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健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犹在叫嚣:“灵法师学徒何须装神弄鬼?把身份躲躲藏藏!捕头大哥,你千万别相信这妖女胡言乱语!她定是妖魔伪装的!捕头大哥,咱们要逼她现出原形!”

许捕头给这没脑子的气了个颠倒。

灵法师是小捕头惹不起的,妖魔他就惹得起吗?

灵法师杀人或许还讲理!妖魔吃人讲理吗?

天可怜见,他只是个卑微的小捕头,每个月拿点微薄的俸禄混日子,每日打打鸡揍揍狗赌赌钱罢了,来萧家村也只是为了捞点油水!至于什么来历不明的漂亮小姑娘,也只是想看看有没便宜占而已,哪想到要踢铁板啊?许捕头恨不得把怂恿自己来这里的萧子健给拖去宰了,连连对他呵斥:“闭嘴!”

“谁他妈相信灵法师会和这穷小子鬼混?还什么兄妹?我呸!我们萧家哪来的这门亲戚?”萧子健看不懂眼色,也不肯善罢甘休,他红着眼逼问,“拿张纸随便涂几个字就想蒙骗过去?!好大的胆子!”

花浅抬起头,倨傲地解释:“我在去岐城的路上,符马出现事故,跌落在萧家村,摔伤了腿,承蒙萧家子瑜大恩,收留养伤,唯恐外人风言,认为义妹,何曾需要你这等小人认可?!”

“义结金兰,结拜兄妹,说书里多得是!”许捕头见未来灵法师说话越发严厉,自觉性命堪危,赶紧附和,“正常的,正常的!那家伙就是小人,人小心眼小,哪能和您比?”他拍拍萧子瑜的肩膀,竖着大拇指不停夸,“小兄弟高风亮节!颇有咱们洛水县见义勇为的风范,是咱们洛水县的骄傲,大哥佩服你!”

萧子瑜从未被人这般不要脸地夸过,脸都红了。

萧子健见风向顿转,察觉不妙,怒问花浅:“听说灵法师不是都有法器吗?你的法器在哪里?也不拿出来给爷看看?”

花浅反手,露出手腕,上面缠着枚灰色的蛇形手镯,忽然蛇首上的透明石头发出柔柔白光,淡如月色,这层月色渐渐笼罩她的整只手掌,形状扭曲变化,延伸拉长。待月色褪去,蛇镯已消失不见,有把闪烁着寒光的短剑落在她掌心,剑长尺余,带着倒钩与血槽,有蛇鳞般的细纹,剑柄为蛇首形状,依旧镶嵌着那颗荧光的透明宝石。花浅将短剑翻转两下,短剑忽然自动放出数道剑气,暴躁地擦着几人的脑袋而过,吹下三四根发丝,透出逼人的杀气,花浅抚上短剑,似乎在安抚他的脾气,温柔道:“法器蛇镯·冰蟒,他脾气甚差,不喜欢被打扰,现在有些生气,你们还想看吗?”

冰蟒今日平白挨骂,憋了一肚子火,想用眼前这不长眼的家伙来血祭。

许捕头白着脸,猛地摇头:“不用不用,让冰蟒大人休息就好!”

萧子健初生牛犊不怕虎,高声呼喝起来:“蛇镯!蛇镯!你看!是蛇!我爹娘就是被蛇咬死的!”

花浅挑了眼许捕头,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的剑。

许捕头打了个寒战,一声暴喝,左右捕快立即扑上,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拖住,呵斥道:“就算蛇镯的外形是蛇,它也是把战斗用的法器,不是操控生灵的灵器,你这没见识的乡下小鬼!懂你奶奶个蛋?!少给老子胡言乱语!人家灵法师大人需要半夜派蛇杀你父母?又不是吃饱了撑着的!直接法器一划,你就算有七八个爹娘也要死!”

