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吵吵僵着身子,怯怯道:“你怎么醒了?”

“我问你哭什么。”宁恪永远都是那么一副淡漠的口气,却字字之间透着关心,有着说不出来的温暖。

“啊…有些冷。”她的鼻子都堵了,说句话都有些艰难,“冻哭的。”

宁恪明显不信,只当她做了噩梦不愿说,却还是安慰道:“立冬了,是要冷些。明日多穿点,在后院晒晒太阳就是了。”

“嗯,我多穿。”她把头缩在被子里,带着鼻音闷闷的回答。

宁恪毫不犹豫的把她的小脑袋从被子里拽了出来,顺手将她翻了个面,正对着自己,语气责备道:“不知道这样会把耳朵冻坏吗…”

“不知道。”她诚实答,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宁恪有些无奈,伸手将她周身的被褥封好,将她软软的身子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柔声道:“别哭了,睡。”

话刚说完,闭了眼,仿佛刚刚只是一场短梦。只有那安定而温暖的姿势,证明他曾醒来过。

宋吵吵忍住抽泣,抬起兔子一般的红眼睛悄悄打量着他的睡颜,薄唇轻抿,俊逸如天神。夜晚很安静,还能听见屋外树叶轻轻抖动的声音,她把头缩在他的臂弯里,感受着他胸口安定而沉着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咚,咚,咚…

相爷,我真喜欢你。

我真想一直呆在你身边。

宋吵吵鼻子酸酸的,下意识屏住呼吸,却忍不住又掉了眼泪,吧嗒吧嗒打在宁恪的里衣上,濡湿了一片。她想要伸手去擦,却又怕再次吵醒他,只能憋着泪往眼眶里缩。委屈地像是被人欺负了一样。

她以为他睡着了。

宁恪闭着眼睛,胸口那片濡湿又凉又淡。

长久的沉默之后,化为一场无声的叹息。

陛下身体抱恙,暂歇了几天的早朝。宁恪一大早起来就去了刑部,也没人知道他是去做什么的。出门前吩咐厨房炖了一碗川贝雪梨,说等夫人醒了再送过去。

刑部大牢。

脚步声沉沉回响在幽暗的甬道里,一下又一下。烛火晃晃悠悠,晦暗不明的光映在脸上,更添冷冽。

那人从黑暗中缓步走来,无声无息,脚步一顿就停在了一个地方。

领路的狱卒悄声无息的退了下去,眼神敬畏又忐忑。

“想不想出去。”半晌,宁恪漠然丢下一句话。

昏黄的烛光之下,朱员外连忙朝后挪了挪屁股,惊恐的问道:“你是什么人!”

宁恪有些不耐,只淡淡问:“张尧奉命把你关在这,可有问过你之前同吵吵的事。”

朱员外连滚带爬了这么多年,还是有点眼力的。仔细观察了一下眼前的人,在心中思索半天,连忙答:“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贵人来此究竟…”

“无论是谁问你话,装哑巴,或者变成哑巴,自己选。”

朱员外的话还没有说完,宁恪已经不耐烦的打断了,他性子急,不要紧的东西多听一会儿也是浪费时间。

“吵吵什么…问什么…”朱员外又畏惧又茫然,也不敢多问,抖着手站在原地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他本来一直踏踏实实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吃喝不愁,人见人怕的活到了五十岁。有一天他正在柔和的阳光中抠脚,顺便调戏了一下以前的小妾,下一秒就被关进了刑部大牢,这落差换做是谁也接受不了啊。

朱员外双手攀着牢门,哆哆嗦嗦的问道:“你究竟是…”

毫不意外的没有回答,似乎对这个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宁恪悠悠上前,将一个雕刻精致的银镯子丢在了他的身边,清脆一响,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

看见地上那泛着银光的东西,朱员外一下子如遭雷击。

这是他独生女的嫁妆之一,专门请人打的,全天下绝对没有第二个。联想到刚刚那个神出鬼没的人,朱员外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他拿女儿的性命威胁自己,只是为了昨日那个丫头的名声…

那狱卒提着嗓子眼送走了一尊大佛,忙不迭的奔到这里来,有些好奇又有些鄙视道:“头一回见相爷亲自探监,你本事倒不小。说说看,你犯的什么事呀?”

朱员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于是谨遵吩咐,开始装哑巴。

半天,啊?什么!相爷?!

