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

我也是。

这么多年来,我眼睁睁看着夏朝颜,从初恋,到沉浸爱河,到结婚,再到丧偶。

后来,她去了法国。

整整两年,我同样眼睁睁地看着齐唯杉,我的老板,一个事业有成的大男人,从挥洒自如,到眼神晦暗不明。

不仔细看,其实是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一样的。

可是,他不是别人,是齐唯杉。即便那个梦已经一早破碎,可是我似乎仍沉迷于偶尔独自回味。

与他,抑或她,统统无关。

我总是能一点一点捕捉到他细碎如蛛网的那些瞬间。

聚餐时,身旁五颜六色的饮料和美酒,可只有那杯无味但清澈的白开水,才能让某道目光若有所思,长长驻足。

休息时,袅袅的水汽氤氲中,临街的窗口,他捧着咖啡杯就那么站着,我站在他身后想,透过那扇玻璃窗,他到底在看什么?

还有,每当顺利销售掉一整栋的房子,众人欢聚的庆功宴上,那个角落里清醒的眼神,微笑的脸庞,他看着欢腾喧嚣的这一切,可是,我知道,他的心,宛若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终有一天,他加班索性睡在公司,清早我进门发现里间的房门半开着,我走过去一看,春寒料峭的天气,他只是合衣躺在床上,脸色绯红。我伸手一探,天,滚烫滚烫的,足有将近四十度。我连忙先从壁橱里拿出一床被子给他盖上,刚想出来找药,他伸手,一把拉住我,低低地,无限清醒叫出了那三个字。

我一愣。久病成良医,我见惯了我妈感冒发烧卧病在床,我不相信烧成这样,眼前的这个人还能够神志清楚,一如往常。

果然,他闭着眼又说了句什么,沉沉睡去。

半夜三点,我坐在办公室,算算时差,估摸着这会儿就算打工,也该结束回到宿舍了。

于是我拿起电话。我当然不会笨到花自己的电话费。

再说,花再多这样的钱,自然有人乐意。

我心底冷笑一声。齐唯杉,尊敬的齐总,你费了这么多心机,连这么不入流的苦肉计都用上了,处心积虑的,不就是想看到这一天?可为什么,我的心里,竟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深酸楚,还有怨怼?

开的,都是别人的花。

纵使衰败,也都是别人的哀伤。

跟我有半毛钱的关系??

我一向自认现实,为什么偏偏发神经跑来管这种无聊的闲事?!!

电话里,我的声音应该是很生硬很不友善,所以彼端的那个人有几分摸不着头脑,明显有点小心翼翼的:“怎么了你,黄蓉蓉?”

我还想问你呢!

当初走的时候,身为最好朋友的我,居然也只是提前三天才知道。原来女人一旦心狠起来,真是很可怕。如果说我原先还有几分歉疚,现在也被她若无其事的态度给激怒了:“夏朝颜,你也玩得够了!”我听到那边喧闹着,欢声笑语着,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瞬间莫名恐慌,“你现在干什么?”

在那个以浪漫著称的国度,要发生点儿什么,那可真太容易了!

喧闹声渐渐远去,我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她应该是走到外面了:“今天我同学过生日,大家聚聚。”

我拎起来的心重又缓缓放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夏朝颜,你也快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她“啊”了一声,犹豫了一下,“我导师建议我留在这边读博,可是……”我一听就火了,不耐烦听下去,粗暴地截断她:“读读读,就知道读书,都读傻了你!”

那边一片寂静,没有声音。

我问:“朝颜,你在吗?”

“……”清浅的呼吸声,但是没有人回应。

我叹了一口气:“朝颜,别读了,回来吧。”

傻丫头,你以为这样就能逃避一切吗?

我放下电话,一摸脸,居然湿湿的。

我埋下头。

我欠夏朝颜的,已经还了。

可是齐唯杉,你还欠着我。

夏朝颜真的回来了。

我一直心中默数着日子,果然,不出三个月,齐唯杉的表情,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我看着他,他看着她。

我苦笑。

黄蓉蓉,这就是你的宿命。

我闲极无聊经常去泡吧。通常在出去前,我会脱下平素的职业套装,换上足有七寸的高跟鞋,画个除了我自个儿谁都认不出的烟熏妆,再穿上一件花枝招展的小吊带或是暴露点儿的低胸衫。

喧闹的酒吧里头,我端起酒杯,坐在窗前,遥遥对着外面的月亮无声微笑:“干杯。”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我就空对月了,怎么着吧?

