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低声哼哼道:“皇上,我能说,住不惯么?”

霍宸立刻道:“不能。”

含光:“……”

“等会儿林晚照过来给你施针,你今日的药还没喝吧?”

“没有。”

霍宸坐了下来,眉目清和,唇角含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让你记起那些事么?”

“不知道。”

“因为,在闲云寺的那半年,是我这辈子最愉悦的一段时光。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提心吊胆,没有算计谋害,还认识了你。从小我就见惯了心机算计,你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他顿了顿,眸光里闪过一丝温情脉脉的情愫。

含光心里一动,我那里不一样?

他脉脉含情的望着她,“我那时就想,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含光……咬牙。

霍宸笑道:“可是再后来,我就觉得和你这样的傻丫头在一起,特别高兴。不用防备,不用算计,一直提着心,有一天突然放下来,那种释然、轻松、痛快,你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含光忍不住腹谤:你才傻呢。

“这段日子,我后来时常回想怀念,不过我也知道,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他转过头幽幽望着她:“我就想让你想起过去,有个人可以和我一同分享回味。”

含光干笑:“皇上,其实,你可以和,邵公公一起分享……”

和风旭日立刻变成乌云滚滚,霍宸瞪了她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含光走到殿外,和立在廊下的映雪写春一起低眉顺目恭送皇上。

眼见霍宸不见了身影,写春才小心翼翼的走过来,神秘兮兮的问道:“小姐方才可是冲撞了皇上?”

“没有。”

映雪和写春互看了一眼,松了口气。

映雪好心道:“小姐刚进宫,一言一行都要千思万想,千万不能惹怒了太后,皇上,皇后,永宁公主,钱贵妃,还有,邵公公,柳公公……”

含光哀哀的望着映雪那张小嘴一张一合,跟说快书一般霹雳巴拉报上了数十个人名,头都大了。

不大工夫,林晚照来了。

药汤照例是苦的让人肝肠寸断。施针也好不到哪儿去,小半个时辰不能动弹。

含光愁道:“林御医,这药喝了一个月了,怎么还不见好?”

林晚照面无表情,“虞小姐总听过一句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那什么时候能好哇?”

“这个,不好说。”

含光欲哭无泪,自己一日想不起旧事,霍宸便一日不放自己出去,这可如何是好?

转眼间,含光在宫里已经住了五日,每日晨昏两次去向太后请安,几乎每次都能碰见永宁公主承欢膝下,娇颜如花。

含光自幼丧母,看着太后对永宁的疼爱真是羡慕不已,回到后殿便无意间对写春映雪提了几句,不想写春却低眉嗤笑一声。映雪眉目间也浮起一丝不屑。

含光这几日和写春映雪玩得如亲姐妹一般,写春和映雪也不避她,躲在里间对她悄声嘀咕了几句内情。

原来永宁并非太后亲生,她自小丧母,被魏贵妃养在膝下,如今安王谋反已被正法,魏贵妃自缢身亡,永宁公主生怕自己因魏贵妃之事而受牵连,每日都来太后跟前请安讨好,听说太后喜欢猫,她便重金买了一只波斯猫,经常抱到太后跟前讨太后高兴。而太后为示自己心胸大度,更对永宁慈爱有加。外人眼中,和睦一团,胜于亲生。内里么,谁又知道谁有几分真心……

含光听到这儿,不由心里一怔,这宫里的事情,果然桩桩件件都不是表面看去那么简单,于是,心里越发的想要急着出宫。

这日送走林晚照,含光正欲在后院中活动活动拳脚,突然前殿在太后跟前侍候的柳公公走了进来。

“虞小姐,公主唤你有事。”

含光怔了一下,跟着柳公公走到前殿,只见永宁正一脸急色等着廊下,身后跟着两个宫女,一脸惶惶之色。

含光施了一礼:“公主殿下。”

永宁跺着脚道:“含光,我记得邵六说你武功很好,你看,胜雪不听话又跑到树上了,她们怎么逗它也不下来,你帮我捉它下来。”

含光顺着永宁的纤纤玉指一看,果然,那只名叫胜雪的波斯猫,正悠然惬意的趴在一棵梧桐树上。

“含光,你用掌风将它震下来。”

掌风震它下来……你当我是雷公电母么?含光扶额,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公主,我虽然会些功夫,但也只是刀枪拳脚,这飞檐走壁,隔空打物,我实在是无能无力。”

“那,你会爬树么?”

