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如果她不自己动手,只怕这辈子都别想看见牛僧孺得到报应——就算有朝一日,天子能为头领和同伴们昭雪,他也不会为了三百个已死的士卒,去诛杀自己的宰相,这一点她早有觉悟。

所以不杀他,不但头领和同伴们死不瞑目,还要忍受这人对自己颐指气使,任意打骂羞辱,这种日子,必须由自己亲手了断。

晁灵云心中打定了主意,就不想节外生枝告诉绛真,否则以阿姊的性子,一定又是要自己“从长计议”。

毕竟杀人是她的老本行,她有自信绝不会失手,晁灵云胸有成竹,又暗暗嘀咕了一句:就算失手我也不会暴露自己,死也不会。

刺杀一名官员最佳的时机,就是选在目标上早朝的中途下手——那时天色未明,坊门刚开,街上罕有行人,便于刺客发起突袭,也便于事后逃逸。

晁灵云耐心等了几天,觉得时机成熟,便准备行动。

到了动手那一天,她推说身体不舒服,故意早早睡下,随后换上一身黑衣,一路小心避开巡夜的金吾卫,潜行到新昌坊宰相府邸。

寒冬浓墨般的夜色中,她仿佛化作一只猫儿,顺着围墙一路爬上宅门的门楣,双手攀着横梁,使出一记鹞子翻身,灵巧的身子便立刻隐入檐下黑漆漆的阴影里,再无声息。

☆、第七十三章 宣淫

隆冬昼短夜长,五鼓时分,天还没亮,宰相府门前已经灯影憧憧,人马齐备,为牛僧孺上早朝做好了准备。

年少的家童提着灯笼,忍住瞌睡,看着牛僧孺上马。他站在马下,仰头望着自己的主翁,忽然感觉视野中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在晃动。

是鸟兽还是鬼魅呢?他下意识地移动目光,还没来得及看个清楚,一团黑影便从门楣上扑了下来。

黑影直扑骑在马上的宰相,一道寒光划过眼前,家童发出一声尖叫,圆团团的灯笼跌落在地上,亮光倏然熄灭。

“来人啊!有刺客!”惊叫声此起彼伏,蹲在地上的家童捂着眼睛,忽然感觉到屁股上被人踢了一脚。

“还不快扶相公起来!吓傻了吗?”训斥声在他头顶响起,侍儿慌忙松开手,就看见自己的主翁正满脸惨白地摔倒在地上,几名家丁正围着他,以身相护。

“拿住这刺客!生死不论!”牛僧孺气急败坏地大吼,盯着那道与护卫缠斗在一起的身影,心有余悸,浑身发抖。

刚刚要不是他反应快,及时滑下马躲开袭来的匕首,只怕此刻自己早已身首异处。

被家丁们簇拥着,他渐渐冷静下来,见那刺客身量娇小,看上去极有可能是个女子,不由心中一动,高喊:“快去唤金吾卫,围剿刺客!”

此时晁灵云一击不中,见涌上来的家丁护卫越来越多,只得虚晃了一招,趁着金吾卫赶到前,抽身而退。

夜阑将尽时分,天色仍然混沌不明,大街上行人稀少,鲜有灯火。

从新昌坊到平康坊的路途虽然不算近,晁灵云却自信能够甩开金吾卫。她避开官员上朝的大道,取道东市东边的道路,在即将朝西拐向去平康坊的路时,竟迎面看见一队神策军向自己这里跑来。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晁灵云顿时有点傻眼,正犹豫着该往哪里逃,就听见领头的神策军大喊:“找到了!刺客在这儿呢!”

这些人也是来抓她的吗?消息为何会传得那么快?晁灵云觉得有些古怪,却无暇细思,赶紧临时改变方向,趁着天还没亮往兴庆宫的方向逃逸,寻找机会脱身。

呼啸的北风迎面而来,寒冷刺骨,衣着单薄的晁灵云却硬是跑出一身热汗。身后的神策军穷追不舍,眼看天色渐渐开始亮起来,就在这节骨眼上,她竟然还能不顾死活地分心去想:再这样跑下去,可就要到十六王宅了…

她心里这样想着,脑中的意识就不由自主地发散开,让她恍惚忘记了自己奔跑的目的,就好像她不是在逃命,而是奔向某一个心心念念的地方。

就仿佛心有所思,灵犀相通一般,在她跑过街边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时,忽然眼前一花,纷纷扬扬的冥钱化作一场忽如其来的雪,让晁灵云猝不及防置身其中,就像闯进了一个离奇的梦。

她一时回不过神来,只在茫然中听见了一声呼唤:“晁娘子,快过来。”

