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摇头道:“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下面的臣子了。”谷缜叹道:“这昏君佞臣倒也罢了,最让我思索不透的,却是这天下逆来顺受、任由昏君佞臣摆布的百姓。唐太宗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有什么样的水,就有什么样的船,有什么样的百姓,就出什么样的皇帝。这么多年,只见载舟之水,却不见覆舟之浪了。”

陆渐听了,心生怪异之感,如何怪异却又说不出来,忽听谷缜道:“陆渐,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那些事我今生本不想说,但今夜我说出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只须记住,这些事,普天下我只告诉你一个。”

陆渐吸了口气,猛一点头,大声道:“好,你说。”谷缜笑笑,叹道:“我五岁时,我亲娘便跟人跑了,如今的娘是继母,至于妹妹,也是过继来的,小我一岁…”陆渐冲口道:“纵然这样,你也不该…”

谷缜摆手道:“你听我说完。”他沉默一阵,徐徐道,“我娘走时,我年纪还小,只知道第二天醒过来,她就不见了。我爹说她跟别的男人跑了,而后天天喝得烂醉。如此过了一年,他又娶了一个女人,那婆娘人很美,心机更深,面子上对我很好,骨子里却很厌恶。她以为我瞧不出她的心思,我虽年纪小,心里却很明白,所以从小我就跟她不和。那女人很会伪装,计谋又多,每次跟她斗气,爹爹都是罚我。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跟那婆娘大闹一场,事后挨了爹的打,气愤不过,就偷偷上了中土的船只,到了江南,想去找我亲娘。可是人海茫茫,我一个小孩儿去哪里找她?身上的钱用光了,渐渐沦落为一个小乞儿,受尽了世人的白眼。”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丝苦笑:“不过,我最倒霉的时候却遇上了一个人。那人见我跟别的乞丐打架,不能力取,也能智胜,便觉得我很聪明,将我带离那群乞儿,让我学做生意。那人相貌平平,却有通天之能,说他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他教我如何断事,如何用人,如何转运货物,逐那什一之利。可他本事虽大,身子却不好,过了五年,便退隐幕后养病,将一切生意交给我打理。我从一个小乞儿,一变成为天底下最大的豪商,一时忘了天高地厚,返回东岛,在继母妹子前大肆炫耀。我爹见我有了出息,也不觉另眼相看,决意让我接任东岛之王,可就因为这件事,给我带来了天大的麻烦…”说到这里,谷缜露出一丝苦笑,声音也低沉了下去:“那一天是爹的寿辰,我送了他许多珍宝,又喝了许多酒,醉得不省人事。不料醒来之时,发现自己竟在妹子的闺房里,全身赤裸,我那妹子也是一丝不挂,躺在旁边流泪。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空白一片,只想马上逃走。我披上衣服,跳下床来,方要冲出门外,我那继母突然跑了进来,见这情形,尖叫一声,从袖间抽出一口短剑。

“我只当她要杀我,惊得呆了,不料她反手一剑,剌在自己腿上,嘴里大喊救命。当时寿筵还没散去,这一叫,引来了许多人。那婆娘口口声声,硬说我逼奸妹子,被她撞破,又提剑杀她。我爹听了,尽管震怒,却觉那妹子与我并无血缘,若要遮丑,只好将她嫁我,至于弑母,毕竟只伤了她,并未闹出人命。因此一怒之下,取消了我少主的名号,打算重重责罚。

“谁知这时间,他忽又瞧见地上散落了一封书信,上面写着‘缜弟殷鉴,兄汪直拜上’,拆开一瞧,竟是四大寇之首汪直写给我的亲笔信,约我劫掠松江府。东岛岛规,勾结倭寇是死罪,众人大惊之下,搜我房间,又发现了好几封信,分别是徐海、陈东、麻叶写给我的,有的信嘘寒问暖,有的信却是约我侵掠洗劫,或是走私财货。

“当时我有敌国之富,而财富从何而来却始终成谜,只因传我财富的那人生性冲淡,不许我泄漏他的事情,因而我也绝口不提。故此大家一瞧书信,无不恍然大悟,认为这些财富全是勾结倭寇、劫掠所得。更可笑的是,他们不知从何处找来四大寇的笔迹,一一査对,证明这些信确是那四人亲笔所写,而信中的劫掠之事,经过核实,也都一一发生过。我既不能说出那名恩公,又无法说明书信来历,如此一来,犯下了奸妹、弑母、勾结倭寇三大罪行,论理应当处死,可众人却认为处死我太过便宜,理当将我囚禁于九幽绝狱,经受不见天日的折磨。”

这一番话匪夷所思,陆渐听得发呆,半晌还过神来,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必是你继母妹子合谋算计你,你为何不向你爹说明?”

谷缜叹道:“她们有备而发,阴谋环环相扣,又岂会留下把柄?我一贯任性妄为,又跟继母常年斗气,用这恶毒法子报复她们,也不是全无可能。有了这个铺垫,那么勾结倭寇、肆虐华夏,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故而一瞧那些信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心存怀疑,无论如何辩驳,就是没人信我。”

说到这儿,谷缜眼中寒光闪动,陆渐瞧得心惊,迟疑说:“四大寇又与你有什么仇恨?为何要合谋算计你?”