“谁有七八个爹娘?!”萧子健气得脸红脖子粗,就连拦住他的捕快听到这番言论,都忍不住偷笑。

许捕头一瞪眼:“看你爹那贼眉鼠眼的贱模样,看你娘那天天在村里游荡的浪劲儿,哼!就算有人害他们,也是自己害的!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然后他又赶紧回头赔礼,“小的说话粗浅,污了花浅大人的耳朵,这就带这小鬼回去教育教育,你就请……请,别放在心上。”

萧子健蛮横惯了,哪受得了这番奚落?他恨恨瞪着许捕头,扬起拳头要打,被身后几个捕快一人一脚,踹翻在地,瞬间打得起不了身来。眼角破损,鲜血和眼泪混在一起,在面颊上划出长长的血泪,他仍死死地盯着花浅,仿佛要咬下她的肉来。

花浅根本不理他,慢悠悠地问:“你说我是凶手,就想这样离开?”

“哪能呢?打扰了大半天,小的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吗?”许捕头立即把从萧子健那里收到的银子捧去花浅面前,“花浅大人要去岐城一路辛苦,些许银钱,是小的孝敬大人去岐城的一路花费,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花浅终于点头,也不去接,示意他放在桌上。

冰蟒的杀气也渐渐平息,再次化作蛇镯,缠回她的腕上。

萧子健还想反抗,却被捕快牢牢制住,他恶狠狠盯着花浅:“什么狗屁灵法师学徒,我绝不相信,我会找出你的真面目。”

许捕头狠狠再给了他一下子,直接敲晕拖走,泄愤道:“把这不省事的送去牢里再好好收拾。”

谁也没注意过,愤怒至极的萧子健流血的手心曾不自觉地冒出淡淡烟雾,转瞬不见。

一行人如狂风暴雨般来,如和风细雨般走。

萧子瑜脑中的猜测得到证实,他敬畏地问花浅:“你是灵法师?你有法器?”

花浅更正:“是尚未入门的推荐学徒,其中区别还是很大的。”

萧子瑜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不早说?”

花浅:“腿脚受伤,身有宝物,为何要说?”

萧子瑜顿悟得快,推荐学徒的能力还弱得很,花浅独自出门去考核,还带着件珍贵法器,若是不隐瞒身份,消息传出,被灵法师里的魔修者看上,杀人越货怎么办?推荐学徒离学徒都差老远,打起来,哪能和正式灵法师比?那些坏人为了法器,为了不让灵法师协会知道这事,绝不会只杀花浅就算了,还会杀了他灭口啊!怪不得那时候花浅挑了他家借宿,怕是觉得人少,容易隐藏。

如今萧子健设圈套要抓人,逼着花浅把真实身份告诉了许捕头,秘密怕是保不住了……

萧子瑜果断下决定:“咱们走!立刻走!我去和大家告别,再和母老虎说一声,然后就去岐城!”

只有到了岐城,进了灵法师协会,他们的生命安全才能得到保证。

花浅皱眉:“还算聪明,可是,何必再去见母老虎?徒添麻烦。”

萧子瑜坚决道:“我有必须和她告别的理由。”

【肆】

“萧子瑜!你小子长能耐了?和你爹一样下贱!和你娘一样无耻!灵修灵修!你脑袋长屁股上了?!还要不要命了?老娘绝对不准你去那种鬼地方!”如预想中,母老虎压根儿不给他任何解释的余地,破口大骂,每个词里都是如火般的恶意,“你身子骨比老娘的擀面棍还细,脑袋瓜也不聪明!村里那么多比你聪明伶俐强壮的孩子都不打灵修的主意,你这个废物凭什么灵修?!灵修有什么好?打架?得瑟?!还是学你爹那样勾搭野女人,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丢了?不愧是老王八蛋生出的小王八蛋!”

萧子瑜瘦弱的身子在她的狂风暴雨中屹立不倒,咬着牙硬抗。

母老虎几乎陷入疯狂,在她眼里,这个十四岁的孩子一如他的父亲般可恨,她甚至想用手中的擀面棒像当年那样狠狠往他脑袋上、身上砸去,把他活活打死。

可是,她当年没舍得打死萧云帆,今天也无法打死萧子瑜。

约莫骂了大半个时辰,母老虎骂得声嘶力竭,骂得方圆十里无人敢靠近,见萧子瑜这没出息的半点反应都无,终于停下来歇息嗓子,喘口气。

萧子瑜忽然开口:“大娘,我爹究竟是怎样的人?”

想起往事,母老虎的火气再起,歇斯底里地吼道:“他是个贱人!下三滥!骗子!混账!”

