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小姑娘陷入自己的思维中,季景深清咳了一声打断她的沉思,下巴微抬示意她系好安全带。

“小叔带你去个地方。”

随曦听话地系好,想问时车子已经驶出去,她看着车窗外渐渐不是她所熟悉的道路,忍不住问:“我们去哪儿?”

“理发店。”

“理发店?”

“嗯!”他打着方向盘右转弯,抽空看了她一眼:“不是怕奶奶发现?你伤口不大,剪个齐刘海能盖住。”

齐刘海?随曦怔讼了一秒,下意识去摸了摸伤口,是啊,她伤在额角,创面也小,齐刘海的确可以盖住,不会被奶奶发现。

这样奶奶就不会担心了。

想及此,随曦的心情倏然就变好了,连带着麻药渐渐散去,额角的隐隐作疼都觉得不必在意。

季景深带她来的是一家店面规模较大的理发店,一进去就有人迎上来问两人要洗头还是做头发,季景深指着随曦:“给她剪个齐刘海。”

随曦被带到座位上,周身围上白色的布,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间没法想象有了齐刘海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理发师用梳子分出要剪的头发,注意到她额角的纱布,细心地把自己的手掌挡住她的伤口,再喷水打湿。像是能读到她心里所想,理发师笑着说:“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剪齐刘海,你剪也会好看的。”

随曦脸一红,没接口。

理发师动作很熟练,根据她的脸型几下就剪好,细心地给她修了一遍,才拿吹风机吹干。的确如季景深所说的那样,厚厚的刘海彻底把她的伤口盖住,不凑近仔细看,难以察觉。

“好了。”理发师抽掉白布。

循着声音,季景深望过去,向来中分的小姑娘有了齐齐厚厚的刘海,不觉得笨重,反倒衬得一张本就有婴儿肥的脸愈发可爱。

“很好看。”他评价。

随曦扬起笑脸,显然是得到好评很高兴。

从理发店出来时间还早,离三年级的放学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两人无处可去,索性就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小书店等季律放学。

随曦带了作业本,找了个空位开始做作业,季景深无所事事,抽了报纸架上的今日新闻,在她边侧坐下。

书店里很安静,不时有人走来走去,季景深翻完手上报纸,偏头一看,随曦正闭眼抱了英文课本在背书,许是想不起后文了,细细的眉毛拧起来,长睫轻颤。

他盯着看着,耳朵里尽是她压得很低,但依旧听得很清楚且并不算标准的英语,一时兴起想要给她纠正。

真的想不起下一句是什么,随曦自我放弃地睁开眼,正正好撞入季景深眼中。

“已经开始学英语了?”他问了一句废话。

“嗯!”她回答:“这学期刚开始学的。”

“有没有外教?”

“没有。”

耶~

“怪不得…”他自言自语,再去看她时已经拿过她手上的课本,指着其中一个单词读了一遍:“读类似这种带尾音的单词时,要记住不要拖音。”

他把“student”重复了一遍:“最后一个音只是一个辅音,并不需要你发的很响,更不要拉长,你读一遍我听听。”

他本就在美国求学,英文自然是标准流利,和她在磁带里听到得一模一样,随曦有些崇拜和羡慕,模仿他的发音,尝试着说了一次。

怕做的不好,她说完就紧张地看着他。

季景深察觉她的小心思,轻笑着表扬她:“做得很好。”

随曦开心,眼角眉梢都是飞扬的笑意。

季景深有心给她纠正发音,所以趁现在空,翻到课本最后的单词表,一个一个教她读。

“平时有空的时候,可以多听听磁带,模仿他的发音和说话语调,好习惯是慢慢养成的,好的口语也是,不用急在一时。”

“好。”

教授的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间离放学就剩半个小时,季景深起身去换了一本书,回来就见随曦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竟是睡着了。

大概是趴的姿势不舒服,梦里她也皱着眉,大半张脸埋在自己臂弯里,睡容安静。季景深走到收银台,问老板借了条厚毯,小心翼翼给她盖上。

随曦是自己醒过来的,她揉揉眼睛直起身,毯子从肩上滑下。

“睡醒了?”

脑袋还有些放空,她懵了会儿才点头。

季景深拿回毯子折好,等她彻底清醒,率先站起:“那走吧,差不多快放学了。”

她说好,也站起来。

伤口隐藏的很好,恢复速度也很快,转眼间便是一月的最后一天,全国普庆的春节。

前段时间因工作失约,这次梁文茵倒真的提前几天回来,陪随曦写福字贴门联。随曦过得很开心,唯一遗憾的,是随佫没有回来。

梁文茵其实并不在意,但看随曦失落,还是象征性地给随佫打了个电话,谁知道随佫已经到达家楼下,刻意瞒着没说就是想给随曦一个惊喜。

开门的那一刻,随曦被抱起来,吓得惊呼出声。

“曦曦,爸爸回来了,开心吗?”

