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微就拿着这节竹管回去了。

阿绾用过饭出来散步,看到的便是坐在屋檐下,慢慢削着一节竹管的明微。

“你在做什么?”

明微头都没抬:“你猜。”

阿绾皱眉看了一会儿:“做笛子?”

“是箫。”明微说,“横吹笛子竖吹箫。”

阿绾心道,我没无知到这地步,只是你才削了几个孔,看不出来而已。

她想起公子说过的,那天晚上的事。

“你习惯用箫来驾驭游魂?”

“确切地说,是度魂。”明微认真地纠正。

阿绾不懂:“有区别吗?”

“有。命师的职责是扫荡人间邪祟,正常情况下,应该送魂魄往生。所以,不是驾驭,而是超度。”

她说这句话时,有一种信念感。

阿绾不太理解。她六岁跟了公子,十年来学了很多东西。琴棋书画、武功医术,但这些都是有用才学的。

她学武,不是为了成为天下第一,探究武学之秘。

她学医,也不是为了济世,普救天下众生。

只不过,有了武功能够不拖公子的后腿,会了医术可以帮助公子做更多的事。

但明微不是这样。

她学玄术,有一个很高远的信念。

扫荡天下,护佑苍生。

阿绾一直觉得,这种口号很虚无,越是目标远大,越像是安慰自己的借口。

可她看起来,似乎很认真地执行着。

公子说,这世上的人,大多数只是表面大义凛然,难有那么一两个表里一致的。

莫非她就是难得真正的好人?

天上传来一声啸声。

阿绾抬头看了看,说道:“公子来了。”

明微跟着仰头,看到一只白鹰在天上盘旋。

这白鹰通身雪白,只翅膀尖尖有一点浓如墨的黑色,既漂亮又英武。

明微赞了一声:“好鹰,你家公子变的吗?”

阿绾瞪眼:“胡说什么?”

“你说公子来了,又看这鹰,我当然以为鹰就是你家公子。”

“…”阿绾决定收回刚才的话。

这人,哪里像个好人了?没事就捉弄她,太促狭了!

明微一笑,继续削她的箫。

深紫色的竹身上,有一道焦黑的雷劈过的痕迹。

她前世那只箫,是师父用雷击木做的。

昨夜一场大雨,将雷击竹送到她面前。

老天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自己是谁,来到这里为了什么。

不是当明七小姐,也不是重拾亲情。

而是要改变天下的运势,不要走到惨无人道的乱世。

不多时,二夫人身边的胡嬷嬷过来了。

“七小姐,”她恭敬行礼,“外面有人来接您。”

明微点点头,进屋跟多福交待了一句,便道:“走吧。”

胡嬷嬷没说来接人的是谁,她也不问。

大家心知肚明。

一辆雕金饰玉的马车停在侧门,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

明微上了马车,往前行了一段路,忽然笑出来。

阿绾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你家公子的名声,挺好用的,明家现在都不敢动我。”她说。

阿绾翻了个白眼。

明微又道:“我今天坐进这车,在别人眼里,跟他就扯不开关系了。你可得告诉他,事情做了就要负责啊!”

阿绾哼了声:“你不知道我家公子出了名的不负责吗?”

“别人他可以不负责,我嘛,他一定得负责。”

阿绾扭开头,心道,做梦!先不说她古里古怪的来历,便是明面上的身份,哪里配得上公子?

一路无话,马车驶进一家酒楼的后院。

她们一下车,便有人迎上来,恭恭敬敬引至楼上客舍。

明微踏进门,就见杨殊懒洋洋倚在窗前,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象牙折扇,一边低头看楼下的行人。

“公子。”阿绾唤道。

杨殊转头看过来,笑道:“这几日吃苦了?阿玄说,你天天不是喝粥就是啃馒头。”

“是啊!”阿绾抱怨,“连点肉味都尝不到。”

杨殊哈哈一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今日让你吃个痛快,去点菜吧!”

