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妩淡淡地道:“朕和皇夫还要前往慈宁殿探望吴太妃,就不再打扰了。太妃娘娘好生修养,多多保重。”

慈宁殿就在慈安殿不远处,君妩和凤箫不约而同放弃了车舆步行。君妩看向与她并肩的凤箫,轻声道:“方才——多谢你助我。陈太妃的事,就都交予你了。”

“为所当为,你大可不必谢我。”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凤箫调了调呼吸,放缓了语气,“吴太妃那边,你也打算如法炮制?”

君妩却似乎并没有发觉他的“失态”,四平八稳地回答道:“她二人个性不同,自然不能一概而论。不需多说什么,吴太妃是识实务之人,太上皇灵柩出宫之前,自然会有结果。”

也正如君妩所言,太上皇发引前一日下午,君妩正在御书房中看奏章,执事太监来通传,吴太妃登门造访。

君妩放下丧期专用的蓝笔,说了一声“请”。吴太妃素衣淡妆,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走进来。

“天晚风寒,太妃有何事,只管叫宫人转给朕知道即可,怎么还自己来了?”君妩站起身,对才结束病休的结香说道,“看座,倒茶。”

与君妩一同落座在罗汉床上,吴太妃接过香茶,这才说道:“明日太上皇就要出宫了,妾身心中有些难受,想着来看看陛下,讨陛下一个主意。太上皇大行,妾身悲痛欲绝,入眼的一草一木,都是凄凉——妾身实在难熬…”

话还未说完,眼泪早已经止不住了。吴太妃用帕子遮住口鼻,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昔日横波目,今做流泪泉。太上皇在世时,吴太妃妆容明丽艳冠群芳,神采飞扬。她与四皇姐母女“横行”后宫,何曾将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放在眼里。如今她却要放低姿态,素面朝天,以眼泪向她这个后辈示弱。

“太妃的意思,朕明白了。太妃侍奉父皇多年,一夕永诀,难免触景伤情,五内郁结。太妃本就羸弱,若再因此伤了身子,父皇在天有灵,也会怪朕疏忽。”君妩顿了一下,“明日太上皇出宫,丧仪也告一段落。太妃不妨去华清行宫住上一阵,朕会派人妥善伺候,待身体好些了,再回宫来。太妃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多谢陛下安排。”吴太妃马上应了下来,停了一下,又说道,“前日四驸马病了,陛下赐以野参,又指派御医精心调理,朕代四公主夫妇,谢过陛下隆恩。”

“太妃娘娘无需如此外道,四驸马是朕的姐夫,这原是朕应该做的。四姐对朕与皇夫,何尝不也是以诚相待!”君妩一笑,“皇家规矩多,朕倒是更欣赏四姐这样的‘真性情’。”

“妾身惶恐,都是妾身管教不严,将她养得这般骄纵自大,全不知天高地厚。若她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看在过世的太上皇的面子,原宥她一二。”吴太妃干脆地跪在地上,双眸中泪光闪烁,殷殷地看着君妩。

不管这次示弱,是真心讨饶还是解她戒心,都是一颗慈母心。君妩紧走了两步,亲自扶住她,说道:“太妃切莫如此,快起来吧。”

暗香见状也走过来,与君妩一同将吴太妃搀起,坐到罗汉床上。吴太妃拭去眼角的泪水,“妾身也知道,陛下是难得的圣明之主,原也没什么放不下。陛下只当是我老背晦了吧!”