谷缜淡然道:“我和他们不但有仇,还非同一般,此事别有隐衷,暂且不提。陆渐,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说。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要不信,一拳一掌便可取回。”

陆渐盯着他,双拳紧握,身子微微发抖,好半晌慢慢松开,涩声道:“你有什么法子可证清白?”

谷缜笑了笑,说道,“法子有三,其一,让我的继母妹子当众说出真相,但一来迫于伦理,我不能逼迫她们;二来全套阴谋出自她们之手,又岂会当众说出?这个法子,难比登天。”陆渐道:“第二个法子呢?”谷缜道:“第二个法子,就是活捉四大寇,只消捉住一个,当众证明书信是假,其他的阴谋,自然不攻自破。”

陆渐道:“那四人不肯招供呢?”谷缜冷笑一声,说道:“我自有法子叫他们招供。如今首要之事,并非逼供,而是能否捉住他们,就算捉住了,怕也未必是活的。”陆渐铍眉道:“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么?”谷缜轻轻叹了一口气,“陈东、麻叶被胡宗宪杀了,洗雪沉冤的机会,四次也只剩下了两次。别说四大寇中汪直、徐海最强,不易生擒活捉,而今打他们主意的人,除了我,还有胡大总督和我的继母。”

陆渐奇遍“你继母?”忽又恍然道,“不错,她要自保,须得杀人灭口,除掉四大寇。”想了想,又问,“第三个法子是什么?”

谷缜摇了摇头:“说起来,这法子最容易,但我偏偏不能做。”陆渐奇道:“为什么不能做?”谷缜叹道:“此事有违信义,决不可为。”

陆渐越发好奇,欲要追问,但见谷缜神色,只得住口,再不言语。两人沉默良久,陆渐忽地叹道:“谷缜,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你,可是当务之急,便是活捉汪直、徐海,你果真冤枉最好,要不然,我会亲手取你性命。”

谷缜点头道:“若要死,我宁可死在你手里。”他顿了顿,轻声说,“为防万一,我想求你一件事。”说罢凑近陆渐耳边,“我若死了,你去南京紫禁城东安门外,从门左的镇门石狮开始,向东南方走一百二十步,那里有一株老槐树,老槐树有六条老根裸露在外,从正南边那条老根往西数,第三条老根下埋有一口铁盒。你打开盒子,后面的事情自然明白。”

“你别老提这个死字!”陆渐有些不快,“我陪你去捉汪直、徐海,你我连狱岛都能逃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了的?”

谷缜望着他,眼中光芒流转,突然别过脸去,朗声笑道:“不错,你我连狱岛都能逃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了的?”

笑声未落,突然一阵疾风吹来,从河对岸的屋宇间飞出白茫茫一片,直奔萃云楼而来。

第十三章 风蝶飞鳞

楼上二人看得惊讶,忽见那片白色物事宛若流云,随风绕过小楼,消失在萃云楼中。陆渐吃惊道:“那个像是一大群蝴蝶,奇怪,夜里怎么会有蝴蝶?”转眼间咦了一声,俯身从概栏间拈起一只被木缝夹住的白色蝴蝶,说道:“这儿有一只…”入手之际,惊道,“是纸的。”原来,纸蝶为雪白硬纸折成,精巧之至,乍一看宛然如生。

谷缜接过纸蝶,双眉紧锁,小楼中拂来一阵微风,纸蝶双翅振动,竟似活了过来。谷缜一怔,松开二指,纸蝶翩然飞起,伴着那一阵风,向夜空中冉冉飞去。

两人循那纸蝶,举目望去,对岸屋檐边,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白衣白发、手撑白绸伞的男子。他的脸庞有如白玉雕成,眉也是霜白的,白发长可委地,被夜风吹得飞舞不定。

纸蝶飞到白发男子的指尖,展翅歇住。男子瞥了楼中二人一眼,一步迈出,蹈向虚空,陆渐几要脱口惊呼,呼声方到喉间,忽又生生噎住。但见男子并不下落,反而停在半空,白发被风吹得笔直,双脚忽高忽低,凌空向萃云楼走来,片刻跨过一河之遥,逍遥一纵,消失在围墙后面。

这情形太过诡异,陆渐瞧得微微窒息,待那白发男子没在墙后,方才颤声说道:“谷缜,这…这是鬼么?”

谷缜笑道:“这把戏世人第一次瞧见,大半都会吓着,但若知道他是谁,也就不足为怪了。”

陆渐奇遒“你认识这个鬼…嗯,人么?”谷缜笑道:“我不认得,却听说过。陆渐,你可听过‘一智一生二守四攻’么?”陆渐摇头。

“这句话说的是西城八部。”谷缜的神色郑重起来,“一智是天部,天部之主,智识最高;一生是地部,地部之主常为女子,称为地母,据传医术极高,能生万物;二守,说的是山、泽两部,这两部常年镇守‘帝之下都’,极少离开昆仑山;最让我东岛头痛的,就是这所谓的四攻。风、雷、水、火四部均主攻击,这两百年来,东岛的高手大多死在他们手里,其中风部十分奇特,修炼‘周流风劲’到了一定地步,就会出现黑发变白的异相,白发越多,功力越强。”

陆渐恍然道:“方才这人,竟是风部高手?”谷缜道:“此人发白如雪,持伞蹈虚,足见‘周流风劲’练到出神入化。看他的容貌,年纪却不大,由此可以猜到他的身份。”他略略一顿,眉间流露出一丝愁意,“若是不出所料,此人当是风部之主,‘风君侯’左飞卿。”陆渐吃惊道:“风部之主?风君侯?”谷缜叹道:“左飞卿离幵昆仑山来到南京,莫非东岛、西城又要开战了?”陆渐想到鱼和尚说过的东岛西城的恩怨,不由叹道:“打了两百多年,还不能化解仇恨么?”

