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起来了吧?现在都快四点半了。五点他就要做早课。他会去哪里做早课?应该是王新寺吧,雀离大寺毕竟太远了。他看见我会怎么想?我这样花痴地一大清早跑他门口,我还从来没起得那么早过。

我在他房门前绕圈,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也无意识地发抖,赶紧摔摔手,天哪,我在紧张什么啊?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我被激得身子一弓,向后弹跳,脑袋撞上了廊柱,顿时疼得咧开嘴。

“小姐!这么早就起身啦?”

我忘了叫疼,傻傻地看着从他房间里走出来的人。是府里负责打扫的佣人,拿着一个垃圾筒。他呢?我赶紧踮脚往屋里看。

“大公子早就走啦,说要回雀离大寺。”

这这么早?为什么都不跟我打声招呼再走?我一失落,脑袋后面更疼了。

“等一下!”瞥见那个垃圾筒里有一角衣物,我心一动,赶紧叫住那个佣人。

垃圾筒里,有一件上好的月白色丝绸男衫,一条同色系的腰带,还有…一个狮子面具和一顶略带褐色的假发。顿时,我石化了…

“大公子叫扔掉。唉,这不可惜了么,那么好的衣料…”佣人絮絮叨叨的话刺得我心疼…

弗沙提婆打开房门时看见我正坐在他门口的走廊上。他先是惊讶,看了看天,再看了看我,然后一抹明朗的笑浮上整张脸。“艾晴,你干吗不进屋呢?我的房间你随时都可以…”

“弗沙提婆,我今天要去雀离大寺。”我赶紧打断他,免得这大萝卜又说出带彩的话来。

“好啊,知道你喜欢画一些无聊的东西,你想去我就陪你去。不过…”他搔搔头,有些为难的样子,“再等十天好不好?从今天开始轮我在宫里当值,要十天后才轮休。”

“不用了啦。你忙你的,我自己去叫辆马车就可以了。”

“艾晴,别那么固执,听话啊。不过就等十天而已…”

“弗沙提婆!”我打断他,神情坚定,“你不需要陪我,我不是个处处要人保护的弱女子。我有我自己的主意,而且,过几天我就回来了。”

最后,我答应他一定会在十日之内回来。他说等他轮休了,带我去天山大峡谷玩。这个大峡谷,我在库车考察时曾经听说过,距离库车县城大约70公里,是天山支脉克孜利亚山中的一条峡谷。景色壮丽,到处是红褐色岩石,形状非常奇特,据说堪比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只是规模没有那么大而已。1999年一个维吾尔老农采药时在绝壁之上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盛唐时期开凿的石窟,命名为阿艾石窟。这个石窟虽然很小,深不足5米,但因为窟内三面皆有残存的壁画,而壁画上竟然罕有地出现了汉字,与古西域地区其他数百座石窟不同,显示了盛唐时汉文化对龟兹的影响,所以学术意义很大。不过我那时根本没时间去,但是现在,唉,我穿越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来的。对我而言,石窟壁画的吸引力比山水更大,现在这个石窟既然还没开凿出来,我的兴趣就没那么浓。不过看弗沙提婆一直拉着我不肯放,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再说。

终于上路了,本来他要用家里的马车送我,我怕被他家佣人发现我其实住在罗什的别院里,坚决自己付钱雇车。他拗不过,就放弃了。这家伙今天特别罗嗦,帮我找了车,叮嘱这叮嘱那的,当我第一次出门呐?所以,耳根清净了以后,我让车夫尽量快跑。我的心,早已不在这王城,飞去了四十里外那个安宁的小院了。

苏幕遮结束,我就应该按计划上路。可是,我总觉得如果就这么走了的话,我会后悔一辈子。我想见他,哪怕什么也不说,就看一眼也好。

回到小院觉得无比亲切,摩波旬看见我时也挺开心的。絮絮叨叨地告诉我:“这几天小姐不在,大公子可是每天都来看书,坐到夜深才回寺里去呢。”

我心中滑过一丝甜,跟摩波旬吱唔了半天,希望他帮我去雀离大寺跟罗什说一声我回来了。然后我就心神不宁地一直等摩波旬从寺里回来。忍不住向摩波旬打探一切细节,可是,他说罗什只嗯了一声,就忙着去讲经了。还真是…这算什么回答?那今晚,他到底会来吗?

