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少卿眸波轻动,微微一笑,也不置是否,回首望着地图,又道:“小叔叔若在此刻引兵北上,襄江沿岸的荆州守军必然全神戒备,如此正可牵制住殷桓在沔阳、华容的精锐骑兵。依眼下局势,殷桓既要防豫州铁甲,又要集乌林、汉阳的水师趁机攻占石阳,南边洞庭一带的布署怕是再无法固若金汤。”转身请示萧璋,“父王,我们但可让小叔叔的豫州军在北线沿襄江佯动,而后再谴一支奇兵自巴陵攻入洞庭,趁敌不备,火速沿江西进,直夺江陵城。只要谋划周全,十日内江陵必失,这也并非异样天开的事。”

萧璋望他一眼,满目赞赏:“不错。”

萧少卿接着道:“江陵若失,荆州大乱,即便苏汶夺了粮草,返回也是待屠之物。殷桓到时也只有两个选择:一则回救江陵;一则与我军血战,在怒江南岸杀出一条活路。但无论那一条路,我军却是以静制动。若各路布署得当,到时必成四面合围之势,殷桓将无路可逃。”

萧璋听到此刻却摇了摇头:“计策虽好,只是用兵之法,十倍方围之。我军如今以寡敌众,如何能成合围之势?”

萧少卿淡淡一笑,清透的墨瞳间忽有冷锋浮现,平静道:“先贤曾云,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如今殷桓是有二十五万人马,但到合围之时,能剩五万人马便算天幸于他!”

此番话如冰水缓流,在这般宁静的雨夜慢慢道出,宛若是一把寒剑凌厉游走绵湿雨雾间,果敢决断,锋芒四溅,那样的锐气傲然夺目,令人凛然生畏。

萧璋沉默起来,目光细细流顾萧少卿的面容,忽感慨叹息:这便是我調教出来的儿子,排兵布阵比之当初的郗峤之,亦不逊色半分,确是世上绝伦――心头欣慰极甚,却又微微含酸。站起身,拍了拍萧少卿的肩,慢慢道:“五月以来雨水连绵不绝,怒江水线日益升涨,荆州军居上游,扬帆下驶,十分便速,我们居下游,逆流仰争,形势本就不利,如今殷桓即有所动,你们亦有良策,便放手一战。朝廷前日也已下促战旨意,后方粮草战马俱已筹备妥当,你们不必再顾虑其它。”

萧少卿颔首微笑:“多谢父王。”

送走萧璋,萧少卿抬眸望望天色,黑夜已降。满庭静寂,水轩中琴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止,耳中唯闻得雨水打叶声,淅沥不绝。他看了看轩中,那女子依然静坐原处,背对着他,面朝轩外水色,动也不动。

“苏大人,”萧少卿步入轩中,眸中湛湛清朗,看向苏琰,“还未歇息?”

轩中风灯微摇,苏琰手执茶盏轻轻抿着,细眉明眸,秀颜如画,看他一眼,声色不动:“方才郡王嫌琴吵,我已不弹了。此刻难道是嫌我坐在这边也碍眼,过来逐我?”

她言词冷漠,话锋迫人,端然是拒人千里之外。萧少卿习以为常,并不介怀,笑了笑:“方才是我扰了你抚琴的雅兴,别生气。”撩袍在栏杆旁屈膝而坐,倚着石柱,姿势潇洒依旧,似随意问道:“你肋下伤如何了?”

苏琰垂目,道:“早已不疼了,有劳郡王垂询。”

“那就好。”萧少卿微笑,就此止了言词,不再言语。

沉寂良久,苏琰终于放下茶盏,自嘲一笑:“郡王行事如风,从不会浪费时间与我这般静坐。有事请说。”

“知我者唯有阿荻。”萧少卿剑眉微扬,轻声笑道。刚要开口时,苏琰目光一闪,忽扬手道:“且慢!”凝目端详他须臾,摇头叹气:“郡王但凡露出这样的神色时,必有所求。只是苏某且将话先撂于此处,鉴于一年前曾在某人帐下被驱逐的经历,苏某已发过誓,今后再不入军营,再不为人军师,再不去战场无情地。”

萧少卿噎住,无奈道:“阿荻。”

苏琰眸光流转,盎然生辉,眉梢添上几缕温和之色,柔声道:“除此之外,其他事郡王但言无妨。”

“你明知道我有何事请你,”萧少卿轻轻揉额,甚是疲惫的模样,“再帮我一次,去石阳豫州军营,暂领一月军师,如何?”

