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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宗衡仍躺在原地不断抽抽,偶尔吐出一两口泡沫似的血花。

贺知洲身处风暴中心,无处可逃,脑子里须臾间闪过许多许多。

他的表演基本法,中国电视史,恐怖片喜剧片乡村爱情故事。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还有路可走!

“我今天打的就是你!”

在铺天盖地的议论声里,贺知洲深吸一口气,目眦欲裂地破口大骂:“要不是你这败家子偷了家里所有钱财,咱们重病卧床的娘亲会平白无故没了性命吗!”

吃瓜群众的声音小了一些。

贺知洲恨铁不成钢,继续激情怒骂:“二弟!我知道你爱逛青楼,但咱爹已经连饭都吃不起了,就等着我钱袋子里的灵石回去救命啊!你当真忍心把它抢走,全送给那小桃红姑娘吗!”

小桃红,正是被贺知洲挤掉花魁地位的烟花女子。

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局势便又是天翻地覆。

周围人纷纷怒骂:“没良心的东西!要是我,非得把你骨头打断!”

甚至有人热心肠,已经做好了众筹捐款的准备:“不知钱袋里的灵石够不够?太可怜了,我这里还有些闲钱,不嫌弃的话带回家,给你爹吃点好的吧。”

叶宗衡听得血花噗嗤噗嗤往外漏,恨不得爬起来痛斥这群听风就是雨的愚民。

现在好了,他不但被自个儿打得动弹不得,还成了被口诛笔伐、十恶不赦的那一个。真真得不偿失,损了夫人又折兵。

他还想再出言辩驳几句,却突然察觉人群中的议论声小了许多。抬头望去,竟见到熙熙攘攘围观的人潮纷纷向两侧散去,让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通道。

一名身着玄服、人高马大的青年缓缓而来,粗略打量现场的一片狼藉后,颔首沉声道:“二位,我乃鸾城刑司院刑司使,听闻此处有异,特来查探情况。”

简而言之,就是这座城里的高级督察。

叶宗衡本来只想整整贺知洲,哪里料到竟会招来此人,心慌意乱之下,只得尴尬笑笑:“这……不必吧。”

说完了又暗自腹诽,他们俩闹的这样一出,就算真想查,也查不出什么猫腻来。

哪成想玄服青年信誓旦旦:“我已听旁观城民大致叙述了事件经过,虽然错综复杂,但还请二位不要担心。”

他说着加重语气,抬眸看一眼城主府顶端一只展翅腾飞的鸾鸟雕像:“诸位有所不知,由于城中频频有女子失踪,城主特意在鸾鸟像上设了法术,能监视城中各个角落的一举一动,并通过玄镜再现出来——二位快看!那只眼珠正巧转到我们这边,方才发生的一切,必然都有好好记录下来。”

法术,监视,记录。

贺知洲已经要被吓吐了。

再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去,果然见到鸾鸟眼中的绿宝石直勾勾盯着这边看,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光芒。

谁能想到,他们两人处心积虑勾心斗角这么久,却发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那只鸟狂笑着拍得七零八碎:“哈哈,没想到吧!鸾城里是自带监控摄像头的!”

没想到,那是真的没想到。

贺知洲浑身发抖:“不、不用了吧!”

叶宗衡眼神飘忽:“这也太麻烦了,不如让我俩私下协商解决……”

刑司使满面正气,朗声笑道:“不碍事!天道昭昭,人可欺,心不可欺。二位争执如此激烈,寻常手段皆难以辨别善恶真假,我今日便要将一切真相公之于众,让作恶的那人无所遁形!”

此言一出,便从储物袋里拿出一面玄镜来。

在场的好几十双眼睛,一齐盯着镜面上看。

先是叶宗衡拙劣的演技,还没被贺知洲碰到,便直愣愣摔了个屁股蹲。

然后是贺知洲亲手把钱袋递给他,随即面目狰狞地大喊“有人抢钱”。

最精彩的,当属叶宗衡剑气上涌、呈回流之水的态势一股脑迎面而上,将他自己掀飞的时候。

青年旋转着一飞冲天,在贺知洲面如死灰的神情下悠悠落地,长衫飞舞,如花似梦。

男人看了会沉默,女人看了会流泪。刹那之间现场毫无声息,刑司使的笑容随着画面进程一点点黯淡下去。

本以为是出血泪俱下的悲惨故事。

结果成了两大影帝互飙演技,把众人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

这一出碰瓷与反碰瓷,被他们玩得妙啊。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迟疑着出声:

“啊这……”

“剑修之行径,果然不是常人能企及。”

“不知是哪个门派的弟子,当真超凡脱俗——姑娘,你认识这两位吗?”