随曦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她扑上去搂住随佫的脖颈,又哭又笑地在他颈间磨蹭。

随佫无奈,拍拍随曦后背:“好了,大过年的哭什么,是不是开始做年夜饭了,爸爸也来露一手。”然后随佫便进入厨房。

03年的春节,是随曦有记忆以来,第一个阖家团圆的春节,爸爸在,妈妈也在,她幸福到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吃过饭随佫陪随曦下楼放烟花,随佫买了很多捆仙女棒,给随曦两只手各塞了几根,用打火机点燃。

金黄色明亮的火花瞬间冒出来,随曦开心地转圈圈,用仙女棒在空中画各种漂亮的图案。

“曦曦,仙女棒是可以许愿的。”在烟花燃尽前,随佫笑着提醒她。

随曦停下来。

“不许个愿吗?”随佫微笑,揉揉随曦的脑袋:“在心里许就好,说出来就不灵了。”

“要许的。”她嘟囔,虔诚的闭上眼。

如果仙女棒的许愿真的灵的话,她希望以后爸爸妈妈能多回来看看她和奶奶,每一年的春节都可以一起过,这样开心。

到了年初二,随佫和梁文茵便先后离开。

随曦虽然伤心,但更多的是满足,她不仅开始盼望下一次两人回来,更开始期待。

期待五月份宾法暑假,季景深的归国。

她念念不忘的他的允诺。

9、第九章:

随着新学期到来,寒冷的冬天不知不觉间即将过去,也记不清是哪一天起,学校突然就开始早中晚消毒,下发医用口罩,并在每天早上进学校之前强制要求测量体温,严阵以待的模样令所有学生提起心。

不仅是学校,连家里都变得严肃起来,随曦每天回家都会被奶奶灌一碗板蓝根,也不止一次听奶奶说出门一定要戴口罩,尽量不要去人流量大的地方,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问奶奶,奶奶只说是最近有一场非常严重的病,会传染,再三叮嘱她注意身体。

随曦记在心里,认真喝药,哪怕板蓝根苦的她一点都不想喝。

例行量过体温再进校,随曦听到有人叫她,回身见是同桌。

口罩戴久了有些闷,但程晓婷不敢不戴,只往下拉了些露出鼻子:“我刚刚以为要迟到了,一路跑过来的,谁知道体温升高差点进不了学校被拉去隔离。”她后怕地拍拍胸口。

“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知道吗?”程晓婷奇怪地睨随曦一眼:“非典啊,听说会传染会死人,特别可怕。”

“非典?”

“嗯,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多注意点总没错。”

随曦还是不太懂,心想等第一节课下课就去办公室问班主任,结果季律带来的一个好消息,让她高兴地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我小叔回来了,”季律眉飞色舞,“昨天下午的飞机。”

耶~

“回来了?”随曦睁大眼。

“对,现在应该在家里倒时差。”

直至几分钟后,随曦才彻底消化这个消息。

真的回来了…

她期盼已久的动物园。

胸腔里杂糅着的,是欣喜和兴奋,随曦好久没有这样开心,开心到希望时间过得快点,再快一点,好赶紧到那一天。

坐了二十一个小时的飞机,季景深倦累不已,到家连行李箱都懒得收拾,匆匆洗了个澡便上/床补觉。

咣当一声响的很突然,他本就睡眠浅,即便是隔了门,稍大些的响动也会把他吵醒,更不用说是这样的巨响,他起身,一拉开门,喧闹和堂嫂的哭声瞬时涌入耳内。

眉心狠狠一跳,季景深快步出去。

伯父季秉舸坐在主位,父亲季秉泽在他身侧,而堂哥季承越和堂嫂坐在沙发另一侧,堂嫂捂着嘴在哭,双眼通红,每个人的神情都是沉重的,难掩悲痛。

季景深停住,这样的一幕令他心中开始有不好的预感,犹如一只大手紧紧抓牢他的心脏,呼吸在几个停顿间滞住。

“发生什么事了?”半晌,他出声。

客厅里的所有人这才发现他的存在,却没有人说话,死寂般的安静。还是季秉泽站起来,招招手让季景深跟着到书房。

背对着他站得笔直,季秉泽仰起头,尽力用平静的语气叙述:“刚刚得到北京那边过来的消息,曦曦她爸爸,感染了非典,已经确认去世。”

季景深懵住。

“她妈妈已经赶回来,”季秉泽转过身,“一会儿我们要一起过去。”

纵然是心里已经做好坏消息的心理准备,季景深依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确认,砸的头脑一片空白,无法正常思考。

他知道随佫在北京任职,也知道近来这一场几乎席卷全国的恐怖灾祸。

可他想不到,会发生在自己身边人身上。

还是…那样爱着她父亲的随曦身上。

他曾见过她等待随佫回家时期盼到双眼发亮的模样,也曾见过她送走随佫时难过不舍,哭到浑身颤抖的模样…

所以一旦她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没有办法想象。

两家人坐在一起,梁文茵抱着奶奶泪流满面,堂嫂坐在另一侧,跟着不停抹眼泪,季景深忽然有些看不下去,走出门侧靠着墙,闭上眼,指尖覆盖在眼皮上。

季秉泽也出来,侧过头抹了把眼睛,低声:“一会儿你去把曦曦和季律接回来吧,她…总要知道的。”

