,可打理得干净,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挂着灰烬。烧煤炉的屋子能这么干净,与住在里面的人是分不开的。许半夏在华北见过不少小工厂门房,一样是烧煤炉,可走进房间就不能动,一碰就是一身灰。可见老先生老太太之勤快,可惜,这么勤快又看似有知识的人,却落得大冷天捡菜吃的结局。可能他们黑暗中出门,也是为掩难堪吧。不知不觉中,许半夏心中对两位老人的称呼改头换面了。

胖妇卸了车已走,家中另一个女人还在搬运,老太太走过来,她果然有双明亮的眼睛,拉住许半夏的手,她的手粗而干,与她的眼睛不符,不过与这环境相称。“姑娘,这怎么好意思,很谢谢你的帮助,我们无功受禄,受之有愧。谢谢你。”

许半夏听着,只觉得眼眶一热,差点流泪,忙道:“老太太您别客气,如果你们不嫌烦,请我吃顿手包的饺子,我从来没吃过正宗东北人家自己做的饺子。”料想这种老知识分子最讲究礼尚往来,虽然包饺子麻烦,不过请许半夏吃顿饺子,可能会让他们心中的内疚减轻一点。许半夏多年经商,最了解的是人心,连在奸商公务员中都可以长袖善舞,对付两个老知识分子真是杀鸡用牛刀。这一刻,许半夏感觉自己人心还是不错的。

老太太一听,果然欢快地笑道:“好啊,好啊,白菜猪肉饺子,正是我的拿手好戏。姑娘,你坐着等,很快就好。我们也正好还没吃饭呢。老刀,你把面粉袋拆了,取两斤面粉出来。”

被称作老刀的老先生本来一直微笑着在旁边站着听他们说话,见说,应了一声正要取面粉,忽然回过头来道:“老伴儿,老边家他们也一样等米下锅呢,我们不如把这些肉菜平均分几份,给他们也送点去,也让他们今晚吃个饱。”想起这些菜是许半夏买的,忙又对许半夏道:“姑娘,我们分一些给老朋友,不知可不可以?”

许半夏忙道:“没问题,没问题,本来就是送你们的,随便你们安排。正好包饺子我帮不上忙,我帮你们一起拎过去。”

老太太听了,明亮的眼睛里起了水雾,又拉住许半夏的手,道:“姑娘,你真是个好人。老刀,反正你也帮不上忙,跟小丁一起送菜去,我们不能叫姑娘也一起去,她南方人,不会走雪地。老边家只有老两口,我们把菜送上去,其他家都还有女儿媳妇在,通知他们让他们自己来取吧。”老太太说话条理分明,一点也不腻歪,不是寻常人。然后又指点着大致说了肉菜的分配,平均合理,非常简约大方,由点见面,许半夏怀疑老太以前不是寻常人。而老刀也很绝,出手下去,拿出来的面粉说五斤就是五斤,几乎不会多了少了,这一手功夫,除非是粮油店里日积月累的经验,否则一定是老刀计量眼光一流,平时做人有心。小丁看来是他们的儿媳妇,不知他们的儿子在哪里。

许半夏并没有殷勤地非要跟着出去送菜,看得出,老太是个讲实际的人。不过许半夏在老刀他们出门的时候叫住,又掏出所有的钱,晚上不敢多带,大约有千把块,自己留下一百,笑道:“老先生把这些钱也分给大家吧,冬天取暖的煤也是不小的开销。算是我的一点小心意。”

大家都有点呆住,送东西似乎还可以接受,钱,却是有点赤裸裸,但许半夏又说得对,取暖的煤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老太太接过钱,数了下,才道:“姑娘,你的钱是雪中送炭,我们收下。但你一定要留下确切地址,我们相信今年冬天一定是最难过的冬天,以后一定会好,等我们儿子回来,我们一定把钱还给你。”

老刀和媳妇拿了钱出去,许半夏才取出一张名片交给老太,道:“老太太,您不用在乎这点钱。”

老太接过名片一看,不由叹息道:“年轻有为啊,真看不出你小小年纪有那么大能耐。”一边开始张罗着包饺子。

许半夏帮不上忙,只有在旁边看着,一边笑道:“我不小了,过了年就是三十。”随即明知故问:“为什么今天冬天会特别艰难?”

老太一点不似寻常老太,很不容易糊弄,见问,反而反问一句:“小许,你一个外乡人怎么会走到这种黑咕隆咚的地方来?这儿虽然是厂区,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熟人,可晚上还是不安全的。”

许半夏感觉想要瞒这个老太太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如实说了,反正她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我有一个朋友介绍我来看这个企业,说是这个厂子要改造,有二手设备准备出售,我的公司现在正准备开发,设定的项目与这个厂有点重合,所以我过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二手设备可以淘。今天我刚下飞机,还没联系当地接待的,怕晚上喝酒。在宾馆里闲着没事,就过来看看规模,明天谈话时候可以心中有底。没想到,以前那么辉煌的重型机械企业,现在会落魄成这样,很痛心。不过我最痛心的还是企业员工,原来都是行业里的精英,现在不知在过怎样的日子。我想,老太太您说的最难的冬天,就是指这意思吧。”

