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是一贯的清冷,带有暗哑的清冷,不过阿砚却听出了那话语中的温柔细暖,听得人心都化了。

事到如今,她方知,多少苦多少痛,原来都是可以忘记的,只需要他那么一句话。

她仰起脸,眸中有隐约的湿润,点头道:“好,若有来世,我们就当山野间的村女村夫。”

此时的她,却是没想到,她将来是真得会成为一个村女的,可是他呢,却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现在的他们,偎依在这夜色山林之中,情意浓浓,缠绵悱恻,正是难舍难分时。

阿砚曾觉得萧铎这个人体凉,浑身都是冷的,不过此时此刻,她竟从他那宽厚的胸膛上感到一丝温暖。

原来他也可以不是冰的。

两个人一路走出了这上古山,来到外面,自然是一片萧条,周围也不见人烟。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先不必问,跟我走就是了。”

阿砚见萧铎说着这话时,颇有把握的样子,看样子是成竹在胸,当下也就不问了。

谁知道他们往前赶路,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之后,便听到前面传来铁蹄之声。萧铎脸色一沉,拉着阿砚道:“你躲起来,我来应付他们。”

阿砚担忧地看着他的伤:“可以吗?”

萧铎却是一推,将她推到了路边。

那些铁骑很快赶过来,果然是北狄人,那些人乍然见了萧铎,分外惊讶,很快便有人认出来了,惊喜地喊道:“萧铎,捉住他!”

一时那些人纷纷出手,萧铎也不躲,直接一个纵跃间,身后玄色披风在空中飞舞,风声猎猎间,却见萧铎犹如雄鹰一般飞起,纵扫过众北狄军,那些北狄军纷纷落马,萧铎抢过一把剑来,迎头横扫。

正所谓一剑在手,光寒照九州,北狄军们一个个尽皆被刺中眉心穴位,纷纷吐血倒下。

阿砚从旁,实在是看呆了,不过片刻功夫,几十条人命就倒在了那里。

萧铎利索地收起剑来,将那剑滑过其中一个北狄人的战袍,擦去了上面的血液,又从那些人中取了水囊和粮食。

之后他才过来,牵着阿砚的手。

“这下子吃的喝的骑的都有了。”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坦然自若,阿砚却有些招架不住。

她并不是迂腐之人,知道对方都是敌人,两军交战,刀枪无眼,自然会有人死去。

不过看着几十条人命片刻间在自己面前消失,她还是有些震撼。

看来她那一世的将军真是白当了,还是太嫩了……

萧铎却并不知道阿砚心中所想,他抱起她来,翻身上马,径自挥鞭纵马而行。

阿砚被他护在怀里,心神有些恍惚,就这么木然地靠在他身上。

就在这恍惚中,她倒是想起了很多,比如那些曾经认识的流民怎么样了,还有那个让人心疼的懂事小姑娘小灵儿,现在一切可好?

正这么想着间,她便感觉到背后有温濡的湿润感传来。

阿砚心间微动,顿时明白过来。

“你,你伤口又迸裂了!”

第107章

从没有一刻,阿砚是这么佩服萧铎。

她现在才明白,他能够连着七世登上帝王之位,并不是因为他运气就是那么好。

他不但有着百毒不侵的体质,而且有着钢铁一般的身体和意志,这都是寻常人等难以企及的。

譬如现在吧,他明明内伤外伤交迫,若是一般人,怕是早就倒在那里了,可是他却能意志坚定旁若无人地继续带着她赶路。

耳边风声呼啸,她能听到他灼热的呼吸就在耳边,稳定而均匀。他强悍有力的臂膀护着她的身子,一边牵着缰绳,一边为她挡风。

垂眸间,她能看到那双总是优雅从容的手,此时青筋毕现,攥紧了马缰,时而抖动缰绳。

她不由得身子往后缩了下,将自己的身体缩到他怀里,却感受到他那贲发结实的胸膛此时正起伏着,他微微俯首,强而有力的躯体就那么富有压迫感地紧贴着她的后背。

她咬了咬唇,不由得抬起手来,握住他那坚硬的臂膀,柔声道:“要不要歇歇?”