无数冥钱被朔风裹挟着,如乱雪一般迷人眼目,追赶刺客的神策军被冥钱打了一脸,骂骂咧咧大呼晦气,直到雪片似的冥钱被风扑簌簌吹远,他们才惊觉已经追丢了人。

眼前只剩下一辆装饰素净的马车,望上去并不显山露水,却能看得出是皇亲国戚的派场。

前两天珍王李诚薨逝,这辆车应当是因为主人正在服丧,才会外观如此朴素,并且能撒得出冥钱来。

快要抓到的刺客忽然不见人影,负责领队的神策军将官不敢不慎,上前与那赶车的人互通了姓名身份,问:“末将等人正在捉拿刺客,敢问大人可有见到一个身穿黑衣的可疑人物?”

王宗实被吓了一跳,大惊小怪地问:“刺客?天啊,什么刺客?”

“刚刚有刺客在早朝途中,刺杀节度使刘府公。”那将官简单解释,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大人可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王宗实摇摇头,赔笑道:“我一早出门,整条街上空空荡荡的,不曾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那将官拱手道谢,想领着手下再往前追,然而放眼望去,但见熹微晨光之下,一眼望不到头的开阔长街却是空无一人。

一个会受伤的大活人,没道理像鬼魅一般凭空消失。刚才明明都快追到那名刺客了,怎么就突然冒出一辆撒冥钱的马车,让他们把人给追丢了呢?

将官心中感觉到一丝蹊跷,狐疑地绕回徐徐行驶的马车前,拦住了马车的去路:“敢问大人要去哪里?”

“去荐福寺。”王宗实十分配合地回答,“珍王骤然薨逝,府中乱成一团,珍王长史分身乏术,因光王与佛寺相熟,央求光王代为统筹法事。”

“原来如此,”将官拱拱手,目光却仍对着马车打转,“刺客行凶未遂,又在马车附近消失,末将为了光王的安全,斗胆叨扰光王,求大人让末将看一眼车内。”

“这可使不得。”王宗实脸色一变,慌忙摇头,“将军不会是怀疑刺客藏在马车里吧?这怎么可能呢?光王还在车上呢,若是见到刺客,难道会不出一声吗?”

“毕竟马车可供藏身,末将必须确保那刺客不在车中,否则万一他挟持了光王,你我可都担待不起。”这将官隶属神策右军,一向骄横惯了,嘴上虽然说得客气,却并没把一个不得势的光王放在眼里。

“这恐怕有些不方便,将军,要不这样…”

“得罪了。”不等王宗实把话说完,将官已强行将他挤到一边,掀开了车帘。

“使不得!”王宗实矢口惊呼,奈何细胳膊细腿,根本没法阻止那名孔武有力的将官。

于是厚重的车帘一掀,车中景象骤然尽收眼底,让将官呆若木鸡。

只见光王穿着一身素白的小功麻衣,怀中却搂着一名未着寸缕的女子——那女子披散着满头青丝,身体虽有大氅遮挡,却还是香肩微露,凝脂般的臂膀上不见一丝伤痕。

将官立刻排除了这女子是刺客的嫌疑,却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光王服丧期间,公然宣淫?

☆、第七十四章 同车

车厢中,李怡飞快拉起大氅,将怀中女子紧紧裹住,面若冰霜地盯着那将官,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将官回过神,连忙松手放下车帘,惶恐地告罪:“末将该死,请殿下恕罪。”

王宗实带着一脸“我早就说了吧”的表情,往他手里塞了一枚银铤,低声道:“咳咳,这种事,光王其实不常做,但今天这日子…挑得的确有点不是时候,事关光王声誉,还请将军不要外传。”

“大人放心,末将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外面乱嚼舌头。”

车厢外,嘈杂声渐渐远去,随着危机解除,车厢里的气氛却缓缓凝滞起来。

李怡低着头,近乎贪婪地凝视着意外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怀里柔软而温暖的娇躯贴得是那么紧,他知道自己再不放手,只怕又要惹她厌憎,可他依然选择沉浸在这份令人意乱情迷的温存里,怎么也舍不得放开手。

面对着几欲将自己寸寸蚕食的目光,晁灵云有种肌肤被灼烧的错觉。她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从李怡怀中挣脱,默默将褪到腰际的夜行衣穿回身上,虽然全程动作小心,又有厚重的大氅遮掩,依旧难免泄露了几缕春光。