谷缜苦笑道:“东岛西城,仇深似海,化解何其之难。我曾袓父死于水部神通,我袓父死于雷部神通。我大伯、二伯都被万归藏杀死,就说万归藏,他的父母兄弟尽都死于‘龟镜’神通。你说,这般血海深仇,如何才能化解?”

陆渐進“你想为亲人报仇?”谷缜笑了笑,说道:“我自保尚且不能,还报什么仇呢?”拍拍栏杆,飘然下楼。

两人并肩漫步,沿途有风之处,均见纸蝶飞舞。走上长廊,两侧灯笼尽已不见,长廊间一团漆黑。

陆渐隐隐感觉不安,想起当日姚家庄的“水魂之阵”,不由担心起萃云楼的安危,不知不觉,脚下快了几分。

忐忑间,二人走到卧室前面,室内灯火如故,转过屏风,二人忽地傍住。只见檀木桌前,蠃万城手捧一只茶盏,笑眯眯地望着二人,拖长声气说道:“乖孙子,回来了么?爷爷等了你好久呢!”

谷缜只一愣,笑嘻嘻说道:“赢爷爷好本事,你怎么找来的?”

“多亏有他。”赢万城一伸手,从桌子下方揪出一个人来,陆渐瞧那人方面长须,神色狼狈,不由失声叫:“赵掌柜!”

赵掌柜应声打了个哆嗦,惨然道:“谷爷,小的该死,这老头的手段太狠,我…我…”

谷缜眼神数变,叹道:“也不怪你,你只是生意人,我将你扯入此事,本是我的不对。”赵掌柜涩声道:“谷爷…,,说着满脸愧色。

谷缜一摆手,向赢万城笑道:“赢爷爷,冤有头,债有主,你找的是我,和此人无关,他只是一个无拳无武的生意人,你放他去吧。”赢万城盯他一阵,点头笑道:“乖孙子,爷爷我最欣赏你这份气度。谷神通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我说的那件事你好好想想,只要你一句话…”

谷缜笑了笑,摆手道:“那件事将来再说,你先放人…”贏万城又打量谷缜时许,眼珠数转,笑道:“好’好…”竹杖在赵掌柜背上一敲,“滚吧!”赵掌柜爬起来,低着头飞步走了。

赢万城笑道“怎么样?乖孙子,你有什么打算,是交出指环,还是先尝尝爷爷的手段。”谷缜哈哈一笑,说道:“你要听我的打算?好啊,那指环么,我是一定不交,你的手段嘛,我也决然不尝。”赢万城脸一沉,冷冷哼了一声。

陆渐从旁观看,瞧出赢万城想要动武,心想先下手为强,陡变“半狮人相”,左手内勾,右拳急送,“大金刚神力”如怒潮汹涌,直向蠃万城奔去。

赢万城年事已高,又爱命惜身,见状不敢硬接,纵身躲闪。陆渐占得先手,一耸身,便要追击,却被谷缜一把拉住,向后跃出。一声闷响,二人的背脊齐齐撞上屏风,屏风倒地,赢万城脚下一丈方圆应势翻转。

赢万城能够窥人心思,无奈被陆渐吸引心神,“龟镜”神通顾一不能顾二,他只道陆渐一心厮杀,想着窥破他下面一招,不防谷缜意在逃窜,顿时失算,只觉双足一虚,笔直坠落下去。

谷缜、陆渐去势不止,一直蹿到门外。陆渐转眼望去,丑奴儿正呆立门前,正想招呼,忽听谷缜叫道:“快走,这翻板困不住他。”

陆渐未及回答,已被谷缜拉着奔跑起来,跑了数步,心有所觉,回头望去,丑奴儿跟在身后。陆渐心中奇怪,但情急逃走,也未十分放在心上。

二人仗着地利,从一道小门逃出萃云楼,在巷道中曲折前行。陆渐数次回头,均见丑奴儿不离不弃地随在不远处,任是二人转弯入巷,均是不能将她摆脱。陆渐心中奇怪,谷缜亦有所觉,回头一瞧,微微驶眉。

来到一条巷道尽头,丑奴儿依然紧随不舍,谷缜按捺不住,回头喝道:“丑丫头,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他声色俱厉,丑女似乎害怕,背手靠在墙边’两腿不住发抖。陆渐见状大生怜意,忙道:“谷缜,你别吓着她。”转念一想,恍然有悟,对谷缜道:“我知道了,她跟着我们,是想逃出萃云楼,不愿留在那个不干净的地方。”