苏琰无动于衷,笑道:“苏某才疏学浅,恐难胜任。”

萧少卿道:“若非事关紧要,你尚在孝中,我亦不会强求于你。但如今殷桓打着豫州军旗帜去夺北朝粮草,小叔叔必然怒而发兵相截。他若沿襄江北上,石阳水寨便由此空虚,我虽另有计谋,但三日内三军水寨却必须坚守不动,豫州军前锋颜谟想必是留守石阳的,你与他一文一武,行事正为互补。有你二人守着石阳,我才能放心在江夏与赤水津调动兵马。”顿了顿,静静注视这苏琰,慢慢道:“阿荻,如今除你之外,我别无他人能托付。”

苏琰看着他,神色冷淡,沉默半晌,抱着琴站起身。

“苏大人!”萧少卿振袍而起,拦在她身前。

“你方才不是还顾及我的伤势么?怎么现在又让我去前线?”苏琰盯着他,面孔微微发白,“我原来真的只是郡王麾下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小官吏么?”

萧少卿看着她一贯沉静淡定的目光骤然如此咄咄逼人,怔忡之下,恍惚明白出什么,不由一惊。望了她良久,缓缓避开视线,轻声道:“既如此,你在江夏歇着,我让宋叔去石阳。”

“宋叔已是老朽,且有风湿旧疾,如此雨季,不堪长途跋涉,”苏琰冷冷出声,“你放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方才是苏某莽撞了,郡王请勿介怀。我明日一早去石阳,不会负郡王军命。”衣袂倏然一转,人已飘然离去。

萧少卿望着那缕雪衣消失在夜色深处,虽有过一刻的悔意,却也未曾过多踟蹰,至书房唤过魏让,二人连夜纵驰出了江夏城,直奔赤水津方向。

已是戌时,夜色深浓。赤水津中军行辕内篝火飘动,如丝细雨中,红光映染半边天际。

阮靳正于帐中撰写军文,白鹤慵然趴伏一旁,百无聊赖之下,阖目休憩。此刻早已到了诸军入帐而眠的时辰,除了巡逻甲士岿然的脚步声外,满营静寂。

案上烛台明暖,阮靳在融融光晕下落笔最后一个字,正待从头审阅,一旁白鹤忽扑簌翅翼腾地站起,阮靳乍然被惊,手一抖,笔端余墨溅上藤纸,洇成乌黑一团。

阮靳板起脸,训斥白鹤:“鹤老,不要捣乱。”

白鹤却置若罔闻,兀自兴高采烈地,举翼朝帐帘飞去。

阮靳竖耳,这才听闻帐外有马蹄轻纵的声响,亦忙起身,掀开帐帘。骏马嘶喘的动静自帐侧传来,阮靳转目,但见马背上人影修长,头戴斗笠,背负着一个大包裹。背着光线,他还未看清来人面容,身旁白鹤却一声清呖,倏然朝那人扑去。

“鹤老,对不住,我现在无手抱你。”马上的人微笑轻语,跃下马,取下马背上挂着的另一个硕大包袱,来到阮靳面前,唤道,“姐夫。”

阮靳笑容温和:“你这么晚来营中做甚么?”目光微动,看着她手上沉沉拎着的包袱,玩笑道:“难道是要出走?竟带这么大两个包裹?”

夭绍笑而不语,望了眼远处灯火茕然的帅帐。阮靳了然,道:“阿彦和少卿去了白震泽视察水门,怕还没有回来。”

“白震泽?”夭绍垂首略微一思,唇角弯了弯,“果然如此。”抬目看着阮靳,轻声道:“我找姐夫有事。”

阮靳打量她颇为慎重的神色,点点头:“入帐说话。”

外帘挑起,帐内烛色透过薄薄竹幂,一丝丝渗透夜雨。巡逻甲士于数丈外走过,转过头,清楚地望见帐内二人正对坐谈话。

“这都是些什么?”阮靳扶额,看着夭绍将那个大包袱在案上摊开,无数瓶瓶罐罐叮叮当当滚落出来,另有一堆各色布囊,十数个牛皮水囊,一片琳琅满目。

夭绍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瓶罐,并不忙着解释,先问阮靳:“姐夫,北府军陆寨将士近日是否要沿怒江南下?”

