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海身边的军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了。匈奴人看到这里人数虚空,越发血腥暴涨,箭矢、战矛、铁锤蜂拥而上,不攻破这个小小的堡垒决不罢休。

匈奴人不断发动起一轮又一轮密集的攻击,弩箭营的勇士们沉着应战,每一个人都直到最后一口气也没有丧失一名职业军人的冷静与顽强。

匈奴人无法阻止地越靠越近了,连那些匈奴大将的身影也在风雪中逐渐清晰。

郑云海死战到此时,就是为了等待这个能看到匈奴主将的时刻。

他探手入箭囊,竟然摸了一个空。

郑云海盯着那个守候多时的目标,猛然用力从自己身上拔下一支匈奴铁箭,血水顺着他的伤口涌出,顿时将军衣颜色染深。

他用惯了大汉朝的三棱箭,这支轻飘飘的匈奴铁箭实在有些不顺手。

郑云海不再掩护自己,跳上战马的尸体,傲然站在风雪中。

他的右手食指扭搭在箭的尾部,集毕生之力,一把拉开自己的强弓!

恍恍惚惚之中,弓背与弓弦之间的激飞雪花也仿佛被他一把拉开——弓若满月,箭若流星…

箭身在空中急速旋转着,向着他瞄准的目标飞射而去…

“啪!”一声钝响,数十丈开外的一名匈奴部落小王脸上开花,连哼都不曾哼一声便跌落了战马。

“折兰王中箭了——”

一声惨呼从折兰王方向传来。

数万匈奴人竟然安静了下来:他们简直不能相信,那只剩寥寥数人以马匹尸体搭起战壕的地方,居然有这样匪夷所思的神箭手。

“杀啊——”

战场上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匈奴人带着莫大的恐惧,千军万马地冲向这个小小阵地。似乎要以这样的人海战术来克服这支汉朝军队带给他们的绝望诅咒。

郑云海双手一松,他和他的铁弓一起倒回了战马死尸堆叠起来的战壕里,与他那些苦战到底的袍泽兄弟们头并头,肩并肩躺在了一处。

死去了部落首领的折兰王部匈奴战士们疯了一般冲将上来,乱马踏平了这个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的临时战堡…

河西的春雪终于渐渐止住了,清冷的月亮缓缓爬上皋兰山银白的身躯。

月如银盘,清辉满地。

今夜,正是满月。

可是,再也没有人会坐在这月下实践与一个女子的约定了。

河西黄沙混着血污,翻出一条被血染做深褐的丝绦,六角形的香囊上,用丝线歪歪斜斜绣着:“相思在长安。”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从此往后,这清辉该如何消瘦啊?