谷缜摇头道:“那地方对别的女子是不干净,对她来说却是再干净不过了。”陆渐奇道:“这是为何?”谷缜冷笑道:“萃云楼里常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客人,死缠着楼里的姑娘不放,可是有些姑娘卖艺不卖身,还有的红牌姑娘别有贵客。这时候,鸨母便叫这丑女进房,端茶送水,那些混账客人一瞧她这模样,任是欲火万丈也是立马熄灭了。若他还不知趣,这丑女就再送点心,再不成,就送手帕。通常一个客人瞧到第三次,往往溜之大吉,回到家里,还得再做噩梦两次。”

陆渐不料这丑女司掌如此职务,呆了呆叹道:“如此说来,她也真是可怜。”谷缜道:“她可怜什么?身在那种地方,美貌是祸,丑陋反而是福,至少没有哪个王八蛋打她的主意。”陆渐叹了口气,问道:“丑奴儿,你有家么?”丑奴儿摇头,陆渐越觉此女可怜,又问,“你为何跟着我们?”丑奴儿略一默然,涩声道:“我…我打碎茶杯,何妈妈要罚我。”陆渐一呆,想到丑奴儿打碎茶杯后,那何妈妈对她的凶狠,不禁寻思:“何妈妈妖里妖气,不似好人,必是当面答应我不为难她,事后仍要寻她的不是。”想着越发可怜此女,说道:“谷缜,她无处可去,我们带着她好么?”

谷缜又气又急,说道:“眼下强敌四伏,带着她如何逃命?就算能够,将来又如何安置?难不成你娶她做媳妇儿?,,陆渐红透耳根,怒道:“你…你别胡说,谁…谁娶她做媳妇儿了?”

谷缜见他发窘,只觉好笑,说道:“你不要她做媳妇儿,这么在意她做什么?”陆渐道:“她这么可怜,我不能任她回去受人欺负。”谷缜道:“逃命时被她拖累呢?那时还不是要抛下她。”

陆渐扬起脸来,大声说道:“我但有一口气在,就不会丢下她不管。”听到这话,丑奴儿独眼中泛起涟涟波光,略一流转,忽又暗淡。谷缜瞅着她,皱了皱眉,旋即舒展开来,笑嘻嘻说道:“好,就带着她吧。”说完举步先行。

陆渐拉着丑奴儿,随谷缜奔出二十来步,丑奴儿突然“哎哟”一声,歪身便倒。陆渐惊道:“你怎么了?,,丑奴儿道:“我扭了脚。”

陆渐向谷缜道:“等一等。”谷缜十分不耐,哼了一声。陆渐将丑奴儿抉到街边,伸手摸她右脚伤处,但觉足踝肌肤滑腻如丝,不由心想:“这丑女虽丑,也并非全身皆丑,总有美好之处。”想到这里,探她伤势,忽地一愣,未及说话,便听谷缜压低嗓子道:“噤声。”陆渐抬头望去,空旷的大街上飘来四只白皮灯笼,灯笼皮上还写着“萃云楼”三个宋体大字。

他识得那灯笼是萃云楼后园所挂,不知何时来到这里,随那灯笼飘近,陆渐不禁目定口呆,四只灯笼无人把持,竟是凌空飘来。

陆渐心头剧跳,双腿一阵发软,眼看灯笼火光照来,谷缜突然将他一拽,三人缩到街边一堆杂物后面。

四只灯笼在空中东飘西荡,几度照到三人头顶,可是终究无功,又轻飘飘向远处飞去。谷缜吐了口气,道:“好险。”陆渐涩声道:“这…这是什么鬼东西?”谷缜道:“这是风部的幻术‘照魂灯’,大约是‘风君侯’左飞卿在御灯巡视。据说被这灯笼照到,就会不由自主地吐露身份。比方说,照到你时,你会稀里糊涂自报姓名。你报名还罢了,我若报上姓名,左飞卿听见,我就死了。”

陆渐叹道:“东岛、西城的武功,怎么都奇奇怪怪的?”谷缜笑道:“斗了两百多年,除了‘周流六虚功’破不了,其他的武功,不奇怪的都被破了,破不了的一定奇怪。只不过我也好奇,左飞卿不像是冲着我来的,倒似急着找别的什么人。”忽地沉吟片时,说道,“陆渐,你的身手比我敏捷,先去前面探探路,瞧瞧还有没有‘照魂灯‘。”陆渐点头道:“好,你瞧着丑奴儿,我去去就来。”说罢猱身蹿出,没入夜色之中。

待得陆渐走远,谷缜转过脸来,冲着丑奴儿冷笑:“好个丑八怪,你装得挺像。”丑奴儿独眼中露出一丝茫然。谷缜冷笑道:“还装?你若去唱戏,定是名动两京的红角儿,演什么像什么!”