老太太闻言,好一阵沉默,房间里只听见斩大白菜的声音。好久,才听她轻描淡写地道:“小许,你不知情,可别被那些人做了甩包袱的冤大头。这个工厂,是我们几千号人赖以生存的根本,他们要改造,要盖居民楼,可以,但是他们不能原来答应得好好的,说是保证生产继续,现在却想拆除设备,只给我们几千块钱买断工龄,把人往火坑里扔。我们只要求另外置换一块偏远一点的土地,让工厂继续开工。我们的产品技术型强,国家不少重点工程需要用到我们的产品,可不能给国外公司把市场侵占了,那样我们国家会被动。可是他们连这点要求都不答应,他们只想着掠夺,没想到全局,更没想到安置我们。我们的儿子是抵制拆除工厂的领头人之一,冲突的时候,市里官员出来说话,安抚人心,可一转身,等事情平息了,警察却挨家挨户把这些原来领头的一个不拉地抓进去坐牢。这一下大家全火了,自觉分成三批人,日日夜夜守着工厂,防止他们偷拆。小许,即使你花钱买了设备,我想,你也是拆不去的。真正的主人不会答应。”

老太太虽然义愤填膺,却并不慷慨激昂,说话沉稳平静,有条有理,很有说服力。但这些说服不了许半夏。一个企业的产品就是一个产品,有市场就得以生存,否则只有被取代,除了国家扶持的国防工业,商人无利不起早,重机厂占着市中心这么好的一个位置,如此明显可见的一块肥肉,不吃的人才是傻瓜,只要批文齐全,许半夏觉得,换作是她,她也一样会这么做。高跃进开发了那么两块房产,他拆迁的时候能没遇到过抵抗?只不过是解决的手腕问题,如今拆重机厂的人太有恃无恐了点,不过他也是可以有恃无恐,只要有政府支持,这群没有经济收入的人能坚持得了多久。而且,重机厂的自发守卫者毕竟是没有组织没有收入的,如《管子》所言,乌合之众,初虽有欢,后必相吐,虽善不亲也。守卫者的崩溃只会是时间问题。开发商做得很有策略, 只抓去几个组织者,让群龙无首,他们有耐心等待工人们自我瓦解,然后他们再各个击破。

不过许半夏也看出自己要收购这批旧设备的话,事情棘手。弄不好,群情会被人利用,把矛盾转嫁到她这个外乡人身上,她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看来屠虹提供的消息不正确,冲突要比屠虹所言激烈得多。不只是和平抗议,已到动用国家机器。许半夏至此已改变原本的收购之心,有了其他计较。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撇清自己。但自己解释的效果如何,许半夏心里清楚,再说,自己解释还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许半夏才不会这么做,所以想了半天后,道:“真是不看不听不知道,原来事情与我了解的很有出入,谢谢您给我解释,否则我此行可能得陷入泥沼了。”

老太微笑道:“能帮你一点,我感到很高兴。而且,其实这些设备基本上是十几年没改造了,要有改造,也是我们自己小打小闹拼拼凑凑,如果拆了运到南方去,我真担心它们经不经得起折腾,考虑到未来运行中的维修投入和不高的运行能效,小许,你还不如用新设备。我们保护这些设备,因为它们就跟我们自己的孩子一样,是一手一脚养起来的,所以不舍。”

许半夏很没想到老太会说出如此自知之明的话来,不由好奇地问:“老太太,您以前在工厂里是干什么的?”

老太微笑道:“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哎,我以前是工厂的副总工,老刀是高工。我们儿子以前想学经济,我们脑筋老化,一定要他学机械加工,还要他分回来家里,害了他了,他以前还是全省青年技术标兵呢。”

许半夏忽然想起,郭启东以前也获得过类似市青年技术标兵这样的荣誉,那技术还真不是盖的,只是人品差了点。想到老太的儿子现正失业,这样的人居然失业,爱才揽才之心大起,再说老先生老太也都是老高工,机械加工这行业,与医生一样,越老经验越足,只要还没糊涂。真是一门精英啊,许半夏不由两只眼睛碧绿。这上下,更应该撇清自己了。

她想了下,对老太道:“我以前大学里学的也是机械,不过出来后一直从商,把什么绘图啊力学啊都忘记得精光。但这也养成一个爱好,我走到哪里都喜欢自己钻进车间里去看一下设备,看看人家的布局合理在哪里,就连汽车只要没大问题,也都是自己动手修理。我一点不夸张地说,全省同行里面,几乎没有我没去看过的企业。说起来,人的所谓爱好是最解释不通的事,您老以前让您儿子考机械,也是因为你们的爱好在吧?您儿子要最终对机械没爱好,他也不会钻研到夺得技术标兵称号,您没害他。只是此一时,彼一时,谁知道将来。对了,我要赶紧与我的朋友说一下,叫他别再帮我联系收购设备的事。”许半夏口角轻轻一转,就把自己来看厂与爱好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单纯地打探情况,这样一来,老太他们也无从反感起。她还贴心的消除一下老太对她儿子的内疚,更让人心生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