这是要支开她。

阿绾不乐意。

“乖,快去!为了等你们,我可是到现在都没吃呢!”杨殊哄她。

阿绾跺了跺脚,转身出去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从头到尾旁若无人,看都没看明微一眼。

073章三人

“明姑娘,坐吧。”杨殊口中这么说,又将目光投向街市。

明微顺便看了一下,结果,就瞧见了一个戴幂篱的窈窕身影,站在街市对面的小摊前挑捡帕子。

“身段和你有点像。”杨殊说,“不过,肯定没你这么美。”

明微道:“杨公子夸人的方式好特别。”

“那也是因为,明姑娘美得很特别。”

明微有点被恶心到,遂道:“杨公子就没闻到点特别的味道?比如脚丫子味什么的…”

杨殊脑子里马上浮现出“抠脚大汉”四个字,被恶心到的人变成他了。

桌上有茶具,明微慢悠悠地给自己沏茶,然后自斟自饮。

无论茶还是水,俱是难得一见,今日算她沾光了。

明微搁下茶杯:“杨公子,还不赶紧做正事?等会儿阿绾姑娘就回来,她好像不太高兴我们在一起。”

“明姑娘真着急。”杨殊笑吟吟,“也罢,美人发话,还犹豫什么呢?毕竟本公子向来都是这么怜香惜玉的。”

他手一推,窗户便关上了。

盯着这个窗子的人,所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他伸手去握托着茶杯的那双柔荑。

啧,果然是会美人来的。

还是个刚刚丧母的美人。

真是鲜廉寡耻,天生一对!

窗户一合上,明微在他即将握住手掌的一瞬间,端起茶杯,凑到唇边。

神态自然得好像她本来就要这么做,而不是故意避开他似的。

杨殊摸了个空,不得不改换目标,去端另一杯茶:“抠不抠脚另说,你肯定不是个大汉。”

“为什么?”

“太小气了。”他道,“你知道,男人如果变成女人,第一件想做的事是什么吗?”

明微认真地想了想:“摸.胸口?”

“嗤——”杨殊笑出声,“你还挺懂。”

明微扬了扬眉,继续饮茶。

“再延伸一下,就是想试试,当女人是什么感觉。”

他这个当字,显然有特别的含义。

明微若有所思:“有道理。”

杨殊双目含情,凑过去压低声音:“那我们试试?”

他声音微沉,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尾音一扬,特别有风流之感。这样压着声音说话,又离得这样近,听着叫人耳根发麻。

明微伸手揉了揉耳朵,说道:“可如果是我的话,就想试试另一件事。”

“哦?”杨殊双眉微扬,含笑看着她。

“变成女人的话,对别的女人来说就是同性,肯定不会有戒心。到时候,一起洗个澡,或者睡个觉…对了,阿绾姑娘最近与我形影不离…”

看到杨殊微变的面色,她笑了起来:“杨公子,功力不够啊!”

虽然是笑,这笑里却带了冷意。而方才的回击,也是明确地提醒他:她不高兴,至少,没心思和他这样玩笑。

是因为明三夫人的死?

哦,对了,她是真把她当母亲的。

母亲新丧,这样和男人调情,是件很不尊重的事。

想到这里,杨殊端正了神情,心里有那么一两分的懊悔。

什么时候,他这么没眼力劲了?

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明七小姐,所以没想到这一点吗?

还是…

门被敲了两下,阿绾的声音响起:“公子。”

“咳,进来。”他清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阿绾已经点好菜了,这酒楼的师傅动作也快,这么一会儿时间,俱都准备好了,冷盘热菜点心摆了满满一桌。

“公子,这是东宁最好的是桃花酿,您尝尝。”阿绾殷勤地斟酒。

杨殊笑吟吟:“今日犒劳你的,就别伺候了,坐着吃吧。”

“那奴婢就不客气啦!”阿绾笑嘻嘻地坐下来。

杨殊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眉眼温柔。

他们主仆在说话的时候,明微已经动筷了。

她吃了一块蒸鱼,几筷子炒山珍,最后喝了一小碗羊肉羹。

杨殊没吃几口,只一个人慢慢地饮着酒。

看她搁了筷,他道:“怎么,不合口味?”

明微用茶水漱了口:“杨公子今日要见我,不会就是请吃饭吧?”

