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你把今日在议事堂的事仔细说一遍。”老祖宗靠在隐囊上,沉声说道。

李家三代没有出公卿,这是事实,李氏在没落,这也是事实。

这样的李氏,却依然居于世家甲等,除了陇右李氏,相信其它的世家也都看着不舒服吧。

李祐堂回想起今日在议事堂,脸上的得意之色全部褪去,只剩下了颓然与愤恨,“李鸿锦辱我李氏,顾、郑两人坐视,王氏子言语中对我李氏也多有不敬!”

世家的位置就这些,可外面有那么多人想挤进来,其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每次编订氏族志,对于世家而言,真真是一场硬仗。

李祐堂底气不足,在一众宰相、九卿中间,实在是没有多大的话语权。

今日被围攻,更不是稀罕事。

往日他在外面吃了瘪,都不敢回来告诉老祖宗,唯恐让老父觉得他没用。

可经过李寿的一番提点,李祐堂觉得,他是该让族里人知道,他们李氏如今的处境是何等艰难。

更让老祖宗明白,他李祐堂为了帮李家争取利益,付出了怎样的艰辛。

“所幸我们还有十八郎,最后顾琰帮着说了句公道话,今天才算有个善了。”

李祐堂满脸灰败,叹气道:“否则,唉——”

他们李家怎么就陷入这般尴尬的境地了?!

老祖宗脸上晦暗莫名,他当然知道李家为何会衰败。

只是,当着儿孙的面,自己肯定不能说是他这个做老祖宗的无能,这才让李家沦落至此。

扭头看向李寿,老祖宗道:“十八郎,你怎么说?”

“最了解世家的肯定是世家,”

李寿双手搭在膝头上,淡淡的说道:“李氏确实三代没有出过公卿了,但也从未在朝堂上消失!”

“没错,咱们李家离衰败还远着呢。”老祖宗满意的点头,别人想踩李家,也要看看李家的儿孙们答不答应。

别人不说,单是自己面前的李十八就不是好相与的。

老祖宗就不信了,李寿会任由外人欺侮李氏。

果然,就听李寿低沉的嗓音响起,“陇右李氏也不是完美无缺。”

都是豪门望族,谁家还没个不肖子孙?没点子污糟事儿?

老祖宗眼睛一亮,“你查到什么了?”他就知道李寿不会坐视不理。

李寿看了眼老祖宗,然后说道:“去年腊月,李鸿锦的侄子为了个胡姬与人争执,打伤了户部一主簿的儿子,那主簿惧怕李氏势大,含恨忍了下来,并未声张开来;李鸿锦门下的管事,谋夺他人良田,逼得无辜农户险些家破人亡…”

仗势欺人什么的,哪个豪门里没有那么一两件?就算世家家教森严,但也防不住还有狐假虎威的狗腿子啊。

只要想找茬,总会有办法。

老祖宗愈发满意了,“好、好,哈哈,我就知道十八郎是个能干的。”

被老祖宗夸奖,李寿也没有露出什么惊喜的表情。

继续掰着手指说道:“顾家,顾氏族长在老家比当地县令还要威风,顾氏祠堂被戏称为‘二衙门’;顾琰的庶孙被先生训斥,竟暗地里指使人将先生打伤;顾琰的堂侄女儿给人做继室,却虐待原配所出的一双儿女…”

老祖宗唇边的笑意愈发浓郁。

李寿还在说:“郑家,郑文洲的族弟打着他的旗号,借‘行卷’之名,专门欺骗勒索外地学子;郑文洲一堂侄,气死发妻,竟将伎子出身的侍妾扶作正妻…”

李祐堂越听越开心,恨不得大喊几个好。

哈哈,不愧是他的好孙子啊,短短的时间里,竟查出这么多豪门隐秘。

李祐堂已经可以想象,待明日再去议事堂,他将各家的丑事摔到他们脸上的时候,他们将会有怎样的气急败坏。

李祐明和李其珏父子却面沉似水,目光森寒的看着侃侃而谈的李寿。

李寿感觉到了这对父子的目光,却丝毫不在乎,他甚至还十分挑衅的看了两人一眼。

“十八郎好手段,”李其珏被气得不轻,咬牙道,“我竟不知,堂堂侯爷竟比锦鳞卫都尉还要消息灵通。”

李祐明不愧是李其珏的父亲,很快就明白了他说这话的意思,也笑着说:“是啊,十八郎,我真是有些好奇,这世间还有你不知道的秘密吗?”