大牢外。

“哟,刑部大牢这种地方也能偶遇丞相?什么样的事儿能劳您亲自大驾?莫非是我前天拿了你夫人的姘夫,你紧张不成?”云嘉带着有些讽刺的语调,喊住了他的背影。清晨的风萧索无比,毫不留情的钻进了领口和袖子里,只淡淡的阳光也起不了什么升温的作用。

宁恪刚要上轿子,一听见这声音,不紧不慢的收回了腿:“我倒也很好奇,云小姐这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如何也能起这么早?”

吵吵昨天晚上有些怪异的举动让他上了心,费了些功夫知道了昨日在街上发生的一切,出了这种事,担惊受怕都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她胆子一向小。现在他已经给处理好了,她应该不会再伤心了吧。

“你一向坦荡,什么时候喜欢管起别人的家事来了?”

云嘉面色不豫,争辩道:“你那个夫人先前在外面做了些不守妇道的事,可被我瞧见了!我把人拿了可都是为了你好,你可是当朝丞相!哪里能容得一丝污点?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你放心,到时候审问出个一二来,我是绝对不会外传的。”

“她哪里不守妇道了?”宁恪反问。

云嘉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气冲冲的奔到他面前:“我说怎么我前脚拿了人后脚你就知道了!你若是在那个劳什子员外身边安插了眼线,那他在大街上欺负你老婆的时候你怎么就不知道?”

宁恪觉得跟她争执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淡淡道:“我回府了。”

“宁恪!你别以为我做这些事情是因为还惦记着你!”云嘉气极,神情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傲气,“我告诉你!我云嘉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才不稀罕你!”

“那是因为什么。”永远都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让人觉得怎么回答都戳不到痛痒似的。宁恪看着别处,似乎心思不在这里。

云嘉昂起头:“你可是我曾经看上的男人!你娶的人,必须要比我好才行!没我好,也不能差太远,否则怎么对得起本小姐送给你那三坛稀世的玉酿秋!”

宁恪直视了她,忽而轻轻笑了起来,叹道:“有时候真羡慕你的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你是有父兄庇佑,君王照拂,闯了什么祸也不用担心。但这个世上,还是有人只能靠自己的…”

言归正传。

“她确实没你好,也没有必要比你好。”宁恪不再多言,转身掀开了轿门,锦袍一角泛起淡淡的光泽,如梦如幻。

云嘉愣在原地,仔细想了想他刚刚说的几句话,却怎么也琢磨不出个一二来,索性转身就去了刑部大牢,那天大街上的事没蹊跷?她就不信了!

宁恪确实回府了。

却从踏进大门那一刻起就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连扫地的丫鬟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些畏怯和怪异,空气里都带着莫名的紧张。

宁恪快步走向了后院,听见一些不算太小的动静,不免有些奇怪。他出门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这会儿吵吵应该还没起床…

然后,他的身形就顿在了原地。

那些声响确实来自宋吵吵的房间,却是几个不熟悉的丫鬟小厮在里面搬进搬出,忙碌不已。

小桃站在不远处又气又急,想要靠近一步,被梁照棠身边的大丫鬟呵斥道:“什么人一点眼力见也没有,去打盆水来,别跟这儿添乱!”

指手画脚的大丫鬟转身又进了屋子:“呀,这摆的都是些什么呀,都给清出去!”

“还有阿禄你赶紧把香炉抬进来,大小姐喜欢熏香不知道吗。”

小桃被人呵斥,忍不住红了眼睛,这回看见丞相回来了,立刻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奔了过来,站在他面前犹豫了半天,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宁恪皱起了眉,出声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小桃这才哭诉道:“小姐大清早就不见了人,到现在还没回来,谁知道…谁知道这些人说进来就进来,搬了家什不说,还对我们指手画脚的,说是正牌夫人回来了!”

没等她说完,宁恪抬脚就迈了过去。

那些忙忙碌碌的下人们一见,连忙放下手中的事情,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有些丫鬟还忍不住悄悄的偷看,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姑爷,真俊!

