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躺在军帐中,听到高空的旗杆摇动出嘎巴嘎巴的断响,马场中的马匹也不安地喷着响鼻。狂风从军帐巨大的牛皮上掠过,牛皮鼓动此起彼伏全是轰隆隆的声响。

霍去病无法入睡,捏着那竹简,走出军帐去看看军营。

乍一走出,那风将他坚实的铁甲直卷得卷上来,啪啦啪啦打得肌肤生疼。狂风中的军营里一片黑暗,那所有事物到处碰撞的声音仿佛妖之海潮。站岗的军士们身上可以飞舞起来的东西全部都在猎猎作响,而他们依旧身板笔直,拿着尖矛笔挺地站在自己该站的地方。

霍去病停住脚步,一队夜巡的士兵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为首的正是赵破奴。

赵破奴如今已经官至鹰击将军,在营中是仅次于霍去病的高级将领,他并不骄矜,巡营练兵均无松懈。

霍去病似乎记得,此人除了能唱歌,还颇为识得一些大漠草药,闲暇时能给军士们看点小毛病。

赵破奴看到霍将军走过来,肃立行礼。

“免。”霍去病接到那封信的时候,赵破奴也在场,一事不劳二主,他便决定让赵破奴帮助自己打开谜团:“赵将军。”

“属下在!”赵破奴再次一个用力站正。

霍去病示意他借一步说话,赵破奴交待了自己的手下,跟霍去病来到一个粮草垛下。

“这样,”霍去病觉得跟自己的属下谈论女人,实在很难开口,“你说说看,一个女子有了身孕…”

赵破奴事出意料以为自己听错了,霍去病赶紧把话说完:“需要连躺很多天吗?”

赵破奴直觉回答:“不用的,除非…”

他立即意识到了霍将军在说的那个女人,就是白日他在将军军帐中听到的那个女人。半年多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现在,那个曾经坐在他车上的美丽背影已经成了别人的女人,还即将为别人诞下孩子。

当初霍去病军威严厉,赵破奴只是一个普通的骠骑营兵卒。

赵破奴踌躇了多少遍,受了多少遍的身心折磨才乍着胆子向他开口,霍去病却将他的真心剖白当成了一场笑话,连最最起码的情敌间的重视都没有,就将他赶了出去。

赵破奴只和绿阶说过一回话,似他这种大汉纯爷们,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就弄得自己欲仙欲死,忘乎所以。不过,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轻轻松松便横刀夺爱,这是很伤自尊的。

赵破奴挖空心思要刺激他:“应该是孩子出了问题,正在保胎。”

霍去病霍然抬起头,转过来直视他。

草原狂风吹得万物飘摇,风暴已经离也漠东端越来越近,仿佛有万马正在奔腾而来,大纛上的旗帜呼啸着拉扯出狂乱的嚣叫,一切都预示着初夏第一场暴风雨即将来到。

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软肋,赵破奴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猛踩他:“女人怀孕是很辛苦的,躺着保胎的话已经很危险了。”

“…”

回答他的只有远处奔腾的雨声。

“将军应该抽个时间去…”

“多嘴!”霍去病硬生生打断他。

蚕豆大小的雨滴一颗颗重重砸下,在他们两个的铁盔上弹起锵然的脆响。

赵破奴迎雨肃立,语气活像给鸡拜年的黄鼠狼:“这是将军的家事,属下确实不该多嘴…”

霍去病冷着脸,拳头在雨中越捏越紧。

“属下曾学过医,此时…”一大团雨水随着狂风卷入赵破奴的嘴里,他被呛得咳嗽起来。

草垛前两个人一个站得笔直,一个咳得团了起来,再也没有了对话。

霍去病丢下咳成一团的赵破奴,转身向雨水茂密的地方走去。不断倾泻在他身上的雨水纷纷溅起,结成一层稀薄的银色雾霭。

——赵破奴应该感谢这团及时雨,否则很有可能被自己的将军当场秒杀。

霍去病非常非常地心烦,从也漠到长安,来回需要六天。六天!能把一个不会骑马的菜鸟折腾成基本合格的骑兵。

他不可能离开也漠整整六天。

赵破奴直起身子,赶紧站直,他现在还在值勤巡逻,不能失了军人的威风。

他目送着自己的将军走入雨中,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人在军营身不由己,皇上给霍去病的训练时间不多。赵破奴也认为,将军不应该把这里数万将士耽搁下来。七月即将参战,此时多一分准备,到时候可以少死很多人。

赵破奴经历过了河西一战的惨痛经历,似他这种目睹过生离死别血肉飞溅的职业军人,最能明了什么是真正的凝重与无奈。

隔着人命鲜血,个人感情轻若鸿毛,如果他的霍将军也选择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话,就算是赵破奴也会看不起他的。

双飞燕

第二十五章

绿阶慢慢数着天数,到了第七天,汤医师特地安慰她:“侯爷恐怕是军务繁忙,抽不出身来。”

绿阶笑一笑点点头,继续在等。

汤医师挺担心她,老人家也是有过风流韵事的人,深知“情”之一字,最为有毒。如果侯爷不回来,这个丫头怎么办?