其实她能闻到那强烈的血腥味,他伤口崩裂,浑身不知道多少处都在流血,他看起来浑然不在乎,不过她却很不舒服。

她现在才知道,自己怕死,怕自己死,也怕别人死。

更怕他死。

她希望他能一切安好,希望在他踏平荆棘坐上那个宝座的过程中不要那么血腥。

可是事与愿违,八辈子了,她大部分的愿望都没有实现过。

萧铎这么一出山,不知道多少人就盯上了,北狄军,大夏国自己的人马,有真得要捉拿萧铎回去的建宁帝人马,也有三皇子派过来的杀手,更有玉香楼的高手,一波一波地出现,他们急于置萧铎于死地,甚至还有人开始说,萧铎是妖孽转世,注定祸国殃民。

“祸国殃民?我又不是女人。”当萧铎听到这话的时候,勾唇一笑,下巴的血迹还没有擦拭去。

狭长的眉眼,魅惑的红色,鬼神凿刻一般的容颜,嗜血冷残的眸光,俯瞰天下的神采,这个他就是萧铎,她认识了七辈子的萧铎。

她仰视着他,看着他那不羁的黑发在风中张扬,风声猎猎,他宽大的黑袍扑簌作响地鼓起来。

当这么看着他的时候,她竟觉有些目眩,恍惚中仿佛感觉,在哪一生哪一世,她见过这样的萧铎。

俯瞰九州,翻云覆雨,执掌天下,他所行经之处,身后都是一片杀戮地狱,血光漫天。

“你在害怕?”萧铎俯首间,看到了她眉眼中的不安。

“是,我害怕。”她坦言。

“怕什么?”当他看着她的时候,眉眼是温柔的。

那点温柔,弥足珍贵,因为是在那冰冷诡残的荒漠中开出的暗夜之花。

“我怕死。”阿砚垂下眼,说出自己心中的忧虑。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是霸道,也是宠溺的。

他爱她,爱已刻骨,怎么舍得伤她半分?他可以杀尽天下所有人,却不会容许她有半分不好。

阿砚听到这个的时候,便再也没有说话。

经过了这么多事,其实她自己已经不是那么怕死了,不过她还是怕死,怕别人死。或许第六世作为大夫的仁者之心已经深入灵魂,又或者第七世十年的佛经诵读已经洗涤了她的灵魂,她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生出了一刻慈悲心肠。

悲悯之心,不想看着世间芸芸众生死在他的手中,不想看到那漫天血光,更不想看到生灵涂炭。

她仰视着他,踮起脚尖,用自己的唇去描摹他的脸型,她在那烈烈风中用温柔的声音道:“我不喜欢这样,我害怕,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不要想着报仇雪恨了,也不要想着拿到一切,我们忘记所有的人,忘记你尊贵的身份,忘记什么九五之尊的位置,跟着我回去,找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我当一个普通的村女,你当一个平常的农夫,我们夫唱妇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好不好?”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脸颊微红,不过还是坚持着说道:“如果可以,我会给你生一两个孩子,我还会每天洗手做羹汤,我会一直照顾你,照顾孩子,我们会一起变老,老到白发苍苍,老到需要互相搀扶,好不好?”

她的眸光中有了哀求之色。

“你的所有愿望,我都可以答应,可以这件,不行。”他的声音是温柔的,也是坚定的。

“我要这个天下,也要你。我要牵着你的手,走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让让天下人都跪在你我脚下,让你成为这个世间最让人羡慕的女人,让你宠冠天下,让你拥有世间一切。”

他捏着她的手,声音嘶哑柔和:“不要怕,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

他抬起眸子,俯视远方那大片苍茫的土地:“这个世间,本是强者为王,我定会成为天下人为之胆颤的强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要走的路,没有人能够阻挡。”

阿砚苦笑一声,抬起手来,用自己柔弱的臂膀环住他坚实窄瘦的腰杆。

“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你真得是一把剑,一把煞气血腥的剑,那我希望自己是一把剑鞘,藏住你的锋芒,包容你所有的血腥煞气。”

萧铎听到这话的时候,没有低头,也没有抬手去环住她那娇弱的身躯。

她犹如藤蔓一般缠上自己,用刻骨的柔情试图挽回自己的勃勃野心。

他明白她的担忧,不过他并不打算屈服。

“你确实是一把剑鞘,不过这把剑鞘并不会藏住我的锋芒,更不会抹杀我的血腥煞气,只会让我血脉贲张,只会让我越战越勇。”

当他们行房的时候,天下的剑都已经听他号令了。

这些日子,他隐隐感觉到,阿砚和他的相结合,似乎冥冥之中唤醒了一种沉埋在他体内的力量。

那种力量叫嚣着,让他变得嗜血,让他视性命若草芥,让他不会在乎天底下所有的人——除了阿砚。

他抬起手来,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那巴掌大的小脸。

“为什么我觉得,你越来越好看了。”