萧子瑜不为所动:“大娘,我要离开萧家村了,请你告诉我,我爹的事情。”跟了母老虎那么多年,他相信母老虎是知道些什么的。

“滚犊子!”母老虎见他油盐不进,又气又恼,压根儿不想和他多说,“你最好和你爹一样死在外面!老娘落得清净!滚滚滚!早死早投胎!你爹就是个骗子!你想知道你爹的事?!呸!老娘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你的!”

“是这样吗?”萧子瑜见实在无法得到答案,终于放弃,临行前,他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大娘,我要走了,或许很难再回来了,谢谢大娘多年的照顾,以后你要多保重,酒不要喝过头了,对身子不好。”

母老虎有些警惕:“你别以为认个软,老娘就会心软。照顾?我呸!那是老娘恨你爹入骨,特意把你弄来折腾出气的!嘴上说得好听,你心里早就恨不得我死吧?”

萧子瑜诚恳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喜欢我,可是你依然没有丢下我不管。那么多年,若不是有大娘明里暗里照顾,我早就死了。我虽然不喜欢大娘骂我,可是我认得清恩情,所以我要在临走前来感激你。”

他再次对呆滞的母老虎鞠了两次躬,转身离去。

无论受了多少苦楚,少年的心仍未染黑,他把所有点点滴滴的好都记在心上。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此次一别,怕是要很多年后才能回来。

眼看少年油盐不进,执意要去灵修,意志坚定,如当年那个人一模一样。

“等等!”母老虎忽然叫住了他,犹豫了好久,终于叹了口气,开口道,“你这和善性子,倒和你爹一模一样,可是你长得和你爹一点也不像,你爹小时候比你帅气多了,你长得也不太像你娘,那狐狸精……不,你娘瓜子脸大眼睛,长得比你漂亮多了。对了,你长得像你奶奶,特别是那双眼。想当年,你奶奶也是个清秀高挑的美人儿,若非家世有难,也不能嫁给你爷爷……”

萧子瑜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看见母老虎仿佛憔悴了许多,岁月在她脸上留下许多刻痕,刀刀都是磨难,可是她的脸上仍有不一样的光辉。她呆呆地坐下,看着远处的小山丘,在回忆过往的时光,似乎有着甜蜜、痛苦和悲哀:“你爹就和你一样,特别喜欢听故事,喜欢做梦,梦里是做大英雄、大侠客、灵法师什么的,我娘和你奶奶是闺中好友,我和他是青梅竹马,我性格泼辣,行事不逊男子,经常捣蛋,他便带着我去爬树,掏鸟蛋,下河摸鱼,那时候的日子特别开心,就和梦一样……”

青梅竹马的故事,总是浪漫温暖的。

那时候的母老虎还不叫母老虎,只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大伙都叫她月娘。月娘也没母老虎那般肥胖老丑,而是个圆圆脸蛋,高挑身材的小美人。脾气虽然泼辣些,却正直讲理,经常帮村里被欺负的人仗义执言,引得父母痛骂。

萧云帆很喜欢这样的月娘,觉得是个正义勇敢的好玩伴。月娘也喜欢粘着萧云帆,听他说梦想,说故事。两个孩子一块儿打鸡揍狗,挨罚受骂,形影不离。闹腾得久了,两个孩子的母亲,都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于是商议着要订亲。

萧云帆帅气、聪明、能干,是村里女孩人人想要的好夫婿。月娘从小对他情根深种,得此消息,大喜过望,开心得好些天都不好意思见萧云帆。

可是,还没来得及定亲,萧家村便遇到妖魔侵袭,萧云帆的父母双双去世,萧云帆守完孝,果断要去做灵修者。

灵修者一去不知何年归,也不知生死如何。

月娘发誓说要等他。

萧云帆说让月娘别等了,他心里只当月娘是小妹妹,是好朋友,并没有男女之情。

月娘压根儿不信,她以为萧云帆是喜欢自己的,说的话只是托词,他是怕自己做不成灵修者,怕自己会死,所以不敢答应她罢了。她也想和萧云帆一块儿去灵修,便一同去了岐城参加考试,可惜她的天赋还不足以打动灵修者协会的人。

伤心过后,她强做笑颜,期待地对萧云帆说:“我等你回来,你要多给我写信。”