宁恪看也不看他们,带着微微怒气,径自朝屋里走去。很明显的看到原先摆放的东西都变了位置,还多了许多新物件出来。

见有男子突然进来,梁照棠被吓了一跳,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但见眼前之人长发如墨,斜眉似剑,风姿卓然,定是传闻中的少年丞相无疑。

她急急朝前走了两步,柔声道:“夫君…”

宁恪看了看她,双眸无星无月,声音清淡如水。

“你是谁。”

男配你终于粗线辣

宁恪背对着她淡淡道:“不请自来,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就一杯茶,不要介意。”

这句话已经明明白白的表明了他的态度。

喝茶吧,我是主人,你是客人。

下人全都站在外面不敢进来,屋子里就剩下两人,气氛着实有些怪异。

“相爷是装糊涂?”梁照棠脸色一白,咬着下唇反问道。

“是。”依旧惜字如金,答得倒干脆,宁恪闲闲上前斟了一壶茶,“小姐在我夫人的房间里站着做什么,为何不去前厅?”

梁照棠生平哪里受过这样的气?被他呛的厉害,立刻换了一张脸,反身回击道:“这是我的房间!”

“逃婚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这是你的房间。”他接了一句,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梁小姐,您当成婚是儿戏吗?”

宁恪面无表情,却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国公府还真当自己是软柿子了。想走就走,想来就来。他不问罪,可不代表他从此不再追究。

梁照棠被噎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瞪着一双凤眼恼火地看着他。

说实在的,她觉得自己真够倒霉的,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占了去,现在想要要回来却又成了自己的不是。梁照棠在心里暗骂,都怪那个负心汉!胆小鬼!连个名分也不肯给自己,生生毁了她一辈子的幸福!

宁恪将身子转了过来,客客气气的将茶搁在她手里,出口的话却淡薄如斯:“国公府偷天换日,就不怕惹上欺君之罪?”

梁照棠眯起了眼睛,坦坦然道:“欺君之罪?有什么可怕的,欺君的是先头那人,又不是我!”

“更何况陛下现在这个情况,怕是活不长了…哪里还有工夫怪罪人?这一点,您和皇后娘娘最为清楚…”最后一个词拖得很长,她的语气很是有些意味不明。

梁照棠很明显的看到眼前那人呼吸一滞,却不着痕迹道:“何来最清楚一说。你看,这不是连你都知道吗?”

她轻轻上前一步,微微攀附在宁恪的肩头。装模作样地凑在他白皙的耳边,带着几分慵懒的语调道:“相爷和娘娘什么心思,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何必遮遮掩掩呢?说实话,我原不想嫁给你,是怕累及身家性命,不过眼下这情况…”

她的话还未说完,宁恪不动声色地朝后一退…梁照棠骤然失了重心,无法抑制的一晃才站稳了脚跟。

宁恪好像对她的威胁或是剖白一点兴趣也没有,表情疏离却也不冷漠,只问道:“她在哪儿。”

梁照棠有些不敢置信,站在原地反应了好久才立住身子:“谁,她?”

梁照棠这下算是明白了,瞪圆了眼睛道:“宁大人,你不觉得你有些过分吗?我梁照棠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那丫头再怎么好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我容忍她这么多天已经够给她面子了!”

“我暂时不想追究你,就问一句,你们把她弄到哪里去了。”他再次强调了一遍,语气平淡。

“她去哪里了我怎么知道!”梁照棠上前一步直视他的眼睛,“我不信!就这么短短几天的功夫,你就能爱上她了?”

“倒不是因为我对她有多深的感情。”宁恪也不回避,淡淡看过去,“一日夫妻百日恩,至少她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的触及我的底线。至少跟我拜过天地的人,是她不是你。”

“送客。”

最后两个字说完,梁照棠早已僵在了原地,气的全身都不能动弹。她这辈子从来都没有收到过这样不痛不痒的羞辱,只觉脸上躁红不已,却依旧撑着脸道:“我要是偏不走呢?”

她要是就这样灰头土脸的回去,还不得被卢湘笑话死!她梁照棠还要不要脸了?丞相一向是个好说话的人,就算他现在心里恼了,也绝不会狠着心一定要赶自己走。先厚着脸皮在这里呆一段时间,时间久了,她就不信这个人会一直榆木脑袋不开窍,放着自己这个大美人当摆设!

听见梁照棠说的话,宁恪走至门前顿住脚步,微微侧过头来,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却不是看向她的方向。

“梓月,给梁小姐清出一间最好的客房来。好生,招待。”

出了后院,宁恪先吩咐了几个人去宋府和国公府探问消息,心想着,左右宋吵吵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定是先回娘家呆着了。如此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大问题,也就没有特别担心。

细想了想,他转身去了东厢,慢慢走到自己的房间。

一落眼就看到了插在竹筒里的小面人,依旧是她憨傻又调皮的模样,只是那东西放了几天已经有些发黄了,看起来像是很旧一样。宁恪轻轻上前,果然没找到自己的面人,细想那天被摔断了的场景,不禁有些怔然。

都摔成那样了,临走时还不忘带着,这个傻姑娘。

宁恪开始有些分不清自己的心了,一时间想起梁照棠刚刚质问的话。

你不会爱上她了吧?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此时此刻,宁恪看着竹筒里的小面人,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她那么笨那么呆,这样一个人偷跑出去,让人欺负了可怎么办?

