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的眼眶瞪得不能再大了:“真的?”

沈非看了看手表:“现在第一个班刚刚开始,你是愿意在这里等呢还是愿意去体育馆找他?”

瑜伽馆外有人把守,彩虹央求了半天,守门人才说:“你在门外等着,下课了再找他。”

大门是玻璃的,高度隔音。里面是个四面镶着镜子的芭蕾舞练习厅。

季篁坐在前方的坐垫上,带领着三十几个学生练习调息。

他穿一件白色的紧身T恤,下面是一条黑色的瑜伽短裤。赤脚站在前方的垫子上开始了几个简单的普拉提动作,伸臂抬腿,像个杂技演员那样缓慢而稳定地将身体弯成各种形状。他的神情异常专注,不笑,也没有任何表情。彩虹不知不觉地凝神屏息,仿佛自己也是学生中的一员,随着他的指令做起了腹式呼吸。而她的目光不老实地停留在他结实的,被T恤紧紧包裹的胸肌上,想见那些紧崩的背肌在骨骼间滑动,修长的肢体海葵般伸屈,她甚至听见了筋腱拉动、关节作响的声音。

正看得面红耳赤、如痴如醉,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她一下。彩虹闪电般地退后半步,回头一看,是位匆匆赶来的年轻女人,穿着紫色的瑜伽服,头上扎着一条红色的头带。

她不是很美丽,不过看上去生机勃勃。

“你是不是想报名参加这个班?”那人很热心地问。

她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没戏,今年的全报满了。下一期的都满了。”那人神秘地说,“知道是为什么吗?”

彩虹迷惑地看着她:“为什么?”

“这个老师太hot了。”

“Hot?”

“闭着眼,光听他的声音都会醉死,何况身材又这么棒。”她低声说,“我是媒体界混饭的,漂亮的男人见得多了,但臀部和腿有他这么漂亮的,一个也无。”

彩虹的脸一阵飞红。

“这个瑜伽馆是女人集体意淫的场所。”她做了一个鬼脸,“难道你没发现学生都是女的,老师都是男的?我经常故意做错,让他手把手地纠正我。那,就这样。他会说,‘手抬高一点,腰要直,呼吸要慢’…”

彩虹失笑:“究竟是你们意淫他,还是他意淫你们?”

“集体意淫。”

那人大摇大摆地进去了。彩虹却被她的一席话吓得不敢再多看,默默走到门外的小卖部买了一包花生慢慢地吃。

等了半个多小时,第一节课结束了。守在门外,她发现有很多学生不愿离开,都缠着季篁说话。等她探头探脑地继续观察时,第二节课开始了。她只得又等一个小时,才等到了满头是汗的季篁。

“何老师?”他微微一怔。

“系里…赵书记托我给你带个口信,明天上午九点学校有个重要会议需要你参加。地点是逸夫苑…逸夫苑…天啊,我忘记是几楼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大概是二楼。”

他淡淡地说:“你怎么知道在这里找我?”

“书记给了我你的地址,你的室友说你在这里。”

“你来找我,就为这事?”

“嗯,对。”

“你告诉沈非一声不就可以了吗?”

“哦…对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真笨。”

“你在这里等了很久?”

“差不多…差不多两个小时。”

“刚才不是有课间休息吗?怎么不进来?”

“哦…我…饿了,去买东西吃了。”

他看着地面,然后抬起脸,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不继续理论了:“既然你已等了这么久,不如再等我几分钟吧,我去洗个澡,换件衣服,然后送你回家。”

“那个…喂…不必…”

人已经去了更衣室。

彩虹垂头丧气地咬嘴唇,一个劲儿地骂自己傻。她悄悄地对自己说,在还没有彻底变傻之前,应当赶紧溜掉。可是一闭眼,脑子里又满是那些普拉提的动作,每个动作都成了优美的定格,不知不觉,自己的身体也跟他做了一回慢镜头的意念体操。

等到头脑清醒,季篁已换了一身衣服,背着一个巨大的运动包走了出来。

他的身体笼罩着一团湿气,被门外的冷风一吹,散发着柠檬和橘子的气味。

是洗发水还是水果香皂?亦或是洗洁精的味道?她想不出答案,专心地吸吮着。

“你是骑自行车来的吗?”她问。

“不,我是走来的。你家在吉祥路对吗?”

“对。不远。离这儿三站路。”她伸手到包里掏月票。

他忽然停步,问道:“你累吗?何老师?”

