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收起了惯于挂在脸上,那因长时间沉溺于纸醉金迷之间的,介于恍惚与迷醉之间的神色:“朕说过,即便有一天当真有确凿的证据摆在朕的面前,朕也愿意相信皇姐。”

他说着这句话时,眼眸中满是坚定,却又蕴涵无奈:“可是,到了如今才知,并非朕愿意,一切就能如所设想的那样发生。”

天子忽然激动起来,双手紧握住牢门上的铁栏,指尖因为不断收紧的掌心而泛白。

“为什么?朕从登基起,坐上的王座就在司徒氏的阴影之下,这么多年过去了,朕以为司徒显渐渐老了,可朕却越来越强大,终有一日可以彻底摆脱他们的控制,可朕错了,朕的皇位是他给的,朕就永远也没有办法摆脱他!”

尊贵而高高在上的大晋天子,此刻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眼睛里都泛起泪光。

许多年来,长乐第一次觉得他还是当年那个跟在她身后喊着姊姊的阿弟,是在受了其他的皇子欺负之后扑进她怀里哭鼻子的小男孩。

她们曾经是那么亲密的姐弟,在那危机四伏皇宫里,唯一可以相互依偎的亲人。

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发生了改变,或许是因为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又或许是从他坐上那个皇位开始,他们变成了君臣,也渐渐变得疏远。

在这个残酷的世道里,自保已经不易,又有谁还顾得上彼此。

然而就是在此刻,看到面前无助的天子,她很想将他拥住,像小时候那样,作为一个姐姐安慰弟弟。

于是她上前,隔着牢门握住了他的手。

她对他说出实情:“裴将军得知赵毅之事,正带领大军朝长安赶来,这一切并不是无可挽回。”

原本深陷在痛苦之中的天子却蓦地抬头,用满含惊惶的目光与她相视:“皇姐说什么呢?若真是如此,无诏入京乃是忤逆之罪,岂不更是坐实了通敌反叛的罪名?”

“并非如此!”长乐趁势说道:“臣已暗中将虎符送了出去,只要皇上给他诏书,那便不是忤逆,而是奉旨护驾!”

天子被她一番话说得怔住,片刻之后却现出更加惊慌失措的表情。

他猛的甩开长乐的手,退后一步道:“皇姐为何要害朕,如今他们并没有针对朕,可如果那样做便是连朕的皇位也要保不住了!”

听到这句话,长乐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可她仍不忍就此放弃,争辩道:“臣与皇上乃是一体,怎么会害皇上,先帝之所以要将兵权放在臣的手上,为的就是怕有今日啊,皇上难道没有看出先帝的用意吗?

天子却道:“朕知道,可是即便有兵权又怎样?司徒氏势力庞大,他们的手上也有兵权,皇姐不会是他们的对手,反而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会连朕也一起扫除。”

这下长乐的心彻底凉了,她终于明白天子的想法,那便是必要的时候牺牲她以求自保。

她便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么依皇上所见,该如何应对?”

天子的情绪稍事平静,接着说道:“事到如今只有两个选择,交出兵权或者和司徒氏联姻。”

不出所料,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见长乐并未接话,他继续说道:“其实他们这样做并非为了治皇姐的罪,只不过想要以此逼皇姐就范而已。”

“明知道是算计,臣也要就范吗?”长乐用落寞的语调问道。

皇上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叹息道:“朕早料到会是如此,如果那时招了婉妃的兄长为驸马,与林氏联合起来,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听到此话长乐忍无可忍,终于控制不住的反驳道:“皇上忘了张贵妃之事吗?就算扶起林氏,打败了司徒氏,可难保今后不会是重蹈司徒氏的覆辙!皇上为何不肯相信臣?即便真的和司徒氏实力悬殊,可不试怎么知道?难道仅仅因为臣是女子吗?”