风轻轻拨弄着荒漠上碎碎的雪沙,似乎在轻轻低吟:世间多少奇男子,葬身黄沙人不知…

夜,深凉。

月,冷清。

大漠浩瀚,长河如带,雪海苍茫,看在眼里已经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了。

霍去病已经立在河西与汉朝边界线上等了足足三天。

从晨曦微蓝到烈日惨白,从黄昏凝紫到夕阳似血,他都如一道沉默的黑色剪影一般,无声地遥望着河西的茫茫草地。

云山在他眼前涌变,大星在他的面前起落,飞鸟在他的头顶斜掠,他都不曾感觉到。

他仿佛要化作石像钉在这个荒漠之边。

直到第三天的夜晚,他终于慢慢转过身,对身后的战队道:“不等了,立刻撤回汉境。”高不识和赵破奴,还有后来跟上大队伍的仆多,一起拉转马头。

队伍正待集结,小骠忽然哀嘶着慢慢倒下了,它回过头目光复杂地死死盯着阿姆。

霍去病蹲下身体,扶住小骠的头,小骠依旧不甘心地紧紧盯着阿姆。这一路上阿姆跑得太狠了,小骠一路跟它狂飙体力,终于慢慢喷出一阵浓重的白沫,体力丧尽倒在地上。

霍去病顺着小骠的目光看阿姆,阿姆前腿一软,它马背上的阿赫一动不动地趴着,简直看不到一点儿生之气息。

霍去病心知不好,连忙来到郑云赫的右侧,想将他从战马上抱下来,竟然抱不下来,他仔细一摸,心里顿时难受起来了。

阿赫的右腿被一支断箭钉死在阿姆身上,大约是他自己将箭尾弄断,所以一时看不出来。伤口流出来的血灌满了他的战靴,又干涸成为紫黑的血痂。

霍去病轻轻拨开他的裤腿,伤口显然撕开又愈合,愈合又撕开,想是他在休屠王部就已经受了箭伤。郑云赫不顾自己的伤势奔回皋兰山向大家示警,初次参战的他无愧于王牌斥候的美名。

霍去病用稳定的手臂,咬牙将阿赫从那枚断箭上抽拔出来,断箭也深深插在阿姆的身上。失血过多的阿赫只是紧闭着双眼昏迷着,连痛都不曾感到。

阿姆终于将自己的主人交到了值得它信任的人手中,“忒儿”一声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右边的马臀上伤痕累累俱是刀伤。

不是阿姆跑得快,而是郑云赫一直在用战刀刺逼着它狂奔。

郑云赫知道小骠喜欢和阿姆飙速度。

在方才的突围战中,霍去病为了将赵破奴部和高不识部带出匈奴人的包围圈,奔来突去不下数十次。每一次阿赫都逼着阿姆追赶着小骠,令小骠斗志更为激昂,令霍去病来去如同闪电一般自如迅捷。

看着阿姆一动不动,小骠彻底圆满了:阿姆的速度和耐力,果然不过如此。

它回头看着霍去病:老大,我才是骠骑营真正的第一快马!

小骠这才慢慢闭上了琉璃一般晶莹的眼睛。

数日后他们回到了黄河岸边。

霍去病从新战马背上跳了下来。

依旧是两千名黄河船夫,八百艘破冰船停在黄河边等候着他们。与送他们去河西时一样,黄河船夫依然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是,当初霍去病领雄兵气吞黄河的豪迈已经寻不到了,豪迈已随斯人去,独留孤魂向昏黄。

霍去病漠无表情:“清点人数,准备渡河。”

稍顷,人数出来:一万人出河西,如今这队伍只剩下了两千八百三十二人。

两千多军士,沉寂地走上黄河破冰船,生之幸运已经被死之悲哀阻隔去了笑颜。

仆多牵着战马,随着船而轻轻摇晃。他的眼睛还在回望着河西,那个比他年轻比他勇猛的陈焕,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再也不会用冰冷的目光令他无地自容。

高不识在另一艘船上,凝望着黄河上空远远的皓月,那善良如众人父亲的许地,永远成为了大汉朝踏破匈奴的垫脚石。

霍去病没有了战马,也不愿意跟新的战马在一起。

他独自坐在一艘破冰船的船头。

他将战盔从头上取走,清凉的黄河春风轻拂着他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留下轻柔的触摸。他的脊背依然高挺结实,那独对黄河的背影却有说不出的寂寞。

阿赫就躺在他的身边,医师已经明确诊断,阿赫的腿已经废了。他失去了他那个最勇敢的哥哥,也从此再也不能骑马了。

霍去病冲着赵破奴大声道:“赵破奴,唱一首!”

赵破奴站在另一艘破冰船的船头,他的喉咙已经在战斗中彻底喊破了,他再也不会有那样清澈干净,令长安歌者都为之失色的嗓音了。他的眉头沉沉锁着,也许,他再也不会为了某段朦胧的感情,为某一个美丽的姑娘唱情歌了…

此生此世,他第一次违拗了霍去病的军令,一声都没有出。

船在风浪中微微颠簸,霍去病将自己的手轻轻插在黄河水中,厚重的黄河水在他的指间划出一道道水波深痕,一道道痕痛到了他的心中…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黄河滔滔里,仿佛明月从天山缓缓而出,“山何巍巍——天何苍苍——风萧萧兮易水寒兮——”