丑奴儿哑声道“我…我不懂你说什么?”谷缜笑道:“少跟我耍花枪,陆渐为人老实,有些宵小就爱耍小聪明糊弄他。老子可不同,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老实说,你到底是谁?”丑奴儿道:“我…我是萃云楼的杂役…”谷缜眼珠骨碌一转,冷笑道:“你若是萃云楼的杂役,风君侯怎么会到处找你?““风君侯?”丑奴儿茫然道:“你说谁…”谷缜呸了一声,道:“方才那一下,我和陆渐均没发现‘照魂灯’,贸然前进,必被照着。这时你不早不晚扭了脚,我们这一停,恰好躲过了那一排灯。陆渐给你治伤,他虽没说出口,但瞧他的神色,我就知道你的脚根本没伤。哼,你早料到左飞卿会用‘照魂灯’,始终提防,是故比我二人更先发觉那灯过来。”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凝,冷冷道:“你本事不小,竟然惹了左飞卿?他先去萃云楼,逼得你走投无路,是以跟我二人逃了出来,如今他追了上来是不是?”

丑奴儿一派迷惘,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谷缜笑道:“小娘皮还不承认?信不信我撕了你的脸…”忽地猛扑过去,抓那丑女面门,不料丑奴儿身子一缩,动若脱兔,躲过了这一抓。

谷缜冷笑道:“狐狸尾巴露了么?”张牙舞爪地正要再扑,忽听陆渐的声音远远传來“谷缜,你做什么?”

谷缜两手定在半空,干笑道:“我们在玩儿捉迷藏呢,丑奴儿,对不对?”丑奴儿缩在角落里,独眼晶亮,默默点头。陆渐大为不解,说遒“这个时候,你还有闲心胡闹?嗯,前面没有照魂灯,咱们走吧。”

丑奴儿突然抢上两步,拽住陆渐衣袖,谷缜冲她微微冷笑。三人快步向前,穿过一条长街,正要转弯,忽觉身后飒飒风响,谷缜暗叫不好,回头望去,左飞卿手撑白伞从天飘落,衣发流转,有若下界仙人。

陆渐但觉丑奴儿十指用力,将自己衣袖拽得更紧,心中微觉奇怪。左飞卿打量三人,忽地冷冷道:“女的留下,你们两个,滚得越远越好。”

谷缜眼珠一转,啧啧笑道:“阁下容貌不凡,品味也不凡,这么丑的女人你也喜欢?”左飞卿冷哼一声,说道:“我数三声,要命的就给我滚。”陆渐闻言,瞧了丑奴儿一眼,但觉她浑身发抖,似乎极为恐惧,也不禁疑惑起来,忽听左飞卿冷冷道:“一…”

话音方落,便听谷缜笑道:“二三四五六,后面的老子帮你数了。”这一下不止左飞卿白眉微蹙,丑奴儿的眼中也有诧色。

“你这厮!”左飞卿叹了口气,“真不怕死么?”

“怕,怎么不怕?”谷缜笑道,“但这女人再丑,也是一个人,不是个玩意儿,你说留下便留下?你又算什么东西,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白得跟兔儿爷似的。”

他这话骂得刻毒,左飞卿眼神收缩,双袖间呼啦一声响,飞出白茫茫一片。纸蝴蝶成百上千,伴着疾风冲来。

谷缜躲避不及,两只纸蝶掠身而过,不觉失声惨哼。陆渐大喝一声,先变“寿者相”,再变“猴王相”,双掌抡起,劲风陡出,纸蝶被掌风冲散,顺着陆渐的掌风飞舞,若有灵性,不时抵隙而入。

陆渐大惊,唯有反复变相,不让纸蝶近身,转眼望去,谷缜腰胁左胸各有两道创口,血如泉涌,不由叹道:“谷缜,我当你有什么计谋,才这么嘴硬…”谷缜苦笑道:“事到如今,也只能过过嘴巴瘾罢了。”

陆渐用尽全力也无法将纸蝶扫落,眼见纸蝶越来越多,不由暗暗叫苦。忽听谷缜喝道:“擒贼擒王,别管蝴蝶,对付本人。”

这一语惊醒陆渐,他大喝一声,连番变相,扫开满天纸蝶,冲向左飞卿。方要逼近,左飞卿轻笑一声,足不抬,手不动,持着伞向后飘飞,一阵狂风平地而起,纸蝶飞舞更疾,陆渐手臂突然一痛,已被纸蝶割中,鲜血飞溅,染湿衣衫。

谷缜眼见败局已定,心中大急,他计谋虽多,武功却非所长,遇上“风君侯”这等高手,深感束手无策,抬眼一望,纸蝶分作两股,一股围住陆渐,另一股却向这方飞来。

谷缜大惊道:“丑奴儿,快走。”回身一抓,却抓了个空,转眼望去’哪儿还有丑女的影子。谷缜心往下沉,眼下既无法抵挡,又不能弃陆渐而逃,正觉两难,眼角边忽然晶芒闪动,半空中飞来一蓬银雨,正正迎上群蝶。只听嗤嗤声不绝,前方纸蝶纷落,不曾漏掉一只,最近一只,距谷缜不过尺许。

谷缜身子剧震,望着满地纸蝶,忽如木偶泥塑。忽听左飞卿轻轻叹道:“姑娘姓王还是姓施?”说话间,剩余的纸蝶聚拢,有若一团乳白云气,钻入他双袖之间,十里长街,归于明朗。

陆渐浑身疼痛,也不知中了多少纸蝶,衣衫尽被鲜血浸透,忽见纸蝶散去,不觉身子一软,单膝跪倒在地,耳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我姓施。”