阮靳目光倏然一深,声色不动,盯着夭绍:“你听谁说的?”

“并非听说,我今日偶过白震泽,看到水上有大批新造的艨艟斗舰,是以斗胆一猜,”夭绍察颜观色,知晓揣度无误,低声问道,“不知大军何日启程?”

阮靳看她良久,目色变幻,不知所思。最终只摇了摇头,慢慢一笑:“郗元帅不日前下达严命,军中若有私议战事者,格杀勿论。”

“如此……”夭绍想了想,一笑,“那便不说战事了。”移目一瞥帐外风雨,道:“姐夫通晓天文地理,能观风辨云,知雨识雾。夭绍想问问,这雨势绵延至此,但若一停,是否将有大雾?”

阮靳望着她,目中颇有赞意,言词却仍谨慎:“青梅熟黄,雨水连绵,江上扶摇风自起,晨间暮晚必有雾气,太阴愈盛时雾气越浓,过两日是五月望日,若雨水能住,怒江或起大雾。”

“我明白了,”夭绍轻轻点头,沉思片刻,又道,“但以今日云翳来看,云层密而乌,风微而凉,雨细而疏,此二日内这雨怕不会停。”

“是啊。”阮靳慢条斯理地叹了口气,挥了挥羽扇驱走烛火处的飞虫。

夭绍静默半晌,不再询问,说道:“姐夫身为军师,应该能时时随在阿彦身侧,有几件事,夭绍想拜托姐夫。”不待阮靳言语,便指着包袱里的物事,一一解释道:“这是犀牛皮制成的水囊,甚为坚实,且内有冰玉衬底,不畏火灼,共十五个,皆装上古桃花酿。阿彦每日服过寒食散后必要温酒行散,行军之际携带酒坛酒壶之物怕是不便,这些水囊倒占不了多大地方,可让他随身带着。还有这些锦囊,亦为十五个,每一袋皆是阿彦一日所服药量,纵是鏖战之际,姐夫也不要忘记提醒他吃药。”

阮靳微笑:“好。”

夭绍又指指那些琉璃瓶罐:“前几日听姐夫说过,荆州多为蛮荒野地,闷热潮湿,毒虫毒瘴甚多,北府将士初到怕多有不适,病疫易发。这些都是茯苓、紫苏、白术、甘草磨成的药末,可治痱毒、苦夏等常见疫患,姐夫随军带上罢。”

阮靳随手拿起一个药瓶闻了闻,叹道:“这是都是军医该做的,你郡主之尊,忙这些做甚么。”

夭绍轻声笑道:“举手之劳而已。我也知仅这些药末,对两三万大军来说,并不算什么。只不过我也为东朝子民,此刻如能添一分力,他日你们得胜,我亦与有荣焉。”话尽于此,见帐侧沙漏横线已近戌时三刻,心想不便再久留,起身与阮靳告辞。

离帐时,白鹤拉扯着夭绍的衣袂依依不舍,夭绍看看它,一笑:“你今后跟着他们也是不便,且陪我几日罢。”遂抱着白鹤,出帐而去。

郗彦与萧少卿至白震泽时,谢粲正驰马于江津高坡上慢慢徘徊。由午后忙至深夜,平原上所有战舰皆已入水。白震泽浅滩二十里,艨艟横撞,斗舰攀浪,船舷处无数火把飘飞蜿蜒,夜雨下粼粼然宛如蛟龙夺然出水,翻江倒海,气势摄人。

“元帅,郡王!”谢粲远远望见二人,纵马迎上,行过军礼后,方对郗彦禀道,“新战船俱已入水试行,斗舰三百艘,艨艟两百艘,三翼船一百艘,楼船八十艘,连舫二十艘,另有海鹘三百,共能乘将士两万余人。战舰外女墙弩窗等俱以牛皮覆之,另有拍竿一万,皆已安置好。”