含光看了看自己身上太后赏赐的胭脂罗裙,继续干笑:“我,不大会。”春光很好,自己不用趴在树上锦上添花了。

“哎呀,那怎么办。”

含光立刻道:“公主,我哥哥江承影,在宫里当差,公主派人将他叫来,他是神箭手。”

永宁立刻捂着心口:“不要射它。”

“不是射猫,是让哥哥用弹弓射那树杈。”

永宁哦了一声,回身对柳公公道:“速去叫人。”

不大功夫,承影来了,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英气勃勃,风神俊朗。他望了含光几眼,目光灼灼。

含光心里百感交集,同在宫里,见一面却如此不易,万分感谢胜雪和公主。

承影手里拿着一只铁弹弓,对着胜雪所在的树杈,一颗弹珠发出去,嘭地一声,枝杈猛一摇晃,胜雪喵的一声就往回跑,承影又是一颗弹珠,追着胜雪,只见哧溜一声,胜雪跑到树干上,眼前一道青影闪过,承影蹭蹭几步凌空一跃,接力踩了几下树干,便将胜雪抓到手里,然后轻飘飘落到了地上。

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永宁怔怔的看着承影,微微红着脸,接过胜雪。

含光赶紧对承影挤了挤眼睛。

承影走到她跟前,还不及开口说话,含光就苦巴巴道:“哥哥救我。”

承影手握刀上,急道:“他对你怎样了?”

“我也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非要让我记起幼年的事。你赶紧回去对爹爹说,让他装病,然后我好回去照顾他。我在宫里快憋死了。”

承影欲言又止,最终道:“好,你等我消息。”

含光望着承影的背影,心里依依不舍。

过了几日,含光却等来一个让她做梦都想不到的消息。

第 22 章

那日下午,邵六把含光叫到太液湖边,说承影找她。

含光兴冲冲赶去,远远看见湖边柳烟袅袅,一个高挑的身影负手立在树荫之下,一湖碧水,两岸青绿,承影俊逸得像是画中之人。

含光满心欢喜,到了跟前就问:“爹怎么说?”

她只等听他的好消息。承影望着她低声道:“他说,眼下京城尚不安定,他身居要职,不能为了私事而欺君罔上。”

含光满心的欢喜期待被冻成了冰,咬着嘴唇,委屈的说不出话来。父亲明知道自己最怕受约束,却不肯撒个谎给自己一个回家的借口。

承影有些不忍,又道:“爹说你安心在宫里住着,不会有事。”

含光撅着嘴不吭。

“含光,还有件事——”

“什么事?”

承影迟疑了一下,道:“柳家,不知为何主动提出解除婚约。”

含光一愣:“真的?”

承影点了点头。

含光极为不解,在承影下落不明的时候,柳同仍旧坚持一女不得二嫁,眼下承影圣眷正浓,柳同为何如此?

“好奇怪啊。”

承影道:“我也觉得奇怪。”

两人站在湖边沉默了一会儿,含光悻悻道:“你去忙吧,我回去了。”

承影目送含光离去。素青罗裙款款随风,她的背影窈窕婀娜,渐行渐远。他明知自己不该庆幸柳家的退亲,但那一味不为人知的喜悦却充沛在心胸之间,悄然氤氲。

含光沿着湖边的柳荫慢慢踏上清波桥,徐徐步下台阶,一抬眼便见到一行人拥着一道明黄身影朝着清波桥而来,含光一时避之不及,只好硬着头皮下桥,迎上去施礼。

“你们退下。”

霍宸挥了挥手,身后的几名内侍立刻退散到数丈之外。

霍宸上前两步,扶起含光,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正想去看看你。”

“皇上政务繁忙,不敢劳皇上惦念。”

含光恨不能转身跳进太液池潜水而去,虽是青天白日,可是单独面对他,她总是不由自主的紧张。他和往日已经不同,贵为天子,可以为所欲为。比如眼下,他堂而皇之的握着她的手,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她抽了两下却抽不出来,再一用力,便见他眉头一蹙,似有不悦之色,她不敢硬来,只好忍着。

“方才我见到承影,你是来找他的?”

“是,他对我说,柳家退亲了,皇上,我想出宫到柳家问问究竟。”

含光眼巴巴的望着霍宸,盼他恩准。

霍宸却眉目淡雅的笑了笑:“不必了,回头朕再赐他一门更好的亲事。”

含光一时无话可说。她总觉得柳家退亲无缘无故,必有内情,是否与霍宸有关?但细看他的容色,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一味的深沉宁静。

霍宸站在柳荫下,眯起眼眸眺望着平展如镜的湖水,自言自语般说道:“那一日,朕重回宫中,带着承影等人从这清波桥去安泰殿,被秦照岚率人截住清波桥两端,危急之时,虞爱卿领人赶到解围……那一日,这湖水都染红了。朕当时便想着日后怎么封赏这些人。虞爱卿和承影自然好说,就是你,让我颇为苦恼。”

说到这儿,霍宸转过头来。柳荫下他笑意盈盈,眉眼间的温柔堪比太液池的湖水。含光恍然被淹在水里一般,没有微波荡漾的惬意,一心急着上岸。

“我不要封赏。”