紧接着是一道似曾相识的女声,淡漠至极:“不认识。”

在她之后,又有个少年人迅速接话:“看他俩关系亲近,应该出自同一门派。我们万剑宗向来行得端坐得正,弟子怎会如此,哈哈。”

叶宗衡心头一梗,朝着声源望去时,赫然见到同门派的苏清寒和许曳。

见他抬起脑袋,一对狗男女很有默契地一并扭头,假装陌生人。

贺知洲看得合不拢嘴,笑得十足嘚瑟:“报应啊!可怜啊!同门情深啊!我的同门就不会——”

他话还没说完,就整个人失了言语,僵在原地。

以郑薇绮为首,亲爱的同门们在察觉到他视线后,纷纷神色复杂地扭过头去,假装无所事事,四处看风景。

而他们的腰间空空荡荡,哪里还见得到半分剑的影子。

——为什么你们这群混蛋都把剑藏进储物袋了啊!为了跟他撇开关系,连自己是剑修都不想承认了吗!

“今日天气真好。”

最先扭头的郑薇绮道:“适合念书,我最爱念书,文质彬彬的,多好。”

孟诀做惋惜状:“早听闻剑修行事不一般,今日得见,果真不同凡响。”

小白龙涨红着脸,连龙角都染上了浅浅的粉色,一想到贺师兄之前的行径,就害羞得想哭。

宁宁侧着脸,视线就从贺知洲到了旁边的裴寂身上:“当街闹事,实在过分。小师弟,你怎么看?”

裴寂:“……”

裴寂:“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贺知洲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裴寂!你这叛徒!色令智昏!!!

“请两位跟我走一趟吧。”

刑司使道:“届时会告知门派长老前来亲自认领,不知二位师从何门何派?”

叶宗衡故作坚强,忍住泪花闪闪冷哼一声:“看不出来吗?小爷我来自玄虚剑派,玄虚天下第一。”

贺知洲眼一斜嘴一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象牙山跑来修了仙:“大锅,俺是万剑宗滴徒弟。待会儿轻点罚成不,俺们万剑宗滴都怕疼。”

第43章

贺知洲和叶宗衡被带走了。

刑司使完全没有放水的意思, 宁宁对此爱莫能助, 只能在心里为老乡点了根蜡。

迎接他们二位的, 必然是来自门派长老们爱的教育, 然后曲一响布一盖, 全宗门老少等上菜。

两名碰瓷界影帝都去了刑司院吃牢饭, 至于贺知洲情同手足的同门们则彻底放飞自我,把鸾城集市逛了个遍。

鸾城是远近闻名的商贸大户,位于六城通衢之处, 陆路极为便利;加之苍江以游龙之势将其包裹其间, 航运亦是畅通无阻, 可谓大道连狭邪, 宝马雕车香满路。

鳞次栉比的商铺一栋连着一栋,天街之上绣户珠帘,酒肆茶坊、烟柳画桥、花街暗巷皆如星罗散布其上,明巷接着暗道,条条道路密集得好似蛛网。

行人来来往往,汇聚了身份各异的三教九流, 锦衣玉食的玉面少爷、衣衫褴褛的瞎眼乞丐、叫嚷个不停的商铺小贩应有尽有,热闹非常。

位于正中央的城主府是视野之内最高的建筑,高墙掩映幢幢楼阁, 画栋飞甍,如有腾飞而起之势。

在府邸顶端立着一只镶有翡翠玉石眼睛的鸾鸟,眼珠在阳光下悠悠转动,牵引出绵绵不绝的刺目流光。

除了往日的古装电视剧, 宁宁哪里见过这般景象,一双黑溜溜的眼珠晃过来转过来,眼底尽是无法遮掩的新奇与激动。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她的确跟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没什么两样。

——但那有什么关系!开心最重要啦!