陆渐回首望去,远处袅袅走来一位女郎,银绡缥缈,宫髻髙绾,容貌娇美绝俗,乌黑的细眉微微挑起,益发显得清华高贵、英气逼人。她左手挽着一只竹篮,篮身上编了一只跳波鲤鱼,摇头摆尾,跃跃欲活。

左飞卿皱眉道:“施浩然是你什么人?”那女子道:“他是我爹。”左飞卿道:“令尊还好么?”那女子黯然道:“家父已经作古了。”

左飞卿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已是四尊之一了?”女子点头道:“小女子施妙妙,忝列尊位,着实汗颜。”

左飞卿笑了笑,说道“你爹见了我也要退避三舍,你还敢来惹我?”施妙妙沉默片刻,轻轻叹道:“情势所迫,不得不尔。”

“好个情势所迫。”左飞卿悠悠叹了口气,眼中透出一丝惆怅,“一晃八年,风蝶之术,终于又遇上了‘千鳞‘。”

施妙妙默默探手,从竹篮中取出一只银色的小鲤鱼,一扬手,银鲤腾空,忽地解体,化为点点银鳞,满空闪烁不定。

纸蝶也从左飞卿的袖间呼啸而出,好似无穷无尽,狂风阵阵,向着施妙妙吹来,激得她裙裾纷飞,仿佛站立不住。

银鳞、纸蝶凌空交接,活物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捉对儿厮杀起来。刹那间,细碎响声不绝,银鳞分坠,片片纸蝶化为粉尘。

陆渐恍然大悟,风蝶也好,千鳞也罢,均是主人以神通驾驭,已非死器,而是活物。一刹那,施妙妙接连射出十五只银鲤。初时一发一只,跟着一发两只,然后一发三只,终至于一发五只。突然间银光剧盛,施妙妙掷出六只银鲤,银雨如麻,破开纸蝶阵势。陆渐又惊又喜,正要喝彩,左飞卿突然倒转白伞,凌空一转,将数百点银光叮叮打落。

施妙妙一愣,再发六只银鲤,左飞卿绸伞一转,忽又挡开,微笑道:“一鲤百鳞,十鲤千鳞,敢情你只练到六鲤之数。施浩然没告诉你么?若无千鳞,破不了我的‘风魔盾’。”施妙妙心往下沉。风部与千鳞一脉素为死敌。两百年来,双方交手多次,各有攻防之法。但左飞卿的“风魔盾”出神入化,自己的千鳞却未练成,对方攻守俱强,已立于不败之地。正心急,忽见街道两侧的布幌微微摇动,不由大吃一惊,失声叫道:“糟糕,起风了。”

左飞卿一声长笑,顺风掠出,施妙妙发出六鲤,尽被挡开。谷缜不由喝道:“陆渐,别让他占住上风。”陆渐应声纵上,正要变相,却被一群纸蝶裹住,欲出不能。

左飞卿飘然落在上风,长笑道:“施姑娘,如今我占得天时,周流五要,已得其四。你到了阴曹地府,别忘了代我向令尊问候一声。”挥手之间,满天纸蝶变快,叮叮声不绝于耳,银鳞落得满地都是。

施妙妙忽觉头顶一轻,一只纸蝶突破千鳞阵势,将她束发的绸带割破,青丝如瀑泻落。刹那间,少女的心头掠过一丝恐惧,未及应变,纸蝶阵中忽地伸出一只血手,死死攥住了左飞卿的右腕。

左飞卿吃了一惊,但觉大力涌至,只得运劲抵御。这时间,右足忽又一沉,一只雪白的纤手自地底破土而出,攥住了他的足颈。两股外力齐齐攻至,左飞卿顾此失彼,白玉般的双颊涌起一股血红,身子猛然一晃,挣脱那两只手,风也似的掠上房顶,纸蝶也如风吹云散,随他身后,冉冉消失在屋宇之间。

谷缜绝处逢生,恍若梦寐,待得纸蝶散尽,正要呼叫陆渐,忽见长街空旷,哪儿还有陆渐的影子,唯有一大摊鲜血,在月光下格外剌眼。谷缜呆了呆,忽地继眉沉思。

忽听轻哼一声,转眼望去,施妙妙足下踉跄,抉住街边木柱。谷缜抢上两步,脱口道:“妙妙…”方欲搀抉,忽觉喉头一痛,已被一枚锋利鳞片抵住。

谷缜望着少女冷冰冰的眸子,苦笑道:“妙妙,别幵玩笑。”施妙妙冷哼道:“谁跟你开玩笑,你敢用那双脏手碰我一下,我立马割断你的脖子。”指间鳞片一动,谷缜颈上肌肤裂开,渗出一缕血丝。

谷缜强笑道:“好,我绝不碰你,你把这东西拿开。”施妙妙眼中露出嘲讽,冷笑道:“你这不要脸的坏东西也会怕死?”

谷缜笑道:“不要脸的人未必就不要命。”忽觉喉头又痛,笑容不觉苦淫起来,“妙妙,你若要杀我,又何苦救我?”

