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普有些意外:“骗人的?”

  “是啊,商船损坏或者抛锚,可以呼叫紧急救援,找军方的航道守卫来解决,您看他敢不敢拿这套说辞骗大兵?”

  霍普哭笑不得,觉得第八星系真的是有活力了,连骗子们都出来活动了。

  这时,他们经过了一个跃迁点,机甲“嘀”一声:“远程通讯密钥匹配,是否建立联系?”

  霍普一愣,眼角卷起来的笑纹消失了,沉默片刻后,他一点头:“好,发送我方坐标区间。”

  远程通讯的双向链接随即建成,漫长的信号穿过数个星系,几十个小时后,对方出现了,但是屏幕上黑乎乎的一片,对方不露脸,只有一个处理过的声音。

  “远程通讯端口的留言已经放在那几个月了,”对方说,“怎么现在才回?真打算把组织让给那些疯子?”

  域外海盗势力错综复杂,光是反乌会内部,就有很多不同的声音,有人支持使用暴力,战争时不择手段,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和生化病毒,属于“狂躁派”,也有人认为反乌会不该抛弃初心,在联盟这个四面漏风的时代,才应该润物无声地争取信徒,彻底改变人们的观念,算是“环保派”——霍普当然是后者。

  不过在这种人人都在躁动的时代,想也知道,狂躁的声音更大,在海盗入侵联盟之前,反乌会已经内部清洗过,霍普靠着出色的洗脑能力,人缘向来没的说,被人保护着混进了凯莱亲王卫队,暂避风头。

  “光荣军团过河拆桥,公开背弃伙伴,现在组织陷在七大星系里,被联盟的地方部队纠缠得很头疼吧。”霍普说,“怎么,那几位一门心思要团结域外武装势力的压不住组织里的不满了?”

  “这种短视的野人跟光荣团混久了,脑子不好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霍普话音没落,就听见远程通讯里的神秘人说——这不是回答他方才的问题,神秘人和他离得太远,通过跃迁网,一问一答中间有数十小时的时差——神秘人自说自话道,“你别再阴沟里混日子了,回来主持烂摊子吧,我给你武装支持。”

  霍普闭上自己的眼睛,目光顺着精神网展开,望向简陋的民用航道。

  又过了一会,远程通讯里的神秘人第三条留言到了:“不过我最近有点小道消息,据说白银十卫中的某一支似乎在第八星系,做掉了那个什么冯的神经病,领头的人疑似……林静恒?”

  霍普睁开眼,不动声色地说:“不是死了吗?”

  这一次,那边沉默了很久,大约是接到了他的信息后,才说:“是啊,但毕竟她的儿子,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没能找到‘禁果’,我在想,有没有可能真的落到了他手里?你一直在第八星系,那鬼地方现在在搞什么?”

  几个反乌会的人同时看向霍普,霍普伸出一根手指,冲他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林静恒一直在你眼皮底下,一个小孩子而已,你看着他长大,难道还不知道他的底细吗?白银十卫有没有,我不大清楚,联盟崩溃以后有一小撮人重新去当雇佣兵了吧,到了八星系也有可能——至于凯莱亲王阿瑞斯冯是自己找死,炸了三个星球,激怒了当年跟着陆信的那些地方民兵,地头蛇们利用地下航道刺杀了他。原来那个行政长官侥幸没死,现在弄了一帮老弱病残的班底,重新成立了政府,带着这些人凑合混口饭吃,人们都很可怜,这边营养针都是硬通货,农业基地还是我帮他们建的。”

  神秘人物那边收到后,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可惜,我还以为……唉。不过种地倒像你能干出来的事,这个节骨眼上,别闲云野鹤了,回来吧,我派人去接你。”

  霍普不置可否,也不再等新的信息,伪装过的机甲穿过跃迁点,往更广阔、更残酷的世界而去。

  林静恒屏蔽了远程通讯,屏退左右,放任空间站自由漂流,行至了北京β星附近。

  他忽然说:“降落北京β星。”