“太妃也是为了朕,为了四姐。您不必过于忧心,朕自有分寸…”君妩的话还未说完,只听得门外执事太监拖长的声音,“陛下,礼部尚书顾衡求见。”

君妩的眸光一亮,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话。吴太妃忙站起身,“陛下还有正事,妾身就先告辞了。”

“太妃也要保重身体。”君妩对暗香道,“安排人手,好生护送太妃回去。一并通知皇夫,请他妥善安排太妃卤薄随从,务要让太妃舒服适意。”

“是!”暗香连忙应了,紧走几步将太妃送出门外,又引着在外等候的顾衡进入书房。

“臣顾衡见过吾皇万岁万万岁!”顾衡端整地跪在汉白玉的大块方砖上,目光所及之处,乱云缭绕的石纹蜿蜒逶迤,如同这大殿中空荡荡的沉默,仿佛永远也不到头。

玉茶盏与金丝楠木的桌案相碰,“咔哒”一声响,好似谁的心,被端起又放下。君妩唇边不自觉漾起一抹苦笑,全亏了这口茶水,再开口虽然仍旧喉头发紧,却不至于说不出话来。

“顾卿平身,看座,上茶!”

暗香指挥着手下的宫人,安静而迅速地完成了女皇的指令,便机灵地退出殿门,偌大的书房中,只剩下他二人相对。

说起来这还是她成亲之后,第一次与他“独处”。这御书房内景物依旧,人事却全非,她和他之间,终于再难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默,想看狗男女的都来了,这段没有够男女,只有过去的回忆——君mm和凤gg不对盘的历史,君mm和顾gg奸情的历史~~

两个太妃解决了,顾gg应虐出场~~

嘿嘿,顾gg啊,又要被虐了,这就是乃的命

第七章

“陛下,这是前纳言张大人的谢表,他托臣转致陛下。”顾衡将那厚厚的本章举过头顶,君妩接过来,指尖无意擦过他的指腹,顾衡身体微微一震,忙收手垂眸。

君妩压下胸腔里翻滚的涩意,身体沉入窗前琉璃榻,缓缓翻开那谢表。这位张纳言不愧是儒学名宿,若非数十年的功力,绝没有这筋骨饱满的笔墨。只是——为何每个单字拿出来都读得明白,连成一起却让人茫然到烦闷?终究还是心魔难除,君妩自嘲一笑,索性将谢表放在一边,淡淡问道:“他一切还好?”

“逢此变故,老大人精神难免差些,好在身体还康健。他已有打算,在太上皇葬仪之后,举家迁回老家安度余生。”顾衡的姿态愈发恭谨。

“如此也算各得其所。”君妩回了一句,接着又是近乎凝固的沉默。她的目光如蜻蜓点水一般,从他低垂的乌纱上掠过,渐渐飘远。生死相许也罢,两情相悦也罢,无论多少过去可追忆,在“相逢陌路”之后,终究都只落得“无话可说”四个字。

顾衡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只听得君妩又开口,“此事多劳顾卿了,这几日在门下省理事,一切可还顺遂?”

“回禀陛下,臣初初接手门下省,千头万绪无从说起,请陛下再予臣十天时间,定能还陛下一片清澄。”顾衡回答道。

“门下省掌封驳,最需顾卿这样的人才。”君妩微笑着,毫不吝惜溢美之词,“立身正,公道存,顾卿无适无莫,自是真君子,朕还能有何不放心?礼部那边开陵葬仪事务,已经安排好了吗?”

等了半晌,也听不到他回答,君妩心中有些惊讶,又问了一遍,“顾卿,开陵葬仪——”

“请陛下恕臣失态!”顾衡的表现,恍若从梦中惊醒一般,有些急促地告罪后,这才说道,“太上皇在世时,开陵便已竣工,此次不过修缮,臣前日去看过,十分妥帖。从长安到开陵二百里官道,皆用黄土重垫过平整一新。驿传亦准备好接驾,陛下不必担心。”

“为了太上皇与朕,礼部着实辛苦了。传朕的旨意,令礼部录一份名册上来,分予朕和中书门下两省,朕会令吏部明年考课之时,格外关注。”君妩一口气说道。

“多谢陛□恤。”顾衡起身,深施一礼。

君妩看着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整顿门下,亦非一时一日之功,只要留得有用之身,终有成功之日。朕要有许多事务要依仗卿,朕着令你于明日太上皇离宫后,回府连休一旬,朕会派遣太医为你调养身体。”