郗彦听他述罢,微微颔首:“自明日起,你与钟晔领两万陆寨士卒登舟操练,熟悉水情。扬帆掌揖等事不必求之甚解,仅适应逐浪颠簸即可。”

谢粲抱揖应下:“是!”拨辔转身,当先而行,引着郗彦二人沿白震泽江岸飞马而过,直朝最西南处的水门而去。

西山延绵至此已无高丘,平原旷荡,四野无声。江中浪潮起伏,此处水门停泊战船近千,灯火通明,映照着水心天幕,朗朗如昼。郗彦几人乘小舟前往水寨中军,巡梭江面时,目望楼船林立、无穷无尽,宛若行步于巨大城郭,巷陌毗连无际,难辨身处何境。

帅船上,阮朝早已听闻消息,白甲英武,手扶佩剑,昂然侯于甲板之侧,望见萧少卿跃身上船,放声一笑:“我日日夜夜都在盼郡王来此,今日终于等到了!”

萧少卿笑道:“我来此却是要调用阮将军的精锐去行险事。旁人避之不及,你倒日日期盼?”

阮朝道:“善战之将,自可立于不败之地。何况是郡王用兵,计策无穷,奇谋不竭,早已为天下将才共仰。”

萧少卿再洒脱骄傲,闻言也不免脸上一烧,转目看郗彦:“阮将军这等言词倒是少见。如此狡猾,想是有人唆使的。要是我此战不幸算漏一步,岂不愧对了天下?”

郗彦淡淡一笑:“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我知道你必然是不会愧对天下的。”轻飘飘言罢,转身先入了舱阁。

萧少卿愣了须臾,咬牙失笑,提步入舱中。

此番密谈不过半个时辰,于殷桓今日之变,三人心照不宣,都似早有预见,所思所图皆不谋而合,因而拟定诸策十分顺利。出舱时,瞧见船舷处静静等待的谢粲,萧少卿想起一事,对郗彦道:“明日起要调动大批兵马埋伏西山各处险地狭谷,夭绍现居西山中,若被不知事的将士冲撞,倒生事端。她也只听你的话,过几日你一走,我若去说搬迁诸事,她只会和我吵。你还是让她尽早回江夏城罢。”

郗彦闻言微笑:“她何至于你说的那样不懂事?你若好好和她说,她何曾有一次故意惹恼你?”

“原来每次都是我惹恼她?”萧少卿低声一笑,眉目间略生异样,侧首望着漫江红火,轻轻道,“令她着恼,我亦不想的。”

郗彦静静注视他一瞬,移开目光,未有多言。

二人就此沉默下来,登上小舟,原路返回岸上,骑上马背,各自驰回营寨。

回到北府行辕,时已子夜。郗彦入帅帐时,亲卫跟在他身后,神情忐忑而又微妙,欲言又止。

“何事?”郗彦褪下斗篷,疲惫地叹了口气。风吹动帐中烛影倏忽一动,不等那侍卫出声,郗彦目光猛地一寒,人影如魅,直飘里帐。

亲卫怔愣,还未反应过来,耳边已听闻里帐传来一人轻呼,异常恼怒地:“郗彦!你居然敢掐我脖子!”几声鹤唳亦惊叫而起,翅翼扑打的声音更是不住传来。

亲卫自知坏事,喃喃道:“元帅,属下刚刚想说,谢公子来了……”

公子?这声音如此娇柔,分明是女子。

亲卫惶然的瞬间,里帐二人早已镇定下来,唯有鹤鸣仍是不断。半晌,郗彦一脸无奈之色,拎着一只丰硕的白鹤出来,丢给亲卫,淡淡道:“带它出去罢。”待亲卫灰溜溜出帐,郗彦在外帐静立了片刻,才再度转入里帐,燃亮了灯烛,垂眸看着案边尤自抚着脖颈喘息不已的少女,歉疚道:“很疼么?”

夭绍恨恨盯他一眼:“你让我掐了试试。”

郗彦无言,盛了一盏茶汤给她,撩袍在案侧坐下,拉开她的手,看了看那细白肌肤上赫然醒目的五指痕迹,忍不住叹息:“夜深至此,你怎么会来营中?”