“若皇姐当真是朕的兄长,或许…”天子失神的垂眸轻叹,最终却也没有说出后面的设想。

在长乐残存最后一点儿希冀的目光中,他最终道:“交出兵权还是嫁入司徒氏,皇姐还是好好想想吧。”

说罢,他便重新蒙上披风,转身离开了牢房。

第49章 选择

已经是第三遭日落了。

自从关入这刑部大牢以来,除了天子为劝说长乐来过一趟,再没有其他人来探视。

那些不久前还争相到无极宫献媚的妃嫔和想着法子欲与她搭上关系的朝臣们,早都已经躲得远远的,恨不得将过去与她有所交集的痕迹全都抹去,生怕与她沾带上些许。

人情冷暖大抵都是如此,她从小在长安城长大,怎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此时却不禁有些庆幸,或许正因为早已尝遍,如今面对这样的情形,她反而不觉得失落和难过。

天子离开后,她就又蜷缩回墙角处,眯着双眼小憩。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牢门上又传来一连串的响动。

眼下恰是晚膳的时辰,长乐自然而然的判断来的是送饭的狱卒,于是也懒得搭理,眼睛也不睁的继续歇着。

依照这几日的惯例,那狱卒只是到点把饭食送来,也不会管她用不用,通常也不与她搭话,将盛装了饭菜的托盘放在地上就会离开。

然而此时却甚有些异常,牢门被打开之后,又过了许久,长乐也没有听到关门的动静。

于此同时,她还感觉到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有人站在牢房中静静凝视着她。

长乐感到诧然,也瞬时提起警惕。

她蓦地睁开双眼,侧过头往牢门的方向看去,却在看清来人之时彻底怔住。

因为天色已晚,自那一小块窗户投射进来的光线变得更加有限,所以牢房中尽管点了几盏灯烛,却也显得很幽暗。

来人就立在牢门口的那一盏灯烛旁。

昏黄的灯光笼在他的身上,将青色的袍子和深灰色的披风氤氲出些许暖色。

同样的,那如玉的面庞与身影也浮着柔和的光晕,犹如弥漫着薄雾,竟恍惚的像是一个梦。

长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亦或者说,她当真将此看作了一个梦。

永平郡一去数千里,他应该还在那里督造祭天寺庙,若非日夜兼程、马不停蹄,怎会出现在长安城的刑部大牢里?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踱至他的面前,却又在距离两步时停住,仿佛害怕着,一旦靠得太近,他就会随着梦境消散不见。

“子皙…”她微启朱唇低喃,仰起头来凝视那清俊的面容和幽潭般的双眸。

他的脸上依旧清冷没有表情,可瞳眸里却弥漫着激烈的情绪。

是愤怒,自责?还是不安与疼惜?因为太过复杂,长乐无法分辨,唯一确定的是,凝视着这双眼眸,这段日子被诬陷,乃至身陷囹圄,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没那么重要。

终于确信眼前的这个人并非是幻影,长乐不由的弯起朱唇,对他现出真实的笑容。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觉身子一紧,竟被揽入了温暖的怀抱中。

一瞬间被属于他的气悉包裹,呼吸着的都是那股淡淡的琴木香气。

他的衣袍上似乎还沾染着仆仆风尘,环在她身上的双臂则不断收紧。

被他用尽全力的抱入怀中,长乐自这个怀抱中感觉到某种隐约透出的绝望情绪。

仿佛是怕她会就这么从眼前消失一般,他简直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身体里。

长乐整个人都僵住,觉得下一秒就要溺毙在他的怀抱里。

“对不起,我来晚了。”紧贴着耳畔传来他满含痛苦的声音。

这个时候,应该讲述自己是如何一听到消息就立刻动身,一路上日夜兼程的赶回来又是何等不易,原本是邀功的最佳时机。

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对不起”。

他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自责,听入她的耳中倒比她的处境更让她胸口发滞。

无论是柔软的鼻息,还是温暖的怀抱,在这个冰冷的牢房里都是那么的让人迷恋,更何况这一切都来自于他。

不是别人,而是子皙。

长乐终于回过神来,在那个怀中沉溺片刻,却又忽然想起什么,蓦地挣扎起来,往后撤开。

刚与他拉开距离,长乐便立刻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中多了浓重的幽怨之气。

即便低着头不看,也能想象出他如玉的面容上眉宇深锁的样子。

于是她的心也跟着泛起微疼。

她半垂眼帘,轻声的向他解释:“我身上脏。”