“承蒙陛下关怀,臣身体并无不适之处,请陛下收回成命。”顾衡抬起头,注视着她的双眸都是急切。

“朕意已决,太医一日不点头,你便一日不能上朝理事。”君妩一拢袍袖,起身送客,“卿回府好生休养吧。”

“陛下,臣别无所求——”顾衡还是不肯接受,执着的火焰照亮温雅无双的脸,两颊泛起病态的潮红,格外地恳切明丽。

君妩袖中交握的双手拧紧,这个男人的固执一如从前。一如她母亲过世时他陪在她身边,无论她如何伤他,他也不肯放她一人舔舐伤口;一如父皇选她作为太女之时他跪在她的殿外,无论她如何拒绝接受,他也不肯放弃将她拖上这万人之上的位置,高处不胜寒。

是不是因为每次他固执起来,让步的那个人都是她,所以他才以为,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不会改变?难道他忘记了,她和他,都已经不复从前——

“你心中有何诉求,与朕无关!”君妩说得斩钉截铁,“卿这些日子以来,可曾照过铜镜,形销骨立病体枯槁,这样立在朝堂之上,不知情的人还不以为是朕私下里怎么摧残重臣,不知体恤!”

顾衡顿时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君妩只是转过身,裙摆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声音冷淡平静不像活人,“顾衡,我要你活着,看着我手上,会绽开怎样的锦绣江山!就当这是你欠我的,我只要你答应活到我死那天,一旦走出这个门,你我之间恩怨两销,君臣之外再无瓜葛。”

她走向殿门,一步二步三步,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她的手即将推上殿门的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是谁在喊“阿妩”?

君妩不由自主停下脚步,那声呼喊,到底是是来自他的口,还是来自于她心底的幻觉?一时之间,她也分辨不清,只有侧耳细听。

“阿妩!”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高大的男子逆光而立,挺拔的身形,被阳光镶了一道金边,恍若天神。她眯起眼仍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一双璀璨的眸子,盈满了世间最华丽夺目的光彩。这双眼,谁也不会错认,是凤箫。

“雪隐,你怎么来了?”

如果不来,又怎么看得见眼前的一幕。想来若不是她背对着他,自己又进来得太“及时”,顾衡也不会猝不及防,将最真实的表情展露人前——

本就苍白的脸色一片死灰,看得出他已是竭力维持着平板的表情,然而翕动的鼻翼,颤抖的嘴唇,还有双颊僵硬的肌肉,却骗不了人。尤其是他那双暗影重重的眼,青黑的眼窝,红丝泛滥的眼白,悲凉、荒芜、绝望——种种负面的情绪将瞳仁中仅剩的光彩割得支离破碎,只是空洞地横在那里,好似一个盲人,哪还有半分往日的“道骨仙风”?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已足够让人过目不忘。这就是他口口声声的,只有君臣之义?

凤箫心中冷笑,抬起手将君妩散下的一绺发别在她耳后。指尖眷恋地划过她的肌肤,然后握住她的手,“再半个时辰就是辞灵礼,御膳房来说,你这边还未传膳,我就过来看看,却不想扰了你和顾大人商议国事。”

顾衡早恢复了平静,行礼如仪,“臣顾衡见过皇夫殿下。”

“顾卿不必多礼,是孤失礼在先,没令人通传便贸然闯入,还望顾卿不要见怪。”

“被雪隐这么一说,朕也饥肠辘辘起来。顾卿也劳累了许久,可要一同用膳?”君妩转过身,看向顾衡,殷切挽留。两人并肩而立,“天造地设”。

“辞灵是皇家家礼,外臣不敢打扰,臣要去接大升舆入承天门并陈设葬仪,请求告退。”顾衡向君妩与凤箫再行一礼,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携手而去。当年她失去母亲,是他陪在她身边熬过最长的冬天;而今天她又要送别父亲,能给她依靠的人,已经是另一个他。

没资格怨恨,他做出选择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一切…

“弘道兴化,德泽八方。天下归仁,时惟我皇,呜呼哀哉!睇长天而怨不极,指流水而恨无穷,诉昊穹而雨泗,擗厚载而崩心,呜呼哀哉…”