这个疑虑一直折磨着我,直到院门被打开的那一刻。

我冲到院子里,看见那袭永远一尘不染的褐红僧衣,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绝世孤高的身影,我的心跳声,是不是整个世界的人都能听到?

他抬眼看向我,面色平和,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突然,浅笑隐去,他脸上现出慌乱的神情,疾步朝我走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扶住我的头,另一只手轻托起我的下巴,我便毫无准备地仰面朝上。他近在咫尺的浅灰眼睛里,映出一个小小的惊诧的我。

“罗什…”我真的要晕噘了,他,他是想吻我么?曾经梦里出现的情景,从不敢在现实里期望的场面,就这样要发生了么?我微张开嘴,闭上了眼。

“别说话。”他的气息在我脸上拂过,温润的声音让我整个人轻颤起来。脸上接触到一个东西,嗯?怎么不是落在唇上,而是…鼻子上…

我睁眼,看到他紧盯着我的脸,眸子里的尽是关切。鼻子上,盖了一块帕子。他,他没吻我。我,我…刚刚还以为…

“别低头!”他急急地说,然后我的肩膀被轻轻搂住,脚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一般,随着他,走进了房间。他的拥抱跟弗沙提婆不同,是那么轻柔,那么温暖,让人想一直这样靠着,一辈子不离开。

“要不要明日让医官看一看?”

嗯?我到底出什么事啦?把他的帕子拿下,我呆住了。帕子上红艳艳的一团血。我,我居然一见他就流鼻血了。这,这好像是什么欲求不满的表现吧?可我,刚刚好像也没啥龌龊的想法啊。难道,是因为太过思念他么?

血还在流,他将我的头扬着,轻声说:“别乱动,一会儿就好。”帕子又重新覆上鼻子,他仍是扶着我,坐在榻上。

真想这血,一直流下去。他就可以一直这样轻搂着我了。可惜,美好时光总是转瞬即逝,血止住的时候,我真恨不得自己再敲一下鼻子。

他看到我不再流血了,收了帕子,塞回怀里。我有些脸红:“那个,帕子上都是血,我洗干净再还给你吧。”

他不答,站起身子,到柜子里拿出一块新帕子递给我。我有点纳闷,我啥时候在那里放过手帕了?

“你从来都不用帕子,要擦嘴了,就用手抹,这样不好。”仍是温润的声音,却眼帘低垂,“柜子里放的都是新的,莫要忘记…”

心里流过异样的暖,熨着我整个身子。罗什,你对我,也是有情的,对么?

我咬着嘴唇,不让笑浮上脸,眼睛转了转:“对了,罗什,嗯,我还没画完雀离大寺…”

他怔了一下,眼底滑过一丝笑:“随时都可以去。”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啥了。然后,我傻傻地笑起来。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满身心的喜悦,不笑,就对不起自己。他看到我这样傻笑,先是抿一抿嘴,然后也似乎禁不住了,嘴角越来越弯,笑容越来越多,到最后,我们都笑得不可抑止。只是,我的笑更大声,他的笑,则收敛多了。

不提防间,我被他搂住。笑卡在我脸上,一时,不知该做何表情。

他不发一言,只是这样拥着我,轻轻地,温柔地。倚在他削瘦的胸前,听得到他的心跳声,咚咚地鼓着我的耳膜。一会儿功夫,他的胸膛起伏逐渐加剧,落在我颈上的气息,似乎越来越急。

