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又一队的武士手持长剑,疾走在濛濛夜雨中。普通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面色都有些惶惶然,卫凌风也不清楚段家武士们是在找人,还是在巡逻。

卫凌风忽然问:“段家的家主认识你么?”

程雪落声调无起伏:“你应当问他。”

卫凌风推测:“他或许明白你在哪里长大。”顿一下,又问:“你刺了段无痕一剑,没有伤及他的死穴。你知道他不会死,是么?”

程雪落的应答十分冷漠:“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两人说话的时候,几位武士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卫凌风转身穿进一条深巷。他回头一望,程雪落的踪影消失,而那几个武士还跟着他,紧追不放,好像将他当成了可疑人物。

卫凌风脚步悄然,看起来走得不快,可他的衣袖带起一阵风。当他途径一整条巷子,后面的武士都没追上他,隐约能听见一位武士骂道:“活见鬼了,那人没了?”

巷子的尽头是层楼屋舍,鳞次栉比。十几张旌旗遮风挡雨,在五光十色的灯笼掩映中微微飘荡,而最具富贵气派的那栋高楼,挂着一座醒目的牌匾,其上写着三个字“秦淮楼”。

卫凌风视若无睹,正准备离开,又听到了程雪落的声音:“我看到了熟人。”

卫凌风顺口问:“谁?”

程雪落如实道:“迦蓝派的门徒。”

迦蓝派的门徒很好辨认。他们的脖子后面都有一只蜘蛛刺青。只因迦蓝派的宗师们立志于度化世人,极为推崇地藏菩萨,经常宣扬一个禅机故事:生前犯了大罪的恶人,死后都要下地狱。菩萨心善,便让一只蜘蛛撒下一根蛛丝,降落地狱,罪徒们拽紧蛛丝,就能脱离轮回之苦,抵达西方极乐之地。

迦蓝派的十六字门规是:“克己复礼,戒躁戒骄,静以养德,博雅达观。”

所以,按理说,迦蓝派的门生不能随便嫖.妓。

至少,他们不该把头发扎起来,凸显本门标志,坦坦荡荡地嫖.妓。

卫凌风对此不做置评。他和程雪落沿着街角走出一段距离,快要转弯时,只听一阵凄厉尖叫划破长空。

程雪落最先回头,望见秦淮楼第二层的栏杆处,某位穿着纱衣的年轻女子被男人压在栏杆之外,而那男人手提长刀,手起刀落,混着鲜血的一颗头颅当场滚落。

☆、血灾

江湖纷争, 免不了杀人见血。

祸不及百姓, 血不溅庶民——这是名门正道的规矩。

尤其是迦蓝派, 信奉“众生皆苦, 我渡世人”。然而那个狂性大发、提刀砍头的男子, 脖颈之处竟有蜘蛛刺青。

随着他的一声大喝,秦淮楼的正门被堵住。第一层楼、第二层楼都有男人和女人往下跳, 倘若他们会轻功, 倒也能死里逃生。但是不会轻功的人,难免负伤, 甚至有当场摔死的, 生前享尽了人间艳福, 死后却只能横尸街头。

卫凌风原本以为,秦淮楼仅有两三个闹事者。但他定睛一看,却见一片刀光剑影, 幻化血光凛凛, 兵刃相接,磕碰之声不绝于耳。

姑娘们的哭叫凄厉至极:“别杀我, 我还不想死!”

迦蓝派的侠士声如洪钟:“娼妓自当绝户!”

“我不是生来就想做娼妓!”

“邪淫果报, 罪无可恕!”

某位侥幸逃出来的江湖人士,裤子都没穿好, 光着屁股在街上狂奔,边跑边喊道:“救命啊!杀人了!放火了!迦蓝派发疯了!他们要血洗秦淮楼!”

尖叫呐喊哭嚎, 交织成一首混乱狰狞的曲调。

卫凌风忽然问:“段家的巡街武士在哪里?”