浮屠塔一行终于让孩子赚到了点零花钱,虽然钱物被瓜分后,每个人实际得到的都不算太多,但对于向来省吃俭用、在破产边缘反复试探的宁宁来说,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一笔资产。

她今天心情格外好,连带觉得周围嘈杂的吆喝也变得十分可爱。街道之间车水马龙、罗绮飘香,宁宁毕竟是个小女孩,抬眼就望见一家首饰店。

鸾城里的店铺与郑薇绮摆在山门前的简陋小摊截然不同,不但设计精美、灵巧有致,用材亦是匠心独运,以玉石、宝珠和金银为主,肉眼可见地价格不菲。

刚走进铺中,便顿觉檀香四浮,流光溢彩。

宁宁一双狗眼差点被闪瞎。

店铺老板是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人,十分热情地出面相迎:“各位是来参加十方法会的小道友吧?看这气度,定是仙门大宗的弟子——喜欢什么随便挑。”

宁宁很有礼貌地应了声,低头打量店铺里的物件。

金簪点翠,珍珠暗嵌于翠羽之上;琉璃步摇色同寒冰、纤尘不染,在日光下宛如冰雪融化,淌出缕缕波光般的潋滟水色。

其中一眼就吸引了小姑娘注意的,是一个精致小巧的玉坠。

寻常挂坠多做佛陀或龙凤之姿,这块却另辟蹊径,被雕琢成一轮弯弯的残月。白玉凛如冬雪,柔若晨霜,乍一看去,倒真有几分像是挂在天边的小月亮。

再一望价格,能把她的小金库掏空。

宁宁看得一阵心梗,忽然听见老板娘笑道:“公子好眼光。这颗夜明珠乃东海所出,品相卓绝,无论祈福或装饰,都大有裨益。”

她闻声望去,只见林浔站在一颗圆润的夜明珠前,被老板娘点名后立马羞红了脸,慌忙摆手间,连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不、不用!我、我……”

他没那么多钱。

小白龙越说脸色越红,最后几个字完全融化在嗓子里,变成一道模糊的吐息与呜咽。他实在不好意思把话说完,最终攥紧衣摆低着脑袋,紧紧盯着自己脚踝看。

宁宁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龙族好像都挺喜欢亮晶晶的宝贝,这种圆润莹亮的夜明珠对林浔而言,大概相当于猫咪眼里的猫薄荷,拥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更何况这颗珠子产于海中,便更是让他多了几分念乡之感。

要知道林浔虽然社恐,在许多事情上却出乎意料地固执。

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玄虚剑派不允许弟子们倚靠家族财产过活,他便拒绝了家里提供的所有经济援助,从挥金如土的大少爷一夜间沦为月下偷瓜猹。

宁宁曾去过他房间,典型的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别说没有任何亮闪闪的装饰品,连蜡烛都只剩下最后一截,不知道哪天就会来一出凿壁偷光。

听说他老爹实在看不下去,非常接地气地运来好大一堆西瓜,也全被林浔拿去分给了师兄师姐们。

他没有参与那天的浮屠塔历练,现如今身无分文,哪怕再喜欢,也没有能力把夜明珠买下来。

郑薇绮与孟诀远在店铺另一头,并未听见这番对话。大师姐身为带货达人,早就对珠宝装饰不感兴趣,见其他人都没盯着货物瞧,便大大咧咧地喊:“没选出来什么好东西吗?要不咱们去下一家?”

林浔涨红着脸,小鸡啄米般急匆匆点头。

于是一行人纷纷往店铺外走,只有宁宁在迈出门槛时身形一顿,忽然转回身去。

她最后看一眼那轮白莹莹的小月亮,又摸了摸怀里的储物袋。

然后压低声音问老板娘:“姐姐,那颗夜明珠多少钱?”