“罗什…”我低低唤一声,心中不知是期待,还是战栗。

突然,他一把推开我,脸色煞白,胸口仍然急遽起伏着。跺一跺脚,向房门冲去。

“罗什…”我追上前,跑得太急,右手肘重重地碰到门框,一阵钻心的痛让我大声惨叫起来。

“怎么了?”他停住,从院子里迅速返身回来,将我拉进屋。

对着油灯,他将我的右手衣袖撩开,露出曾经蹭破一大块皮的肘部。不知道为什么,都快两个月了,这个伤老是时好时坏的。当然我自己也很不当心。每天洗澡时总会不小心碰到水,结痂时又因为太痒会抓,好一点了没有罗什帮我就忘记涂药,而且因为经常要用右手画画,有时疼了也没在意。昨天泼了一天水,好不容易结的痂全掉了,现在红肿得厉害。刚刚那一碰,刚好打在最严重的地方,血一下子渗出来,染得袖子红了一片。而且,破皮的面积比最刚开始蹭破时还更大了。

“怎么如此不当心呢?”他抬眼看我,心疼地责备,“你一直不管不顾,这伤就没好透过。昨日,就不该玩水。”

我笑笑。不玩水我怎么会发现他乔装来寻我呢?不过,他既然不说,我也就装傻不捅破。

他还是一样给我上药,疼得我眼泪水打转。他叹气,叫我忍一忍,一边对着伤口轻轻吹气,那专注的神情,引得我忘记喊疼,只顾呆呆盯着他。油灯下,他的轮廓极具雕塑感,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光洁的麦色肌肤透着层柔美的光晕。

他小心缠上纱布,然后轻轻放下我的衣袖。一切的动作,都极其轻柔,极其呵护。我二十四年生命中,第一次感到原来做小女人被男人宠腻是件多幸福的事。我这样发呆着,直到他抬眼看到,面色又是一红。他偏过头,顿一顿,叮嘱我不要再碰水。然后,似乎也无话了,沉默了一会儿。

“刚刚…”他终于站起来,侧着脸,犹豫着,“罗什冒犯了…”

“罗什…”我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无力说出任何言语。我能怎么说?我能告诉他我非但不介意反而还期待得很?我能告诉他我很贪心除了拥抱我想要更多?

“天已晚,罗什告辞。”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踱步到门口,稍停了一下,“明日,你随时可来。”

望着他急急离去的背影,我无力地瘫在床上。他,唉,他始终都无法放开心结的吧?感觉刚刚那个轻柔的拥抱,像梦幻一般不真实。也许,真的是我做了个太美太美的梦…

弗沙提婆的愤怒

去,还是不去?我摘着叶子数。顶上剩一片叶子时,居然是不去。不算不算,再摘一枝,这次好了,是去。好吧,天意如此,那就去吧。

我就是这样决定到底去不去雀离大寺画图的。到了寺里,我一直拿眼光扫那个身影,扫到了,又脸上一热,埋头画画。缠着纱布的右手弯曲起来有点困难,我画一会就得歇一会,这样停停画画,直到一个年纪很轻的小沙弥捧着杯水出现。小沙弥还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八个清秀的汉字:“手伤未愈,切莫再画。”我拿着纸条,心里异样地暖。抬头看,大殿上跟盘头达多坐谈的他,有意无意往我这里瞥了一眼,看到我拿着纸条,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继续谈。

我索性不再画,回忆着第一天罗什带我来此参观的路线,重新又慢慢走一遍。一边走,一边回想他当时的表情说过的话,时不时暗暗地笑。这样的回忆,能让我咀嚼一整天。

我一直到他做完晚课才回小院。他晚上肯定要来,我的手还需要继续治疗。我是不是得想个办法让手痊愈得慢一点?这样我就可以不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犯愁。唉,虽然还是得走,可是,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老板,别骂我,女人一旦动了感情,就没理智可言了。

走进院子看到一辆马车,我眨眨眼,车上的徽标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马车后转出一个人来,长身挺立,丰神俊秀,穿着黑色镶金边的军服,腰上系一根绣金线的长带子,身后还佩着把剑。果然穿制服的男人魅力无可抵挡,这身职业军人的打扮能横扫一切雌性动物。只是,这脸,怎么看上去有点不对劲?

