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矢上满意地点点头:“我当然是信任军座的。”得到了对方的承诺,他的表情轻松了许多,“军座,前几日请人从日本带了两瓶吟酿造,中午一起品鉴一下?”
叶楷正亦欣然应允:“那我便不客气了。”
下午,从日使馆出来的时候,叶楷正靠在后座,微微闭着眼睛。肖诚以为他睡着了,吩咐司机开
回大帅府。车子开过一个街口,叶楷正忽然开口:“去医校。”
肖诚有些愕然,空气中有淡淡的酒精味道,他觉得长官是有些醉了,不由又确认一遍:“您是说去找廖小姐吗?现在?”
后座上戎装的年轻男人点了点头,或许是听到那个名字,紧绷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柔软的松动。
可作为副官,肖诚却不这么想。他在前座笔直坐着,过了一会儿,才说:“您准备好了吗?”
叶楷正睁开眼睛,应付日矢上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句句机锋,加上又喝了酒,此时还觉得有些倦意:“什么?”
肖诚回过头,视线落在叶楷正的衣服上:“不需要换身衣服吗?”
叶楷正怔了怔,发现过了那么久,自己竟然还在瞒着她。可是酝酿了那么多次,竟然还是开不了口。觉得头疼得越发烈了些,他改口说:“先回去吧。”
车子驶过长街,肖诚忽然听到后座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少帅开口说了句“等一下”。
司机踩了个急刹车,肖诚顺着叶楷正的目光望出去,一个少女刚刚从报社走出来,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学生装,手里捏着一张纸,表情有些茫然,又有些焦虑。今天她并没有扎辫子,长发被寒风卷起来,有几缕迷在了眼睛里,她随便伸手拨了拨,就站在街边,没有急着离开。
叶楷正的视线一直未从她的身上挪开,良久,才对肖诚说:“你去问问她,
这么冷站在街上,也不去学校上课,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肖诚说了句“好”,下了车,又特意绕了个弯,才走到街对面。
星意显然是有些吃惊,前几次并未见到肖诚,现下见他平安站在这里,倒也十分欢喜:“肖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肖诚神色自若:“是和你赵大哥一起回来的。听说你们见过面了,这段日子一切都好吗?”
“很好啊。”星意对人向来是笑眯眯的,十分友善,可今天看上去却略有些心不在焉。
“那你,不上课吗?”
“停课了。”星意又伸手拨弄了下头发,“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日租界那边的事?”
肖诚下意识地想往小汽车方向看一眼,又强行忍住了,问:“怎么了?”
“我有个同学,中途弃医从文,这几日一直在报道商贩示威的新闻。结果昨天被抓了,一直没有消息,也不晓得会不会出事。”星意的脸颊冻得有些微红,“大家都很着急,商议了要罢课抗议。”
王念被抓的消息是今早传来的。因为涉及曾经的同学,又听说王念是被日本自卫队在租界外抓起来的,班级里一下子哗然起来,年轻的学生们纷纷叫嚷着“日本人凭什么在我们的国土上抓人”,相约罢课。因为无法靠近租界,现下同学们已经结伴去了市公署那边。她因为有事,晚点再过去同他们会合。
肖诚心底略有些吃惊:“你同学是哪个报社的?叫什么?”
“王念,《颍城日报》的。”星意皱眉说,“我真不晓得政府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是已经易帜了吗?却任由日本人这样胡作非为。”
肖诚语塞了片刻,忍不住温言劝说:“廖小姐,现下外边这么乱,你还是不要去了。”
“这句话,不该由你来劝我吧?”星意笑了笑,却很坚持,“况且我做的,根本不是多危险的事。”
肖诚沉默了一会儿,强忍住再回头看一眼的冲动:“廖小姐,你是不是对新政府,对少帅……非常,不认可?”
星意的回答很沉稳:“我只是普通学生,不议政。”
可她的表情无疑已经说明了一切——
肖诚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为少帅苦笑一下。
可事已至此,也不是自己能插手的,肖诚微微摇了摇头:“那你一切小心。”
肖诚回到车上,意识到军座的目光灼灼投向自己,便有些坐立难安。
“廖小姐的同学是日报记者,昨天因为日租界的事被抓了,他们学校罢了课,现下要去市公署集会。”
他毫不意外地在少帅的脸上找到了一丝怒意。
“去查,是谁抓的。”车子已经渐渐驶离街口,那个身影越来越小,叶楷正犹不放心,“那边太乱,找人跟着她。”
这个倒是不需要吩咐的,肖诚自然已经派人去了。他想了想,到底还是说:“军座,廖小姐她,看来对你误解很深。”
他不敢多说,从后视镜里悄悄看了一眼,头一次,在这个沉稳而坚毅的年轻男人脸上,找到了没有来得及掩饰的情绪。
星意和肖诚道别后,依旧在街边等着。
街道另一头,有个高个子男人正快步走来,星意一眼就看到了他,用力地挥了挥手:“陆大哥。”
陆子洲穿着笔挺的西服,藏蓝色大衣都没来得及穿,搭在小臂上,在星意面前站定了:“报社的人说你来找过我?”