夭绍喘息方停,惊魂犹未定。原本心中酝酿了诸般柔情,却在方才那冰凉五指扼上咽喉的一刻尽数消散,此时纵见他恢复了往日的温润柔和,余怒还是未消,因此冷冷道:“我来与你道别。”

“什么?”郗彦一怔。

夭绍抽出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淡淡道:“你不是要出征了么?我先搬去江夏城云阁住着。”

“如此――”郗彦松口气,亦不询问她如何得知出征之事,只微笑道,“我明日遣人送你和丹参、白芷回城中。”

夭绍却道:“不必,今日下午我已让人将丹参他们送回宋渊大人身边了,明日一早我也自会动身。郗元帅军务紧要,无须多顾小女子的去留。”

郗彦听她话语虽冷漠,然行止周全却分明处处顾及自己,唇角不禁一扬。目光又瞥见一侧摆放的包裹,见其中都是他二人在静竺谷换洗的衣物,笑了笑:“原来你连行李都收拾好了?是要连夜回江夏么?”

“你!”夭绍瞪眼看着他,又恨又气,索性豁然起身。

“外面雨水未止,路上泥泞难行,”郗彦笑意轻轻,不慌不忙道,“今夜先歇于此处罢。”

夭绍再瞪他一眼,却望到他温柔的目光,怔了一怔,忽然气短,微微垂头,抿着唇不语。

郗彦站起身,静望住她浅浅发红的面庞,已知她今夜来意。心头骤有暖流而过,忍不住伸臂将她拉入怀中,柔声道:“帅帐是何等重要的军机之所,常人不可随意进出。即使是你,也不能任意胡来。不过方才我是过于紧张了些,误伤了你,是我不对,原谅我吧。”

夭绍犹豫了一会,终于低声道:“我不怪你。”转念想想,又很委屈很颓然,“而且如你方才所说,做错事的貌似是我。”

郗彦微笑,抚了抚她柔顺的乌发,轻声道:“脖上还疼么?”

夭绍无话可说了,横他一眼,仍是道:“你让我掐掐就知道了。”话虽如此,却也没有再纠缠,安静依在他胸前。时已深夜,夭绍这一日劳累甚多,心境一旦平和下来,便觉倦意阵阵袭来,但感困顿纠缠眼皮时,想起一事,忙微微一挣离开他的怀抱,目光不安地,转顾里帐四周:“今夜我睡哪里?”

帐中只有一榻,二人对望一眼,俱有些局促。郗彦难得地尴尬起来,道:“你先睡罢,我还要看书。”转身要离开时,衣袖却被人轻轻扯住,回过头,那女子早已绯霞满面。

“你分明也很累了,”夭绍低着头,艰难地道,“我并不介意……”

言至此处,再鼓足勇气,却也说不下去。郗彦望她须臾,淡淡一笑,转身熄灭烛火。帐中暗下来的一霎,身后女子明显呼吸一滞。郗彦亦不多言,拉着她径往长榻走去。感受到掌心所握的手指愈来愈凉,郗彦紧了紧手掌,抱着她躺下,只褪了长靴,并未解衣。

二人静静躺在榻上,彼此呼吸可闻。郗彦转过头,看着夭绍在黑暗中益发明亮清澈的双眸,于她耳畔轻声一笑:“只是这样陪着我,就很好了。”

唇轻轻吻了吻她柔软的面颊,将她揽在怀中,紧紧地,却不妄动分毫。

温热的气息一缕缕拂过脸庞,夭绍眨了眨眼,唇角浅浅一弯,终于放松下来。她没有说话,伸手抱住身边的人,慢慢闭上眼眸。

从今往后,无论是什么梦魇,都不能夺去他分毫了。

他并非轻烟,更非鬼魂,如此紧密地拥抱着她,温暖而又安心,真真切切,再非虚幻。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是战前形势的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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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更文匆忙,不少细节刻画不够周全。上半章部分内容已修改补充过,殷桓和萧少卿的谋略俱有所改变,另加了一段苏琰mm的戏份。如有时间的话,不妨从头看一遍吧:)