——怎么办?

凉拌呗。

又过了十天,绿阶得到允许可以起床走动了,她先把皓珠叫来。皓珠黄了个脸哭丧着走进来。

整整一个月汤医师不让她接近绿阶。

那天绿阶妊娠反应,丢下了棠香阁的事情给她们,皓珠把侯爷的那几匹云纹绫,芝云锦给算错了几尺。

一尺这样的绫绸要值多少钱,就算把皓珠卖了也不够赔数寸。本来求绿阶帮她周全周全,汤晏又以绿阶姑娘安胎为由,不让她靠近,皓珠急得每日都当成最后一天在过。

绿阶本来是随便问问内府里这阵子事务如何,听着皓珠的哭诉方想起了自己那天扔下来的烂摊子,便说:“这事情不怨你,是我没顾上。”绿阶肯替她分辩,皓珠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千恩万谢的。

绿阶又问了她府里的其他事情,这一个月可有什么不够周全的事情,皓珠当然言无不尽,知无不言。

绿阶又安慰了皓珠几句,让她回去休息了。

她已经不等侯爷了,以侯爷那性子,要回来早就回来了。

自经这一段时间的连续养病,她方知以前把自己逼得太紧,保全自己是最重要的。她如同一只受惊的鹿,独自奔逃了这么久,一直因担忧侯爷不满意她的服侍而行事过分刻板。其实,现在她的生活已经算是非常安定了。有了孩子就是有了地位,再不活好一些,不仅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这个偶然托生到她体内的孩子。

绿阶走出屋子,站在廊下发呆。

放眼这霍府,三年来被她压得太过了,皓珠那点错误虽然重了一些,还不至于要她的性命,看那姑娘吓成那样,绿阶觉得倒是自己的过错了。

她想着再养一个月,把阖府上下的规矩重新梳理一遍。

霍侯爷这个人,连成亲的酒都能随随便便拿出来喝掉。女人在他心里能有什么位置?所以,他不可能成为她的天。

从此往后,这个孩子必是她的天。

她的孩子既然要出生在这里,也该是一个到处有笑容,人人皆欢喜的地方。只为了霍侯爷一个人的张扬跋扈,所有人都处处要屏息凝神,步步要小心伺候,绿阶如今觉得不合适了。

想法是好的,行起来却有障碍。都怪霍去病混世魔王的名声太臭了。

他自己独立立府之后,为人成熟了一些,不再为难普通的老百姓了,但那份恶劣印象仍然无法改变。大家始终先入为主地认为,冠军侯里的诸位家奴能有如今平安的日子过,完全是由于绿阶姐妹几个服侍得好的缘故。

现在绿阶一心要大家轻松一些,还说,有些事情“委屈”一点侯爷也没有关系,大家越发吓得战战兢兢。

大家慌得先去请教霍府外府家丞栾殷大人。

栾大人新迎娶了一个小妾,正在心头肉上呢,听了这话说道:“这内府的事情,我们家臣怕是管不来吧?”他自己也是个性情中人,谁知道霍侯爷跟那绿阶是怎么回事情,他可不会去淌那男女之间的这趟浑水。

其余几个门大夫等人,也都是天生的油葫芦子,打着滑儿不肯拿主意,推撇得一干二净。

汤医师作为内府中年纪最大,学历最高的长者,只好出来圆场。对于绿阶身上诸多无法解释的反常,他居然这样对大家解释,说绿阶这阵子吃药吃多了,她的话大家有该信的,也该有不信的。

绿阶哭笑不得,汤医师越来越昏聩了,这分明是在说她“吃错药”了,身为霍府的健康总管,怎能这般诅咒一个无助的孕妇?