两千将士静静地看着他们的主帅,他们从来没有听过他唱歌。

即使他身为主将,他们也很少听到他说话。他一向以战刀为言语,以厮杀为歌唱,他的行动力就足够他带领上万铁骑横扫大漠。

他的声音和他们一样吞过河西的沙,咽过河西的风,依然是这样如祁连山雪水一般明亮。

霍去病唱道:“魂兮——归来——”

赵破奴粗哑的声音夺空而出,应和上他的将军:“魂兮——归来——”

高不识略带匈奴口音的嗓子也混在了歌声中:“魂兮——归来——”

两千军士饮过匈奴血,也溅过袍泽血,生与死对于很多人都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了,他们跟着他们的将军一起反复吟唱着:“魂兮——归来——”

两千黄河船夫也加入了行列,四千八百大汉的昂藏男子,在这个深深蓝天,清清圆月下,唱得沉浑: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风萧萧兮易水寒兮。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身既殁矣,归葬大流。生即渺渺,死亦茫茫。壮士去兮不复返兮。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身既没矣,归葬南瞻。风何肃肃,水何宕宕。带长剑兮挟秦弓兮。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身既灭矣,归葬四方。春亦青青,秋也黄黄。首身离兮心不惩兮。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沉浑的歌声伴着沉浑的黄河水,带着他们渡到了生之彼岸。

七千汉军英灵,空留在河西的漠漠上空…

长安归

第十九章

“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讨遬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慑慴者弗取,冀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侯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

刘彻用力掷下朱砂笔:“好!朕的骠骑将军果然是天生福将,这一战打得好!”他本拟一万人马与河西匈奴族打一个赌,没想到这一个赌居然赢得如此精彩。

“备宴,先给朕的爱将洗尘。”刘彻宣布下去。

霍去病带回来的残部暂时驻扎在长安城郊外三里地的徐屯,赵破奴、高不识这些人的军功都要有一个详细的统筹与核算才能够按照功劳各分赏赐。但皇上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到自己的将军了。

霍去病一乘快马先入未央宫,首先接受了御用医师全面的身体检查,然后沐浴更衣,以朝服拜见皇上。

皇上安排的洗尘宴十分豪华奢靡。

文武百官悉数到场,美酒、水果、炙肉、各种美味摆满在宫殿的案几之上。

就连歌舞也非寻常红妆莲波舞,特地选了五行五色的武德之舞。

两百名青年男子身着红衫黑甲,按五行之阵,或持剑或持戈在大殿之上雄浑起舞。鼓声雷动,战靴踏飒,众人皆似能感受到战场风云之变幻,征战沙漠豪情之勇悍。

武德之舞刚刚退去。

又有四目黄金,蒙熊皮的傩巫身着玄衣朱裳,持戈扬盾,领着十二兽衣毛角的伴舞,在建鼓的沉重捶响声中,登上了黑红帷帐飘拂的大殿。

霍去病撑着头被这一切闹得头疼,满案的珍馐美食对他没有任何的吸引力。

“去病。”大殿上皇上端起酒爵,“朕近日做一梦,梦中有白虎入怀,正应了这元狩之年的奇遇。”元狩元年,皇上在上林狩猎之时,遇上了一只头生一角而足有五蹄的白色神兽,视为祥瑞。如今霍去病对河西匈奴此战的胜利,显然应了这个祥瑞之兆。

霍去病令自己微笑,随皇上一起端起酒杯:“此乃吾皇厚福。”

刘彻转向群臣:“今日乃是朕河西的首战告捷,来!诸位与朕一起再满饮此杯!”

文武百官也都笑着助兴:“皇上厚德载物,万岁万岁万万岁!”以袖掩爵,均一饮而尽。

刘彻非常高兴,自卫青之后又得一猛将,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当下又命人筛上中山美酒,对霍去病道:“来,去病,陪朕单饮一杯!”

霍去病依言饮毕,酒入长眉,清光泠然。

他看似随意地又歪着头坐在案桌旁,广袖垂地。

皇上兴致正高,见大傩之舞接近尾声,问霍去病:“去病,此番大胜归来,为群臣舞剑状声色如何?”

