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远章微微低下了头。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小祝坐回了原处,清清嗓子道:“复国军胆敢派人夜闯国师府偷盗圣物,便证明他们已经不顾一切了。”
祁远章抬起头来,面露吃惊:“复国军派的人?”
小祝闻言,面上神情扭曲了下:“靖宁伯不知?”
祁远章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微臣居家养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也不知道,还是那夜听薛指挥使说的,有人夜闯国师府…”他顿了顿道,“微臣还以为,是个什么不要命的蠢贼。”
“不是蠢贼。”建阳帝惜字如金地吐出了四个字。
小祝绞着自己关节粗大,短短的手指头道:“如果是寻常小贼,不会放着诸多宝贝不偷,直奔地图去。”
祁远章久站不动身上渐渐发冷,悄悄搓了搓手,低声问道:“可那贼不是没有得手吗?人也抓着了,国师为何还不高兴?”
建阳帝看了桌上坐着的锦衣侏儒一眼。
小祝便道:“靖宁伯有所不知,那贼共有两个,可当天夜里,却只抓到了一个。”
祁远章闻言倒抽了口凉气:“跑了一个?”
小祝桀桀笑了两声:“东厂的人都是废物。”
那天夜里,抓了一个跑了一个,跑的那个还是重伤的,如何叫人不生气?
霍临春办事不力,受了一顿罚,已经几日时间没有见过人。
小祝感慨道:“都说复国军重情义,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那尸体就这么挂在城门口,可怜巴巴的,却也不见谁去救救她。”
说到“可怜巴巴”四个字的时候,他忽然抬起手,慢慢抹了抹眼睛。
仿佛他心里,真的觉得那死人很可怜。
然而这样的惺惺作态,只令祁远章毛骨悚然。
“唉…”小祝长长叹了一口气,而后道,“皇上说了,既然永定侯有所忧虑,那这桩婚事就更得好好筹备,不能闹出什么纰漏来。”
祁远章点头如捣蒜:“皇上说的是。”
小祝道:“但这么一来,又错失了一个机会。”
祁远章一愣:“机会?”
小祝也捣蒜似地点起了头,但他脑袋大,看起来比祁远章方才的模样怪异一百倍,好像再用些力,这脑袋就能滚落下来一般。
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鼠辈们躲躲藏藏不肯露面,想杀都杀不干净,皇上心里可着急了。若能借这桩婚事引出人来,可不妙哉?”
祁远章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还是愣愣的,像是没听明白:“微臣愚钝。”
桌上的侏儒扭头看向了身后的帝王。
武将出身,高大威猛的男人端坐在那,瞥了祁远章一眼,但依然没有说话。
小祝却像是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背对着祁远章道:“这场婚宴,皇上会亲自出席。”
“这、这会不会太过冒险?”
小祝道:“皇上以为,信陵王还活着。他一定很想亲手杀了皇上,所以皇上亲自出席,最有可能将他引出来。”
祁远章惴惴道:“微臣听说信陵王早几年便死了。”
建阳帝握拳砸了下桌子:“没死!”
小祝在桌上不动如山:“皇上说没死。”
祁远章只好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的龙体最要紧,至于那什么信陵王,哪怕真活着,也只是苟延残喘,成不了气候,皇上根本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信陵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里的那块地图。”小祝忽然将脸转了过来,绿豆似的眼睛里闪烁着阴邪的亮光。
他原就丑陋的脸庞,看起来更加的狰狞了。
这时,建阳帝打了个哈欠。
小祝立刻道:“靖宁伯,皇上今日寻你来,是知会你,让你有个准备,到时候不要慌乱。”
祁远章唉声叹气:“微臣如今便慌了。”
小祝道:“哦,说来有一点,若是生了意外,死了人,还望靖宁伯到时不要伤心。这新人穿着打扮都扎眼了些,谁也说不好会如何。”
祁远章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一颗心愈发沉了下去,但脸上却笑了起来:“这倒是无妨,微臣有六个女儿,死个一两个的,并不要紧。”
听到这话,侏儒脸上露出了笑容,拍着手赞叹道:“靖宁伯就是识大体!”