“弗沙提婆?”我惊呼,“你怎么来了?”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半晌才说:“来接你回去。”他的音调冰冷冷的,听得我心里一凛。

“不是说十日后么?”我走近他,仔细看他的眼,“发生什么事了?”

“父亲要见你。”他偏过头,躲过我的眼神,“父亲他…自从听到母亲的消息后一直咳血…”

“啊!”我一下慌乱起来,“罗什知道了么?你还没去寺里吧?走,我们得赶紧告诉他。”

我急急拉他,却发现他不动,盯着我拉在他臂上的手,一声冷哼飘了出来。

“还用得着去寺里么?他不是每天晚上都会来么?”

“你…”我呆住,他知道了!

“摩波旬都告诉我了。你原来已经回来三个月了,却一直跟他在一起。”他突然一把将我拉近,铁钳正掐在我的伤口上,我呼痛的声音他也不顾。他将我贴近他的胸,脸凑向我,面色阴冷,咬着牙吼:“他把你藏在这里,要学汉武帝金屋藏娇么?哈,他一个得道高僧,也受不了女色所惑么?真是可笑,我还当你从没碰过男人呢,没想到居然被那个装模作样的人早就染指了!”

“弗沙提婆,你别胡说!”我气愤得用另一只手想甩他一巴掌,却被他抓住,力气大得似乎要拧断我的手腕。我用力挣扎,手上的伤传来一阵阵刺痛,我忍不住眼泪滚落,唔咽着喊:“你给我放手!不许你侮辱他!我跟罗什清清白白的…”

“清白?”他打断我,面色狰狞,俊秀的五官夸张地变形,“那好,我们现在上床,你证明给我看,你还是个处女!”

他拖着我往屋里走,我挣出右手,一把捞到廊柱,死命地抱着不放松。那一刻我真的很恐惧,从来没有见过弗沙提婆这么可怕,他要是用强,岂是我能抵抗得了的?

“放手!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证明?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做这种事?”我的右手似乎要断了,伤口的疼刺得我几乎抱不住廊柱。可是,如果我支撑不住了,我不敢想,接下来会怎样?他已经失去理智了,我哭着惨叫:“弗沙提婆,你疯了,你想让我恨你么?”

摩波旬夫妻都跑出房间,惊恐地站在一旁哆哆嗦嗦地劝弗沙提婆。弗沙提婆看我死命不放柱子,回身将我的双手掐住,精壮的身子紧紧贴在我身上。

“资格么?”他冷笑着,用一只手抓着我的双手,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对上他眼睛,“我跟你磨了那么多天,你这个女人到底是太蠢还是太聪明?跟他可以,跟我就不可以么?什么相吸相爱相依,满口的高尚操节,却连闻名西域的高僧你也敢下手,现在还装什么纯情?”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清清白白做人,从来没有像你那么龌龊,跟女人就只想着上床。我跟罗什的交往,是你这种发情的动物理解不了的。”我哭着嘶喊,手真的太疼了。

他正要说什么,冷冷扫一眼院门的方向,嘴角又露一丝冷笑,头便向我凑来。猝不及防中,我的嘴覆上了一个软软的物体,脑子一下空白了…

弗沙提婆强行要撬开我的嘴,舌头在我唇上用力吸吮。我下意识地紧闭着唇,突然下唇传来一丝疼痛,他居然咬我。吃疼下,我不由自主地张嘴,立刻被他侵入,滑腻腻的舌头在我嘴里上下搅动,挑逗着追逐着我无处可去的舌。

“大公子!”摩波旬的声音。我身子一颤,天哪,罗什来了!他看到了!用尽所有力气,想要摆脱,却是徒劳。我一狠心,咬他的舌头,他闷哼了一声,终于离开我。一手去抚嘴,另一手却仍是掐住我的双手。他眼里的怒气渐渐褪去,脸上反而显出一抹不明含义的笑,然后又抬眉挑衅地向院子中看去。

我扭头,看到罗什正站在院子中间,瞪大了眼睛,脸色惨白。弗沙提婆对罗什喊了一句,是梵语,罗什身体一晃,面色更加煞白。

“你给我放手!!!”我真的发怒了,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羞辱,我此刻肯定红了眼。“弗沙提婆,你怎么这么不成熟?你父亲现在正卧病在床奄奄一息,你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做这么幼稚的事!”