为什么她总是如此狼狈地落在这人眼底?明明想好了再也不见,却偏偏又被他欢喜的目光痴缠,让她埋藏在心里的怨恨瞬间爆发。

晁灵云合拢衣襟,抬手甩了李怡一记耳光,几根青丝散落在她的眉眼上,越发衬得她目如寒星。

“登徒子。”她咬牙低喃,目光直直瞪进他眸色浅淡的眼底,如照着明澈的秋水,映出她杀气腾腾的面孔。

李怡顾不上自己火辣辣的半张脸,也舍不得挪开目光,小声解释了一句:“并非李某有心唐突,事出无奈,只能出此下策。”

晁灵云想挑起一丝冷笑,僵硬的脸颊却实在牵不动嘴角,只淡淡道:“我知道,殿下总是有诸多无奈。”

话一说完她就严严实实地闭上了嘴,因为她发现自己一张口就像泄了气,眼泪竟会憋不住地往外冒。她不想在李怡面前做出一副委屈掉泪的模样,倒好像她有意乞怜似的,想想都窝囊极了。

“随你怎么说吧。”李怡听了她刻意的讽刺,竟然没脸没皮地露出一抹笑,“反正是我救了你。”

晁灵云顿时没了脾气,以为他想借机要挟自己,横下心反问:“是又如何?殿下想怎样?”

李怡一愣,缓缓道:“我没打算如何,只是很庆幸在你有危险的时候,我会与你走在同一条路上。”

晁灵云看着李怡身上素白的小功丧服,想起之前王宗实在车外提到珍王薨逝,却不知道珍王是李怡的哪一位亲人。不论如何,李怡现在总归是在服丧,他冒着颜面扫地的风险救了自己,她还这样咄咄逼人也怪没意思的。

这样一想,晁灵云便不再顶撞李怡,讪讪地问:“殿下要去荐福寺?”

李怡有点被这个问题难住——其实自己清晨乘车出府,也不光只有这一个目的,不过到了眼下这个时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对。”他索性应了一声,提议,“我正在服丧,不方便去平康坊,将你送到荐福寺可好?”

晁灵云退到远离李怡的马车角落里,双目低垂,小声道谢:“多谢殿下。”

李怡听到她说出这四个字,心中一暖,唇角不由翘起一丝笑:“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同样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尽可能离车中人远一些。

萧洪穿着一身绯色官袍,如获至宝地盯着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马车里的人,小心翼翼地开口:“恩人,我已经认出你来了,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我车上的。”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活像一个捡到钱袋的乞丐,让蒙着面巾的吴青湘感到一丝滑稽,若不是此刻臂膀上的刀伤疼得钻心,她大概会笑上一笑。

“恩人,你是不是受伤了?”萧洪细心地发现吴青湘一直捂着自己的一条胳膊,黑色夜行衣像是浸湿了一块,连忙从马车里备的零碎什物中翻出一块帛巾,递给她,“你快包扎包扎,我不看。”

“不必。”吴青湘冷冷回绝,转念想到自己还在这人车上藏身,又将语气缓和下来,“这巾子不够大。”

“对对,是我糊涂!”萧洪回想了一下恩人当初是怎样为自己包扎伤口的,立刻掀开簇新的官袍下摆,试探着将手伸向吴青湘握在手里的刀,一脸讨好地笑道,“借恩人宝刀一用。”

同车的两个人终于暂时达成默契,吴青湘松开手,萧洪顺利借过刀来,利落地从官袍上划下一整片雪白的衬里,一条条割成带状,递给吴青湘:“恩人放心,这布是崭新的,干净。我才被封为太子洗马,今天是我第一天上朝,圣上体恤我重伤初愈,恩准我坐马车,我还嫌有点太招摇呢,没想到就遇上恩人,帮了恩人的大忙…”

他一边喋喋不休,一边将刀还给吴青湘,转身背对她,以示自己不会偷看,其实两眼却紧盯着光可鉴人的黑漆凭几,借着那映在黑漆中的一点人影,偷看自己的恩人。

吴青湘攥着手中的白布条,犹豫了一下,决定包扎伤口。她低估了刘从谏的能力,被他刺伤,又被追兵包抄堵截,实在来不及与李怡会合,只得借助途经的马车暂避。她原本打算杀掉车中人,没想到却意外遇上萧洪,眼下已经惊动了刘从谏和神策军,今天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变数,不如先抓紧机会料理伤口。

眼看着恩人的身影开始晃动起来,萧洪用那一点点模糊不全的镜影,展开无限的想象——身后女子解开腰带,正一层层褪下衣襟,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他顿时身子酥了半边,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恩人你说,这是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若不是当初有恩人救我,我早就化为河滩边的一具白骨,哪还会有今日的风光?恩人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我其实一直在找你…想知恩图报。”

他一直知道当初搭救自己的恩人是个妙龄女子,虽然至今还没见过她的真面目,但心里就是认定她一定是个绝色佳人。

如今自己已经飞黄腾达,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又是一位绝色佳人,那还有什么报恩方式,是比以身相许更好的呢?