行至精疲力竭之时,已从午时到了傍晚。

城主府内的夜宴始于一个时辰之后,经过一番商讨,众人决定先行回房歇息,以免到时候像几条离了水的死鱼。

玄虚剑派的风评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宁宁趁他们回房,特意去首饰店买下了那颗夜明珠。又在街头漫无目的逛了一会儿,等悄悄回到客栈时,居然在楼阁顶端瞥见一个呆呆坐着的漆黑色人影。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裴寂。

这“顶端”并非顶楼,而是真正意义上整座客栈最高的房檐之上。

少年仍然穿了身与夜色无异的黑衣,衬得一张脸煞白煞白。他心情似乎不太好,没想到会在这时与宁宁四目相撞,很明显地浑身一怔。

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宁宁对此一概不知。在见到房檐上的裴寂之后,她整个脑袋里只剩下短短几个字——

哇!是飞檐走壁!

他们这个修为的剑修皆可凌空而起,像武侠电影里那样飞檐走壁自然也并非难事。

但之前在玄虚剑派时,所见所遇皆为山川林海,无檐无壁亦无市井人烟,总差了那么点意思。

但现在不同了。

宁宁逆着光眯眼笑笑,足尖一点,毫不费力地落在裴寂身边:“小师弟!”

她的声音被晚风吹得七零八落:“与其在这里发呆,不如和我一起去做点有趣的事情吧?”

傍晚时分的鸾城与白日里截然不同,尤其是行走于房檐之上,只需俯视而下,便能将满城旖旎风光尽收眼底。

薄暮冥冥,夕阳将歇。明月已攀上梢头,有如少女盈盈眉眼,蒙了层飘悠不定的薄纱。

一盏盏浮灯自万家升起,火光明灭,连缀成片,月华笼罩其上,平添几分梦境般的虚妄之感。

人声、水声、马声如潮水般交织而来,孩童的浅笑不绝于耳,空气里弥漫着蜜糖与杏花的味道,随风潜入淡薄夜色,连香气都是暗暗的。

宁宁身法轻盈,行走在房檐之上时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加之走得极快,往往如蜻蜓点水,在万家灯火之间穿行不定。

裴寂安安静静跟在她身后,偶尔出了声,也是为应和她的话。

“小师弟,你以前来过这么大的城市吗?”

“未曾。”

“哦。”

宁宁嘴里衔着颗糖,自顾自笑起来:“那也挺好,第一次是很有纪念意义的!既然头一回来鸾城是和大家一起,说不定你以后每次到这儿来,都会想起我们。”

裴寂没说话,穿过雾气般的迷蒙火光,轻轻瞥一眼她的背影。

一袭淡色长裙,裙摆随着动作像流水那样肆意淌开,勾勒出一道道涟漪般的曲线。她虽然在同他谈天,却始终隔了触不可及的距离,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在暮色之中。

忽然前方的女孩停下脚步,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来。

裴寂微微一愣,也停下来。

“小师弟。”

她嘴角仍带了笑,朝他身后扬扬下巴:“你看,后面那是什么。”

裴寂闻言扭过头,在她所指的角落只望见一片低矮的房屋,并无任何引人注意的异象。

他心里正暗自疑惑,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

那声音刻意被压得很轻,几乎融进傍晚时分的风里,可他天性敏感,刹那间便察觉到了异样。

裴寂猛地回头。

悄悄向他靠近的宁宁浑身一僵。

她没想过自己的小动作会被发现,因为这个猝不及防的回眸吓了一跳,身形略一踉跄,踩在瓦片上的脚底竟陡然一滑。

然后在距离裴寂只有几步之遥时,整个人笔直向前倒去。

宁宁:……!

等等!这不是她想象的剧情!

无论如何,正确的情节绝对不是她出师未捷身先死,直接摔一个大马趴。按照规划好的思路,这份超级和谐友爱的惊喜理应是这样:

今日她与裴寂一道出行,发觉他的衣衫已有了些许褪色之势,想来这位一心练剑,完全没时间思考如何捯饬外形。

只可惜她的零用钱大多用在了林浔的夜明珠上,思来想去,便把最后一点私房钱悄悄拿出来,替他买了根绣有金边云纹的暗色云锦发带。

趁着裴寂转身之时,宁宁本应该悄无声息地接近他,等小师弟茫然回头,一眼就看见近在咫尺的礼物,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这才是惊喜的正确打开方式啊!