她不理会他的牵强附会。

先给女孩子们设了点秋千架,允许她们做完了事情去玩儿;又让人去挑了一些花,把侯府布置得温馨一些,府里除了兵器架就是个小校场,搞得冷冰冰的;还废了侯爷不回来也要准备飧食的制度,他一共吃不了几顿,没得浪费粮食,还不如多养几只狗看看门…

花盆是勉强布置上去了,但是,每日准备飧食的制度被明月她们更严谨地遵守了起来,绿阶姐姐居然打算虐待侯爷的肠胃?真是疯了!

至于那秋千架,根本没有人上去过,仿佛成了某个禁地。

绿阶只好自己坐上去,晃晃荡荡觉得很舒服,这么令人愉悦的地方,竟然没有人来玩。

明月皓珠俨然已经是当初的绿阶,把府中管得泼水不入。因绿阶现在“不能管事”,大家不知道霍侯爷回来怎么应付他,全都紧张得了不得。全体家奴们那个严肃的小样儿呀,跟刷了浆糊似的。

可怜绿阶一片好心肠,被大家晾到阴沟里去了。

绿阶很哀怨,孩子是一天天成形了,如今这般的环境能熏陶出什么玩艺儿来…一想到肚中那个还没豆子大的小毛孩,跟他老爹那般一脸酷毙…真是恶梦啊。

立夏已过,长安城今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只有早晨的时候还有一些清凉的风儿。

绿阶坐在秋千椅子里,仰着看头顶,蔷薇花儿在烈日下开得繁盛,缠绕的藤蔓在她身边组成深翠阴凉的一方天地,点缀着簇簇粉红色。那绿色的枝蔓不知道何时攀到了秋千上,普通原木普通绳索做成的秋千架,现在有了一种鲜花着锦的美。

她用脚尖踮着让自己轻轻摇晃起来,仿佛在船里。

以前她身边是有人陪的,但是他们太紧张,仿佛她很容易从秋千架上跌下来。绿阶很疑惑地看着这个精心设计的座位和那结实的绳子,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这么丰富的联想和乌鸦嘴的精神。

为了身边的人不至于担惊受怕,未老先衰,她常常设法支开明月她们,自己一个人偷偷过来玩一会儿。

正晃得开心,忽然听见角楼那边一阵熟悉的重锣撞响:“霍侯爷,回——府——”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汤晏老泪纵横,仰天长号。丢下研磨到一半的药材,扶正衣衫匆匆忙忙奔出屋子。

“回来了!回来了!”厨房里皓珠明月乱作一团,跟几个小丫头们撞了好几下,才找到门口,纷纷夺路而出。

“回来了!回来了!”

所有人第一次感到,侯爷回府真是一件令人热泪盈眶的事情,他们第一次感到他们那个骄横成性的侯爷如此亲切可爱,招人思念。

每一个人都在心里边跑边念叨:侯爷你快点回来主持大局吧。

绿阶姐姐如今吃错了药,她身上有孩子她不怕受罚。我们一个两个都是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无知幼子的可怜人,你可要为我们作主,告诉我们到底该在府里怎么做?

霍去病是有身份的,一般出入府中都带足随从,且有一定的规矩礼数。这一次不同于往日,他只带了一个人,就是鹰击将军赵破奴。他一路疾马奔驰,只求速到霍府。

以他对霍府的了解,他认为今天自己的速度两倍于往日,从角楼军士眺望到他,再到所有家奴集结,是无论如何无法正常跪接他的。

他就是不需要家奴跪接!

他已经作好准备打算放马入府,速战速决。

这么想着,他在官寺道上将马儿驾驭得四蹄生风,赵破奴费尽力气也眼看着被他越甩越远。所以,当霍去病意外地发现全体家奴已经完成了集结,整整齐齐跪在门口等他的时候,心中的惊诧无法言表。

他不知道全府上下盼他回来已经个个望穿了秋水。

角楼负责眺望的军士十分敬业,其斥候观察能力,足够赶超他在也漠的顶尖斥候。而那些家奴的集结速度更是骇人,若同等条件下,估计霍去病在也漠精心训练了四个月的骠骑营军卒也要输他们半筹。

霍去病事出意外,马已冲向冠军侯府台阶。为恐伤人,他在半空里硬生生将马缰绳连带马辔头扭转了个方向,铁碗般大的马蹄子重重砸在台阶边角上,汉白玉的台阶溅飞石屑无数!

霍去病满脸惊怒地看着跪在门前的家奴们。他被这么阻挡了一下,赵破奴才从后面赶了过来。

“恭迎霍侯爷——”家奴们和守府军士齐声高喝,目光炯炯望着日思夜盼的自家侯爷,声气壮阔得地上的尘土都忍不住退开一尺,把霍去病的坐骑给呛了一下。

那畜生如它背上的主人一般皱起眉头:搞什么名堂嘛!