“不累。”其实她的腿早已站酸了。

“我们一起走回去好吗?”他凝视着她的脸,说,“走路可以锻炼身体。”

没钱打的啊?你刚才不是已经锻炼了两个小时了么?彩虹窘了窘,只好同意。

他揭过了她的双肩包,背在自己的身上。

“嗨,不是这个方向。”她小声说。

“跟着我走,不会有错。”他很自信。

他们拐进了一个小巷。

住在这个城市二十多年,彩虹从没发现这里有个小巷。小巷走了一半,被一道矮墙挡住,没路了。

“你看,走错了吧?”

“没错。”

“这里有一道墙。”

“咱们爬过去。”

她吓了一跳,以为他在开玩笑:“爬过去?我们又不是贼!”

“你有多少年没爬墙了?”

彩虹想了想:“十几年吧!”

“那就爬吧,我看看你还会不会。”他抱着胳膊看着她。

彩虹石化了。她想说,季老师,我是一位成熟的青年女教师,道德的典范,学生的楷模,这意味着我不是崂山道士,不会玩这种城市嬉皮的玩意儿。

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别人,她改了主意:“我会啊。季老师,你蹲下来,让我踩着你。”

他真地蹲了下来,她真地抱住了他的脑袋,并且脱掉旅游鞋,双脚无情地踩在他肩膀上。

身手敏捷地翻过了墙,她发现季篁很快也翻了过来,样子很潇洒,像跨栏运动员那样,手指在墙头上撑了撑,就跳了过去。

扑掉身上的灰尘,她发现前面又是一道墙,很高的墙。要想通过它,只能去爬旁边的一棵树。这次彩虹连问都没问,抱着光溜溜地树杆爬上去,翻过墙,抓住垂下的树枝跳下来。

看着季篁紧跟而下,这情形让她想起了蜘蛛侠。

她乐了,咯咯一通乱笑,忽然说:“知道吗?这个城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结构,结构,到处都是结构!我们的脑子成了水泥,已经被商品房结构了。”

季篁两手一摊:“所以我们要翻墙,要爬树。”

彩虹点头:“这是一个解构的过程,城市建构了生活,建构了空间,建构了我们的欲望和想象,却不可以建构我们的行动。”

季篁在黑暗中眨眨眼:“对。”

“城市不能规定我们什么。”彩虹指着远处的立交桥,慷慨激昂,“这条路,一定要这样走吗?这里一定要有个商场吗?上面非得有个天桥吗?早上一定是九点以前才供应早餐吗?我们需要被城市如此理性地安排吗?我怀念小时候夏天睡大马路看露天电影的日子!”

“何老师你好像有点激动…”

墙外是一条大街。

他们埋头往前疾走,越过公园,跨过草坪,在大厦中横穿,信笔在城市的地图上涂鸦。

这令彩虹产生了一种“荒园游侠”般的幻觉:没有遵从地图游览的城市是荒凉而孤独的,像一位被人遗忘的老妇。

破败的门庭,幽闲的小肆,凌乱的垃圾,无所事事的小贩…

不知不觉,他们进入了一个中学的操场,站在环形的跑道上。

上弦月挂在天空,远处的山影,波动的霓彩,夜色渐渐迷失。

彩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头顶的星光了。她忽然想起那句话: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倘若也有学生来问她,她将如何回答?

她静静地想了很久,没有答案。不过,她很快就原谅了自己。

这是个太不实际的问题,这是个虚无缥缈的问题。生活在这样的城市,忙乱而庸碌,没人有时间思考这个,不是吗?

假如奥斯特洛夫基没有全身瘫痪,俄罗斯也没有漫长寒冷的冬天,假如他就住在繁华的F市,日日为交通和地价烦恼,他还能写出那段振聋发聩的句子!

在黑暗中她看了看季篁了脸,季篁问道:“何老师,你累了吗?”

“不累,”她说,“我家就在操场后面。”

顿了顿,她又说:“别叫我何老师了,叫我彩虹吧。”

他将她一直送到家门口,末了,凝视着她的脸,忽然说:“彩虹,我们应当经常在一起。”

话说完,他停了一下,观察她的反应。彩虹的脑子嗡了一声,心里说,季老师,这话让我如何回答你?——“不,我们不应当经常在一起。”——对一位第一次见面就替你解围又大方地和你分享办公室的人,这个回答岂不是太不礼貌了?