“我是想来问问,王念怎么样了?”星意在街上站得久了,指尖都冻得冰凉,说话的时候都觉得一句句连贯不起来,“同学们都去公署集会了。”
陆子洲语气温和:“报社也在努力要把他们救出来。但是日本方面不肯放人,这次政府也在帮忙交涉,王念人身安全应是无虞的。”他想了想,又说,“政府要与几个商贩代表会谈,这次也邀请了报社记者,现下我要去市政厅等着,大概会在傍晚开会。”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星意试探着问,“那边的消息应该会比较及时。”
陆子洲便爽快地说:“走吧。”他顺便将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肩上,又稍稍用力握了握:“冷不冷?”
黑色大衣显得她的身形越发纤细,几乎都拖到了脚踝。她心头微暖,说了声谢谢,便与他并肩往市公署方向走去。
陆子洲是《颍州日报》的副主编,带着星意从侧门进入市公署,办事员将他们领到了二楼一个接待室,已经有些人等着了。
星意小声问:“大家在等谁啊?市长吗?”
陆子洲坐下,拿出自己随身带的纸笔,轻声说:“在等少帅。”
“少帅?”星意怔了怔,“叶楷正?他会来吗?”
雄踞两江、刚刚拿下实权的大军阀,叶楷正怎么会来这里亲自与商人记者会面?
陆子洲看着她怔忡的模样,倒是笑了笑说:“你以后会是一个好医生,术业有专攻,对政治不敏感,也很正常。”
她十分认真地看着他,陆子洲低声解释说:“对于刚刚执掌了权力的叶楷正来说,国内外各种势力,都在盯着他,看他解决这件事的能力。看他是偏向民族商户,还是日本势力。而他现在要做的,是平衡。所以,今天来见商户代表,他必须自己来。”
“那你觉得他的立场呢?是亲日吗?”星意对这位少帅没什么好感,赵大哥这样铮铮铁骨的年轻人,却一再执着地要刺杀他,已经很能说明民心所向了。
陆子洲的表情略有些复杂,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就先看这件事……政府到底会怎么处置。”
此时的大帅府,刚刚翻阅完全国各地乃至国外发来的电报的叶楷正只略微休息了十来分钟,就被提醒马上要去市公署与商界代表会面。上车之前,他问了句:“星意的那个同学,查到了吗?”
“查到了,叫王念,是日报记者。前几天一直在租界那边报道。是昨晚被日本人抓进去的。”肖诚答得沉稳,“已经让人和日矢上那边联系了,看看能不能让人先出来。”
叶楷正点点头:“别让她担心。”
车子悄无声息地驶进市公署,颍城市市长潘协贵已经带着一干下属在门口等着了。叶楷正一下车,潘协贵赶上两步迎接。略微寒暄了两句,在人群的簇拥中,叶楷正便往里屋走了。他个子高,又是一身军装,站在人群中便十分显眼。潘协贵跟在他身边,几乎两江所有的高官都聚集在这里,叶楷正脚步忽然顿了顿,侧头看了一眼:“汪盛也在?”
四十多岁的铁道部长官连忙应了声:“督军,我在。”
叶楷正直截了当地说:“我坐过一次火车,不是专列,结果延误的时间比开车时间还长。”
这样冷的天气,汪盛一脑门子的汗,结结巴巴地说:“是。”
“这件事改天你来给我说说,拨了那么多钱,不能总是这样耽搁着。”
周遭同情的目光纷纷落在汪盛脸上,幸而这会儿叶楷正也没有详谈的意思,大步往会议室走了。
肖诚略微落后了两步,视线忽然间扫到一旁两个便衣身上,怔了怔,冲他们招了招手。
那两人迅速靠过来,打了声招呼:“主任。”
“你们怎么在这里?!”肖诚面色不悦,“不是让你们看着廖小姐吗?”