读祝官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配着门外呼啸的风雨,别有一番雄浑悲壮。君妩跟着内引导官走出殿左门,推开太监为她遮挡风雨的伞,挺身走入滂沱的大雨中。

粗麻衰裳瞬间便被打透,黏在温热皮肤上,湿冷直入骨髓。君妩木然地走着,丹陛前一众大臣,跪得熙熙攘攘,映入眼底,却仍是空旷。君妩仰起头,雨水打进眼眶,带来压迫的疼痛,提醒着她,大哥,二哥,三哥之后便是父皇,他们都走了,留下这沉甸甸的江山社稷,万乘之位,空旷而尊贵。昭示着让人撕心裂肺的事实:天下之大,她终究只剩下一个人。

“请陛下保重龙体!”裙角被人拉了一下,君妩低下头,便看到顾衡焦急的脸,他以膝当足抢到了她身边,往日的沉稳,此刻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请陛下保重龙体!”他身后的一众大臣们也一致附议,声震云霄。

“诸卿都起吧。朕是天子,也是人女。这是朕能陪父亲走的,最后一段路,朕——”君妩哽咽了一下,又恢复镇定,“朕——要走完。”

“我陪你。”身后传来清澈的男声,君妩回头,隔着雨水,凤箫的脸有几分朦胧,唯有双眸璀璨依旧。

“这,皇夫殿下,这,这于礼——”凤箫侧过头看了那多嘴的礼官一眼,那“不合”二字,被识时务地吞了回去。他毫不犹豫地脱离了后宫队列,大步走到君妩身边,“太上皇也是臣的父亲,臣愿追随陛下。”

看着他被雨水洗过更加闪亮的脸,从前的她,就算做梦也想不到,那个会陪她走完这段路的人,竟然是他,如果这一切都只是梦境该多好,君妩压下心中五味陈杂,轻轻颔首,“既然如此,皇夫就随朕一起,走吧!”

从梓宫所在的两仪殿到午门,再到承天门,就算一拖再拖,也终有一别。看着大升舆在侍卫的护送下,消失在街角,心也空了。君妩甚至感谢这场雨,让她的狼狈,不至于那么明显。而身边的他始终握着她的手,旁若无人地坚定,在这白茫茫的四宇,交握的手心传来温暖,向身体蔓延,对抗着铺天盖地的寒冷。

“陛下,该起驾回宫了!”礼官走到君妩身边,低声说道。

君妩回身,看着风雨中的群臣,点点头,“命执事太监备好姜汤、沐桶和布巾,让参加葬仪诸卿梳洗过后再回府。”

龙辇的车帘放下,凤箫便一把将她抱入怀中,飞快地扯下她的衣服,用干爽的披风将她紧紧裹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皱起眉,“你自己——”

“无事!”凤箫话音未落,一阵白雾升腾,已经是一身清爽。他单手圈住她,将隔板上的姜汤端起来,送到她嘴边,他的动作已经极尽小心,却仍无法遮掩去那份粗鲁笨拙,浅褐色的汤汁落在洁白的狐裘上,开出暗色的花朵。

懊恼的色彩染上双眸,君妩只有摇摇头,“还是我自己来吧!”

凤箫却好似闻所未闻,揽在她腰间的手臂越发紧了紧,汤碗仍在她唇边,执拗地不肯离开。君妩唯有叹了口气,这件披风不知要落在盥洗房哪位倒霉的宫女手上了。

龙辇一路狂奔,驶到长生殿外。凤箫挥退了前来撑伞的宫女,抱着君妩,脚不沾地穿过雨帘,直奔浴室。腾云驾雾的感觉还未过去,她和他已经泡在温水之中,“相对浴红衣”了。

原本有些苍白的肌肤恢复了旖旎的粉,缓过来之后,便只剩下尴尬。君妩清了清嗓子转过身,“朕已经不觉冷了——”

“哪怕就这么一次,承认自己是在逞强,有那么难吗?”寥寥数语,直刺心肺,撩起火辣辣的痛楚,君妩身体一晃,继续向前。

“他是你的父亲,就算你哭天喊地、捶胸顿足也没关系,你想杀谁我帮你杀,你想打谁我替你打,你看谁不顺,我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无论你怎么发泄,都不会有人说个‘不’字。”他继续说道,“还是因为在这里的是我,所以你放不下?”