“好。”他找回自己的声音。

季景深出门早,到达学校离放学还有一个小时,他找了处车位停下,下车去就近超市买了包烟,坐在位置上,也不点燃,就轻轻含着,平视前方。

眼前仿若有无数盏走马灯,浮光掠影般闪过一个又一个画面。

在心里做了一千种告诉她的方式,也设想了一千种她会有的反应,但当季景深看到她和季律一起从学校里出来,蹦蹦跳跳的,笑容明朗漂亮,那些话,就好像一根鱼刺,卡在了喉口,再也说不出口。

季律先认出这辆车,欢快地冲过来:“小叔,这是我小叔的车!”手脚并用爬进后座,季律刚要叫人,敏感地感觉到气氛不对,他和随曦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小叔,你心情不好吗?”

随曦也看过去。

季景深回神,避开随曦的目光,扯了扯唇角,发动车子:“没有。”

嘴上说着没有,但面上却是毫无笑容的,两人顿时不敢再嬉笑打闹,各自乖巧地坐着。

车子驶过弯口,遇上红灯跟车停下,季景深抬眼去看后视镜,角度正好,能看见两人小声在说话,还有脸上时不时扬起的笑意,他看向窗外,太阳穴突突跳动,强烈的疼。

终于进入小区,季景深停好车,拉住要往自家楼道走的季律,眼神示意他跟着自己。

随曦看见,正想问是有什么事吗,耳朵里飘进来哭声,那声音她很熟悉,是季律妈妈的。

她脸色一变,顾不上去深想季律妈妈为什么会在她家哭,狂跑上楼。

门是虚掩着的,随曦一推就开。往日还算宽敞的客厅,眼下乌泱泱坐了一堆人,有季律的爸爸妈妈,有小叔的父亲,还有平常较少见到的季律的爷爷…她环视一圈,看见自己母亲也在,没来得及高兴一秒,又发现母亲在哭。

哭什么?

她不明白。

季律跟在季景深后头,探出脑袋瞧见自家的人全都在,他疑惑:“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话音一落,几乎所有人闻声抬头,梁文茵发现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随曦,眼泪落得更快。

就那么静静站着的十几秒,随曦脑子很清醒地想了一遍,大家都在她家,妈妈没有一点预兆地回来,只可能是她们家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猜不到,也不想猜。

拖着极慢的步伐走到梁文茵面前,随曦蹲下来,一只手抓住妈妈,一只手抓住奶奶,声音轻的似泡沫,一碰就碎。

“妈妈,发生什么事了?能不能告诉我。”

梁文茵眼眶通红,嘴唇瓮动了几下,还是决定狠下心:“曦曦,爸爸生了病,很重的病。”

很重的病?

“…什么病?”

“非典。”

非典…

非典?!

随曦骤然想到早上程晓婷和她说的话,不敢相信地瞪大眼,松开两人的手踉跄后退,不小心撞到了季律妈妈。

她不要去想那几个可怕的词汇,如枯木逢水一般,紧紧抓住季律妈妈的手,哽咽:“阿姨,爸爸呢?我爸爸呢?”

季律妈妈哭得不行,握住随曦的肩,泪眼朦胧地说:“曦曦,你爸爸走了。”

走了?

什么走了?

“你爸爸感染了非典,已经确定走了,曦曦啊,以后再也看不见爸爸了。”

分明季律妈妈就在她跟前说的话,听来却似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话语如同一张密网,毫无缝隙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随曦是知道走了的意思的。

听奶奶说,爷爷就是在她两岁的时候,得肺癌走的,她没有记忆,可也清楚明白,走了,就是去世了,以后再也看不见,也摸不到了。

可她不是才许的仙女棒的愿望吗?怎么就一点不灵,怎么就…

奶奶突发胸闷,苍白着脸似要晕过去,梁文茵忙不迭拿出她常服的药喂她吃下,扶她回房间休息。

季秉舸有意不再打扰,率先起身离去,季律泣不成声地被母亲带走,渐渐最后剩下的,只有季景深一人。

纤细柔软的小姑娘没有了笑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眼泪成串滚落。他看的眼眶酸涩,终是没过去说什么,默默离开。

梁文茵安顿好奶奶出来,看随曦还在原地一动不动:“曦曦…”

“你也进去休息…”

她话还没说完,随曦忽然伸出手推开她,猛地掉头出门,梁文茵赶忙追上去,见她跑进了隔壁幢,吊着的心稍稍缓了些。

来开门的是季律妈妈,看见随曦非常意外。

“阿姨,小叔在吗?”

“在书房。”

她点点头,横冲直撞地跑进去。季景深听见声音走出来,扶稳跑得太快险些滑倒的小姑娘。

“小叔,我可不可以借用你的电脑?”她哀求他,眼里蓄着晶莹,泫然欲滴。

“好。”季景深温声,电脑是开着的,他拉了张椅子过来让她坐下。

随曦不会打字,手搭在键盘上才想起来,她仰头去看季景深,脸颊上遍布泪痕:“小叔,能不能帮我查非典,我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