那两人一脸无辜:“我们一直跟着廖小姐。她现下进了
市公署,我们就只能在外边等着了。”
肖诚表情立刻绷紧了:“你说廖小姐进去了?”
“她的朋友是从报社出来的,然后两人一起进去了。”
“糟了。”肖诚甚至来不及责骂一句下属为什么不及时上报,转身追了进去。
走廊的尽头,是专为这次会谈准备的会议室。肖诚小跑着赶上了军座,就听到叶楷正在对潘协贵说:“……记者也一起进来,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话音未落,便有秘书去布置了。肖诚很想挤进去同他说一句,只是看一看现下这局面,又实在不能这样不得体,一时间便有些进退两难。
幸而也只心中犹豫不定了数秒,叶楷正侧头瞧见了他,招了招手。肖诚连忙走过去,压低声音说:“廖小姐也在这里。可能会见面——”
话音未落,他倒是自发地收住了话头,因为不用再说什么了,廖星意正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侧着头和身边的年轻男人说着什么,脚步不快不慢。
叶楷正大脑有一瞬的空白,以至于脚步也停了下来。周围一众官员都是何等的人精,察觉出了异样,也都停下脚步,潘协贵小心问了句:“督军,有事吗?”
叶楷正的呼吸都屏住了,这样的场合,这样彼此见面,真正是骑虎难下。
不能转身,不能躲,硬着头皮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她恰好转过头,视线相交,两人都猝不及防,竟不约而同地避开了。
“
督军?”潘协贵又提醒了一声,“还过去吗?”
他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径直走向会议室。
这一大群人的动静,想让人不注意到都很难。
星意已经等了半天,好不容易通知说可以去会议室,走到门口,就瞧见走廊不远处一堆人站着。陆子洲悄声指给她看:“那个穿蓝衣服的是市长。”
星意还是好奇的,走上前几步,有些意外地在人群簇拥中,看到了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说鹤立鸡群也不为过,一群政客之中,也只有那个年轻人一身军装,身形笔挺,即便没有任何动作,也会令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他。星意的目光最后落在他脸上,眉目坚毅而英俊,熟悉而陌生——她从未见过同一个人,可以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怔忡了两秒钟,她才反应过来……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
赵青羽,和眼前的……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那个人是谁?”
陆子洲并未察觉到异样,笑道:“你看看他肩上的军衔。现如今在两江,还有几个陆军一级上将?”
星意沉默了片刻:“他是叶楷正?”
“是啊。”陆子洲催促说,“进去吧。”
从一开始的茫然,到此刻一团乱麻,各种往事都在脑海里闪现,星意忽然觉得自己想要出去透透气,顺便整理下此刻的思绪。她有些慌乱地仰起脸,对陆子洲说:“陆大哥,我先出去找下同学。至少告诉他
们王念现下平安。”
“你真不进去了?”
星意侧着头,隔了十几米的距离,忽然觉得他在往自己的方向看过来。她只觉得心慌意乱到了顶点,转身快步往门口走了。
市政厅里烧着暖气,一出门就觉得更冷了。半边天空沉沉压下来,大约不多时就会下雪。风声几乎是卷着向路上的行人袭来。星意被吹得有些麻木,只是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这一次的示威十分有秩序,学生们也不闹,只静静坐着,路过的行人偶尔也停下脚步看两眼,只是更多的人却行色匆匆。
星意先找了同学,大致说了下王念现在的情况。大伙儿都放心了些,有人看出她脸色不大好:“你是不是一直等在那里都没吃饭呀?赶紧先去吃点东西吧。”
她的确是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被风一吹,寒气简直从脚尖冻到了喉咙,可是出发前,大家就说好了同进退,星意便不想走。
“去吃点东西,再换件厚大衣来吧。”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劝着,“不急着这一时。”
星意想了想,点头说:“那我先回家一趟。”
她独自一个人走着,果然开始下雪粒了,窸窸窣窣的,一粒粒滚在地上,然后那些小冰晶便在瞬间消失不见了。她没带伞,低着头走,后颈有些湿湿凉凉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模模糊糊的,她开始想明白了。
从一开始,他就在骗自己。骗这个字眼并不善意,再往
深里想想,那种寒意便凉津津的,一直渗透到了后背。星意忽然呛了口凉气,然后停下脚步,咳嗽得满脸通红。
那一次在下桥,一念之仁想要救他。如果那会儿他被抓住,会不会连累到爷爷、连累到整个廖家?她苦笑了一下,赵青羽、叶楷正……她到底是有多傻,才会一直以为他是要去杀少帅的刺客呢!