她生命中上一次重要的死别,他只有远远地看着另一个人陪在她身边,看他带她出离悲伤,看她因他展眉淡了心伤。这一次,这一次——换了是他,就做不到吗?他不甘心,他绝对不甘心!

君妩猛地转过身,拍起一串水花,洒向他,“够了,这是朕的事!”

“是你的事情,却不是与我无关。你忘了吗?”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脸,蜿蜒着向下,“因为有一件事,是别人做不到,我却能为你做到的…”

君妩向后退了一步,他却得寸进尺地贴过来,手指轻撩她腰间最敏感的地方,君妩喘息了一声,靠入了他等待许久的臂弯。

他最后的话语,消失在交缠的唇瓣,“只有我,只有我能让你这么哭…”

“本宫就是…皇上…不走…”

嘈杂的声音侵入耳朵,凤箫皱了皱眉,睁开眼睛。怀中的女子枕着他的胳膊,依旧沉迷在黑甜的梦境。黑色的长发拖在明黄色柔光的锦缎上,平添了几分旖旎的情致,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头长发蜿蜒在他的指间丝绸般的柔顺,那些火热的情动,起伏的缠绵,让人食髓知味,沉溺不已…

吵闹声更近了,冲散绯色的情思,凤箫看了看君妩,许是经过刚刚的“销魂蚀骨细致入微”,她真的太累了,所以只是动了动,更偎向他的怀抱。

凤箫的眸光一软,衣袖在她的睡穴上轻轻拂过,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玉枕上,拉好提花软缎被,向门外道:“陛下尚在安寝就敢吵闹,是想造反了吗?传孤的口谕,谁再敢多出一声,不问身份一律拖出去杖责,若有不服,待孤亲自出去教导他!”

“是!”窗外卓敬利索地应道。殿门被小心地推开,两个面孔相似的十六、七的少年窸窸窣窣地走了进来,一见到凤箫就双双跪倒,齐刷刷叫了一声“公子”,嚎啕大哭起来。

“观风,听泉,你们怎么进宫来了?”凤箫看向双胞胎侍从。

“回禀公子,是陛下赐我们二人同内卫出身,让我们进来服侍。公子,可见到您了!”两人争相回答,又抽泣起来。

当初不愿让他二人跟着入宫,也是不愿毁了他们的后半生,她应该是注意到了吧,所以那日才会说起太监之事,所以才会不动声色变通行事。她的这颗心,是冷是热,多少是凉薄多少是辽阔?凤箫再也忍不住,回头看向那金丝楠木的莲花屏风,在那屏风之后,她正安静地睡着,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算投桃报李也好,算互相扶持也罢,门外的那个人,就让他为她处置好。

“本宫是太上皇钦封的安泰公主,你们是什么身份,也敢动本宫,可还有王法吗?”

还未进入偏殿,便听到尖锐的女声。这傲慢的措辞,目空一切的态度,舍安泰公主君姒其谁!凤箫挑了挑眉,观风打起帘子,和听泉一起跟在凤箫身后,走进了殿中。

凤箫根本没理会君姒的意思,直接对卓敬说道:“孤的话,你们都当成耳边风了!非要吵醒陛下,定你们一个大不敬之罪,方才能醒悟?”

君姒猛地起身,乌黑的瞳仁收缩了一下又展开,近乎贪婪地盯着凤箫,眼珠一错不错,爱恨交织不死不休,哪还有半分矜持?凤箫却连看也不看她,目光只落在卓敬身上。卓敬单膝跪地,俯首道:“臣见过殿下,公主殿下以太上皇赐予的玉碟相逼,臣不敢不敬,请殿下降罪!”