这么多年来,别的不好说,在华梁公司待下来,我酒量日日见长。公司上下,包括出去谈业务,华梁总裁助理黄蓉蓉的名气绝对不是吹的。

我对着月亮又举了举杯,一口饮尽。

记得有次出去谈业务,完了齐唯杉送我回家,他口气很平常:“黄蓉蓉,上季度体检,我看你轻微脂肪肝,下次这样的场合,我会尽量想办法换别人。”对方那个张总色迷迷地一个劲往我身上凑,他已经不动声色帮我挡了不少回合。

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我还是回了一句:“怎么?齐总嫌我不够鞠躬尽瘁吗?”

他稳稳开着车,没有答我。

到了公寓门口,我刚推开车门,就听到他的声音,淡淡地:“黄蓉蓉,毕竟你是女孩,不必要拼得太厉害。”

我没有回头。

我醉了,我不够清醒,所以有得罪上司的勇气和资本。

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怜悯或是同情,尤其是他。

我想,如果不是有人事先关照,以他公私分明的个性,绝不至出此言。

我不会因此而感激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有汲汲营营职业女性的共通烦恼。但是,我既然选了这条披荆斩棘的路,就要一直走下去。

酒席上我也认识了不少业界名人。我的牺牲,总要有些价值。中国人的圈子,正事虽然不一定会是酒席上谈成的,总是会有不少内幕消息不经意间漏出来。对那些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们来说不值一提,对我而言,却已足矣。

我先是把两个妹妹从海南接了出来,送她们去学计算机跟会计,然后动用我所有积蓄跟炒股收入,贷款买了两套房子,一套自住,另外一套给两个妹妹落脚,我妈虽然不在了,但若是在天上看到了,想必会欣慰一些。

一向嘴紧的夏朝颜终于忍不住开腔了:“黄蓉蓉,我妈让我叫你周末回家吃饭。”我一早认了她妈做干妈,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跪下,叩头,正正式式改了口的。

我所贪图屈从的,只是那种平凡的家庭温暖。

只是最近,我真的不太想去,所以我推脱:“朝颜,帮我跟她说声,我要加班。”朝颜了然地看着我:“我也劝她不要多事,可是,”她轻轻地,“她是真关心你。”

我揉揉眉心,叹了一口气:“朝颜,你明白的。”

我这样的残败之躯,有什么资格去玷污人家清清白白的小伙子?

朝颜沉默片刻,终于拍拍我的肩,悄然离开。

我知道,她在给我时间慢慢调适。

我苦笑,若是她知晓心底曾有过的那点心思,还会不会这样不遗余力地帮我。相亲?我笑,呵,这种纯洁的男女关系,怎么可能适合我。

而且,她又怎会知道我最近的烦恼。

夜路走多了,终究会撞鬼的。前些日子,我又去酒吧喝酒,结果碰上几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前来调戏我,我喝得有点醉醺醺的,正没办法脱身之际,一个人走了过来。

居然是华梁公司的副总,方大同。

我脸上画得鬼画符一样,他居然还能认出我。可见他那个“方阎罗”的外号不是没理由的。他身强力壮的,三两下就把那几个小混混打发走了。我为了感谢他,请他喝酒,我知道他早就离婚了,前妻还在国外呆着呢,小日子过得潇洒之至,女朋友换得也勤快。

他那天大概心情不好,居然也不推辞,坐下就陪我喝。

我不知道那晚我是怎么回去的。

我只知道,第二天一大早我头痛欲裂地醒来的时候,旁边躺着一个人。

从我十三岁开始,又一个十三年过去了,生平第一次,我身边居然躺了个男人。

我居然很冷静。我居然没恶心。我居然没吐。

我居然还很在意地端详片刻我裸露在外的肌肤。

不错,还挺有弹性。就算不够白皙,也称得上莹润。

我盯着床上那个男人看,三十八九岁,身材匀称,头发乌黑,肩宽臂长,睡得十分香甜。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多年的郁积居然只在一瞬间,便奇迹般慢慢弥散。

然后,突然间,我嚎啕大哭。

几乎是瞬间,床上那个人就被我的哭声惊醒了,跳将起来,惊慌失措地:“怎么了怎么了?”见惯了他在公司冷酷无情的样子,眼前的这个男人,头发蓬乱睡眼惺忪还光着上身,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他松了一口气,挠挠头,不当回事地重又躺下去:“我再睡会儿。”

再睡会儿?我皱眉。他玩ONS玩多了吧?我上前一把掀开他的被子,把衣服往他身上一扔:“快点,穿上,走人!!”

他盯我看了半天,真的穿上就走了。

在公司里头我看到他,总是目不斜视。

一夜情而已,这个社会,稀松平常,并且他在性开放的德国待了将近二十年,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再说,回国之后他也没闲着,就在这天,还有俩女的为他争风吃醋闹到公司来,碰巧他还不在,结果齐总出面,一句话了结:“他请假,相亲去了。”

等那俩女的走后,我笑喷。齐唯杉倒是若无其事,挑眉,回办公室继续忙碌。

我摇头,感慨,跟夏朝颜这样的小狐狸在一起,能学出什么好儿来?