弗沙提婆脸突然变了色,抓着我的手慢慢放开。罗什三步跨到他面前,一把将他从我身上扯开,横在我跟弗沙提婆中间,声音凛冽:“父亲怎么了?”

弗沙提婆眼圈红了,低着头挣扎着说:“医官说…很凶险…”

罗什挡在我身前,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在颤抖。突然,弗沙提婆一把扯住罗什的衣领,恨恨地说:“都是你不好。你明知道父亲身体已经很弱,为什么要将母亲离世的消息告诉他?”

罗什不语,我却看不下去了。“弗沙提婆,你闹够了没有?”我冲到他们身边,使劲拉弗沙提婆拽着罗什的手,“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么?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国师府。”我顿一顿,看向他们两个,沉着声音说:“我不希望因为这种无聊的争斗,你们耽误了时间,日后后悔…”

兄弟俩都猛然醒悟,弗沙提婆放开了手。我看向罗什,轻声问:“罗什,你需要拿什么东西吗?”

见他茫然地摇头,我下达命令:“那好,我们现在就出发,夜半应该就能到。”

“等等!”罗什突然喊一声,然后走进了房间。等他出来时,手上拿一个小包裹,看向我们,“走吧。”

马车里我们三个都沉默着。弗沙提婆本来要坐我身边,我不理他,坐到了他对面。罗什上来后看了看,在弟弟身边坐了下来。

马车开始行进后,罗什将那个小包裹打开,我愣住。里面是药酒药膏和干净的纱布。这时才觉出手臂上的伤热辣辣地疼,连衣袖上也渗出血迹来。我用左手扶着右臂,嘴里不禁疼得哼出声。

“艾晴,你的手怎么了?”弗沙提婆本来一直尴尬地不敢看我,听见我痛苦的声音,一把拉过我的手臂,就要撩袖子。我不肯再让他碰我,要抽出手,一用劲,又疼得唔咽。

“刚刚是我不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居然那样对你。”我一喊疼,他就放开了我的手。马车里空间有限,他半跪在我面前,抬头看我,眼里有心疼也有懊悔。“让我看看你的手好么?”

我不理,自己撩开衣袖。兄弟俩都发出低低的惊呼。血已经染得纱布尽湿,天啊,再这样下去我的手要废掉了。

我咬着牙去脱纱布,弗沙提婆要碰我,被我避开,手擦到车框上,又疼地掉泪。一只骨节瘦长的手轻柔地伸了过来,将我的手捧住。他不发一言,只是用最轻的动作缓慢地帮我将纱布缠绕下来。我安静地坐着,他的轻柔仿佛能减轻痛楚,我的心一下子平和了许多。

染血的纱布取下,弗沙提婆又是一阵惊呼。伤口破皮处扩大了许多,一片血肉模糊。罗什端过药酒,我紧咬着牙偏头不看。钻心的痛从手上一直传导到周身,激得我浑身颤抖,遏制不住地喊出声。我左手紧握,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一只有些凉的大手包住了我的左手,费力地抬眼,看到弗沙提婆的慌乱。

“艾晴,你什么时候受的伤?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我不答,闭上眼向后靠。一片清凉从刚涂上的药膏传来,稍稍减轻了一些火热。他轻轻柔柔地将干净纱布缠上,由始至终都不发一言。

天已完全黑下来了,一丝凉意透进车厢,我蜷了蜷身子。弗沙提婆还在不停地道歉,我突然觉得无比疲倦,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倦。我再怎么后知后觉,看了他今天的发狂样,我也该明白了。弗沙提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对我存了那样的心思。可是,我给不起。他们兄弟两个,我都给不起…

“弗沙提婆…”我再不打断他,估计他会絮叨一夜。“我原谅你了…”

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听声音也能感觉到他的欣喜。我平静地说:“见过你父亲后,如果他没有什么大碍,我过几天就会找商队去班超的它乾城,最后去中原长安。”

“你…”黑暗中我的左手被握住,听得到他有些气急的声音,“你还是要走?”