“是以你就敢不从孤令,任凭他人扰了陛下清眠?”凤箫毫不放松,“身为内卫长,便该如此处事吗?”

“请殿下降罪!”卓敬垂首,咬牙说道。

“你既然清楚,也不用孤多废口舌,军中规矩如何,你自己下去领罚!”凤箫处置了卓敬,这才转过头看向君姒,表情是毫不掩饰地冷漠,“孤还当是谁有这份胆量,不把孤的口谕放在眼中,原来是安泰公主殿下。”

君姒冷冷一笑,“凤大将军果然威重令行——”

“昨日种种如昨日死,请殿下以‘皇夫’相称,方好全了礼节。”凤箫的姿态更加疏离,并没给这位高贵的公主留下丝毫面子,“公主殿下不顾禁令,咆哮长生殿,最好是有充足的道理,否则便是请来上皇谕旨,孤也要依法从事,绝不宽待!”

作者有话要说:

顾gg还是要虐的~~

炮灰女配出场,凤gg持续发飙ing,不要霸王我,都出水来透口气吧~~

第八章

“你针对我!”君姒扬眉,目光中都是怨毒。

“公主殿下何处此言?”凤箫四平八稳坐在榻上,不紧不慢地道,“孤与殿下素无瓜葛,犯得上针对殿下吗?孤要维护的是后宫法度,殿下最好能给孤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你,是她逼你的,是不是?我就知道,她和顾——”

她的话还未说完,凤箫已皱起眉,将送到唇边的清茶放下。君姒只觉得一股气迎面压来,不由自主地跌坐在地,脸上火辣辣地疼。

“公主殿下请谨言慎行!”凤箫毫不留情地训斥道。

君姒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捂着唇说不出话来。凤箫的目光一沉,征战多年沉淀下来的杀气毫无保留释放出来,声音中透出阴森狠意,“不要忘了,你口中的她,是我凤箫的妻子。我凤箫的女人岂容他人折辱!这一次只是略施薄惩,只是要让你知道,如果是为了她,我不介意脏了自己的手。”

君姒浑身颤抖,还要说话。凤箫已经站起身,“公主的来意,孤已经知道了。吴太妃去骊山行宫休养,是她本人的意思。她向陛下哭诉,若留在宫中,只怕触景生情,陛下心存悲悯,才允许她离宫。你无论有什么问题,只管去问太妃娘娘,陛下和孤都未阻你去行宫尽孝,是你自己选了冲到宫中丢人现眼!既如此,孤成全你。来人,命尚仪速速来此!”

“是!”观风利落地应了一声,恭谨地退了两步,然后以最快地速度推门而去。

“今日看在太妃的面上,孤可以不与你计较。你回府后,会有掌教宫女到你府上,重新教导你内则、女诫,你学好礼仪之前不要进宫,若有违背,孤会让你知道何谓宫规!”

“妻子,你的人,哈哈哈…”君姒赤红了一双眼,贝齿上血迹斑斑,嘴唇上都是啃噬的伤痕,她仰天大笑,“凤箫啊凤箫,本宫本以为你真的冷血无心,却不想你居然也是痴心人!只是你的那颗心,是托上明月还是落在沟渠?”

“安泰公主要离宫了,还不小心伺候着!”凤箫一拂袍袖,听泉马上应了走到君姒身边,“公主,请!”

“哈哈哈。你和顾衡都是傻瓜,你们都瞎了眼吗?她才是无心人!凤箫,我不怕以命相赌,赌你这辈子都入不得她的眼,进不得她的心,你敢吗?…”

听泉看了一眼凤箫低沉的脸色,心里一凛,再这姑奶奶她闹下去,只怕连他和观风也小命难保。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低声道一句“得罪”,拂上安泰公主的哑穴,以最快的速度将她“架起”,脚不沾地出门而去。

君姒人已经走了,然而那近乎凄厉的叫声,好像依然回荡在空寂的殿中,仿佛一种不祥的暗示。“入不了她的眼也进不了她的心”吗?凤箫垂首,看着自己手心蜿蜒的曲线,哪一条线管着姻缘,哪一条与她相牵?凤箫冷笑一声,用力握紧自己的手,他敢不敢,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他自己知道就好…