坐在桌后的建阳帝,也笑了笑。
御书房里的气氛,又变得和乐融融。
直至祁远章离开,走到了天光底下,里头仍是笑声不断。
祁远章听着那些笑声,抄着手站在丹墀上,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疼得要命。
他禁不住抬起手,用力掏了两下耳朵。
里头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但那些笑声仿佛在里头生了根,迟迟不散。
写了以后才发现,这本爹爹的戏份还挺重…我果然爱写老腊肉…
第110章不高兴
良久,祁远章抬起头,望向头顶苍穹,笑意虚浮地吐出两个字来:“麻烦。”
真是太麻烦了…
他收回目光,一步一顿地沿丹墀而下。
御书房里的笑声,终于被他慢慢抛在了身后,像一道烟,淡了又淡,终至不见。
而天气,一天天的热了起来。
风似滚油,每一缕都裹挟着熊熊的大火,吹在人脸上,似是能烫下一层皮来。
靖宁伯府里遍布的大红灯笼,更是烈烈如焚,叫盛夏的热风一扬,便火海般摇曳不止。
一晃眼,永定侯府送来的东西,也已一抬抬塞满了祁家的库房。
三姑娘祁槿因而时时面若桃李,羞中带着得意,欢喜极了。
她自认从此攀上了高枝,且还是府里其余姐妹难以企及的那根,便在梦里亦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可她的生母赵姨娘不知道为什么,面上的笑容里,似隐隐约约带着两分不安,总笑得不那么舒心。
三娘发现以后,便去问她,怎么了,难道不为自己高兴吗?
但赵姨娘只是看看她,叹口气,欲言又止,始终不说什么。
三娘心里便起了疑,跟着不痛快起来,脸上没了笑模样。
这是出阁的日子,板着脸可不成样子。
赵姨娘只好告诉她说:“我在想五娘当时说过的话。”
三娘闻言细眉一挑,瞪起了眼睛:“她那是故意说的,您还当真了。”
赵姨娘道:“可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呀。”微微一顿,她站在三娘身后抓起了桌上的梳子,“更何况,五娘的脾气虽然不好,但她本性老实,同崔氏生的那两个可不一样。她和你素日无仇,为何要故意坏你的事?”
三娘盯着镜子里的少女面孔,撇撇嘴道:“她嫉恨我能嫁进永定侯府。”
赵姨娘游目四顾,看了看周围,耳听着外头丫鬟婆子们远远的交谈声,慢慢放下心来,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傻丫头,五娘可是要嫁入洛邑慕容家的人,她难道真会嫉恨你嫁进侯府吗?”
“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慕容家是个什么样的门第?”
赵姨娘动作轻轻地为女儿梳理着长发:“永定侯在今上跟前得脸不假,但终究是新贵,根基尚浅。要不然,他能同靖宁伯府结亲吗?”
虽说庶出嫡出不要紧,总归都是靖宁伯的女儿,但真计较起来,是能一样的么?
赵姨娘缓缓道:“五娘就是对你不喜,也绝谈不上嫉恨。她的话,还是要听一听。”
三娘抿着红唇不说话。
赵姨娘便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耳朵:“那世子爷是个什么性子,你我都不知情,倘若万一真如五娘说的一样,和传闻不同,你如今做好了准备,总好过回头发懵。”
三娘听到这,终于张开了嘴:“便是真不同,我也不怕。”
赵姨娘脸色微变,轻声斥了句:“你该怕!”
三娘一怔,旋即皱起了眉头。
她如今年纪尚小,并不很听得进赵姨娘的话,只觉得赵姨娘是杞人忧天,想的太多。
赵姨娘也知道她心里是如何想的,因而愈发不安起来,想要再劝,却又不知道如何劝。
她正头疼着,听见外头响起了脚步声,立即将嘴一闭,专心致志地梳起了眼前的一头乌发。
“哟,这是哪来的仙子,竟生得同咱们家三姑娘这般得像?”