作为中文系的才女,彩虹第一次对语言产生了困惑,第一次对一个句子的真正含义捉摸不透。

目送着他的背景,彩虹悄悄地想:

“我们应当经常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说:“你有电话号码吗?”彩虹觉得能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他说:“你周末有空看电影吗?”彩虹觉得这个意思也很清楚。

“我们应当经常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

10

站在门廊外,彩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味刚才和季篁在一起的两个小时。她觉得季篁的肩膀踩着很舒服,他的脑袋湿漉漉的,头发细软,滑得抓不住,但能摸出头骨的形状:鸡蛋那样完美,岩石那样坚硬。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像个起跑运动员那样四肢抓地,用自己的脊背顶起她。她一只脚踩着他的肩,一只有脚踩着他的腰,柔韧的脊椎向下坠了坠,又弹性十足地顶上来,她甚至感觉得到椎间一节一节的凸起。尽管如此彩虹也没有达到能够翻越的高度,不得不对他说:“还差一点,抬起头来!”他顺从地仰起了脑袋,让她的脚踩着自己的头顶翻了过去。

虽然手还没有碰过他,彩虹的脚已将这个男人的大部□躯踩了个遍。

所以彩虹对季篁的第一感觉不是从眼,不是从口,而是从脚开始的。这一点具有颠覆意义。一个人的眼睛可以骗自己,口也可说错,可是脚不会踩不踏实的地方。

情绪饱满的彩虹蹬蹬蹬地上了楼,却在自家门前意外地碰到了夏丰,好友韩清的丈夫。

彩虹很喜欢夏丰,韩清与夏丰是一对绝配。

夏丰并非美男,但模样清秀,很有书生气,和女孩子们在一起时,总是自称“小生”,写封情书落款也是“夏生”(就好象《莺莺传》里的“张生”)。他和韩清都是彩虹大学的同班同学,来自河南农村,是当年中文系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写一笔好字,会作古诗,在才华方面和彩虹齐名。初到大学的夏丰说话还带着一股子浓重的河南口音,分不清平上去入,半年之后已能说一口纯粹得好像播音员那样的普通话。毕业后分到省委机关报广告部,工作了半年就和彩虹同寝室的密友兼夏丰的铁杆粉丝韩清结婚了。

在寝室人的眼里,夏丰是理想的丈夫。五年来雷打不动地替韩清打水,一天两趟,下雪下冰雹都不误。每天替韩清去食堂买饭,吃完饭帮她刷碗,还包揽了寝室里的各项重活,每次大扫除都被韩清拉来拖地、搬书柜,或者窗外有蜂窝了让他驱赶。韩清的父母是南宁市重点中学的老师,一个教高中,一个教初中,家道殷实,温良守礼。大一报到后不久,彩虹便碰上F市百年罕遇的秋老虎,整个城市热得好像要被蒸发,许多学生都中了暑。韩清因为暂住彩虹家里,夜夜吹空调得以幸免。那时她与彩虹都是新生,虽然分在一个寝室,彼此还不很熟,因为彩虹慷慨地邀她避暑,韩清对她好感顿时增加了十倍。加之避暑期间她又得了重感冒,天天喝李明珠炖的鸡汤,对彩虹妈也产生了依恋之心。此后每年寒假回校,必要给李明珠带十个自家包的大棕子,韩清的母亲还亲自打电话来拜年感谢明珠的照应,夫妇俩来F市探女也提了重礼登门拜访。两家就这样往来上了。

成家之后的夏丰与韩清在离报社不远的一栋高楼租了间公寓,他们很快有了一个男孩,取名夏都,小名“多多”。毕业后韩清本有去广西电视台一个热门节目当编辑的机会,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工作,差点签了合同,却因夏丰先一步在报社找到工作而放弃了。接下来她的运气越来越差,高不成低不就,夏丰要求她的工作地点最好在以机关报社为圆心的直径五公里之内。韩清找来找去找不到,最后委委屈屈地进了F大国书馆“民国时期资料室”。那是份工资低的闲差,却好歹让她的户口留在了F市。尽管如此,彩虹从未听韩清说过夏丰的不是。同学们问她为什么肯屈就,她总是淡淡一笑,说:“家庭是最重要的,夏丰的工作也忙,早出晚归,吃不上一碗热饭,我还是以他为主吧。”

彩虹认识的女同学中,结了婚的不在少数,一有聚会就成了“老公批斗会”。人人都说自己所嫁非人,若不是为了这个家早把那“没出息的”、“不体贴的”、“没好性儿的”、“喝酒抽烟好赌的”、“炒股炒亏生意做砸”的老公给休了。只有韩清不说话,在一旁默默地饮茶。末了悄悄地对彩虹说:“骂老公不就等于骂自己吗?老公再不成气不也是你挑的吗?这不等于是骂自己眼瞎吗?”一语惊倒梦中人,彩虹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所以在众人眼里,韩清和夏丰一直是美满婚姻的典范。

“夏丰?”彩虹愣了愣,“有事找我?怎么不进门?”