施妙妙冷冷道:“我救你是为了杀你。”谷缜忍不住道:“放屁…”方才骂出,喉间又疼,眼见施妙妙美目中怒火喷出,忙道,“妙妙,这个屁是我自己放的,你…你把这个玩意儿挪开,有话好说…”

施妙妙骂道:“你这坏东西,若…若我还有力气,定要一寸寸割下你的肉来。”谷缜笑道:“我的肉有什么好,又酸又臭,又不能吃。”施妙妙怒道:“你才吃人肉呢!”谷缜望着她,忽地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妙妙,我好想你,若能再抱一抱你,就算死了也甘心。”

施妙妙一怔,眼神微微散乱,忽又双目泛红,咬牙道:“你别想说好话来哄我,这一次,我便不亲手杀你,也要将你押回灵鳌岛。”话未说完,忽见谷缜目光凝注,似笑非笑,不觉微微心慌,怒道,“你…你再这样瞧,我…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不防谷缜伸手,攥住她的皓腕,施妙妙方要将银鳞刺下,却又不忍,稍一迟疑,已被谷缜紧紧搂住,耳听他轻轻笑道:“东岛四尊,各有怪癖,金龟爱财宝,叶梵好排场,狄希假清高,至于你这条小‘银鲤’,最大的怪癖就是喜欢我这个坏东西…”

施妙妙又气又急,欲要挣扎,可是被他一抱,嗅着那熟悉的男子气息,竟然浑身发软,气力俱失,两行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骂道:“你这个大坏蛋,臭流氓,害人精…”双拳齐出,一边骂,一边捶打谷缜肩头。谷缜任她打骂,默不做声。

施妙妙这两年多来身心备受煎熬,打骂一阵,便觉疲倦起来,伏在谷缜肩上哭个不停。谷缜忽地笑道:“傻鱼儿,别哭啦,再哭下去,我可要亲你了。”

施妙妙双颊一红,气道:“你敢胡来,我…我杀了你…“话未说完,脸上已被谷缜亲了一下,一时面如火烧,方要发怒,忽被谷缜横抱起来,不由急道,“坏东西,我…我的篮子。”

谷缜笑道:“我倒忘了,‘银鲤’吃饭的家伙别丢了。”说罢将她放开。施妙妙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狠狠白他一眼,拾起篮子,将篮口倾斜,十指微颤,地上散落的银鳞随她十指颤动,接二连三跳入篮子,一眼望去,就似一条细长的银蛇一寸寸钻入篮里。

谷缜从旁瞧着,忽道:“妙妙,风部神通总不离风,左飞卿的‘风蝶术’我也能够想透,可这千鳞是什么道理?你为何能驾驭这么多细小的钢鳞?”

施妙妙没好气道:“你不是很聪明么?干吗问我?”谷缜笑道:“你考较我么?其实我已猜到了。这道理跟船上的指南针差不多,靠的都是磁力,妙妙,你练的内功是不是与磁力有关?”

施妙妙看他一眼,冷笑道:“你姓施还是姓王?我干吗要告诉你?哼,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个狱岛的重犯,如今我就要抓你回去。”

谷缜冷笑一声,淡淡说道:“好呀,你跟叶梵姘上了吗?”施妙妙面色陡变,厉声道:“你说什么?”谷缜道:“镇守狱岛是‘不漏海眼’的事,你若不是叶梵的姘头,干吗兴冲冲地帮他捉我?”话未说完,一记耳光落在脸上,谷缜的左颊肿了起来,可仍是笑眯眯的,眼睛也不多眨。

施妙妙恨声道:“我真恨自己,那一天知道你的恶行,我就该将你杀了,省得你这大祸害到处害人。”谷缜呵呵一笑,高叫道:“你没听说过‘祸害遗千年’吗?你要杀么?老子就在这里。你施大小姐本事大,我反正打不过。十鱼千鳞,好哇,你今天若不把这一千鳞片一个不落地钉到我身上,什么狗屁千鳞,从此江湖除名。”说罢转身就走。

施妙妙望着他,浑身发抖,忽地心酸难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谷缜听到哭声,心头没的一软,转身回来,掏出手绢,在施妙妙脸上乱抹。

施妙妙见他转回,心神稍安,夺过手绢骂道:“蠢材,手绢都不会用!”谷缜笑道:“是手绢么?我还当是抹桌布呢。”施妙妙几乎笑出来,好容易忍住,狠狠打他一拳。

谷缜吃痛怒道:“姓施的,我又不是你练拳的木桩。”施妙妙轻哼一声,抹完眼泪,忽觉那手绢香得出奇,借着熹微晨光细瞧,手绢上绣了一对鸳鸯戏水图,图边还有一句艳词:“敢做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施妙妙越瞧越是不对,狐疑道:“这手绢又是哪个狐涯精的?”这手绢本是谷缜从菡玉那里要来揩嘴的,闻言心虚,笑嘻嘻说道:“狐狸精那么多,一天七八十只,我怎么数得过来,也不知道是哪一只揣在我这儿的。”他索性夸大其辞,施妙妙反而不信,将手绢扔还给他,呸道:“你少在这里臭美。”眼见天亮,只怕街上人多,惹来麻烦,便牵着谷缜衣角,转到僻静处,低声道:“你那朋友呢?怎么不见了?方才我见了你,一生气就忘了,若不是他冒死伤了‘风君侯’,今天你我必然无幸。”