☆、第七十五章 含酸

就在萧洪想入非非之际,马车忽然停下,车外响起随从的声音:“国舅,宫门已到,该下车了。”

“我知道了,帘外风大,你别掀帘子,我自己出来,”萧洪连忙应道,从黑漆里看见吴青湘已经穿戴整齐,便回过头叮嘱她,“恩人,你就在车里等我,我一下朝就回来,你可千万别走啊。”

吴青湘点点头,萧洪这才放心地钻出车厢,板着脸警告自己的随从:“车中是我的一位故人,你等休要打扰!该看的看,不该看的不看,这些做人的本分,不用我教你们吧?”

“国舅放心,小人什么都不知道。”随从们异口同声道。

吴青湘坐在车中,等萧洪走远了,才脱下自己黑色的夜行衣,将衣服翻过来反穿,又抽出折叠在暗袋里的几片裙幅,就变成了一副青衣侍女的打扮。

她将车帘细细挑开一线,向外张望,天寒地冻的大清早,随从都聚在避风的地方喝馎饦驱寒,大家忙着分吃食,没什么人注意着马车这里。吴青湘看准了时机,跳下马车,挑着众人视线的死角,悄悄溜走。

今日一早的行刺风波,虽然引得朝臣议论纷纷,却好在并没有影响早朝的秩序。

萧洪从一名蚂蚁般卑微的茶纲差役,一飞冲天来到金銮宝殿,位列文武百官之间,纵然事先被长史教过千万遍,依旧紧张得两腿有点发软。

他被圣上封了个五品官,以后都在太子东宫任职,今日上朝主要就是为了来谢恩的。他知道此刻身边站着的都是饱读诗书的本事人,不免十分心虚,东张西望,想找个面善的同僚搭几句话,哪怕交换几个眼神也好,奈何四周没一个人拿正眼看他。

时间一长,萧洪恼羞成怒,愤愤心想:傲什么,殿上坐着的那是我外甥!

不久天子驾到,群臣山呼万岁,萧洪滥竽充数,混在队列里糊里糊涂地听着,除了听到天下大事,还听到几个平日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会儿是牛僧孺被封了淮南节度使,年后离京赴任,一会儿是擢升李德裕为兵部尚书,还有大名鼎鼎的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前来朝见天子。

萧洪一边眼巴巴望着刘从谏面圣,一边想着还在马车里的恩人,心猿意马,暗暗焦急:这没完没了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呢?别把恩人给等急了,哎呀,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待会儿可一定要记得问问…

荐福寺中,晁灵云跟着李怡走进禅房,摸了摸脑袋,略带尴尬地自嘲:“瞧我这蓬头散发的,可惜寺庙里也没个梳子。”

话音未落,李怡已经走到镜前,从奁盒里递了梳子给她。

晁灵云诧异地接过梳子,看着梳子简单朴素的样式,忽然意识到这是李怡的东西,顿时觉得有点烫手。

她不敢多想,低下头默默梳理长发,就听见李怡在一旁问:“今早暗杀牛僧孺的刺客,是你吗?”

晁灵云抬起头,望着李怡,不答反问:“整个荐福寺都是殿下的人吗?”

李怡没有开口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刚刚殿下一进山门,知客僧对你耳语的就是这件事吗?难怪殿下往来于王宅与寺院之间,就可以知晓天下事。”晁灵云与李怡四目相对,无奈地哂笑,“殿下如今倒是什么都不瞒我了,我却有点好奇,殿下为何不怀疑我刺杀的人是刘从谏?”

因为我知道,刺杀刘从谏的另有其人。李怡迎着她敏锐的目光,缓缓回答:“我听知客僧说,行刺刘从谏的刺客身上受了伤,现在神策军正在据此搜索整座长安城,可你并没有受伤。”

“原来如此。”晁灵云笑笑,放下梳子,挽起一头青丝,“殿下没猜错,刺杀牛僧孺的人就是我。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殿下最初是在哪里遇上我的,总不至于忘了吧?”

晁灵云三下五除二地挽好一个发髻,才意识到自己的发簪已经丢在了马车里,刚要蹙眉,就看见李怡将一根发簪递到自己眼前。

“若不嫌弃,就先用我的。”

雕琢着螭龙的白玉簪通体莹润,样式与李怡曾经送给自己的金耳坠颇有同工之妙。

晁灵云脸一红,犹豫地望了李怡一眼,见他神色一派从容,反观自己却是一副露怯之相,顿时没好气地从他手中抽过簪子,牢牢地插进自己的发髻。

借着这一点契机,李怡刚想与晁灵云再说几句话,王宗实却煞风景地捧着一套衣裙走进厢房,殷勤地开口:“娘子换上这个吧。”

晁灵云看了一眼王宗实手里的裙裳,不放心地问:“这是谁的衣服?”