  “先生,您确定吗?”湛卢问,“北京β星的大气层已经在轰炸中遭到了毁灭性破坏,地面环境不支持人体暴露其中,地面无收发站台,只能采取迫降方式靠近。”

  林静恒“唔”了一声。

  湛卢不再烦他,人工只能操控空间站,缓缓绕行死寂的星球。感应到引力,穿过有毒的浓云,靠近地面。

  距离地面五千公里的时候,透过湛卢的精神网,已经能仿佛置身地面一样看清这颗他住过五年的星球。

  像个恐怖故事布景空间,街道与楼宇的残骸依旧,核爆的灰烬与冰雪覆盖在地面上,地面温度降低到了零下一百六十摄氏度,冻住了一切,有毒的风喜怒无常地卷过死寂之处,刮开灰尘,露出倒伏的尸体遗骸,像独自游荡祭奠的幽灵。

  林静恒想起他那个栖身的“破酒馆”,那些面壁喝酒,深夜里目光迷茫的年轻人。

  都已经灰飞烟灭。

  “算了,”林静恒突然说,“不下去了,加速脱离引力,我们走。”

  空间站重新加起动力,发出“嗡嗡”的噪音。

  “清点空间站里的所有物资,”林静恒沉声吩咐,“在回到启明星之前我要完整列表,把这个空间站的负责人看好了,派一队人逼问他来路……回去了。”

  林静恒抵达启明星时,已经是启明星的凌晨了,他不想理任何人,连湛卢都留在了重三上,独自穿过夜色,走向他“壁橱”一样的小休息室,一推门就撞到了什么东西——轻响惊动了声控灯,林静恒愕然地一低头,看见陆必行正坐在他门口地板上,被门拍醒,正迷迷糊糊地揉眼。

第100章

  凌晨时分是人最难清醒的时间, 陆必行心力交瘁一天, 又不知道等他等到几点,比上次来送水晶球睡得还死, 整个人被突然打开的门往里拍了足有十公分才醒过来。

  林静恒注意到了门口这个大型物件, 连忙把门稍微往后带了一点, 陆必行就顺着门板东倒西歪地滑了下去,一边滑一边四脚并用地挣扎着爬, 眼皮好像上了一层胶水, 怎么也揉不开,他原地晃了半天, 衬衫上一条长长的褶子从肩头一直拉到另一边的腰侧, 风度翩翩的陆校长仿佛跟林静恒这个“衣柜”犯克, 每次一进来,儒雅学者的形象就荡然无存。

  林静恒问:“你怎么每次来都坐地上?”

  陆必行——脑子里掌握语言的那一部分功能还没醒,迷迷瞪瞪地站在那,有点起床气地眯着眼瞪他, 似乎是没听懂这句人话。

  林静恒落地启明星时, 已经听说了霍普意外逃走、图兰大发雷霆的事, 一路从收发站走到指挥所,着实是一步一点忧虑,此时见了陆某人这个德行,觉得满腔忧虑的格调一下摔了两万尺。

  “你不觉得凉啊?还有脖子不疼吗?”林静恒叹了口气,几根手指拎起陆必行的胳膊,把他领到了床边, “在这睡吧。”

  陆必行一言不发,像个木桩,直挺挺地倒下了,雪白平整的床单被他砸出了一个人形的坑。

  林静恒看了他一会,被破晓前凉雾染过的眼神就回温了一点,有点无奈。

  他正要去衣柜旁,摘卸掉一身的枪和局部小型防护甲等鸡零狗碎的东西,才刚一转身,陆必行又像诈尸一样爬了起来,眼睛也不睁,摸瞎摸到他身后。

  林静恒回到门口换鞋,他就迈着梦游步跟到门口,拉开衣柜找东西,他就跟到衣柜前,进卫生间,他也要跟……这回被关在了外面。

  陆必行对着上锁的卫生间门发了几秒的呆,打了个哈欠,醒了,他“嘶”了一声,用力扭了扭酸痛的脖筋,慢吞吞的反射弧这才跑完全程,带着点鼻音回答林静恒进门时的问题:“我不坐地上坐哪?你这破屋里就一张床,连把椅子都没有。”

  林静恒的声音混着水响,隔着一扇门传来:“床也没不让你坐,怎么,还怕我占你便宜吗?”