“嗯——”夏丰板着脸说,“韩清在里面。”

彩虹狐疑地看着他:“韩清在里面?那多多呢?”

“多多也在里面。”

说话间果然传来孩子的哭声。

彩虹连忙问:“出什么事了?你们吵架了?”

“一点小事,她生气了,就跑你们家了。”

彩虹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韩清性情柔顺,体贴人意,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做事向来是委屈自己成全别人。想让她这样的人生气还真不容易呢。

她掏出钥匙开了门:“进来再说吧。”

门一开,迎面一股阴风,沙发上坐着李明珠,穿着件高领毛衣,正拿着竹针织毛线。

彩虹忙说:“妈我回来了。”

“嗯,吃饭了吗?灶台上有热好的饭。”李明珠将一卷线挽起来,扔进脚边的竹篮里,脸也是崩着的,看了一眼夏丰,不打招呼,也不说话。

“妈,夏丰来了。韩清呢?”

从茶几上端起一杯茶,李明珠浅浅啜了一口,“呸”地一声,将口中的一片茶叶吐到地上:“闺女你去吃饭,夏先生我来招待。”

那话不冷不热,不硬不软,却字正腔圆,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来者不善,守者也不善。彩虹的心“格噔”一跳,嗅到了战火硝烟。

“夏先生请坐。”李明珠指着对面的一把椅子,“韩清这孩子和我们家彩虹也有六七年的交情了。老一辈人互相都认识。这孩子我一见就喜欢,一直当她是我的闺女。”

“李阿姨…”

“我的闺女今天让人给打了,脸上斗大一个巴掌印,腿还让人踹了一下,淤着一大块血。”李明珠双眼一瞪,凛然生出冷光,“多多也到了懂事的年纪,你当着他的面打他的母亲,是示范他将来应当怎样对待女人吗?”

夏丰的脸色很僵硬,但努力保持礼貌:“李阿姨,这是我们家的事情,请让我来解决好吗?”

“解决?你不是用暴力解决了吗?”李明珠冷笑,“夏丰,你出门到大街上访一访,随便拉住个女人问一问,如果她愿意嫁你,我家韩清带着儿子净身出户,不愁找不着一个善待妻子的男人作儿子的新爹。——敢打老婆,我呸!你以为你生活在旧社会有三妻四妾呢!”

“阿姨,这事儿——她也有问题,不能全怪我。”夏丰的脸隐隐泛红,头上青筋直跳。

“当然不能全怪你。你一个大男人肩膀上不肯挑担子,请我们怪也怪不到你头上!你以为怪人很容易么?那也要你值得怪,经得起怪不是?有老婆肯怪你是你的福气。现在你嫌她挣钱少了,当初她若去了电视台,如今也是个人物了吧,犯得着受你这口气么?这女人一日三餐地伺候你,马不停蹄地扫地、洗衣、买菜,这不是劳动吗?如果不让她干,你雇个钟点工一个月也要一千块吧?她钱挣的不少,只不过有一半是无偿的,你个无耻的资本家,活生生地享用着你老婆的剩余价值。而你挣的那些钱——哦,我的天——都是有大用途的:养家、糊口、干革命事业、你是时代的先锋、战斗的英雄,独独被老婆拖了后腿。同样是付出,你得的是荣誉,她得的是埋怨。我明白了,原来老婆生来就是补充你的,哪儿缺了就往哪儿塞。要留大城市,塞她进资料室。嫌托儿费贵,让她病休一年带娃。买房不够钱,让她一天干两份工。早上五点起床做好你的早饭,累死累活地回来却发现你早已到家,翘着大腿看报纸,厨房里茶凉灶冷,儿子又脏又臭,等着人帮他洗澡。夏丰我问你,你爸爸风瘫了六年,最后不幸去世,你可曾想过遗传的力量?”

“…”

“你以为现在你年轻力壮不靠谁,就可以这样对待你老婆。风水年年换,明年到你家。等到你年老瘫痪,躺在床上,需要人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时,人家会不会直接将你扔进水沟呢?”