祝各位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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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怒江形势的地图,大家先熟悉一下地名,下一章正式进入正面战场描写阶段。

☆、鏖战

十三日一早,萧子瑜果然不曾按耐住,冒雨提兵北上,赶往上庸拦截苏汶。殷桓也正于此夜到达怒江前线。乌林军营一派鼎沸,将士们事前得知消息,一个个摩拳擦掌、持剑挽弓,对着南岸俱是一脸跃跃欲试的兴奋。士气蓬勃如斯,殷桓却格外冷静,如常巡视过各军操练,而后仍命众将各司其职、按兵不动。严令之下,诸将不敢抱怨,暗中却是疑窦丛生。私揣元帅行为:整日登高望远,观风察水,俨然沉迷于隽秀山河不可自拔,却将行军布署的筹谋抛之脑后,正是贻误战机。

军中因此渐生怨怼流言,军心已动,诸将不得不帐下请命,殷桓却兀自无动于衷地,于高坡上搭建的草棚中静望长天一色,淡言避退之:时候未到。

大利诱于前,殷桓竟能如此沉得住气,大出萧少卿事前预料。相对彼岸乌林的从容不迫,江夏周遭却颇有些兵荒马乱的意味。且不说城中贵胄富贾早已逃亡一空,穷苦百姓闭门绝户,足不外出,城镇空寂,四顾荒芜。便说城外,铁衣寒光披山遍野,毫无秩序,旗帜胡乱充塞于道,车马任意进出西山,其形其状,难谈一分军纪军容。

萧璋对萧少卿再过信任,却也不免身旁有人谈及城外情形时的长吁短叹,听得多了,也不禁有些坐立不安。至五月望日,子夜初过,本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城外却骤起乱马嘶吼,声响之巨,扰得全城难安。萧璋睡眠极浅,骚动尚未延展时便已惊醒,因细闻乱声中并无金鼓之音,这才稍松了一口气,披衣下榻,至外间高楼时,清风拂面,冷雾湿目。他也才愕然发觉:梅溽风雨至此已成微末之势,远处雾气屯屯漠漠,正充盈无垠乾宇,江面上火束连云,沉沦于岩壑间的战舰一时俱出,黑色的箭楼、赤红的火焰扑洒遍江,浩浩漫漫,蔚为壮观。

“怎么?要战了么?”萧璋有些不确定,“难道是选的今夜?”

“看起来应该是,”主簿宋渊陪行一侧,望了望对岸形势,叹息道,“看来殷桓选的日子也是今夜。”

远处江水间墨龙搅浪,金鳞滚滚,风头浪尖直扑东北而去。萧璋皱起眉,道:“雨刚停,雾气将起,明日正午前必然大雾盈江,并不适合水上作战。”

宋渊捏着胡须,微笑道:“想来郡王和殷桓都是这么想,皆想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以大雾为遮掩,奇袭得逞。”

萧璋不语,薄唇紧抿,双目注视着江上动态,眉目峥嵘寒烈,却又在漫起的水雾中隐隐添上了几分柔软的担忧。“既都是这么想,却总有算多算少的时候,”他轻轻叹了口气,望了望夏口火光最为浓烈的营寨处,“雾中作战,这是咫尺之间的战局,一旦落败,便要万劫不复了。”

宋渊笑道:“王爷也不必太过担心,依我看,小王爷今夜最大的企图,却不是夺得江上大胜。”他挥挥羽扇驱散夜色下缠绕上来的蚊虫,指着西南一角,“王爷看看那里。”

萧璋凝目,隐约是白震泽的方向,隐蔽的山岩下,正有暗影顺流漂浮,悠长而又缓慢,夜雾下难辨轮廓。

萧璋先是一愣,继而眸中微动,笑起来:“原来是暗渡陈仓。”目送那条暗影消失夜雾中,他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南下多劫难,又要辛苦那孩子了。”

宋渊道:“复仇在望,想来他也是心甘情愿、万死不辞的。”

赤水津陆寨此刻已是空营一座,仅数百老弱留守各处哨口辕门。夭绍自江夏城中赶来,至中军时营中已空无一人,马背上呆愣一刻,念光闪过脑海,忙又拨转马辔,挥鞭直朝南方赶去。