萧云帆满脑子心思已在灵修上,没有多想,而且他始终觉得性格大大咧咧,像男孩似的月娘和自己也只是兄弟情谊,被父母之命逼着要成亲,完全想不到对方情思至此,于是开心地答:“好,我会回来的!也会写信的。”

月娘得到承诺,大喜过望。

青梅竹马就此分手。

月娘独自守候着,乡下村庄,通信艰难,她坚持把村里的趣事写给萧云帆知道,偶尔也会收到萧云帆的回信。来信里都是灵修门派里的各种趣事,可是信里渐渐出现一个叫叶紫藤的女孩,开始萧云帆说那女孩出身灵修名门,吃喝用度都很娇惯,穿的是千金一匹的紫云罗,喝的百两银子的百花酿,凡事都爱使钱开路,不知民间疾苦,所以对她印象很不好,后来又说她虚心好学,没有千金小姐的架子,特别可爱,特别聪明,还特别正义,月娘有不祥的预感,可是她不愿意相信,毕竟那样的大小姐是不会嫁给穷小子的……

月娘的预感没有错,八年后,叶紫藤与家人断绝关系,下嫁萧云帆。

青梅竹马的爱恋,就此夭折。

成亲后,萧云帆带着叶紫藤回到萧家村祭拜父母,这时候的萧云帆打扮虽朴素,却更英俊了,而且意气风发,才华横溢,全身都散发着和以前乡下孩子不一样的气质。他这时才发现月娘根本没嫁,可是很多东西错过了,就来不及了。月娘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憎恨着叶紫藤,如果叶紫藤只是个很普通的女孩也罢了,可是这个贵族出身的女孩,比她美貌、比她聪慧、比她强大、比她能干、比她有气质,站在她温柔的笑容面前,月娘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停留在原地的她只配在阴影里仰望这对谪仙般的男女。

原来萧云帆说喜欢月娘的男孩气,只是把她当好兄弟好玩伴的喜欢,他真正喜欢的还是叶紫藤这种温柔善良、说话细声细气的女孩儿。和叶紫藤越是对比,月娘就越自卑,越自卑她就越恨,恨得入骨,恨得心碎。

她唯一能比得上叶紫藤的,就是她更爱萧云帆!

可是萧云帆不爱她……

月娘问过萧云帆:“如果你不去灵修,如果没有叶紫藤,永远待在这个小村庄里,你会不会按你娘的意思来娶我?”

萧云帆说:“或许吧,可是这世上的事情没有如果,我不会待在小村庄。”

月娘是大哭着走的。

误会被澄清,萧云帆对童年最好的朋友愧疚至极,他无法面对月娘怨恨的目光,拜祭过父母后,几乎没在村里停留,就带着妻子离开了。

可是错误已经造成,得不到萧云帆,月娘一辈子不嫁人,她要永永远远诅咒那对可恨的男女。

母老虎的眼眶泛红,她咬着牙说:“萧家村没有好东西,他们都骗了你,你爹是个很好的男人,只是运气有些不好,他没有对不起我,只是我恨他。我恨他离开我去灵修,我恨他娶叶紫藤,我恨他不听母亲的话来娶我,我也恨自己愚蠢,自从你爹失踪的消息传来,我就更恨他了,灵修有什么好?值得不要性命地去做吗?我讨厌你是因为我恨你爹,恨你身上流着叶紫藤的血,可是我不能不管你,因为你是他唯一的血脉,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上你爹的老路去。”

萧子瑜说:“可是我还是要去的。”

母老虎喝问:“为什么?!”

萧子瑜倔强地说:“只有去灵修,我才能知道我爹娘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母老虎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就为了这个?”

“不,更重要的是,”萧子瑜想了想,脸有些发烫,仍大声说,“我喜欢灵修!我是我爹的儿子!我要做和我爹一样的灵法师!”

久久的沉默。

母老虎忽然开口:“去天门宗。”

萧子瑜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母老虎深呼吸一口气,整理情绪道:“你爹寄给我的信上说过,他进的门派就是天门宗。他带着叶紫藤回乡拜祖的时候,穿的就是天门宗的青色袍子,和前些日子路过我们茶馆的那几个天门宗学徒一模一样,天门宗里应该有你爹的信息。

萧子瑜愣了会儿,再次深深鞠躬,高兴地感激:“谢谢大娘。”

母老虎站起身,慢慢朝柜台走去:“若你爹还活着,就告诉他,月娘还在恨他。”

有多深的爱,就有多深的恨,爱恨永不消逝。

萧子瑜大声回答:“是!”