“嗯。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能一直待在龟兹。”我想抽出手,被他抓得死死。我稍一用劲,他突然又放开。“艾晴…”

“弗沙提婆,我困了…”

“艾晴,你要是犯困,可以靠在我身上睡。”

“弗沙提婆,起码今天,别再碰我…”

马车哒哒走,单调地晃动。我看不到罗什的脸,他从上了马车,就算是给我包扎,也一声不吭。这样也好,看得到,听得到,未免又让我心生别念。我们三个,都在黑暗中沉默着…

伤逝

走进鸠摩罗炎的房间,一股浓烈的药味弥漫在整间屋中。回国师府十来天了,鸠摩罗炎的情况一直令人堪忧。每日都会吐血,已经晕噘过好几次。弗沙提婆每天二十四小时守在父亲身边端药送水。几天下来,人都瘦了一圈。而罗什,除了日常的伺候,还在父亲身边每日念经。他们两个都已经无暇顾及我,不由让我喘了口气。在这种时候,我也不能提出要走,所以就帮忙照顾鸠摩罗炎。

“国师…”我靠近床上的鸠摩罗炎。他的瘦让人看了发怵,只有一双浅灰眼睛,似乎是他身上唯一有生命力的地方。

“艾晴姑娘,你来啦。”他缓缓地点头,想撑起上身,我赶紧上前将靠垫放在他腰部。这样的接触,就摸到了他皮包骨的身子,心中一阵难受。

“艾晴姑娘是否对我要单独跟你谈话有些诧异呢?”

“嗯,是有些吃惊。”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怎的,他给我的感觉好像我老板。我虽然一直叫导师为老板,可心底,他是我最尊敬的人。我淡淡地笑,“不过,国师找我,肯定有话跟我谈。”

“艾晴姑娘不是寻常女子,这一点,炎从十年前就看出来了。”

我没做声。

“炎自知时日无多,对这凡尘早已生厌,早日归去,也免得拖累至亲。”我鼻子一酸,刚想说些乐观的话,被他仍充满睿智的眼神打断。“只是,人在这世上总有牵挂,对炎来说,也就是这两小儿了…”

直觉上感到这次的谈话肯定跟两兄弟有关,便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艾晴姑娘,你来历不凡,可否告诉一个行将灭寂之人,我的两个小儿,日后会怎样。”

我讶然,抬头看到他眼里勘透人心的光芒。他难道对我的来历猜到了几分?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姑娘容颜十年未变,当初又是离奇消失。炎相信,姑娘肯定知道普通人无法得知的事。”

我不能透露历史,可是,那是一个将死的人,是否还要坚持这个原则?看我犹豫,他又进一步说:“艾晴姑娘,若是信任一个将死之人不会泄漏天机,但说无妨。”

犹豫再三,终不忍瞒他,选择性地吐露一些。“国师,罗什日后的成就,会载入史册,名垂千古。”我顿一顿,“而弗沙提婆,国师放心,艾晴会保护他的。”弗沙提婆并没有在史料上留下任何记载,他应该跟普通人一样,淹没在了漫长的历史潮流中。而我已经决定,会给他适当的提醒,防止十一年后他有可能碰到的惨剧。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是如此而已了。

“罗什的成就,是佛学上的么?”

