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公有遗嘱,我妈把他的骨灰洒在大西北的沙枣林了。”

“不设墓,不纪念,不麻烦别人……”是他自己亲笔写的。

一声哽咽,却不是两个女人发出来的。

方墨林捂着自己的嘴,沈小甜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眶已经红了。

“老师……田老师他……”

他什么呢?

姓田名亦清的那个家伙,他的一生真是复杂到让人连挽联都不知道该怎么写。

那对夫妻走了,给沈小甜留下了一个西瓜。

西瓜泡在别人送来的水盆里,沈小甜随手又把冰箱的电源插上了,跟洗衣机比起来,冰箱算是姐姐了,沈小甜记得这个冰箱是她09年的时候央着老爷子买的,听了一会儿压缩机的声响,再试试冷冻层的温度,沈小甜满意地点点头。

电视机是08年为了看奥运开幕式换的,沈小甜摸了摸,没打开,她早就不习惯看电视了。

东摸摸,西看看,最后站在客厅,她环顾这个房子。

“需要买床垫、枕头、四件套,楼上的窗帘要换一下,沙发得买几个靠枕,宽带得重新弄一下。”

掏出手机,她开始规划起了自己住在这里需要的东西。

其实沈小甜只打算回来呆几天的,原来的那份工作没了,甚至那座城市她都不想再呆了,她真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的是趁着暑假赶紧去别的学校求职。

又叹了一口气。

“算了,多休息几天,我还欠了人家一顿饭得还呢。”

用别人送的刀把别人送的西瓜切开,再用别人送的勺子挖着吃,沈小甜觉得沽市的西瓜比她记忆里的甜。

一定是赶在下雨前摘了的西瓜。

小沈老师很有经验地下结论。

第二天一早,沈小甜就跑到了当地的家装城买床垫,在网上买的还要算上路上运输的时间,既然下定决心要住回去,沈小甜就不想多花那份儿酒店的房费了。

挑了一个还挺舒服的薄床垫,约好了送货上门的服务,沈小甜的手里又拎了两张桌布,一张是茶几的,一张是餐桌的。

乳胶枕头是买床垫送的。

在床品店看了一圈儿,沈小甜捏着鼻子从店员推荐红色粉色里突围,选了一套灰底黄格子的床上三件套。

上午十点多,买完了东西的沈小甜打车回了石榴巷。

她回来没多久,宋大叔就扛着梯子来了,还带着他儿子,说是在读高中,足有一米八五的个头,看见沈小甜只会憨憨地笑。

“大叔,吃点儿水果吧。”

路上买的葡萄洗干净之后水灵灵的,被沈小甜放在白瓷的盘子里。

修完了房顶的宋大叔在卫生间洗了洗手,吃了两颗葡萄,抬头一看,又说:

“我给你把空调洗洗。”不等沈小甜回答,他拿起自己带来的旧报纸一垫,踩着柜子去收拾空调了。

沈小甜没办法,只能招待宋大叔的儿子吃葡萄。

沽市隶属于全国有名的海滨度假城市,夏天的温度比北方别处略低一点,她在南方呆了那么多年,一回来只觉得干爽,还真没想过空调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周围哪家店新开的,还挺好吃的?”她问那个吃了三粒葡萄就不再动的少年。

其实沈小甜是饿了。

宋家少年抬起头说:

“高记煎饼果子!离这儿挺近的,就在我们学校旁边。”

应该是昨天吃过的,沈小甜点点头,用鼓励学生榨干自己脑浆的语气说:

“还有么?”

少年的眼睛突然瞪大了,有些显摆似的说:“我陆哥做的饭可好吃了!前一阵李阿姨的家大城哥回来结婚,正好陆哥又回来过暑假了,李阿姨就请了他当大厨,每个菜都好吃!”

陆哥?

院墙外,红白相间的摩托车又开了过来。

大长腿撑在地上,陆辛抬头看了看这个老旧的楼。

房子的门正巧在这个时候打开了。

传来少年一声惊喜的呼唤:“陆哥!”