谷缜摇头道:“我也不知,一转眼便不见他,只瞧见一摊血,想是被人趁乱带走了。”施妙妙迟疑道:“你说地里那人?看那人的身手,像是地部的高手。”

“是啊。”谷缜叹道,“这丑奴儿真是深藏不露,为了躲避仇家,竟然不惜自毁容貌,藏在妓院里做一个最下贱的奴婢,这份忍劲耐性,真是叫人侧艮。”

施妙妙一听到妓院二字,其他的字句尽都忘了,一把拧住谷缜的耳朵,恨声道:“你说什么妓院?你去过,是不是?”谷缜痛叫道:“你好歹也是四尊之一,怎么还像个小娘儿们?”施妙妙想了想,点头道:“不错,我现在是四尊了,不能再拧你的耳朵了。”说罢松手,瞪着谷缜叱道,“你不说清楚妓院的事,便试试我‘银鲤’施妙妙的千鳞。”说罢气呼呼地拿起一只小银鲤。

谷缜傻眼道:“妙妙,事有轻重,我那朋友死活不知,咱们须得去寻他。”施妙妙被这一岔,不觉间放下银鲤,皱眉道:“你的朋友自来都是狐朋狗党,从没一个好东西,怎么又会有这种重义轻生的豪士?”

谷缜冷笑道:“你又知道我多少事?还不是人云亦云。”施妙妙一呆,凄然道:“是呀,我确是不知道你的事,今天我就要一一问个明白。”

谷缜望她时许,叹道:“那我说自己是冤枉的,你信不信?”施妙妙微微苦笑,摇头说道:“那些事证据确凿、铁案如山。更何况,就算别的事冤枉,你睡在萍儿床上,还有那被单上的落红,却是怎么也赖不掉的…”说到这儿,她嗓子发颤,眼中泪水一转,扑蔽簌滚落下来。

谷缜头大如斗,坐在身旁石阶上,望着天上发愣。施妙妙望着他,目光渐渐柔和起来,轻轻叹道:“谷缜,你是绝顶的聪明人,当知道大错难返的道理,我的心也好痛,可我于公于私,都不得不捉你回去。我…我真宁可没有遇上你…”

谷缜冷冷道:“少说这些假惺惺的废话。我若回去,必死无疑。我知道,我若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嫁给他人,做你的少奶奶了。哼,施大小姐,到时候你有了孩子,记得叫他偶尔给我上上坟,免得老子一个人冷冷清清。”

施妙妙脸上红了又白,忽地拈起一枚鳞片,割断一缕青丝,涩声说道:“谷缜,我是千鳞唯一传人,不能轻易言死,但我施妙妙断发明誓,你若死了,我终身不嫁,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谷缜笑道:“这种誓言,你该跟西城的天部、雷部去说,我一无天部神通,二无雷部电劲,怎么打你,怎么劈你?再说了,这种誓言是我从小发着玩儿的,当得了真么?若是誓誓应验,我早被雷劈了几百次了。”

施妙妙苦心发下的誓言被他说得形同儿戏,又羞又急,不禁咬牙道:“好,你不就是要我陪你死么?这次回到东岛,你死了,我也不活,这一下…这一下你可满意了?”

“也不成。”谷缜摇头叹道,“若我爹大发慈悲不杀我,又将我关起来呢?”施妙妙没有想到这点,一时不觉愣住。

谷缜忽地笑道:“这样好了,我被关起来,你也陪我坐牢,咱们两个老囚犯在牢里闲着没事,大可聊聊天,说说话,再生一堆小囚犯玩儿…”

施妙妙羞红了脸,怒道:“谁跟你生小囚犯玩儿!”谷缜盯着她笑道:“好啊,说了半天,你就是想我被关起来,然后嫁给别人。”施妙妙急道:“我哪有这种念头?”谷缜冷冷道:“若是没有,为何我在九幽绝狱三年,也没见你来救我?”

施妙妙呆了呆,流下泪来,跌足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好呢?我没法下手杀你,但若将你带回去,又跟杀了你有什么分别?死谷缜,我…我该怎么办好呢?”

谷缜望着她,忽地叹道:“你问我吗?”施妙妙点点头,大声道:“我就问你。”谷缜徐徐起身,摇头道:“傻鱼儿,你为何一定要杀我抓我?难道就不能帮我雪洗这莫须有的奇冤吗?”

施妙妙一怔,冲口而出:“你真是冤枉的?那些证据…”谷缜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若要害一个人,或许还能编造出更多更毒的证据。妙妙,你跟我一起长大,难道就不知道我的为人吗?”

施妙妙一愣,又听谷缜续道:“再说了,以我的心计,若要奸妹,岂会让继母撞见?若要試母,会让她有机会叫喊吗?若要勾结倭寇,又怎会留下一大叠书信?你这个傻鱼儿,不但将我想得太坏,更将我想得太笨。”

施妙妙听了大觉有理,说道:“这些话,你当年为何不说?”谷缜冷冷道:“当时有人肯听我说话么?”施妙妙回想当时的情景,确是群情激愤,自己瞧见谷萍儿的样子,也是伤心欲绝,恨不得将谷缜一刀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