哪曾想到,原打算送给裴寂的惊喜,到头来却成了她自个儿的惊吓。

宁宁心下一沉,暗自咬牙。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狼狈摔倒的准备,没想到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有阵疾风匆忙掠过,鼻尖传来一股冷冽松香。

一只手按在她的肩头。

然后整个人落入一个劲瘦有力的胸膛。

……欸。

这股香气,还有脸上的触感——

脸颊触及到的布料柔软温热,有什么东西隔着薄薄一层胸腔,在狂热且剧烈地跳动。

一下又一下,清晰得过分。

宁宁猛地屏住呼吸,脑袋里轰地炸开。

不、不不不会吧。

她被裴寂接住了?

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耶稣基督观世音菩萨!她这辈子都没跟哪个男孩子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这也太——

太奇怪了!!!

她应该说什么台词来着?

“锵锵惊喜”还是“没想到吧,这是送你的礼物”?

不对不对!现在的当务之急,分明是赶紧从裴寂怀里离开。

夜色下沉,浮光四起。

宁宁心里乱得厉害,立于房檐上的黑衣少年亦是耳根一片燥热。

他见小师姐摔倒,便有意上前搀扶,没想到她竟……

竟直接栽进他怀中。

裴寂鲜少与女子接触,如今只觉一团温香软玉闯入胸膛,带来香甜清爽、类似于糖果的陌生气息。

承影默不作声,他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不知应该将她推开,还是等宁宁自行起身。

他力道很轻,只不过是将手掌按在女孩肩头,浑身肌肉却因为这个动作而紧紧绷住,动弹不得。

和她接触的手心滚烫滚烫,仿佛携了一团火,直直烧到心头。

一片寂静之间,不远处忽然响起烟花升空时的倏然声响。

一束暗金色长线如闪电般窜上穹顶,再像昙花那样兀地绽开。

紧接着花火越来越多,越来越亮,漫天烟霓将傍晚映衬得恍如白昼,好似一条声势浩大的星河,在他眼底倒挂着坠落。

那是城主府里为庆祝十方法会燃放的烟火。

星河尽头,跌倒在他怀里的小姑娘抬起脑袋。

宁宁背对着烟火,瞳孔里却还是染了温柔的霓光。

只不过她的表情实在称不上“温柔”一说,似是有些气恼地立起身子,脸庞不知是愤懑还是映着火光,浮现起浓郁绯红。

裴寂本以为她会生气。

因为身有魔气的原因,几乎没人愿意亲近他,儿时触碰到镇子里的其他小孩时,往往会得来一顿拳打脚踢。

他我行我素惯了,此时却莫名感到紧张,喉头微动,用指尖悄悄攥紧衣衫。

可宁宁瞪他一眼,却并未发出任何苛责,而是一言不发低下脑袋,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根扁长的漆黑带子。

准确来说是一根发带,做工精美,一眼就能看出并不便宜。

“送给你的。”

她语气硬邦邦,自始至终没抬头:“就……就是路过碰巧顺手刚好……反正就买了,绝对不是特意帮你挑选的。”

这样稀里糊涂说了一大堆,之前摔进裴寂怀里的红晕还没消,大概是为了增加可信度,末了又添上一句:“你现在用的那根也太旧了,我一点也不喜欢,快换掉。”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宁宁只想在心里狠狠给自己一锤。

她好不容易精心准备的台词,全被那一跤给毁了。

明明这根发带花了她仅剩的全部家产,以现在这语气,就跟她从街边地摊货偷来似的。

好气。

宁宁的思绪来了又走,脑子里乱成一团,胡思乱想间,忽然察觉跟前的裴寂有所动作。

她原以为,裴寂会接过发带的。

没想到等他伸出手,右手手掌上却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端端正正、安安静静地摆了个小小的物件。

在越来越盛大的烟火里,宁宁的眼睛慢慢睁圆。

然后嘴巴变成一个小小的圈。

心跳毫无缘由地剧烈加速,扑通扑通冲撞胸腔。

在裴寂手心里,赫然摆着一个莹白色的小月亮,在如今黯淡的夜色之下,恍如明月从少年手中徐徐生长,散发出柔和微光。

正是她在首饰店里见到的那个玉坠。

今晚的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完完全全不真实。

那个稀里糊涂的拥抱。

这场不合时宜的烟火。

还有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裴寂手里的,被她心心念念喜欢着的小首饰。

她本想给裴寂一个拙劣的小惊喜,结果却被他送了另一个更大的。

——裴寂是怎么发现她心思的?