“据说能请你当大厨是么?”宋家父子和陆辛聊了几句就扛着梯子走了,少年跟在爸爸的身后,还跟陆辛再三做手势,好像是约着要打球。

沈小甜转身看向陆辛,问道:“据说能请你当大厨是么?”

“嗯,我接给人开席的活儿,可以食材自备只给我工费,也可以全包给我,就是不便宜。”

陆辛抬头看看太阳,又看穿着T恤短裤的女孩儿。

自从在桥上那次之后,他就没见过她穿裙子的样子了,估计是收拾房子图利落。

男人的眼睛从细长的白腿边儿划开,说:

“你中午吃什么呀?”

沈小甜笑:“不知道。”因为要逛街买东西,她早早在酒店吃了自助早餐。

“走吧,我带你吃个冷面。”嘴里说着话,陆辛从车上下来了。

“你家院子里能停车么?”

“怎么?那家店门口不准停车啊?”

陆辛有些无奈地拍了一下车屁股,好像用尽了所有的耐心似的说:“我这车不能带人,你又不知道店在哪,总不能我推着车陪你走过去吧?”

沈小甜点点头,让开,让他把车推进了小院子。

又看了一眼这个老房子,陆辛把头盔挂在车把手上,看着沈小甜锁好了房门。

“走吧。”

“嗯。”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嘿呀,这些人,嘿呀,这个人……都有意思。

行为惯性真可怕,我差点把新章贴到了《枕边有你》_(:з」∠)_

大家晚安——来自睡了一天没有吃饭所以不让小甜老师吃饭的渣草

☆、荞麦冷面

冷面这种东西在沽市挺有名的,早些年很多韩资来这儿投资一些皮包厂、鞋厂之类的,带得沽市起了好一阵儿的韩餐风潮。

冷面、烤肉、泡菜……石榴巷另一头的小河过了桥,沿着河沿儿以前有一串儿小馆子,各个都挂着“正宗韩国冷面”的招牌。

沈小甜离开沽市的时候,沽市已经开始在搞产业升级,沽市老百姓的口味也换了方向,口味香辣、气氛热烈的四川火锅强势而来,一下子就挤走了“阿尼哈赛哟”。

“老金,要两碗冷面,牛肉有好的么?让老太太再给我们做个牛肉。”

“两碗,陆辛你猪……”穿着两道襟背心儿的中年汉子正在切着什么东西,往外探头一看,正好看见了陆辛往旁边一让,露出了身后娇小的女孩儿。

“哎哟嘿!”

中年汉子把刀一放,两手摸着围裙的兜儿就从厨房出来了。

“行啊,看你带了漂亮大姑娘来吃饭,我不给你整虚的,牛舌,我让我妈给你做个牛舌!”

说完,叫老金的汉子对着沈小甜点点头,就又回了厨房。

陆辛在沈小甜对面坐下,有些无奈地说:“他们店里手艺最好的是他家老太太,到现在他家泡菜和火锅还得老太太来做。白守着他们家老太太这么多年,老金也就做个冷面能吃。”

沈小甜笑着看着陆辛,这个家伙就像个沽市的美食百科,每到了一个店就像输入了一个搜索词,一下子就能给出一大段的信息。

陆辛回头又看了一眼厨房,又说:

“老太太早不掌勺了,他们这家店生意也不如以前好。不过面还挺有意思,是直接压进锅里的荞麦面。”

沈小甜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得津津有味儿。

正巧这时候老金出来给他们端了两碟泡菜。

“陆辛,你回来了也一直没过来,我春天的时候还带着我妈和你嫂子去了趟潍坊呢,你之前不是跟我说潍坊有种面也是压出来的么,我跟我妈说了,我妈就要去看看。”

说完话,他对沈小甜露出了一个特别和善的笑容:

“姑娘,今天是陆辛沾了你的光了,泡菜随便吃啊,不够再叫我。”

店门处挂的帘子被掀开了,比之前更酷热的阳光把地都照的发亮,一个老太太抬脚迈了进来。

“陆……辛!”她对着坐在桌前的男人打招呼,本来很严肃的一张脸因为笑容变得可爱起来。

陆辛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对着老太太点头行礼,嘴里说:

“我朋友想吃点儿好的,我就带她来了,麻烦您大热天的帮我忙一场。”

“你们、来吃饭,啊,我,高兴!”努力说着话的老太太还努力点头。

她对着陆辛的时候很亲切和蔼,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老金,脸就一下子沉了下来。

“牛舌、切了么?”