“李阿姨,请您不要再说了!”

“呵,你怕听了?知道李阿姨最恨的是什么吗?你个牛魔王怎么现在才现原形啊?你们这些农村人为了娶到城市的姑娘,怎样卑微低贱讨好人的事都做得出!彩虹还一个劲儿地夸你好,‘体贴’,‘老实’,‘文质彬彬’,我李明珠看你第一眼就知道那不过是奴颜媚骨,一旦得势,翻脸不认人是迟早的事儿。今儿你也别指望你老婆会跟你回家,我让韩清在这里住着。你回去好好反省,再不拿出个人样儿来,这里是工厂重地,会打架的小青年多得是,看我不找人揍断你的腿!”

夏丰气乎乎地摔门而去,大门“咣当”一声巨响,震得墙壁都抖了一抖。

彩虹小心翼翼地扒了一口饭,进里屋看着一脸青紫抱着被子啜泣的韩清,轻轻地说:“你饿吗?吃点东西吧?”

她擦了擦眼看着腿上睡熟的儿子,说道:“不饿,我过一会儿就回去。”

“回去?”彩虹怔了怔,“在这种时候?”

“夏丰从小没有娘,爸爸好酒赌博,天天揍他,后妈对他也刻薄,他…他挺可怜的。你不知道,我跟他恋爱那会儿,他身上穿着件薄薄的毛裤还是七年前他妈妈手织的,线都快脱光了也不舍得换,我陪他去看他妈妈的墓,他没哭我都哭了。这么多年他对我都是和颜悦色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生气。”

彩虹两眼望天:“喂,你有没搞错?是他打了你,你还替他说好话?”

“我只是告诉他我不想在资料室呆了,天天整理旧报纸填卡片,那日子真磨人啊,是个活人也给磨死了。我想考研然后找个好点的工作。他听了就不干了,说我只顾自己不顾这个家。现在房贷这么重,读书不挣钱还花钱,不如多打几份工。我说这钱不让他出,我去求我自己的爸妈。他一听火更大了,说我仗势欺人,嫌贫爱富。还对我爸妈破口大骂。”

“破口大骂?你爸妈哪点得罪他了?”

“他看中的这房子首付要十八万,指望我爸妈能支持一下,把他们多年攒的老本拿出来垫上,打电话过去探口气,我爸听了半天不表态。他又埋怨说我结婚时家里给的嫁妆太少,不把他这个女婿当回事儿。”

彩虹直听得心里一阵发凉:“不把他当回事儿?结婚时他家里一分钱也没出吧?用的都是你们俩自己的积蓄和你爸妈给的钱吧?这么一大活人儿都嫁给他了,还叫不当一回事儿吗?”

“他的工作也不如意。明明想做编辑,却被派去搞广告。这一行拿的是效绩工资,需要人脉,竞争很激烈。他在大学里混得顺风顺水,到了单位却被同事们瞧不起,回到家来就喝酒生闷气。多多生了之后小孩子晚上睡不好,半夜老是吵,他就冲着几个月大的儿子吼。唉…”

彩虹看着她乌黑的眼眶,问道:“瞧你眼睛都给打得充血了,我送你去医院看一看吧?”

“不用了,我还得回去。”她咬了咬牙抱着孩子站起来,腿还是一跛一跛的,“多多晚上老爱哭,太影响你们休息了。我回去好好地和他说一说,不就是不让考研吗?我不考就是了,为了这个家,也没什么。我已经牺牲了那么久,也不在乎多牺牲一点。”

彩虹一把将她拉住:“不行,你好歹在这里住一晚。刚才我妈没头没脑地将他骂了一顿,估计他更生气了,让他反思一晚上,消消火儿,明早你再回去。我爸上夜班,我妈和我都睡得沉,没事的。”

终究韩清还是带着多多走了。彩虹送她到楼下,给她要了一辆出租,叮嘱她有事记得往这边打电话。其实最近一两年她和韩清见面也少,因为有了孩子,也没老人帮忙,她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家中。今日见到她,不独神情懊丧,眼眶两旁起了不少黑斑。明明年纪比彩虹还小几个月,看样子倒是大了十岁,腰粗体肥,行动迟缓,一幅十足的妈妈相。

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彩虹看见妈妈仍在沙发上织毛线,想起她刚才的一番话,不禁想责备:

“妈,您刚才的话也太刺耳了,夏丰毕竟是韩清的丈夫,您好歹得给他留点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