雪越来越大,一脚踩上去,已经有了浅浅的印子。星意脚步有些急,地又滑,便踉跄了一下。
“哎哟,姑娘小心点。”路边有人说,“都下雪啦,没带伞吗?”
星意站稳了,才看到是路边摆出来的馄饨小摊,刚刚支开帐篷上了火,摊主老夫妇张罗着给每张小桌子上放上醋罐子,热腾腾的炉灶传递出烟火的暖意。
“姑娘吃一碗吗?”老婆婆热情地招呼,“暖暖身子,也避避风雪。”
星意便坐了下来,摸了摸冻得麻木的脸颊:“我要一碗吧。”
“好嘞。”婆婆手脚麻利地掀开纱布,抄起一勺小馄饨,下到了滚水中,“马上就能好。”
不过两三分钟,一碗撒着葱花和胡椒粉的小馄饨就做好了端上来,泛着令人觉得温暖的家常香味。星意低头吃了两口,慢慢觉得暖和起来。
这会儿摊子上没什么生意,老婆婆十分好心:“是学生吧?要是不够的话,再给你添一些。”
“谢谢——”星意刚抬头,冲老婆婆笑了笑,表情却在瞬间凝固了
。
叶楷正站在小桌前,略微低着头,沉默地看着她。
他个子高,她坐着看他,更觉得他的身形几乎将自己都遮在了阴影中,那种压迫感令她觉得有些难堪,索性挪开了视线,低头吃东西。
老婆婆很善解人意,大约能看出年轻女孩的不自在,笑着说:“先生吃馄饨吗?坐那张桌子吧,那里宽敞些。”
“我们认识。”叶楷正淡声对老板说,“我也要一碗。”
婆婆“哦”了一声,催促老公公赶紧再下一碗。
他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藏青色大衣的肩上还带着未融化的雪花,呼吸略微有些急促,表情亦不如往常那样沉静。
天已经有些黑下来了,倒是炉火明明暗暗,衬得他的五官深刻沉隽,秀挺的眉毛微微蹙着,薄唇抿在一起,仿佛在斟酌着怎么开口。
“我们认识?”星意放下勺子,勺柄和汤碗发出叮的敲击声,她微微仰着头,并未隐藏双眸中愤怒的小小火焰,又顿了顿,讽刺地称呼了一声,“你觉得我们认识吗,少帅?”
“对不住,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真实身份。”他的声音低沉且诚恳,伴着扑簌的雪声,寒冬中带了份铮然的意味,“希望……你能原谅我。”
星意低了头,并没有看他,只是小口小口地继续吃馄饨。
他默然注视她,忽然发现,比起预想中她会对自己大发脾气,更令人无措的,是此刻的冷淡。可她就是不说话,能有什
么办法呢?她不是敌人,也不是犯人,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难道逼着她开口?
叶楷正看着她一声不吭地吃东西,想要再说些什么,又生怕自己再说了什么,令她更不高兴,只好也低了头吃馄饨。
真正是食不知味,他又是军人出身,行军打仗的时候有一顿没一顿的,吃得慢了,压根填不饱肚子。于是三口两口地,他便把一碗馄饨吃了下去。此时对面的女孩子才吃了一半。
他放下勺子,耐心等她。
星意被他搅得没了胃口,招呼婆婆说:“婆婆,给你钱。”
婆婆收了钱,星意便站了起来,没再多看叶楷正一眼就要走。叶楷正有点急了:“你等等。”
她的脚步顿了顿:“还有事吗,叶先生?”
他越发地有些难堪,踌躇片刻,才压低了声音说:“星意,我出来得急……没带钱。”
廖星意失语了片刻,重新掏出了几枚铜钱,放在婆婆手里,转身就走。他急着追过去,只听到身后老婆婆嘀咕了声:“穿得像模像样的,吃碗馄饨还要女孩子出钱。”
年轻的长官脸唰地红了,头一次不敢回头,也没驳斥,只好装作没听到,追着女孩,重新步入了风雪中。
风雪并没有减弱的趋势,星意走了一段,见他还不远不近地跟着,有心想要让他回去,可又不想再同他说话,只好加快了脚步。
可毕竟走不过他,不过百米远,两人便几乎并肩。叶楷正见
她的衣服肩上积了层薄雪,辫子都濡湿了,便说:“我送你回去吧。这样走到家,明天得生病了。”
她不吭声,当作没听到。
他索性加快了脚步,拦在她面前:“你孤身一人在外求学,这样不注意身子,生了病怎么对得起家中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