  他这一整天,到底也没回陆必行的远程留言,他们回程途中会经过无数个跃迁点,每到一个跃迁点,机甲都会扫描到匹配的通讯密钥,都会给他提示,可这个人就是不看、就是不理,他对别人、对这个世界、甚至对陆必行,好像必须是一副强硬如铁的姿态,哪里有一点裂缝,就要自己关门躲起来修。

  他可以脱光衣服,却不肯给任何人看伤口,在这方面,陆必行也被一视同仁。

  陆必行等了他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只言片语,等得担惊受怕、筋疲力尽,中间还做了一个关于他不告而别的噩梦。

  虽然知道姓林的就是这种人,无法苛责,陆必行心里还是不免有点窝火,窝火的表达方式,就是他伸手一扯自己的衣领,一巴掌拍上卫生间的门,叫嚣道:“占我便宜?来,开门,占!”

  卫生间的门“刷”一下拉开了,陆必行猝不及防,拍门的手直接拍到了林静恒身上,温热的水珠从他头发上滴落,顺着宽而平整的肩头往下淌,流经胸口,又汇入分明的腹肌,陆必行活像摸了电门,“嗷”一嗓子缩回了爪,后退一步,后背撞在了衣柜门上。

  林静恒本来就是故意逗他,嘴角飞快地颤了一下,屏住了没笑,面无表情地说:“走开,别捣乱。”

  陆必行先是秉承了正人君子的好习惯,眼神下意识地躲了一下,随后回过神来,心想:“你敢露我还不敢看吗?”

  于是他有点半身不遂地耸开双肩,故意放松了腿,往衣柜门上一靠,壮胆似的吹起了他的流氓哨,十分挑衅地看了回去,可是最近银河城进入了干季,天干物燥,昼夜温差变得很大,他在冰凉的地板上窝了半宿,不知是有些着凉上火还是怎样,鼻子忽然有点痒。

  五秒之后,只见陆必行这个打肿脸充的“胖子”,在不服输的姿态里,从脖颈到脸皮,肉眼可见地一路缓缓红了上去,随后他把四仰八叉伸出去的两条腿缩了回来,把衣服往前拉了拉,非常耐人寻味地低头瞄了一眼什么,靠着大衣柜的姿势从螃蟹收缩成了虾米。

  林静恒眼角浮起了一点不大明显的笑意,回手又把门虚掩上了。

  陆必行好像对自己还有点不放心,手指在鼻子底下蹭来蹭去,确定没流出什么不体面的液体:“身材不错,将军,就是多了一条浴巾。”

  林静恒没理会他这个挑衅。

  陆必行就在门口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他自言自语似的说:“床单上有自动抗噪隔音器,万一睡着了,我可能就听不见门响了。”

  他声音不大,但门没关严,林静恒听得一字不漏,他微微一抬眼,在氤氲的水汽中定在了那里。

  “你……”陆必行的目光落在了门缝里,只看见一点光,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想,林静恒显然是不需要安慰的,否则也不会切断通讯自己躲起来。

  其实除了天赋异禀的变态,每个肉体凡胎的人都需要关怀和爱护。

  对于那些好相处的人,他们就像有一副健康的肠胃,吃什么都能消化吸收,只要拍拍他,随便说几句安慰的话,哪怕敷衍直白、甚至不太妥当,他也能自行从中汲取足够多的好意。

  但林静恒在这方面,显然是容易“消化不良”的人,纵然他对别人给的感情珍视又敏感,但其实大多数人表达的方式是会让他不舒服的。

  陆必行把嘴边的话来回掂量片刻,谨慎地选了个方式,他说:“我刚才做梦,梦见你一声不吭就走了。”

  林静恒:“我去哪了?”

  “不知道,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不告而别了。”陆必行说,“当年在北京β星,你应邀去了自由军团的一个基地,那时联盟八大星系的通讯网还没断,你联系了白银九在域外待命——其实当时就没打算回来吧?”