这话,有些居心叵测。竟是暗指李寿是圣人豢养的鹰犬,专门替皇家搜集情报。

话说情报人员,不管是古代还是后世,都不是多么光彩的存在。

尤其是李寿,世家贵公子、三品安西侯,李祐明父子这般说他,绝对是最大的羞辱。

老祖宗笑容有点儿冷,或许李祐明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这句话,对老祖宗的触动最大。

不过,就目前而言,李家还要靠李寿,老祖宗暂时按下心底的猜测与惊疑,笑着说:“十八郎,你继续说…”

第403章 盐(一)

“圣人命我入户部。”李寿神色平静,并无半分炫耀的意思。

“什么官职?”老祖宗眼睛biubiu直放光

应该不是尚书一职,李寿太年轻了,满打满算也才不过二十七岁。

就是做侍郎,也、也有些不够啊。

倒不是说他资历浅,李寿十三四岁就入了仕,禁卫、虎贲、西北军…做了十多年的官,官阶也一直做到了正三品。

户部侍郎也是正三品,却比李寿副将的官职分量重多了。

且意义也不同。

现在不比新朝建立那会儿,那时先帝重武轻文,同品级的武将要比文臣更有实权。

当今圣人登基后,有计划的收拢兵权,全力推行科举,文官的地位日益提高,而武将们渐渐被削弱。

连那些开国老将们都只剩下了尊荣的爵位,没了实权,更不用说那些小字辈的中青代了。

在如今,同品级的官职,文官隐隐的比武官要高出半阶。

最最要紧的是,文臣可以登顶做宰相,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朝管理者。

而武将呢,撑破天就是大将军,可现在的大将军能跟过去相比吗,手下没兵的大将军顶多就是个虚职啊。

老祖宗一直想让李寿转回做文臣,为得就是能让李家再出一个宰相。

“户部侍郎。”

“竟是户部侍郎?”老祖宗喜出望外,别有深意的说道:“圣人果然待你不同啊。”

现在虽只是二月,但旱灾已经有了苗头。

冬日无雪,春日无雨,老天仿佛格外吝啬,四五个月了,半点水都没降下。

天灾避无可避!

所幸圣人早已得知消息,提前做好了准备。

一旦天灾降临,朝廷便会赈灾、抚民。

而这些都是户部的差事,李寿入了户部,还是二把手的户部侍郎。

什么?

你说户部还有尚书这个一把手?!

老祖宗浑浊的老眼里精光闪烁,别看他足不出户,可朝中的事根本就瞒不过他。

户部尚书柳大明,今年已经六十九岁了。

而在大梁,如无特殊情况,官员年满七十岁便要致仕。

柳大明距离退休不足一年时间,这位也是个心思通透的,眼看自己要致仕了,便不再整日里操劳,省得自己做官几十年在最后一年上栽了跟头。

不是今天告个假,就是明天称个病,反正要紧的、得罪人的差事,他是半点不沾。

这样一个擎等着退休的老臣,你能指望他做出什么样的政绩?

等天灾爆发,柳大明不直接病倒就不错了,他根本不会冲锋在前。

如此,户部便会由二把手说了算!

只要李寿去户部后好好办差,待天灾过去,圣人论功行赏,定不会亏待了他。

来年柳大明致仕,李寿身上又有大功劳,接任户部尚书也不是没有可能。

或许,圣人就是打着这个主意,才把李寿调入户部!

老祖宗越想越兴奋。

李寿做了一部尚书,距离拜相还远吗?

没准儿在他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李氏重现荣耀的那一天!