我点点头:“罗什对于中原汉地的佛教传播,影响巨大。”

他过了半天才出声,似乎在想些什么。“其实,做父亲的,自然希望孩子出息,但是,平安一生更是重要。”他又咳了起来,我连忙上前帮他顺气。他缓了缓,说道:“弗沙提婆,我还不太担心。他做事有担当,又生性豁达,年轻时的一点愤世嫉俗,日后自然会磨平。只是,唉,我最担心的反而是罗什…”

我心一跳,呆呆地看他。从鸠摩罗炎病了以后,从来没听过他一次说那么多话。此刻的他,脸上泛出不正常的红,边咳边说:“他太过聪明,却又从小未曾吃过什么苦。心里想得太多,却从不说出口。这样的性子,反而会一生不幸啊。”

记得看过一篇报道,一群科学家,培育出一种比普通老鼠更聪明的转基因鼠。有人预测,如果把这样的手段运用到人身上,就可能使人更聪明,智商更高。然而,很快人们就开始庆幸没有仓促地把这个梦想变成现实。因为研究发现,转基因鼠变得聪明后,它们也付出了非常痛苦的代价。“聪明鼠”体内添加的新基因虽然能激活神经,帮助记忆和学习,但“聪明鼠”对疼痛和伤害也变得更为敏感。

所以,过于聪明真的不是什么好事。当不幸降临时,他们会变得更加敏感,更加难以承受。很多普通人习以为常的事情,他们却会无法容忍。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受,历史上有多少哲学家体会过。他们常常会显得疯疯癫癫,一生的命运往往也非常悲惨。这就是聪明人的悲哀。罗什,也难逃这样的悲哀命运。

鸠摩罗炎又说:“艾晴姑娘,你说他一生的成就在佛门。虽不知姑娘到底从何而来,但姑娘所说的,炎相信是真。”

“国师,你先歇一会。”我递上水杯,让他就着我的手喝。他喘着气,费力地说:“不说,怕是没时间了…”

他突然目光犀利地看向我:“艾晴姑娘,既早知罗什会一辈子在佛门,你又何苦惹他动情呢?这对他,岂不太残忍?抑或是,你是尊佛陀之命来考验他么?”

端着水杯的手抖了一下,杯子落地,发出一声脆响。手忙脚乱地收拾,不抵防拇指被割了一道,一下子将我刺醒。他,他早知道了。是啊,摩波旬是他从印度带来的仆人,我在那个小院里住了三个月,鸠摩罗炎怎么可能不知道?

“国师…”

他叹气,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炎是过来人,吃过为情所困的苦。当初还俗,也得不少诟病。本以为一个情字能化解一切,只是,爱上一个志比心坚的人,苦的不止自己,也累了小儿。”

他停下喘息,歇一会又说:“看得出姑娘对我这大儿也有心。只是他既献身与佛,日后还要有如此成就,便不能再容‘情’之一字在心间了。”

闭一闭眼,他疲倦至极,嘴角有丝颤抖:“艾晴姑娘,莫要再走炎走过的路啊…”

我呆呆地从鸠摩罗炎房间出来。总觉得脚下的步子轻飘飘,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弗沙提婆在门口转圈,看见我出来,急急地上前问我:“父亲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喃喃,看见他还要再问,疲倦地摇头,“弗沙提婆,我很累。我去睡一会儿。”

回房间时走过正端着药进来的罗什,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关切,探询,怜惜。我的泪一下子控制不住,赶紧偏过头不让他看见,加快脚步回了房间。

每至夜深,他都会在房间里念经。我总是灭了灯,躲在黑暗中。房间里的荧荧烛光,在窗上投下一个斜长孤寂的影子。影子不动,唯有梵音喃喃飘出,回荡在空旷的夜中。罗什,如果我们之间没有隔着一千六百五十年的时间,如果你不是那个一辈子不能改变的身份,我应该会勇敢地向你表白吧?而你对我,应该也是有情的,你会接受我吧?可是,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可是啊?你我,终究只是平行线的偶尔交错,回归原位,我们都有各自放不开的包袱。我爱你,所以,我决定,放弃你…