自前日起,她便离开军营回到江夏城中。湘东王府侍奉萧璋两日,极尽乖巧懂事,萧璋再是铁石心肠,一时却也被她的温驯言行哄得心生柔软。成见皆除不说,更难得地提笔为她写了一封向沈太后陈情的信函。夭绍原打算北府兵出师时,与郗彦和谢粲道别之后,她便一人先回邺都。然郗彦从不曾透漏南下的具体时辰,她亦不知是今夜兵动,夜间听闻动静赶出城来,急马快鞭,不料却还是迟了一步。

纵使雾瘴迷道,马蹄常有踏空的危虞,夭绍却不愿稍作减速。便是这样的赶路,驰马至白震泽时,战舰已开赴半数以上。中军所居楼船已然滑入江水深处,夭绍勒马慢慢徘徊江岸,默望半日,一声叹息。

我还未曾与你道别……

黯然低头,手臂收拢马缰时触碰到背上木盒,这才想起一事,忙下了马就地盘膝而坐,将背上盒中的古琴取出,放平膝上,微微调拨琴弦,而后凝了凝心神,将内力运于指尖,铮铮弹奏起来。

清越的琴声破出金鼓之响、江浪之急,曲调醇醇烈烈、慷慨恢弘,恰似云雾之上铺泄而下的千丈水瀑,白练溅飞,浑厚沉着,溢漫怒江深流。

“阿姐?”琴音骤然入耳,谢粲握着杯盏的手不禁一颤。

楼船舱阁中,灯烛明暄如昼。诸将本正商议战事,于兵力布署上各有争执,正说得面热耳红之际,不妨有缕缕琴音渗透江风,就这样悠悠缓缓地传入舱中来。

战乱之下丝竹兀起,着实有些诡异。诸将茫然四顾,但觉这琴声空阔且清澈,自天而下,人间从未听闻,端然是九霄之外的仙乐。而那弹琴之人必然内力极深,曲音盘旋百里方圆,一转一顿,一扬一挫,无不纤毫必现。舱中人人心生疑虑,一时难解,只得都朝上首那人望去。

“元帅,你看这……”

光火之间,郗彦微微低着头,神情模糊难辨,然自紧抿的唇角来看,容色略有冷凝,显是心中不豫所致。问话的将军见他这样的脸色,后半句还不曾说出口,便讪讪咽了回去。

“这是何人奏琴?”中军副将褚绥是个彻头彻尾的粗人,既无赏琴辨音的雅识,亦无察颜观色的眼力,见众人突然都哑口无声了,忍不住道,“这厮竟敢这样扰乱军心,我且派个人上岸逐她!”

“莽夫你敢!”谢粲横目过去,瞪了瞪褚绥,而后视线不经意于郗彦脸上淡淡一伫,冷冷道,“早知于某些人而言,这是对牛弹琴。亏得她在大雾之下,还这样辛苦地赶来送行!”

褚绥岂知这话中有话,只想论军阶爵位,自己可万不敢忤逆谢粲,惶惶危坐,吞了口唾沫,安静听琴。至于其它诸将,虽比褚绥明白些,却也不知谢粲怒气何来,面面相觑,再无多言。

“浪击青云阵前曲?”舱中一片沉寂,独阮靳无所顾忌,听了片刻琴声,自榻上直了直身子,微笑道,“此曲倒是与当前景象颇符。那丫头终于能弹这首战曲了么?别又是逞强而为,到时又伤了筋脉。”见谢粲直了眼睛瞧过来,阮靳低低叹息一声,眼角瞥瞥郗彦,脸色微有无奈。

谢粲再看了看郗彦,这才知他冰寒颜色下另有担忧,不由自主地羞惭起来,张了张唇,话却说不出口。而后慢慢低了头,只是饮茶,不再吭声。

岸上琴声仍不绝传来,初始尚有婉约秀丽之音,而后竟愈行愈激荡,一扫浮华往生,音出纤指,却如刀剑一般铿铿然然穿行虚空,恰与远处的厮杀怒吼相映,气韵空旷苍茫,引得听琴诸人皆是难以自抑的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