  林静恒没吭声,算是默认。

  当年如果不是陆必行意外追着学生也到了那里,他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那么之后会怎么样呢?

  林静恒觉得他应该会出手掠夺走地下航道里那些难民们的储备物资,毕竟他的血是凉的,说不定还认为自己惩治了一帮见死不救的人渣,自觉挺正义。

  然后他也不会顾及这些人的死活,因此很快就能联系到白银九,轰轰烈烈地宰了凯莱亲王,杀回七星系内,空虚而愤怒地战斗到底。也许会勉为其难地为联盟而战,也许会自立山头,也许会把已经不可收拾的局面搅得更乱,把世界推到更深的深渊,再成为深渊的祭品。

  “我梦见自己每一秒给你发一个远程信息,反正你总会经过通讯点吧,最好机甲提示都把你烦死。可你就是杳无音讯。我想你可能是去了网络之外的加密跃迁点,或者干脆已经离开第八星系了。”

  我担心你。

  陆必行本意是想装可怜套路他一下,说到这里,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决堤似的自行难过起来,他停顿片刻,喃喃说:“我是不是留不住你?反正你要是想走,没有人留得住你,是吧。”

  他想:我对你有一千一万分,你对我有几分呢?

  陆必行一直是个十分敏锐的人,这点问题对他来说,本该不难判断,但说着说着,他忽然就不确定了起来,毕竟有过一次自作多情的经历。

  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卫生间的门打开,林静恒这次是穿好了浴袍出来的。

  “我就想,要是你厌倦了第八星系,还有我……”

  “我做决定前,没有跟人打招呼的习惯。”林静恒说,“除非及时有人提醒而我也觉得有必要,但是大多数情况下,你知道……”

  陆必行苦笑了一下:“知道,看过八卦,林将军是那个著名的‘将在外,爱谁谁’。”

  “两年前,我要走,不会告诉你。”林静恒顿了顿,似乎觉得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似的,然而他迟疑了几秒,还是说了,“现在,只要你在,我就不会走。”

  陆必行吃了一惊。

  林静恒看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即使有什么事必须离开一会,只要你还在,我就还会回来。”

  陆必行被这个意外收获砸得有点懵,已经忘了自己最开始在拐弯抹角地表达担心,他轻轻地屏住了呼吸:“两年前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呢?”

  “两年前是朋友。”

  陆必行本想问他“你就是这么对待朋友的”,后来想了想,鉴于他亲口承认过独眼鹰也是朋友,那看来“林氏朋友”就这个待遇,对自己还算挺客气了。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现在呢?将军,你平时在部队里说话也和挤牙膏一样吗?”

  林静恒笑了一下,不吃这个激将,转头说:“我刚才吵你休息了,再睡一会吧。”

  然而以陆必行的生命力,是能够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此时他已经自行满血复活,一步蹿了上去,一把搂住林静恒:“朋友往上,就是‘特别’朋友了,对不对?”

  林静恒任他半夜撒欢,没说什么,心想:“不对。”

  “特别朋友”是两头不确定的关系,往正无穷的方向发展,就是神魂颠倒,“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而假如有一天,或是感情淡了,或是相处不合,也有可能奔着负无穷去,轻的是“一拍两散,不相往来”,重的是“伤心愤懑,反成仇怨”。

  但他不会的,林静恒想,他对陆必行,只有一头不确定,有下限,没有上限。

  哪怕有一天这场春梦醒来,陆必行新鲜够了,烦了他的无聊无趣。

  大约还有一个小时,天就要亮了,林静恒算了算时间,拿出一套干净衣服和提神咖啡,不打算睡了:“霍普这时候逃走,我怀疑他不单只是个在反乌会内斗里失败被迫害的人,不然他还能逃到哪去?他很可能还有自己的支持者,一直跟外界有联系,这样,八星系的真实武装情况恐怕会暴露,我们最好早做防范——你再睡一会吧,我去和图兰他们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