王宗实与满脸阴云的李怡对视了一眼,唯恐人头不保,哪里还敢再说实话:“这是女信徒布施的衣裙。明日腊八,寺里会为穷人提供一批过冬的衣粮。”

他这话真假参半,后一句倒是千真万确。晁灵云终于打消了疑虑,接过衣裙去屏风后穿好,走出来向李怡告辞:“殿下,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

李怡知道自己留不住她,只能恋恋不舍地看着她起身离去,沙哑地道别:“慢走…不送。”

晁灵云刻意忽略他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走出禅房,却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眼中盈满了怅惘。

说好了放下情愁,终究意难平。

她在腊月的寒风中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腔躁郁被寒冷驱散了几分,定了定神,这才顺着来时的路往山门那里走。

沐浴在冬日阳光下的荐福寺庄严祥和,一片静谧。晁灵云步履匆匆,在穿过一道角门时,冷不防听见了一阵熟悉的笛声。

这调子,不正是自己买盐时发现的曲子吗?她心中一动,被心头油然而生的欢喜鼓动着,暂时放下了离开的念头,顺着那悠扬的笛声一路寻找,很快便发现了一座名叫“禅师殿”的佛殿。

那笛声正是从禅师殿中传来,晁灵云刚想过去一探究竟,却远远瞥见一道眼熟的身影。她立刻停下脚步,躲在一座供养塔后面,看着一身青衣的吴青湘从自己眼前快步走过。

她这是要去见李怡吗?看来这偌大的荐福寺,每个人都在各自奔忙,只有自己才是不速之客。晁灵云暗暗思忖,心情不觉跌入谷底,等到回过神时,才发现一路追寻的笛声已然消失。

“狸奴不解语,唯寄红尘里…”她低声喃喃,将那写在曲谱后的小诗咀嚼了一番,蓦然意兴阑珊,转身离去——如果谱曲的真是位出家人,自己一个六根不净的红尘客,又何苦前去打扰?

不如曲终人散。

☆、第七十六章 求贤

禅房中,吴青湘低着头拜见李怡,轻轻道了一声:“殿下。”

“起来吧。”李怡坐在绳床上打量着她,关心了一句,“听说你受伤了?”

吴青湘目光一黯,低头承认:“是我技不如人。”

李怡听了她的话,有点无奈地低语:“我是想问你,伤得重不重。”

吴青湘瞬间抬起头,眼中闪动着细碎的光彩,嘴角两边浮现出隐隐的梨涡:“多谢殿下关心,一点小伤,无足挂齿。”

李怡没有在意她脸上瞬间焕发出的光彩,径自问道:“我一路未曾接应到你,你是如何脱身的?”

“我本想与殿下会合,奈何神策军追得太紧,我只好另寻隐蔽之处藏身。”吴青湘回答,故意隐去了遇上国舅一节。

李怡一向信任吴青湘的能力,不再细问,起身缓缓走到壁柜前,取出药箱里的金创药递给她:“拿去按时涂,一日三次。”

“谢殿下。”吴青湘感激地接过药瓶,紧抿的双唇弯出一抹笑意。

李怡看着她低头站在自己面前,一派淡漠从容、似笑非笑的模样,就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也许当初正是因为这份感觉,才让他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她之后,决定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他对吴青湘这一类人有种天然的信任,毕竟头脑清晰、遇事冷静的人,才不会轻易迷失本性。

李怡出于自信,用人不疑,却恰恰忽略了一点——所谓冷静,多半是因为用情未深,而冷静的人一旦燃烧起来,只会比普通人更加炽烈。

“这次失手,刘从谏必定会加强戒备,他在京这段时间,你未必还会有第二次机会。”李怡点明利害,劝了她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来日方长。”

“我明白。”吴青湘点点头,向李怡保证,“殿下放心,我不会误了正事。”

“跟着我,哪有什么正事,”李怡无奈地苦笑,转身低叹,“不过是苦等罢了…”

晁灵云原本打算来一场神不知、鬼不觉的刺杀,事后再悄悄回到平康坊,不让绛真察觉。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等她回到家时已经日上三竿,朝中两位大员遇刺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平康坊。绛真忧心如焚,见她回来,立刻将她拽进屋子,紧张地问:“你杀的是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