天光微亮,寝殿之中一片寂静。垂幔重重的深处,鸾帐密合,惟有藻井团龙口含的那颗夜明珠,吐着微弱的柔光。

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于君妩而言,却再重要不过。这是父皇离去后的第一次早朝,她将第一次以国朝第一人的身份,独立面对群臣。重任在肩,如何安寝?是以未等太监窗外叫醒,她便睁开了眼睛。枕边男子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额头相抵,眼睫低垂,温热的呼吸吐在她脸上,让人脸红耳热的亲昵。想起昨日池中枕上数次“忘形”,君妩心跳骤急,忙撇过脸,从脸颊到胸腔滚过一阵热辣。

在最艰难的时刻,他没有放她一个人独处。她和他一眼清楚,他们昨天所作的一切,都会被记载在彤史上。明天也好,后世也罢,总会有无数的谏官史家以此为据,口诛笔伐她的“荒淫”与“悖德”,但是在那样的时刻,他的情热却是她最后一块浮木,让她不至于被悲伤灭顶,将自己锁紧自我厌弃的角落。为此,她不得不感谢他。

耳畔的呼吸已经变了,只是一味沉溺在自己情绪中的君妩并没有发觉。直到温热的唇贴上了额角,她这才不自然地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涩意,却别有一番柔婉,“醒了?”

“嗯。”凤箫的声音不复平日的清冷,撩拨人心的魅惑。君妩脸上一热,本能地偏过头去,惹来他的低笑,她眼睛虽没看他,心里却未必没想他。否则她的耳珠,也不会如此“娇艳欲滴”。

“离上朝还有些时间,朕还要看几本折子,你不妨再躺会儿。”被他笑得愈发窘迫,君妩定了定神,反倒沉下心来。

凤箫心里一凛,她毕竟是帝王,与其他女子都不同。不过也只有这样的她,才值得——

太极殿上,文武百官依序东西相对而立,紫袍朱衣在太监拖长的“陛下上朝”声中,俯身跪倒,向年轻的女帝和皇夫致以最高的朝拜礼。

凤箫坐在为他添置的凤椅上,看向君妩,只见她高踞龙椅之上,俯视着群臣,面沉如水不怒自威。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结束了丧假终于肯现身人前的丞相何瀚。他手持笏板,嗓音舒缓悦耳,出手便是给她“大考”,“…恰逢职官大考之年,元月未出,吏部考课司便全力以赴,终于七日之前完成。然太上皇倾逝天下举哀,陛下尚在守制之期,吏部惟有循例延迟上交。臣已草草阅过,我朝五千官员之中,年届致仕者六十有七,兼之考为下下,病休、猝亡、因罪免官诸因由者,共出缺二百零三位。选任良材,刻不容缓,请陛下酌定。”

“丞相与吏部诸卿辛苦了,考课司僚属本月可轮休三日,好生调养。”

待吏部诸臣谢恩完毕,君妩这才点点头,说道:

“考课之事,关乎重大,不可轻忽。朕会命内官与左右补阙同行,带员带前往吏部,抄录与考课一应文书,分送御书房与兰台。孟良,朕给你五日之期,复核文书具折上奏。你可做得到?”

“督查百官,本为兰台分内之事,臣岂敢称不?谨遵皇命。”

“京师四品以上官员考课,是朕的职责,此事朕就交给门下省,以半月为期,回报于朕。”君妩顿了一下,又继续道,“补缺虽紧迫,也不能草率从事。铨选,门荫,入流各有不同,不如散朝之后再开凤阁会,朕与诸卿详细谋划定计,慎选人才。皇夫以为如何?”

君妩挑眉看向凤箫,自从进了这大殿,这人的目光就不曾稍离自己左右,着实可恼。他莫不是以为经过昨天,她真的怕了他吧!

“陛下灼见,臣附议。”凤箫微微欠身,目光依旧追随着她流光溢彩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