霍去病稳住战马,他知道绿阶做事情非常追求完美,可是现在他们这种集结速度和声势都太过可怕,霍去病极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请绿阶出山,去也漠替他训练骑兵算了。

霍去病想到了绿阶,一看她居然不在队伍里,心里立刻被揪紧了。最近的回报都是绿阶很好,而且似乎还不是一般的好,怎么,又躺下了?

“绿阶呢?”霍去病跳下战马,顺手将缰绳扔给赵破奴牵着。

众人脸色顿时惨绿:对啊!人呢?有谁看见了?大家都是最快速度冲出来的,都真没注意到。尤其是负责贴身服侍的明月,瑟瑟发抖。

不好的预感涌上霍去病的心头,咬碎钢牙。

他也不再问他们,只不免众人站起,任他们跪满一地,恶狠狠走进府门。

绿阶在等秋千停稳了再下来,她不可能直接往下跳。等慢慢爬下来了,她也不可能跑,平平常常地走了出去。对于侯爷入府的一般时间她还是有把握的,想着这样必不会耽误。

冠军侯府门前是一个庭院,方便拴马走军卒的。

绿阶走到庭院,只见府门大开,她刚从长廊暗处下走出来,强烈的六月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睛。一道沉默的黑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绿阶睁开眼睛,看看是不是他。

霍去病迎面看到绿阶正在庭院中走来,他缓住匆忙的身形。

他没想到那个苍白胆怯的小东西,几个月不见,变得如此鲜润饱满。

这一阵子,绿阶不劳心不费力、还时常做户外运动(荡秋千),气色好得异乎寻常,唇色透亮红得撩人。

霍去病四个月来的担心和烦恼全部都化为乌有;方才的焦灼与怒气也顿时荡然无存。担心了那么久的人,糟心了那么久的事情,居然是如此安康又美满的情景。

他的心中立时因她,而布满了真切的快乐,唇角微扯,露出笑容。

在绿阶眼里看不到这份明朗的灿烂,只感到若有黑色的重山要压将下来。

霍去病又是四个月的风晒雨露,人黑了一层也瘦了一圈,身上是全盔全甲。赵破奴也是有军阶的人,全身一色儿的黑盔重甲。

霍府大门坐北朝南,绿阶这边逆光,猛然见到黑乎乎两个人,别说看到他的表情了,她甚至分不清哪一个是侯爷。

就算没看清,她也能够明白,自己出来太晚。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绿阶也不知该惧还是该惊,只慌慌然望着他,随着他的走近而心跳渐乱。

光线一点点拨开,绿阶看清楚他了,也看到了他的笑颜。他左侧的脸颊有一个浅浅的疤痕,笑的时候仿佛一个深长的梨涡。

——面对如此难得的恩惠,她只会本能地跪下来,向他行家奴之礼。

他快步向绿阶走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拽起跪到一半的她向里疾走。

他走的速度根本没有顾及绿阶的脚步,绿阶几乎是被他半拖着向里面去。他嫌绿阶的步子跟不上他,反手一抄,将她索性抱了起来。

绿阶以为他要把她带到屋里,又似乎不像。他抱着她往一带假山迅速走过去,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这里,只是一个离大门口最近的,有点隐蔽的地方。

霍去病将她带到假山边,把她往山石凹处放直,大手朝绿阶身上一按。三个月的身子,绿阶的身体已经有了些许变化。他的心,因为这一摸终于完全踏实了:这里就是…他的儿子…

绿阶对他还没有这么亲密的感觉,本能地抬起手护着身体。他的积威太深,她又不敢真的拂开他的手。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他整个人就已经压了上来,吻住了她的唇。

门口的家奴们有跪得比较靠里的,也看得一清二楚,眼珠子啵落落掉了一地。

最值得令人同情的,是站在门口没有动的赵破奴。

看到自己的将军窝在那个小角落里,欲盖弥彰地行其苟且之事。他心里那个郁闷啊!给点面子吧,我赵破奴好歹算是老弟你的一个情敌吧?这样当众撩拨在下?

像霍去病这种自信心超级爆棚的男人,哪里有什么情敌的概念?——绿阶在他心目中,早已是他霍某人的私人物品,谁敢觊觎?

绿阶被他压在身体底下,背让后面的山石硌得有点痛。

绿阶紧紧咬紧牙齿,这是她唯一能够为自己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