程雪落召唤一名暗卫:“你把他们引过来。”

暗卫领命, 闪身消失。

段家武士尚未出现, 然而局势越来越危急。

秦淮楼屹立多年不倒,声名远播,自有其过人之处。楼中常年驻扎一批剑客,应对闹事的江湖中人。但是今夜,那帮剑客自顾不暇,更别提保护别人。

因为,在第四层楼,帘幕被灯油浸染,大火乍起,浓烟滚滚,热浪滔滔。

火势蔓延,愈演愈烈,冲破了第三层楼和第五层楼,名妓与嫖.客一同葬身火海,能逃跑的幸存者更少了。

这时,忽有一位穿着轻薄纱裙的少女跳出一楼,连滚带爬地跑向长街拐角——卫凌风和程雪落都站在这里。那少女的背后跟着两名追杀者,而她脚踝负伤,逃无可逃。

夜雨绵绵如细丝,冲不掉她脸上的血。

生存无望。

她双膝跪地,又被吓得肚子疼,双手捂着腹部,蜷成一团道:“求、求求你们别、别杀我……我、我快被心上人赎身了。”

追杀者却说:“哦?就让那个男人,滚去地狱找你吧!”

这名少女年约十八岁,阅历尚浅,此刻早已万念俱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除了哭,只有哭。

程雪落抬手握住剑柄。两位追杀者挥刀劈砍时,程雪落拔剑出鞘——他杀人只在一瞬间,带有碾压式的果决。卫凌风赞他一句:“好剑法。”

程雪落竟然回答:“阁下的轻功更好。”

卫凌风转身,却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程雪落的剑上沾血。他提着剑,等到雨水冲掉血迹,方才收剑回鞘:“你起初自称不会武功。”

卫凌风抱着药材,轻描淡写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那位少女闭眼等死,久久等不来死讯。她睁开眼,回头一望,见到两个追杀者倒地不起,气绝而亡,方知她自己死里逃生。虽然她没看清是谁救了她。

*

书上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侠义。

卫凌风带着药材回来时,沈尧正在和澹台彻探讨“江湖侠义”的内涵。

澹台彻说:年轻人初闯江湖,路见不平,智取为上策,动武为中策,逞强为下策。沈尧赞同他的见解,聊到兴头处,澹台彻又说:“我这句话,专门讲给你听,因为你不会武功。”

沈尧正在喝茶,被呛得闷咳了一声。

这一壶茶都是西湖龙井,配着湘妃竹的茶器,余韵幽然,妙不可言。他还没捂热双手,就听说卫凌风和程雪落都回来了,连忙跟着一名侍卫,走向了密不透风的地下室。

卫凌风立在门口,沈尧与他撞上,低声戏谑:“一个时辰不见,如隔三秋。”

卫凌风道:“你白天走了那么久,也没见你给我留个信。”

沈尧笑道:“你这语气真好玩,好像我背着你,去做了什么事。”

卫凌风停顿片刻,从袖中取出几条发带,往沈尧的手里一塞,不辩解也不多言,就留给他一个背影。

沈尧跟在他身后,闲闲漫步:“师兄,你送得很及时。不过这个东西,一般不都是男人送给女人的……”

卫凌风道:“这是黑色的,女人只用藕粉禾绿。”

沈尧随手换上新发带:“谁告诉你的?”

卫凌风推开一扇门:“店铺的老板。”

沈尧闻言,又笑道:“你送我藕粉禾绿,我也会收下的。”

他随卫凌风踏进内室,药材都被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沈尧轻车熟路地拆开包裹,捣碎药材,衣襟袖摆均是一股草药味。

他和卫凌风携手合作,花费半个时辰,就做出了“紫金回魂散”。

恰好,云棠一觉睡醒。她撩开锦缎流光的帘帐,胸腔一阵绞痛,如有千刀万剐——这些苦楚都可以忍耐。她最害怕走火入魔,内力相克,终归丧失武功,沦为一介废人。

天下武林,五大世家,八大门派,谁不想屠尽魔教孽障?

她深吸一口气,听见有人唤她:“教主。”

云棠抬头,望着程雪落。他诚实地说:“卫凌风他……”

云棠反问:“是不是会武功?”

程雪落道:“轻功。”

云棠推测道:“你们撞到了段家的人?”

程雪落点头,又说:“迦蓝派门徒,在秦淮楼杀人放火。”

云棠疑惑:“为什么?”

程雪落当然也不清楚原因。他描述自己的所见所闻,话音未落,右护法轻轻叩门,云棠让他们进来,沈尧带着两瓶药坐到她的床前,肃然道:“每天早中晚三次,每次一汤匙,温水送服。按时吃药,千万不要断了。”

云棠有心逗弄他:“若是断了,会怎么样?”