“我一定要好好赏你。”他语气坚决,握着她的手,也用了几分力气。

含光忙道:“皇上,林御医想必此刻已经到了,我先回去了。”

霍宸松开手,笑了笑:“嗯,你去吧,等那一日想起来往事,来告诉我。”

含光匆匆回到安泰殿,林晚照给太后请过平安脉,正候在后殿正堂。

一见他,含光顿觉嘴苦。

吃过药,扎过针,含光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林御医你可千万及早将这病治好,不然……”

林晚照抬头瞥了她一眼。

含光心一横,豁了出去:“不然,我就求皇上赐婚,这样你给我瞧病,可是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想起方才,霍宸的眉眼与笑意,她陡然觉得紧张。

林晚照腾的一下脸红过耳,手里的银针盒子也被打翻了。

含光忍着笑正色道:“反正林御医就看着办吧。”

林晚照趴在地上捡起针,提起药箱,慌慌张张道:“虞小姐,我明日上午再来。”

说完,背着小药箱落荒而逃。

含光噗的笑出声来,笑完又重重叹了口气。

一夜春雨潇潇,翌日醒来,满庭落红。

林晚照这一次来,却是先施针。药煎好之后,他端到含光面前。

含光拿起汤匙尝了一口,好似和平时味道不同,便抬起眼帘想问一问。

林晚照的神色看上去很紧张,和平时淡漠的样子截然不同。

“林御医,你怎么了?”

林晚照慌忙移开眼神,“啊,没什么。”

含光问道:“这药怎么和平时的味道不同?”

“我新加了一味药。”

含光笑道:“你是被我昨日的话吓住了吧?”

林晚照脸色一红,低眉不语。

“我昨日一时急恼,和你开了个玩笑。今日不同往日,你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也不再是虎头山的女匪。”

林晚照收拾好药箱,仍旧低着眼帘,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虞小姐的病我自会竭尽全力。”

自从林晚照添了一味药之后,含光经常嗜睡,而且多梦。这日,她从午后直睡到下午日落半山,醒来之后满身是汗。

含光坐在床上好一阵神思恍惚,方才梦里的一切,是真是假?

她静静的想了许久,走出房间,叫来写春,问道:“我想晚上请邵公公来这里喝点酒,宫里可允许?”

写春怔了一下,说道:“宫人禁酒,不过小姐身份特殊,邵公公又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我去问问。”

写春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出了后殿,过了许久才回来。

“小姐,方才我去见了邵公公,他说晚上过来请你喝酒。”

含光点了点头,眯起眼眸看着庭院中的几片落红。

天色渐渐晚了,宫里上了灯,遥望开去,便如广袤黑海之中泛出的星星点点渔光……

邵六果然如约前来,还带了一壶酒。

含光笑着站在廊前:“邵公公,里面请。”

她让写春和映雪在桌子上备了几碟小菜。

邵六也不客气,倒了两杯酒,对着含光一举杯:“今日怎么想起请我喝酒?”

“皇上一心想让我忆起旧事,可是年岁久远,吃药施针也没什么成效,我想请邵公公讲些闲云寺的事,或许我能回想起来。”

“哦,闲云寺里的那些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邵六喝了几杯酒,便对着含光说了起来。

渐渐,两人将那一壶酒喝尽,含光迷迷糊糊的望着眼前灯下的人影,心想,原来那梦里的事,竟然都是真的。

邵六的声音渐渐像是一团雾气,飘渺涣散,含光闭上眼眸,长长叹了口气。

恍惚之中,身后有个人靠了过来,对着她耳边说了一句:“你喝多了。”

含光心里想说我没喝多,然而身子却轻了起来,仿佛是被人抱起,裹在一团温软之中,那团温热像是被阳光晒过的棉絮,舒服之极,她抱着那团温热蹭了蹭,过了一会儿,却又偏过头去,用手挡开了,太热,她想要凉快些。

一念之间,好像是夏日的风拂起了衣衫,肌肤骤然凉爽了许多。

第 23 章

翌日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含光睁开眼眸,头疼身困,慵懒无力,像是在无边瀚海中沉浮游曳,直到精疲力竭。

鲛绡帐外,满室春光,明媚和暖。头顶上的如意百合团花帐顶,金丝线团绕,隐隐金光流彩。

含光躺在床上,想起昨夜邵六的话和自己的梦境。

渐渐地,两者重叠,往事清晰明朗起来。

初见怀宸,就是在后院的那棵菩提树下。

那时他正在拔个子,高高瘦瘦,又一身倨傲,她站在他面前,只瞧得见他的下巴颌。对他说话,他理也不理。她最瞧不惯那些骄傲的人,他越是如此,她越是去戏弄他。后来惹恼了他,让邵六教训她,不想她却把邵六打翻在地,不巧的是,地砖磕掉了邵六一块门牙。唉,怪不得邵六镇日看她不顺,这新仇旧恨,委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