这刑部大牢不比皇宫,自从来到这里,她已经数日不曾沐浴更衣,衣裙上都沾染了一股霉味,更何况还不时有虫蚁爬过。

顾渊的习性她最是了解。

他素来是最喜洁的,无论身在何处,发生什么事,他的衣袍永远是一尘不染的,广袖间总透着阵阵怡人的琴木香气。

就像第一次与他相见时,带着手脚镣铐的他也还是那么的高洁而又干净。

即便如现在赶了许久的路,他给人的感觉也依旧是不沾纤尘的,竟丝毫也不像是远道而归的旅人。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自己,在这样的子皙面前,即便是从来自傲而居的长公主,也没有一点儿底气。

所以,她下意识的选择了主动远离他,不想在被他发觉之后,再被他嫌弃。

原想着就这样保持着距离和他说话,怎知瞬间的分神,那绣着竹纹暗花的衣襟已经逼至近前,而后在她丝毫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就被他再度拥进了怀里。

这次她再挣扎也变得无力,而他则像是忽然钻进了牛角尖,不由分说的将她禁锢在怀里,作势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放手。

挣脱无果,长乐终于放弃,放纵自己继续沉溺在那个怀抱之中。

她将脸埋进他的胸怀,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在他襟前轻蹭。

才不过数日的分离,就已经积攒了太多的思念,先前刻意压抑着到罢了,如今彻底释放出来,就像是抽出了无数条蜿蜒缠绕的丝,恨不能将他们融为一体。

就这样待了许久,长乐仍觉依依不舍,于是偎在他怀中轻喃:“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又为何马不停蹄的赶来见我?”

事到如今,只有他还愿意来看她。

可这便够了,只要有他,其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拥着她的人略微俯身,薄唇轻擦过她的额首,仿佛在肌肤上落下轻吻,而后贴至她耳畔低语:“都怪臣大意,没有想到会如此。”

拥了她许久之后,他的情绪似乎终于平复了下来,却只是答非所问的自责。

她不会知道,当他得知她被关押进刑部大牢之后,那五内俱焚的感觉是何等煎熬。

他恨不能立刻飞去她的身边,守护她再也不将她放开。

这诸般无从宣泄的情绪积压在心里,简直快要将他逼疯,所以他想也不曾想便立刻跨上了马,一路往长安疾驰。

如今终于见到她,就像是找回了失而复得的宝物,而他也真正的明白,原来对她的痴迷竟已到了这般地步。

他一再的将她嵌进怀里,不能诉说衷情,便只能表达自责:“让公主受委屈了。”

那语调里满是自怨自艾,仿佛害她入狱的是他一般。

这些年他算无遗策,一点点从最底端爬上来,几乎从来没有失败过,可唯独在面对她的时候,就好像忽然乱了阵脚,彻底丧失了缜密的思绪,竟犯了这样低级的错误。

他万般自责道:“是臣的错,臣没有想到皇上…”

后面的话将要出口,却在说到一半时戛然而止。

事到如今,他还在小心的顾及她的情绪。

长乐却反而已历经了从惊诧、失望到坦然的过程。

她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是啊,就连我也没有想到,皇上竟然还是听信了司徒氏的谗言。”

“皇上或许也是迫不得已,婉妃小产已经让他受到很大的打击,或许他宁可妥协,也不想再失去公主这个唯一的至亲。”顾渊温柔的在她耳边低语。

长乐捕捉到他话中字句,满脸诧然道:“婉妃小产了?”