沈尧原本想说:我们就要再换一种药。但见云棠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沈尧故意恶化后果:“你会变成澹台彻那样,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云棠一惊,脸色惨白。

“我不吃这种药。”她说。

沈尧有点后悔,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他改口道:“我刚才逗你玩的,没那么严重。我师父的医术比我和师兄都要强,你不留在丹医派,跑到了凉州,我们只能尽力治好你,你也必须配合。”

云棠半靠着床头:“这种药,如果没用的话……我就杀了你祭天。”

卫凌风一手拨开沈尧,正要开口,云棠含笑道:“我也是逗你们玩的。”

言罢,她又叮嘱道:“秦淮楼的血光之灾……你不要自称在场。没有世家大族撑腰,当心惹祸上身。”

她正在和卫凌风讲话。

不过沈尧第一次听闻这个消息,刨根问底道:“秦淮楼的血光之灾是什么?”

卫凌风道:“今夜丑时之后,迦蓝派的门徒,集结一帮江湖刀客,在秦淮楼杀了许多人。”

沈尧直言不讳:“他们脑子有毛病?”

卫凌风稍微颔首:“杀人不是主要任务。他们是为了泼油放火,吸引官府的注意。”

沈尧道:“官府?”

卫凌风道:“今夜恰逢段家武士巡城。”

沈尧从未和官府的人打过交道。他只知道,武功高强之人,可以走一条“武选”之路,为当今朝廷效力。

但是,江湖侠客讲究一个“来去自如,不吃皇粮”,五大世家和八大门派一向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

沈尧思索道:“凉州太守的妻子,是不是段永玄的妹妹?我听别人说的。”

他暗忖:剑仙不愧是剑仙,妹妹嫁给了凉州太守,老婆又是一代名师的高徒,两个儿子武功出神入化——虽然其中一个儿子貌似捡不回来了。

他转念又想:澹台彻告诉自己的话,不知是真是假……他当时佯装不懂,全做笑谈,其实内心有过动摇。

程雪落的声音打断了沈尧的思路:“段永玄的妹妹和凉州太守是夫妻。所以,你想说什么?”

沈尧随口道:“夫妻啊,情深义重。”

云棠却道:“记挂着儿女情长,有什么出息。”

沈尧催她吃药,然后才说:“秦淮楼惨遭血洗,段家武士拔刀相助,凉州太守会把功劳留给他们。过几天消息传遍武林……”

他预料不到后果,立刻止住话题,转而又问:“这都是些什么事?”

云棠笑而不语。

程雪落照例沉默。

卫凌风拉着沈尧出门。

沈尧后知后觉地担心道:“大师兄,你没被迦蓝派的人误伤吧?”

卫凌风道:“没有,你放心。”

沈尧把住他的脉搏:“你让我摸过脉,我才能放心。”

卫凌风毫发无损。沈尧悄悄松手,宽大的衣袖与他刮擦:“程雪落有没有动武?他的手臂伤口未愈,不能拔剑。”

卫凌风如实道:“他动武了。他救了一个人。”

沈尧脚步一停,马上折返。

室内,云棠仍在和程雪落低语。她衣裙整齐,扶着一堵墙站直,气息逐渐平稳,只是双腿无力,不小心撞了一下程雪落。他今晚买来的发钗掉在地上,被云棠捡了起来。

他立刻说:“送你的。”

她又问:“你特意买了一支发钗?”

程雪落却说:“只是顺路。”

云棠静默,好一会儿才笑道:“我很喜欢。”

她仰头看他:“谢谢你。”

房门没关,沈尧不知道应不应该进门。他右手拎着药箱,左手轻敲两声,最后还是混进去了。他清了清嗓子,查看程雪落的伤势,果然隐隐又有些崩裂。

沈尧千叮咛万嘱咐:“从现在开始,五天内,别拔出你的剑。这不是小伤,我不知道砍你的人是谁……那个人好厉害,可以去做厨师,切得特别深,又很整齐,纵断筋脉,伤筋动骨。”

云棠道:“我忘了这件事,不该让你出门。”

沈尧给了个台阶:“没关系,只是一定要静养。你们少些忧虑,早点休息。”

说完,他抱着药箱走了。

卫凌风在门口等他。

沈尧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卫凌风沿着台阶上行:“天快亮了。”