李祐堂也不傻,老祖宗想到的事,他也意识到了。

唔,老父年近九旬,许是看不到十八郎拜相了,但他还不算老,只要努力活着,定能等到。

想到这里,李祐堂兴奋不已,看向李寿的目光满是慈爱与欣慰。

这一幕,只把李祐明父子刺得眼睛生疼、心里泛酸。

尤其是李其珏,自己拼命算计,如今却只能靠个女人。

而李寿呢,就因为出身好,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一切。

贼老天,你真是太不公平了!

李寿若是听到李其珏的心声,定会嗤笑一声:公平?当年他一落地就没有父亲,宗族不肯承认他的存在,最后只得在外家长大,那时,怎么没人跟他说“公平”二字?!

“阿寿啊,圣人这般待你,你可要仔细当差才是。”

老祖宗不知李祐明父子的感受,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在乎。

他笑眯眯的看着李寿,声音轻柔得不像话。

李寿点头,“是,儿省得。”

“阿爹,时辰不早了,儿子服侍您洗漱吧。”

李祐明实在不想看到老祖宗跟李祐堂一系和睦的画面,出声提醒道。

老祖宗看了眼沙漏,唔,时辰确实不早了。

作为一个重视养生的人瑞,老祖宗一向是早睡早起。

不过,他却没有接受次子的殷勤,摆手推开李祐明搀扶的手,沉声道:“二郎啊,你也不是小年岁的人了,这几日一直在我榻前侍奉,着实辛苦。这样吧,今个儿你和阿珏便回去吧,好生休息——”

“阿爹,”李祐明傻眼了,老祖宗这是什么意思,要赶他走?

话说,今天早上老爹还提了句,让他一家搬回大宅呢。

怎么现在——

李祐明也不笨,眼珠子在李祐堂、李寿这对祖孙身上转了转,心里暗骂一声“该死”,脸上却仍是一副担心老父康健的表情,“您身体还没有彻底康复呢,跟前怎么能少了伺候的人?再者,儿子不累。侍奉您老人家,儿开心还来不及,哪里会有什么辛苦?!”

李祐明一边说着,还不忘给儿子使眼色。

李其珏却没有开口,因为他了解老祖宗,知道他既做出了决定,便不会轻易更改。

“好了,二郎,我知道你孝顺,但你若是累病了,难道我这个做父亲的就能安心?”

这年头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儿子若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那也是对父母的不孝。

老祖宗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李祐明再有不甘,也不能多说什么了。

只得怏怏的跟李其珏告辞离去。

李祐堂“好心”的亲自将弟弟、侄子送出了益康堂。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李祐堂得意的哈哈大笑。

李寿却没心思计较这些,从益康堂出来,又跟李祐堂行了礼,便快步回了桂院。

唐宓含笑迎了出来。

夫妻相携入了堂屋,在主位上坐下。

不等唐宓发问,李寿便主动将益康堂的事说了一遍。

“户部事务繁杂,柳尚书时常告假,积攒的事情就分外多,十八郎,你想从何处入手?”

唐宓手指轻轻扣着小几,轻声问道。

李寿一笑,不答反问,“若是换做猫儿,你决定从何入手?”

唐宓伸手沾了点儿茶水,在小几上写了一个字。

李寿大笑,“英雄所见略同啊。”

烛光下,光滑的小几上赫然一个“盐”字!

第404章 盐(二)

前文咱说了,在当今圣人主政前,接连好几个朝代,盐都是私营的。

大梁境内大大小小的盐场,全都被世家、豪强所占有。

朝廷连盐税都不收取。

几年前,圣人开始将盐场收归国有。

各家听到消息,有积极配合的,主动将盐场上交国家。比如王怀媛,早早的就将陪嫁的一处盐场上缴了。

也有更多不愿舍弃巨额利润的家族,面对圣人的“上有政策”,纷纷想方设法的来个“下有对策”,即便将盐场上缴了,也继续派人偷偷过去煮盐拿来贩卖。

盐税更是一塌糊涂,户部下令收了,下头的人不配合,户部便没了下文。

盐政一事,依然异常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