宋京一如既往的繁华,这里是整个怀宋的政治中心,地势贯通南北,自然也就富庶些,宽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行人嘈杂不已,酒肆林茨。

其实宋吵吵活得好好的,没被人欺负也没去欺负别人。

她只是有点饿了。

宋吵吵揣着一兜银票以及几块断裂的小面人就去了四柳巷,一想起这里好吃的甜点,她的心情就莫名好了起来。

买了一笼葱煎包,又鬼使神差的到上次那个摊子前要了一碗阳春面。想着那天宁恪吃面的样子,宋吵吵心中叹着气,为什么相爷吃碗面都那么好看,而自己无论吃什么都看起来那么蠢呢。

宋吵吵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吃着,冬日的天气确实有些寒冷,升腾的水汽迎面扑来,温热的像是刚刚哭过的泪水。她心里像是被人绞着一般,特别的难受,待她意识到自己在哭的时候,泪水已经流到了碗里。

宋吵吵觉得自己真没用,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哭,只会没骨气的哭。

她再也吃不下了,抹了抹眼泪,强迫自己摆出一张不那么苦兮兮的脸,起身结了账就朝一旁走去。

原本是打算来这里吃些东西,顺便找下魏伯伯的,她带出来的面人已经断掉了,想让他帮忙再捏个一模一样的,可是当她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原本该放着小竹台的地方空无一人。

宋吵吵问向一旁卖菜的人:“大娘,原先在这里摆摊的魏伯伯今天怎么没来?”

“他呀——好久都没来了,也许是病了?也没见跟我们招呼一声,要不你去他家里看看吧。”那大娘见她乖巧,倒也如实说,“就在岭安街第五条巷子,兴许能找着他呢。”

“我以前去过他家里的,知道了,谢谢大娘。”宋吵吵礼貌的道谢,思考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上魏伯伯家里看看,捏面人事小,要是真的病了呢?他这辈子也没个后人,许婆婆年纪也大了,难免会有些顾不上。

宋吵吵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去了岭安街,她原本是想着回宋府的,如今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了。可是一旦回家,又难免会被大娘二娘嘲笑,她刚刚还有些犹豫不决,现下又有了新的主意。

她还是宋家二小姐的时候就认识了魏伯伯和许婆婆,经常去他们家蹭吃蹭喝,他们膝下无子,难免对她多有疼爱,如今在他们家暂时住几天避避风头,照顾照顾老人,倒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四柳巷正通着岭安街,不过一会儿功夫便到了。宋吵吵气喘吁吁的停下了脚,抬头看了看那有些沟壑的木门,伸手去敲——

手刚触碰到…门就被她敲开了,后面一个人也没有。

她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朝里面看了看,喊道:“魏伯伯,你在吗?”

院子里静悄悄地,没有人回答她,宋吵吵心生疑惑。反正这门也没锁上,她也不管礼节了,抬脚就走了进去,朝各个屋子里都瞧了瞧,还是一个人都没发现。

她忽然就有些害怕了,连连退了出去。思索了片刻,又敲了敲隔壁的门。

过了许久,一个壮年男子探了头,见是个不认识的小姑娘,不由得问道:“有事吗?”

宋吵吵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我想问问,隔壁的魏伯伯和许婆婆去哪儿了啊?我找不见他们人。”

“哦他们啊。”那壮年男子很平静的说,“死了啊。”

宋吵吵一下子懵了。

“许姨早就走了,魏叔是前几天死在宅子里的,要不是我们及时发现,现在还没人给他下葬呢!你有什么事找他?”那人看起来还挺好说话,却也没带什么感情。

“啊,没,没…”宋吵吵懵懵的站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壮年男子嗯了一声就关上了门。

她僵僵地转过了身,看了看那座不算太破旧的宅子。这才反应过来,那个前几日还笑着叫她丫头的人,已经走了。

其实人老了,生离死别都是很正常的事情。生命不过一条终将停止的河流,来去匆匆的人都无非过客,所以不必多么悲伤或者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