沈尧有感而发:“真是非同寻常的一天。”

他不觉得困,更不想睡觉。恰逢雨势停歇,云销雨霁,天边微露一层鱼肚白,万丈霞光涨破了苍穹,室外弥漫着草木沾水的清新气味。

沈尧惦念着许兴修,便问卫凌风,能不能现在回段家。

卫凌风同意。两人辞别右护法,穿过这座宅子的地道,最终走出一座竹林,又绕过几条纵横交错的深巷,来到了东街的早市。

沈尧观望四周,慨叹道:“凉州是个好地方。要是在清关镇,这么一场大雨降下来,街上肯定积水过膝……凉州的街道却完好如初。”

早间市集,开张的商户不在少数。

沈尧买了两只包子,其中一个分给了卫凌风。他一边吃东西,一边听人说:“秦淮楼倒掉了。昨天晚上,不知死了多少人。”

☆、晨风

沈尧握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偏过头看向了路人。他问:“大师兄, 你还记得柳青青吗?那日在清关镇, 欺负她的一帮武夫, 也都是迦蓝派的人。”

卫凌风沉思片刻,应道:“迦蓝派一贯护短。”

“嗯,我知道, ”沈尧点头,“但是, 这一次, 他们在秦淮楼为非作歹, 哪怕武林盟主出面, 应该也保不住他们。”

卫凌风和他对视:“不一定。”

沈尧驻足:“为什么?”

沈尧顿一下,压低了嗓音:“秦淮楼的姑娘大多手无寸铁。这是一场屠杀……迦蓝派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们的所作所为, 既不符合江湖道义,也不符合官府律法。”

卫凌风建议道:“你回段家之后,不妨问一问段家人的看法。”

沈尧不解其意:“他们想的和我不一样?”

卫凌风尚未回答,沈尧抬头望天:“我先去找段无痕。”

卫凌风出声制止:“段无痕重伤未愈,需要静养。”

沈尧万分惊讶:“段无痕也趴下了?他的剑法出神入化, 怎么会被人重伤?”

联想到程雪落的伤口, 沈尧灵光乍现,暗忖:程雪落和段无痕这对亲兄弟, 外貌相似, 性格相似, 不知造了什么孽,弄到这般地步。

卫凌风告诉沈尧,今天中午,他要为段无痕煎药,如果沈尧想探视段无痕,可以和他一道。

沈尧立刻答应。

辰时未至,沈尧和卫凌风走到了段家的侧门之外。守门的剑客听过他们的名字,仍然选择了通报上级,不肯直接开门。

沈尧一夜未眠,这会儿开始觉得疲惫乏力。他倚靠着墙根,瞥了一眼守门的两位剑客。

两位剑客都板着一张脸,紧抿着嘴唇,眼中泛着血丝……昨天他们惨遭魔教高手抄家,现在还没从悲痛中恢复。其中一个人甚至面色铁青,印堂发黑。

沈尧递给他一瓶药:“柴胡逍遥散。”

那人愣了愣,问道:“什么?”

沈尧介绍疗效:“疏肝解郁,补心养神。”说着,还搭上他的手腕,确诊道:“配方温和,你可以吃的。每日一服,三天见效。”

那人盯着沈尧,目光复杂,鼻孔蓦地收缩。

虽然,他被沈尧的话打动了,但是看得出来,他的内心仍有一丝怀疑。

恰好此时,侧门之内有人传话,剑客们得到了命令,马上开门,恭请沈尧和卫凌风进去。沈尧跨过门槛时,那位印堂发黑的剑客忽然朝他伸手,沈尧会意,将一瓶“柴胡逍遥散”递到了他的掌心。

随后,侧门被“砰”的一声合上。

沈尧转过身,向前方一望,只见许兴修负手而立。他穿着一袭青衫,身姿挺拔如长竹。

沈尧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许兴修还朝他们微笑,笑容比阳光更温暖:“早膳准备好了。走吧,去吃饭。”

*

事实证明,许兴修并不是毫无怨气。

早膳的餐桌边,沈尧问他:“师兄,你昨晚……”

还没说完,许兴修一声冷笑:“别叫我!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师兄?”

沈尧耍赖道:“我的师兄都是医术精妙、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年轻男人,我看你分明就是我的师兄。”

许兴修仍在冷笑:“别以为说两句好话,我就能假装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