鸠摩罗炎一天比一天严重,龟兹王和王后,一帮子王亲国戚,来探视过好几次。我见到了白震,白纯最年幼的弟弟,十一年后被吕光立为龟兹王。我更是见到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龟兹公主——阿素耶末帝。见到她时,我的心情难以言状。那是他十一年后破戒的对象,他未来的妻。以前读史,看到罗什的这段记载,虽然也为他扼腕,但总是觉得离奇有趣,当故事讲给别人听。现在自己真正融入了他的生活,不再是看史书上短短几行的记载,才发现,爱上他了,怎么还能承受他与别的女人日后有这样的关系?看到阿素耶末帝对着罗什娇滴滴地喊哥哥,看到罗什对她笑,我真的妒忌得要发狂,尽管我嫉妒的对象还是个小女孩。可是当我要爆发时,鸠摩罗炎的话便会在脑中响起,如冰水淋过,顿时浇灭了我所有不该有的火。是啊,我答应过鸠摩罗炎一定会尽快走。马上要回去的我,有什么资格嫉妒他本来就该有的命运?

用了各种名贵药材,拖了十几天,油灯终于还是耗到尽头。那个深夜,兄弟俩守在床前,我则站在一角,听得鸠摩罗炎断断续续用尽全力对着弗沙提婆说:“别怨恨…你母亲…她一直很爱你…”

他犀利的眼光此刻已经涣散,只有喉头上下滚动,依稀能辨出他在说:“不知道…能不能跟她…在西方极乐世界…再重聚…”瘦的仿佛能见骨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怕是不能罢…她已经证得三果…位列无色界了,而我…却还在欲界中…苦苦挣扎…”

弗沙提婆握着父亲的手,哭得肝肠寸断。罗什则一言不发,目光哀凄地紧盯着父亲的脸。鸠摩罗炎喃喃着:“第一次见到她时,心就不在自己身上了…” 他的眼睛一下子又重新聚拢了光彩,似乎看到了什么,“她好美,又那么灵秀…”

“耆婆,别走…孩子们还那么小…”他突然用力伸手向前,此刻的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记忆里。他的眼里流出从没见过的温情,似乎他一心念着的那个人就在他眼前。

“耆婆,等我…”他向前用力一挣,弗沙提婆赶紧抱住父亲。鸠摩罗炎的手无力垂下,倒在弗沙提婆怀里。弗沙提婆发狂似地大声喊“父亲”,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回应了。罗什呆呆地望着,脸上仍是看不出表情,突然双膝跪地,梵语经文喃喃念出,与弗沙提婆的痛哭形成不协调的对比。

“别念了!除了念经,你还会做什么?”弗沙提婆放下父亲,转身对着罗什吼,声音沙哑粗暴,“你整天念经,有什么用?就能让父亲复活么?”

他用手指着罗什,咬牙切齿的样子狰狞恐怖。“你只会躲在经文里一味逃避,你的佛祖,除了画个空空的死后世界,还能给什么?”

“弗沙提婆,别这样说你哥哥。”我冲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他失去理智了,居然把失去父亲的痛转移到自己哥哥身上。

他转身对着我,眼睛红得充血,胸口大幅起伏。“母亲眼里只有他一个儿子,他从没有在父亲身边尽过一天孝。可父亲,还是每天念着他以他为荣。”

他突然甩开我,力气大得让我差点站不稳。“还有你,你的心里也只有他。他得到所有人的宠爱,可是你看看他,他又有什么回报给爱他的人?父亲死了,他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他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够了!他比你还要痛,你可以叫叫嚷嚷发泄不满,你可以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可他呢…”我看向仍然紧闭着眼喃喃念经的罗什,泪水涌出:“他不是不知道痛,他是因为太痛而无法流泪…”

“艾晴…”罗什突然出声,声音里有着从未听过的默然孤清,“弗沙提婆说的没错,罗什是出家的僧人,本来就不该有俗世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