母老虎从柜台摸出不少碎银子,装进小荷包,然后拿出几封被翻得破旧的信件,递给萧子瑜,叮嘱道:“这是你爹留下的信,你拿去看看是否有用,灵修不易,别失踪了,实在修不成就认命回来吧,大娘这里还有杂役的位置给你,总归饿不死。要是被别人骂了,就想想大娘,他们那嘴皮子哪有大娘狠啊?千万别激动,平白给人看笑话……”

“好。”萧子瑜忽然觉得眼角有些湿。

【伍】

岐城的商店真多,人真多,机遇也多。

岐城是周国五大城之一,重要度仅次皇都。

这里是沿海商业繁华的中心,来往客商如云,不但有财大气粗的南洋客,有个头矮小的扶桑人,还有黄头发绿眼睛的西洋鬼,卷头发大胡子的西域人,甚至有从头到脚都黑不溜秋,不知道是人还是妖怪的大个头……

幸好萧子瑜平时听的故事多,对新奇事物接受能力强,他吃惊过后,偷偷看了几眼,见花浅对这些黑人不以为意,估摸他们是海外来的异人,就没学其他一起下车的旅人一样大呼小叫,惹人白眼。

萧子瑜揉着在马车上颠了十来天的屁股,觉得痛得很值。他在进城前,已按花浅的嘱咐,去洛水县的当铺买了两套八成新的衣服,如今打扮整齐,放在洛水县普通人家里已是新年见客的装扮。可惜乡下穿衣服讲究实惠,以结实耐用料子为主,不跟城里追什么风潮,款式几十年不变,再加上买回来的旧衣尺寸有些偏大,和他身材有些不相配,所以岐城顽童走过他身边,认出他是外地人,笑了好几声“穷鬼”“乡下佬”“土包子”。

面对嘲讽,萧子瑜身经百战,果断当耳边风去了。

他继续观察花浅的行事,学着她的从容气度,尽可能想象自己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硬起腰杆,无视耳边风,大大方方地走进城去,就是那对眼珠子老忍不住东张西望。

东边来的骏马好漂亮,通身雪白,无一根杂毛;西边的糕点铺很香,都是没见过的款式;北边又迎来了几个腰佩长剑的剑客;南面那趾高气扬的莫非是灵法师?!还有那大姑娘怎么穿那么少那么薄,好不知羞!岐城的新奇东西真多,萧子瑜怎么都看不够。

花浅已经五百年没来人间了,人间繁华已大不相同。她对周围的东西也感到有些新鲜,只是不像萧子瑜表现得那么明显。何况世界会变,人心不变,处处都混杂着或多或少的仇恨与黑暗气息,尤其是西街大户人家居住处,有道怨恨的气息直冲云霄,就连她这个主管复仇的女神也很少见到那么强烈的恨意,若非还有要紧的事在身,她定要去查看一二。

两个孩子在街上东张西望,寻找落脚处。

北城靠近码头,是繁华的商业区,可惜最近灵法师协会收徒,四里八乡来参加考试或来看热闹的都不少,大部分的便宜客栈都客满了。花浅听见萧子瑜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她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是饥饿的声音,便张罗着要去吃饭。她吸取把萧子瑜吃坏肚子的教训,这次喂食极其慎重,餐馆挑剔了一家又一家,不是嫌油重,就是怕不干净。萧子瑜以为女孩子吃东西讲究,默默跟在后面走,哪怕再饿也不开口。直到忽然闻到巷子里一个小酒肆传出来的红烧肉的前所未闻的香味,萧子瑜便站在门口,狠狠地嗅了几下。正转身离去时,背后传来几个骂骂咧咧的声音:

“死老头!没钱就别赊酒!谁相信你的鬼话?!”

“趁着掌柜不在,把这团垃圾丢出去!”