他把霍去病当成家养的儿子,没事情喜欢让他到文武百官面前舞剑助兴。

霍去病也没什么可推辞的,这本是常事。汉朝风气豪爽,别说一个臣子,就算是皇上自己,也时不时有感而发,颂歌起舞。

霍去病走到剑架旁,选了一支自己惯用的“紫痕”剑。这是皇上刘彻自用的佩剑,放在大殿之上偶然请臣子舞剑而用。

紫痕出鞘,一带寒光蕴藏着隐约紫意,霍去病看着那薄薄紫气,似鲜血凝就。他大概是酒喝多了,有些恶心,见不得这个颜色,回手入鞘,重新选了一把“巨阙”剑。

同样是上古名剑,同样是分量十足,霍去病凝神定息缓缓起势。

劈空一斩,剑光奔突如雷电,凝波未动玉山倾,他一时如龙腾,一时似虎跃,忽而猛禽扑啄,忽而兔起鹘落;剑光游走犹如行云流水,剑气飘迷仿佛高唐云散。

众人正在眼花缭乱之时,霍去病忽然剑光一合,清亮的声音不染世间半点污尘: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风萧萧兮易水寒兮。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身既殁矣,归葬大流。生即渺渺,死亦茫茫。壮士去兮不复返兮。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他喝醉了,居然在庆功宴上唱《葬歌》,众大臣皆面目微变。

细听下去,这本是一首极悲戚的歌,他自己改了几个词,一股壮士出塞的苍莽绝杀之气浩然而生。

伴着他雄健的剑舞之姿,这歌听来声声哀壮,字字豪迈。众人又不由自主为他所吸引。

尤其是一些征战过沙场苦的将军,更是唏嘘不已。谁没有过袍泽情,谁没有过战场恨?李广、卫青、公孙贺…一张张经历过荒漠考验的武将面容中,都泛起肃穆悲壮的神采。

剑光回闪,长波流动,欲破苍穹,天芒乍现!

煌煌未央宫前,明明只有霍去病一个人在持剑而舞,竟比方才数百人的武德合舞更见沙场铁血,大漠豪情。

冥冥然,似有无数大汉烈魂在风中一起随他高歌大舞。

刘彻为他的歌声剑气所感,也站起来击节为他合歌:

“ …身既没矣,归葬南瞻。风何肃肃,水何宕宕。带长剑兮挟秦弓兮。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身既灭矣,归葬四方。春亦青青,秋也黄黄。首身离兮心不惩兮。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一剑舞毕,霍去病跪在殿前望着他的皇上,剑锋支地,微微喘息。与皇上的合歌在他心里久久回荡,不能平静。

能在未央宫前与自己的臣子,一起为河西战死的英魂唱《葬歌》的皇上,这就是他霍去病的皇上——刘彻。

霍去病有这样的皇上,此生幸矣!

酒又过一巡,皇上刘彻道:“骠骑将军此去河西,功劳非小,朕已经在官寺符基区给你寻了一块地,造了一座新宅第。过几日你搬进去吧。”

霍去病跪在地上没有动,他要一幢新宅子做什么?

他的兄弟们再也不会去冠军侯府跟他一起蹴鞠游戏了…郑云海、陈焕、许地,还有许许多多鲜活的生命从他的眼前缓缓而过…生即渺渺,死亦茫茫,壮士去兮不复返兮…

他抬起头,向皇上行礼:“臣去病谢吾皇隆恩。”刘彻微微摆手。

霍去病又说:“臣不需要这个宅子。”

刘彻不以为意:“一个宅子而已…”只要他能替他打胜仗,一个宅子算什么?

“臣不要。”霍去病固执地低下头,沉声道:“匈奴不灭,臣无以家为。”

百官皆默然无语。

刘彻看了他半日:“去病,今日宴毕你且回家休息几日去。过些天,河西军将进宴,你务必要出席。”

“诺。”

霍去病离开未央宫的时候,天上正黄昏。

未央宫门前有一座沧池,因池水苍蓝而得名。霍去病信步走到苍池边,汉白玉的台阶上,澹澹流水,苍茫天色。 他站在水边,回头看着飞檐翘角高且巍然的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