老金的两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在了两腿边儿,五大三粗的男人半躬着身子说:

“还没,我刚刚在切配菜。”

老太太迈着步子走向后厨房,每一步都是星级大厨的气势,老金低着头跟在后面,看起来则连个洗碗小工都不如。

陆辛重新坐下,看着跟他一起坐下的沈小甜,无声地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

“老太太又要用他们那儿的话骂儿子了。”

他说完,沈小甜果然听见了一串类似韩语的发音。

“老太太一直嫌弃老金的手艺不行,进了厨房就骂他,可老金也那么大年纪了,老太太就改用咱们听不懂的话骂他。”

说着说着,陆辛自己先笑了。

这是沈小甜第一次看见陆辛正对着自己笑,他笑起来更显小了,有点像那些她从前的学生。

当然,她学生就算好看,也都还青涩稚嫩,在气质是上是比不了陆辛的。

喝一口温温的大麦茶,吃一口凉凉的泡菜,沈小甜一下就觉得外面的蝉鸣都不扰人了,看一眼厨房里忙碌的母子,她说:

“她很喜欢你。”

陆辛一脸的理所应当:“那是肯定的。”

过了一会儿,他说:“老太太前年中风了,本来老金费劲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女儿送韩国读书了,刚攒了钱想换个大店面,事儿就又搁下了。等老太太出院,他也不愿意让老太太做菜了,也就我还记得老太太做的牛肉。”

“一个厨子啊,谁喜欢他的菜,他就喜欢谁。”

陆辛刚说完这句话,老金端了两碗冷面出来了。

“我妈说了大姑娘得少吃带冰的,非逼着我把冰给你捞出来了。”

褐色的面条带了点儿紫,泡在琥珀色的汤里,上面摆着几片卤牛肉,几片艳红的西红柿,一摞黄瓜丝,当然也少不了辣白菜和半个切开的鸡蛋。

辣椒酱和芥末都是自己选着放。

对比着陆辛碗里仿佛冰山似耸立的冰沙,沈小甜对自己平静无波的面碗很满意。

面一入口的时候,舌尖最先沾到的是酸甜可口的汤汁,冰冰凉凉像是来自北冰洋的水,让酸和甜在清淡的香气中一起变得清冽,辣酱的辣味像是深海里游走的磷火一样撞在了舌头上,让人一下子就从如海一般的酸甜纠缠中醒了过来。

至于面的本身,就是滑爽,从顺便到嗓子眼儿,恨不能测算出最快时速。

荞麦面很柔韧,一旦煮不好不仅会有一股生谷物的涩味,面条也要么面芯到咬不动或者粘牙,要么软烂得一塌糊涂失了荞麦面的特点。

这个面煮的刚刚好。

沈小甜偷空看了一眼陆辛的面碗,如果说她这碗面是从北冰洋来的寒流,那陆辛的面就是格陵兰岛附近漂浮着冰川的海了,他调进面里的还不是辣酱,而是芥末。

想想都觉得是加倍的刺激。

店里又来了两个人,点了冷面和自己动手的烤肉,老金忙了一圈儿把东西都收拾出来,自己也挑了个凳子坐在了沈小甜和陆辛桌旁,准确地说,是坐在了陆辛的一侧。

陆辛已经把他的那碗面吃了个七七八八,捞了两根黄瓜丝在嘴里,略侧着头取笑他:

“你又被老太太赶出来了是吧?”