这是不耐烦跟他应酬了。

杨殊笑道:“明姑娘可真着急,咱们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慢慢谈。”

明微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杨殊只得跟她明说:“还有人没来,再等等。”

明微眼睛一亮:“蒋大人?”

杨殊叹了口气:“你见他倒是比见我高兴。”

她刚要张口,就被他抬手阻止了:“行了,你别说了,我不想自取其辱。”

明微笑了:“杨公子,你这样比刚才顺眼多了。”

正常点说话不行吗?没事瞎勾搭什么,跟只孔雀似的。

看到她笑得眉眼弯弯,杨殊脑子抽了一下,就道:“原来明姑娘喜欢正经的?行啊!那以后本公子就正经一点。”

“…”

“叩叩!”门正好敲响了,阿玄的声音传进来,“公子,人到了。”

门推开,进来的正是蒋文峰。

明微站起,向他施礼:“蒋大人。”

蒋文峰神情有些疲倦,不知道是不是刚从案牍中抽身。

“明姑娘。”他温和地回礼。

阿绾起身:“蒋大人,您请稍坐,奴婢这就是去换一桌席面。”

蒋文峰摆手:“阿绾姑娘别忙了,本官已经用过饭了。”

阿绾便道:“那奴婢去换壶茶来。”

撤了席,换上茶水点心,三人分坐。

这是第一次,他们三个人面对面坐到一起。

“本官趁着午休出来的,时间不多,长话短说。”蒋文峰道,“庚三的死因很奇特,他的脖子是被生生扭断的,干脆利落。我先前借口留在明家两天,并没有在他埋骨处找到线索。想来十年时间,已经把线索都掩盖了。所以,我这头已经无能为力,七小姐,只能看你的了。”

明微则问:“庚三便是这个密探的代号?我能看看他的履历吗?”

蒋文峰看向杨殊。

他官阶更高,但事涉皇城司,杨殊才能做主。

“可以。”杨殊好像早就准备好似的,随手拿起小几上的册子,丢到她面前,“皇城司秘录,出了这个屋,希望明姑娘把它忘得干干净净。”

074章两案

皇城司秘录,这本册子,世上能看的人,不超过一掌。

明微随意翻开,直接找到庚三那一页。

代号庚三,皇城司金牌密探,生年…

明微在心中默算了一下此人的八字。

剩余的履历,她只是一扫而过,便将秘录合起来,推还给杨殊。

“真是阴差阳错。”

“怎么?”

明微点了点纸面:“此人八字极硬,又死于非命,故而死后魂魄流连不去。更凑巧的是,他死时有一缕生魂缠入。你们或许不知,生魂对凶煞有着极强的助养作用。久而久之,他便成了凶物。”

蒋文峰关切地问:“确定是意外,而不是有人故意喂养?”

“是意外。”明微很肯定地说,“杀死他的人也没有想到,他会成为凶煞,不然,园子里不可能一点防备措施也没有。”

“这对我们反倒是好事。”杨殊道,“如果他的魂魄没有变成凶煞,这么长的时间,想招魂可能也找不到了。”

“嗯。”明微同意他的看法,“可见冥冥之中,老天总会留下一丝余地。”

蒋文峰听得一笑。

果然是个玄士,信这天机之说。

又听明微道:“母亲死后,我将此事拿出来反复思虑,想明白了许多事。”

“哦?”

“这些事情,全都有同一个起点,那就是十年前。柳阳郡王谋反案,发生在十年前。明三老爷身死,发生在十年前。庚三之死,也发生在十年前。”

说到这里,她看着这两人:“这些事,有联系的对不对?”

蒋文峰含笑点头:“不错。太多的巧合放到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所以,明三老爷之死,与柳阳郡王案有关?”

“这一点没有实证。”杨殊道,“事实上,来东宁之前,我们皇城司第一个怀疑的是祈东郡王。”

“但现在你们发现,庚三死在明家,那么明三老爷之死,也要纳入考虑了。”

杨殊点点头。

皇城司查到,明家与祈东郡王过往甚密,故而先前只将明家当成小卒。

现在,或许要将明家视为更重要的存在,甚至,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