崔姨娘一身喜气地从外头走了进来,又朝赵姨娘说:“赵姐姐好福气,瞧三姑娘这模样,可真生得比瑶池仙女还要美,通身都是贵气!”
她上来便是一顿胡夸,将三娘祁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叫赵姨娘想接话都不知怎么接才是。
没一会,四娘几个小的,也渐次鱼贯而入,各自又将三娘夸赞了一通。
左一句“三姐今日真是好看”,右一句“三姐的衣裳好别致”,直将三娘说得通体舒畅,得意洋洋。
最后,四姑娘祁茉说了一句:“我听说,这一回皇上要亲自出席婚宴,给三姐夫做脸呢。”
她娇娇俏俏,面带微笑的说完以后,便望向了三娘:“三姐,这可是真的?”
三娘矜持地弯了一下唇角:“当然是真的。”
建阳帝要出席婚宴的事,早便已经传遍了,人人都知道,怎么可能是假的?
“爹爹那边也派人来说过的事,当然是真的。”三娘又强调了一遍。
祁茉便笑微微地颔首说:“哎呀,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一串南珠链子来:“妹妹没什么能送三姐的,只这串链子还凑合,望三姐姐不要嫌弃。”
这链子是先前祁远章孝敬给了祁老夫人南珠,祁老夫人又赏给了祁茉一部分后串得的,并不是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
她能这般大方地送给三娘,三娘心里竟有些感激起来。
虽说永定侯府离得再远也还在京城里,可她一出祁家的门,便不再是祁家的姑娘了,到底是不同。
她平日和祁茉关系平平,到了这会儿,却也生出了两分不舍。
三娘欢欢喜喜地将东西收了下来。
几个小的,六娘祁栀和晚来一步的小七祁棠见状,也分别将自己带的东西取了出来。
屋子里气氛融融,热热闹闹。
三娘很满意。
她第一次,有了自己才是大人物的感觉。
然而兴奋之余,她看了一圈,却没有看见二姑娘祁樱和五姑娘太微,顿时心里一冷。
三娘问道:“怎么不见二姐和五妹?”
作为姐妹,她今日出阁,她们照规矩是该来送别的。
可这个时辰了,俩人还没有出现。
三娘有些不高兴,但她们不来,她也不能让人去把她们拖过来…
“三姐别急。”祁茉笑着道,“我方才碰见了二姐身边的人,说二姐今日是起晚了,想必过一会便该来了。倒是五妹,怕是有什么事给耽搁了。”
三娘摸着自己垂在肩头上的长发,嗤了句:“我瞧她是不想来。”
她说着,悄悄侧过脸看了一眼生母赵姨娘。
赵姨娘便暗暗叹了口气。
上回三娘同太微说了那样的话,太微能来送她,才是奇怪。
有点不舒服,今天没有了,大家看完以后不用等~PS:感谢thru的桃花扇~感谢小嫩学、吃面包的猪的香囊~感谢尽染离、juju5505、桃夭呢、小嫩学、梅落雪疏、verazhang、静爷加油的平安符~
第111章第三条路
知道三娘今日出阁,太微一早便去了紫薇苑,根本便没打算搭理她。
人各有志,她既然自己要往火坑里跳,谁能拦着?
更何况,她已经拦过一回。
于她祁太微而言,这已是仁至义尽的事。
既然三娘认定她是嫉恨,那便由她想去。
太微进了紫薇苑,便没有出门的意思,让倚翠上了茶,便一直坐在那陪母亲说话。
外头的锣鼓声、喧闹声,都同紫薇苑没有干系,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但姜氏不明白,她为何不去见三娘,于是蹙眉问了一句:“三娘的夫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她如今不管家,连京里有哪些人家都闹不明白,更枉论别的。
太微便忖度着拣了显眼的来说:“永定侯战功赫赫,是大昭新贵。”
姜氏想了想:“永定侯?可是姓陈?”
太微眸光微动,笑了起来:“您知道?”
姜氏道:“知道的不多,但仔细想想,似乎的确有这么一个人。”
那些梦一样的旧事,她都还记得。
“若是他,那可不是什么好人。”姜氏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