“嘶,陆辛,我好歹给你切了牛舌呢。”老金又看向对面那个默默吃冷面的姑娘,“姑娘,陆辛这货就是卖相好,其实满嘴都跟长了刺似的……嘿嘿。”

沈小甜没在意老金说了什么,蒜香气跟着盘子一路飘出来,老太太端着她做的蒜香牛舌出来了。

“陆、辛,你们……你尝尝。”

中风的后遗症让老太太想把字咬清楚都变得困难,陆辛抬手接盘子,看见沈小甜已经站了起来。

“谢谢您,光是闻就很特别。”

男人愣了一下,看着那盘牛舌被珍而重之地放在桌子上。

沈小甜在吃牛舌之前先喝了一口大麦茶,漱口,顺便舒缓一下自己的味蕾。

牛舌一片不到两毫米厚,用筷子拎起一片,酸油里金色的蒜泥往下缓缓流淌,油光上还黏着着一点黑胡椒碎。

牛舌取的是靠近舌根的部位,入口的感觉油润细腻,咬下去,纤维恰到好处的脆包裹着薄薄的肉汁,肉的香味被蒜和黑胡椒催发到了极致。

“老太太您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陆辛的嘴上沾了一点儿油光,对着老人赞不绝口。

老太太听了很开心,张了张嘴,她对着自己的儿子磕磕绊绊说了一串儿,然后对着陆辛和沈小甜摆摆手,她就走了。

“我家老太太是觉得她说话磕磕巴巴地,跟你说多了影响你胃口。”送走了自己妈妈的老金回到桌子边儿跟陆辛这么说,他妈做的蒜香牛舌已经被吃光了。

沈小甜慢条斯理地擦嘴,仿佛刚刚一筷子夹了三片的不是她。

“嘿,陆辛你手真黑啊,我妈难得做了菜,你两筷子都吃光了,人家姑娘吃了没?你做人怎么这样呢?”

老金为斯斯文文的小姑娘由衷地愤慨。

陆辛看向沈小甜。

沈小甜喝了一口大麦茶,表现出了非常衬自己脸的傻白甜气质。

一分钟后,老金跟陆辛说起了自己在潍坊吃的饸饹面,他可是揣了问题要问的。

“老太太还赶着我特意进了人家厨房去压那个面,没想到啊,那面真是跟我们这冷面有点像,早先还是用了高粱面,你说这一个是大东北的,一个……我听说他们那饸饹面最早是山西那边传过来的,你说它们怎么就一个做法了呢?”

陆辛皱了一下眉头:“你是不是看老太太对我好,故意拿刁钻问题为难我呀?”

老金嘿嘿直笑:“我家老太太那些手艺你都不知道学了多少去了,还能被我这小问题难住?嘿嘿,其实是我家老太太问我的,她就爱琢磨这些,就问我,这个饸饹面是不我们冷面的亲戚呀?我说我不知道,又被她给数落了一顿。”

他的话音没落呢,坐在陆辛对面的沈小甜开口说了四个字:“醇溶蛋白。”

哈?那是啥?

两个男人一起看向沈小甜,看见小甜老师端着大麦茶,表情淡淡……竟然很像给学生补课的老师。

“谷物中除了淀粉之外含有多种蛋白质,其中有一种叫醇溶蛋白,它的构成主要是低键能的氢键和疏水键,很容易断开,所以富含醇溶蛋白的面团就会有很好的延展性和黏性,高粱和荞麦的共同点是它们都富含这种醇溶蛋白,成分占比远高于小麦粉,所以它们相比较面粉会更难塑形。”

小甜老师知识点说完了,喝了一口大麦茶。

老金的脸有点儿僵,他求助地看看陆辛,并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任何自己能懂的部分,又看向沈小甜:“然、然后呢?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唉,懒于思考真是学生们的一个大问题,知识点都画出来了,为什么让他们自己答题就这么难呢?

“高粱和荞麦的这个共性不就会导致它们会被用近似的手法加工么?!”

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沈小甜要不是记得自己不是在课堂上讲卷子,几乎就要说出那句名言了

——这可是送分题啊!

“噗!”陆辛看着沈小甜,拍了一下桌子,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