顾渊凝着她的双眸点了点头:“不仅婉妃小产,她的父兄也因为牵涉进一桩案子而陷入困局,如今的皇上已是孤立无援。”

“即便如此,你也不必安慰我了,皇上的心意我已经知道。”长乐神色有些凝重的说着。

顾渊则以指尖轻触她的面容,替她理顺鬓边纷乱的发丝,而后轻抚她的侧脸,满含柔情道:“公主放心,臣很快就会接公主出去。”

听得此话,长乐却忙以柔荑覆住他的手背,将那掌心紧贴在脸颊上,而后用坚定的目光凝视他道:“这次你什么都不要做,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虽然那件事现在还不能说出来,但我真的已经早有谋划。”

“答应我,和我保持距离,不要再来看我,千万不要牵扯其中,只要你还能独善其身,即便我深陷困境,至少你还可以救我,你明白吗?”害怕他不肯听劝说,长乐将他的手握紧,一脸认真的再三征得他的承诺。

天子让她做出的选择的事情,其实她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了答案。

就算拼上一切也要一搏,或许将关系到整个大晋国未来命运的兵权,她说什么也绝不会放弃。

第50章 婚礼

长安城中大多数的名门贵女都幻想过自己的婚礼,然而身为整个长安城中最尊贵的长公主,长乐却从来不曾有过类似的幻想。

对于她来说,婚姻准定为成为维持政治稳定的工具,而在她的母亲身上,她所看到只有婚姻带来的无尽等待和最终的杯具,再没有其他。

当她接过虎符,作为诸侯离开长安的时候,她则更是彻底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如果说有一天必须要面对,也必然会将此视作不得不完成的一件任务。

没有人会出于真心的,迎娶一个整日出入于满是男人的营帐之中的女人。

如此看来,所谓巾帼不让须眉,倒更像是一种讽刺的评价。

如今她竟真的要嫁人了。

看着满庭院随风飘飞的红绸,她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悸动。

这感觉就像是在旁观一件完全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

然而屋子里的灯影绰绰,照亮了铜镜上的喜字,却又提醒着她早已深陷其中。

长乐将目光自窗上移开,回过头来正看见摆放在床榻上的凤冠霞帔,下意识的蹙起了秀眉。

此时侍立在她身后的灼夏却在低声啜泣。

方才只是出神,倒也不觉得,眼下才发觉她似乎已经哭了好一阵子。

灼夏是个性情中人,眼见着长乐要成婚,倒像是要生离死别一样。

见长乐一直怔怔然的坐在妆台前,灼夏忍不住带着哭腔絮叨:“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好端端的,竟然硬逼着长公主嫁给那个什么司徒翎,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

她这形容倒是颇为贴切,然而长乐却也只是抬眸看了看她,并没有说话。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公主殿下难道真的就这么嫁过去?”见长乐始终表情默然,连眼泪都不曾落一滴,灼夏反而愈加着急,顾不得许多的对长乐道:“您好歹也该见一见顾大人呐,他一早就在外面等了几个时辰,后来见您铁了心才离开,这也…唉…”

听她提到顾子皙,正把玩着一支金凤钗的长乐,目光忽然变得柔和了几分。

铜镜里映照出女子未施脂粉的面容,而身后的宫婢还在不甘的低语:“顾大人也真是,怎么能这样就撇下我们公主了呢…”

“好了,你快别说了,本来好好的,非要招得公主殿下伤心你才满意吗?”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灼夏的话,接着便有一个端着托盘的宫婢自铜镜中一晃而过。

浅冬方才是去取妆奁之物了,此时将那些东西拿到长乐面前过目。

灼夏不服气,冲着浅冬争辩道:“就你从容,眼见着长公主就要嫁人司徒府了,你就不担心?”

怎知一直沉默不语的长乐却在这时接过她的话去道:“事已至此不如随遇而安,担心难道就能改变事实?”

见主子发了话,灼夏只得低下头不反驳。

相较于她,一直忙活着的浅冬显得淡定了许多,倒与长乐的态度更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