然后一个巨大的物体飞了过来,直接砸在萧子瑜的背上,砸得他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啃泥,手中包裹也飞了出去。

砸在屁股上的重东西压得他半天翻不过身来,“喂?!”城里人也得讲理的,萧子瑜很不满地回头想谴责这撞倒人的蛮汉,却发现是个须发皆白的瘦小老头,脸上脏兮兮的,穿了身旧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青布衣衫,浑身都是酒气和油腻,躺在地上“哎哟哟”地叫唤,很是可怜,也不知哪里摔伤了。萧子瑜看看膝盖,揉揉屁股,也没什么大伤,不过是青了两块,他想了想,不再计较,伸手把老头扶起来,关心地问:“老爷爷摔伤了吗?”

没想到那老头儿一把抓住他,带着满身酒气,大吼大叫:“小孩儿,你的屁股硌伤了我!”

萧子瑜差点喷了:“是你自己撞过来的!”

“我撞过来,你就得躲啊!你不躲不是故意要用屁股硌伤我吗?”老头儿看似瘦小枯干,实则双手铁箍似的拉着他,喷着酒臭,颠三倒四道,“小伙子,老爷爷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就请我喝碗酒,咱们这事就一笔勾销了。”

萧子瑜知道遇上无赖了,拼命甩开:“我是乡下来的,我没钱!”

老头儿还在拉拉扯扯:“四个钱就好,借四个钱给我买碗酒,待会我徒儿来还你,你是好心肠的好孩子。”

“我真没钱!”萧子瑜被这酒鬼拉得跌跌撞撞,急得乱抓乱扯,没想到正好扯到老头儿的裤腰带,裤腰带不结实,断了……

裤子滑落,背后露出两个皱巴巴的半圆。

大姑娘小媳妇尖叫着捂着眼,跑了。

萧子瑜可怜兮兮地捏着断掉的裤腰带,看着抓起裤子怒发冲冠的老头儿,然后乖乖地低下头。

“怎么了?”在前面专心探路的花浅看见萧子瑜没跟上,转了回来,本以为萧子瑜被欺负,准备出手相救,没想到看见这啼笑皆非的一幕,饶是剽悍如她也无语了,总不好在大街上殴打光屁股老头吧?花浅将老头细细打量了番,很爽快地说,“子瑜,算了,老先生想喝酒,便请他喝吧。”

老头儿对她竖起大拇指,夸了声:“丫头,上道。”

萧子瑜乖乖将备用裤腰带交出,委屈地对花浅解释:“我真没用屁股撞他。”

老头儿有了钱,对着酒馆伙计大吼大叫:“你们这群龟孙子,现钱在此!速度把好酒好肉送上来,”接着他对萧子瑜和花浅说,“老头儿不欺负你们,不过赊些银钱应急,待会我的徒子徒孙过来,自有大把银钱还你,那群家伙都是灵法师,有钱得很。”

灵法师哪会来这种不入流的小店喝酒啊?

灵法师哪会被人像小鸡似地丢出去啊?

这样的人是灵法师,孩子们对灵法师的幻想都要破灭了。

酒馆发出阵阵嘲笑,好心人告诫萧子瑜:“这种骗人的招式不新鲜了。”

花浅坐得淡定:“没关系,我们得罪了老先生,请他喝酒赔罪也是应该的,赔裤腰带。”

“我真不是故意的。”萧子瑜听见裤腰带三字,都要哭了——好人果然做不得,他应该爬起来就跑的。

酒香肉厚,味道鲜美。

老头儿号称会有徒弟来付账,半点都没客气,抬手吃肉,举筷喝酒,吃得不亦乐乎,一盆红烧肉吃完,回头再叫:“肉来三盆,酒来五斤!龟孙子们,快点!”

萧子瑜已做好被骗的心理准备,看见花浅很淡定地在吃,便横下心,也大口吃喝起来。

花浅开口问:“先生是天门宗的吧?”

老头儿愣了一下,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天门宗?”萧子瑜的耳朵竖了起来,他想起出发前母老虎说过自己父母是天门宗人,天门宗是灵修第一门派,眼前老头虽不知身份真假,终可一试,他急切问,“我爹也是天门宗人,他叫萧云帆,你知道他吗?”

老头儿喝酒的手顿了顿,很快,他摇头反问:“萧云帆是谁?天门宗灵法师那么多,我天天喝酒快活,哪记得了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