正冥想着嘲笑着,听得里间传来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黄蓉蓉,我现在抽不出空来,麻烦帮我去医院看个人。”

我一推开门,就愣住了。

病床上的那个人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也愣住了。

我面无表情把补品咚地一声往床头柜上一扔:“别谢我,公款,齐总让我来的。”我在心里补了一句,我要知道是你,就不来了。

心里恼怒。

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夏朝颜一个外人知道。

没想到,女人一旦结了婚,再紧的嘴巴都开始不牢靠。

他闭眼,就跟没听到我的话一样。我耸肩,您老慢慢入定吧啊,我闪。刚拔脚往外走,他眼睛睁开:“陪我坐坐,行吗?”

原来这世上还真是有长情的人。就在我们酒吧相遇那天,他前妻再婚,所以他最近一直精神有点恍惚,以至于忙到胃出血。

毕竟一起走过那么多年。

他感慨:“我当然希望她幸福,可是……”他指指自己的心口。我明白,接过话头:“就是一时半会有点过不去那道坎儿是吧?”

他转过眼来看我,过了老半天之后:“对不起。”

我淡淡一笑:“何必?当初就是你情我愿,现在也无所谓谁欠谁。”

他出院后,只过了一小阵子,就心照不宣地搬到了我住的那套房子。其实他现在自己住的那套更大更舒服,只不过我不愿意。

我们吃饭,买东西,出去玩,一概AA制。外人看不出来,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爱不爱的,无非两个人相偎取暖,搭伴过日子。

我们抢电视机遥控器,我们也买点儿菜啊作料啊什么的回来涮火锅,我喜欢嘎嘣嘎嘣吃薯片,他隔三岔五就会给我买个几包回来。

当然,我们也会闹别扭。闹到在公司里把门摔得嘭嘭响,外带冷冰冰地互当对方透明。

总的说来,我们的日子过得还挺有滋有味的。

对于我过着的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日子,齐唯杉跟夏朝颜这俩狐狸从头到尾什么都不问,静观其变。

这一次,我深表感激。

终有一天,我平静告诉方大同:“我怀孕了。”我抬眼,慢慢地,“我会生下来。”

如果他接受不了,那就走吧。

我无所谓。

他沉默片刻,真的走了。

我坐在那儿,指甲嵌进肉里头。

半个月后,我往齐唯杉桌上轻轻放了一张纸,他抬头看我,诧异:“干什么?”

我垂头:“辞职信。”

他蹙眉看我,半晌突然笑了:“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短短半小时,我桌上就放了两份辞呈。”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但是,我脸上仍然波澜不惊地:“别人我管不了,反正我要求辞职。”

齐唯杉挑眉,说得很干脆:“方大同合同早就满了,他辞职我当然批准,至于你,我说了不算,去问夏朝颜,她说让你走,我决不拦着。”

我坐在家里。

我已经整整辞掉工作了一个月了。

翻江倒海般的呕吐,折腾得我精疲力竭,面黄肌瘦。

我自嘲,单亲妈妈真不是个人干的活儿。

我心里凄楚,该死的夏朝颜,重色轻友,明知道我心情不好,原先辞职的时候既不拦我,现在居然连看都不来看我。

而且,从头到尾,她装聋作哑,居然什么都不问我。

偶尔一次我自己犯贱,拐弯抹角说起来,她居然不耐烦:“他过得越不好,你就就该越心安理得,这种没担当的男人,你还想着他干什么?”

我心里那个气啊。

夏朝颜,你给我等着!

最好让我生个女儿,我一定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给月亮,从不管教毫无约束,二十年后嫁去祸害你们老齐家!

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突然,有门铃响,我头晕得七荤八素地去开门。

一开门,我就愣了。

花海。

走廊上,全是玫瑰花。

我的眼前,更是一大束硕大无朋的鲜艳欲滴的玫瑰花。

一个头颅缓缓从花丛中露了出来,脸比花的颜色还深。他脸红脖子粗地瞪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身后,有个我刚才还一直腹诽的人站在一旁凉凉地笑:“方大同你真没出息。”

我心里一呕,瞪她:“当然了,哪有你家老公那么出息!”装病,胁迫,为了把你弄到手,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使得出来。

她倒是丝毫不以为意,冲着方大同还是凉凉地:“我让你别沉不住气,你看看她,都折腾了有一个月了,中气还足得很呢,有得你受的!”她冲我眨眨眼,居然一转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