还没等宁宁从惊愕中缓过神,手中的发带就被他不由分说拿走,取而代之的,是被裴寂塞进手里的月亮玉坠。

“不行不行!”

宁宁很有原则:“这个太贵了,我不能收。”

裴寂的声音很冷,挑衅般扬起眉头:“怎么不能收?师姐能给林浔师兄买下夜明珠,却偏偏收不得我同样价值的礼么?”

宁宁又是一怔。

他还知道她给林浔买夜明珠的事儿?不对,裴寂这语气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像有点生气?他生气什么?

想来他是在她之后回的首饰店,老板娘那样热情多话,指不定说了些什么。

她被呛了一下,仍是觉得受之有愧,急忙又道:“无功不受禄,你为何要将它赠于我?”

话音刚落,又是一束烟火在半空旋开,照亮裴寂眼角泛红的泪痣,以及眼底寂静的阴翳。

他答得理所应当,听不出情绪:“小师姐又为何要将发带赠于我?”

宁宁彻底哽住了。

这小子——

以前怎么没发现裴寂这么伶牙利嘴?

她无话可说,只得将玉坠在手中握好,迟疑片刻后低声道:“那我先收下了……多谢。”

宁宁不知道的是,身旁少年紧绷的脊背悄悄放松了一些。

他回应的语气仍是淡淡:“嗯。”

随即便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裴寂不动声色看着她小心翼翼把手摊开,细细端详手心里的小月亮,末了微微抬起手,将玉坠迎着月光。

城主府顶端的楼阁亮起白灯,宛如天上宫阙,不知今夕何年。

除却街灯与烟火,苍江之上亦是点亮了一个个暗红灯笼,水光被船桨揺得支离破碎,暗影浮波,隐有落花飘摇。

宁宁望着那小小的玉坠,晚风丝丝缕缕自房檐拂过,撩起几缕垂落于颊边的黑发。裴寂瞥见她白皙的颈窝,无言别开视线。

玉坠在月光之下散发出幽暗白芒,烟火织就出铺天盖地的星河,一股脑落入女孩瞳孔之中。

月亮在她眼前,星河在她眼底。

忽然宁宁回过头,眼睛里除去星星月亮,便也有了裴寂的影子,站立于触手可及的正中央。

她不知怎地噗嗤笑出声,十足惊喜的模样:“哇,裴寂,我第一次看见你笑。”

顿了顿,又道:“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想笑的……但你现在的样子,好像假笑男孩哦。”

裴寂虽然没亲眼见过“假笑男孩”,但从宁宁的语气和这个名词的字面意思里,也能猜出是在讲他笑得奇怪。

如今晚宴已然开始,他们俩没过多久便匆匆回了客栈,准备和门派里的其他人一同赴宴。

赴宴之前,理应回房整理一番仪表。裴寂手里握着那根崭新的发带,却并未将其绑在发上。

金边纹路于玉锦之上盘旋生光,少年人眸色稍沉,纤瘦修长的五指下意识握紧。

在那家首饰店铺里,他曾见到宁宁驻足于玉坠之前,之所以未能买下,许是碍于价钱。

裴寂向来勤俭,已攒下不少闲钱,本是存了心思为她购来,却不想在承影[裴小寂居然也会准备惊喜了哦豁豁]的调笑声里,听见那老板娘道:“可巧!白日与你同行的小姑娘刚离开不久——她买下了那颗夜明珠呢。”

夜明珠。

那是林浔师兄喜欢的东西。

原来她未能买下玉坠,是为了讨林浔师兄开心。

裴寂很难说清那一瞬间的感受,惊诧、茫然、一点点的委屈和伤心。

……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他本来有些生气,不愿再将玉坠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