他的语音低沉嘶哑,眸中灼热,充满了渴望。

其实不用萧铎说,阿砚也发现了,有时候偶尔路过溪水旁,看到溪水中的那个自己,分明是和以前一样的眉眼,却凭空多了几分妩媚清灵之气,只看一眼,便让人心醉神迷。

夜里萧铎搂着她行事时,她的身子比起以前竟越发陶醉其中,身段柔软的可以被他折成任意形状。

她好像真得成了一只大写的红颜祸水。

而萧铎呢,萧铎仿佛也开始变了。

他的体温不再冰冷,血液不再寒凉,身上开始有了温度,会在兴起时变得炙热灼烫,犹如熔岩一般。

除此之外,他比起以前更容易冲动了,有时候两个人驭马前行时,偶尔间他到底大手碰到什么娇软之地,便开始膨胀刚硬,便急切地要她。

她阻止,却根本无济于事。

他会在马背上行事,放浪形骸。

她开始是要反抗的,他身受重伤,而且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可是她的体质变得非常奇怪,只要他一碰就软在那里,任凭他予取予夺,甚至还会发出让人脸红的声音,惹得他越发兴起。

每当这个时候,她心里会泛起浓浓的无力感,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知道他怎么了,但是她明白,这一切都和他们重逢行房有关系,甚至或许和柴大管家的死,和那个神秘的望族神庙都有关系。

有什么东西无意中被打开了,从此后一切都变得失去了控制。

她心中隐隐的不安渐渐地加剧了。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柴大管家说过的话。

“我家殿下本命是一把剑,冷心冷情,如今破身出鞘之后,他体内压抑的煞气就会逐渐外溢,到时候不但是你,就连周围的普通人等怕是也要为这煞气所伤。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以来千方百计地阻止你靠近我家殿下的原因。”

“在我家殿下出生之时,钦天监霍大人为他批命,批的是克母克妻克子女。如今因为你和他之事,剑已出鞘,其锋芒煞气甚至会让世间生灵涂炭。我已经深受其伤,不日即将离世,接下来怕是本国还将有大难临头。事到如今,你说我又有什么必要骗你。为了你好,为了他好,也为了这个世间芸芸众生,你还是离他远一些吧。唯有让剑气收敛锋芒,才能求得他一世安宁,也才能保下你的性命。”

脑中再一次回荡起这些话的时候,她挣脱了萧铎握住自己下巴的手,却将脑袋埋在他干燥醇厚的胸膛上。

这个胸膛如今是炙热的,血脉涌动间,充满了男性刚硬的味道,而不是如以前那般冰冷寒凉。

可是阿砚的心却渐渐地变凉。

如果说以前她对柴大管家的话还有所疑虑,那么现在她是彻彻底底的信了。

不光是自己,连萧铎都感觉到了吧,他已经渐渐地蜕变成一个杀人狂魔。

阿砚没想到,在自己最为徘徊不定的时候,宁非再一次出现了。

那个时候她留在茅屋里为萧铎炖着鸡汤,而萧铎则是一时有事出去了,应该是去山里寻些吃食。

宁非站在阿砚身边的时候,阿砚依旧在炖鸡汤,鸡汤颜色醇厚乳白,浓郁飘香,实在是诱人得很。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吧?”宁非哑声开口道。

阿砚没抬头,看都没看宁非。

宁非苦笑了声:“柴大管家已经死了。”

“我知道。”她淡淡地这么说。

其实非天鹰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并且告诉了萧铎,萧铎没告诉自己,不过自己却偷偷听到了。

而且直到如今,她是再也没有疑问,地奴老祖宗转世人家,那个人就是柴火。柴火建了神庙,神庙里可能供奉着一把剑,柴火一直守护着那把剑。

那把剑就是萧铎的原身吧。

或许那位族长大人也认出了萧铎,不过他没有声张,只是恭敬地拜了拜萧铎。

“望族人,死了很多。”宁非又说道。

阿砚听到这个,有些讶然,捏着烧火棍的手停顿了下。

宁非见此,继续道:“这些日子,神庙中一直发出诡异的红光,引来了周围的各样飞禽走兽前来围攻,望族人为了保卫神庙,死了很多人。”

阿砚沉默了许久后,终于抬起头,望着宁非道:“那些飞禽走兽中,必然不包括鹰和狼吧?”

宁非略诧,咬了咬牙,还是点头道:“是,鹰和狼,也帮着望族人守护神庙,鹰和狼也死了很多。”

阿砚轻叹了口气,她脑中又回忆起那一日初见到望族村的情景,神圣而古老的神庙,淳朴原始的望族人,在那晨曦之中朦胧静谧,那是一片犹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没想到如今已经蒙上了一层血腥。

她笑了下,抬起头来,望着宁非:“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如果没有,可以离开了。”

宁非显然是没想到她竟如此决绝,微愣了下,还是道:“我最后说一次,离开他。”

阿砚摇头:“我不离开。”

宁非沉默了片刻,苦笑:“你爱上他了?”

阿砚点头,坚定地道:“是,我爱他,他就是我的命,离开他,我就没有了命。”

听到这个答案,宁非有一刻的恍惚,他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了那熬着的鸡汤上,鸡汤浓郁鲜美,是阿砚用心熬出来的,熬出来给萧铎喝。

“为了萧铎,你已经可以视所有人的性命于不顾,可以眼看着生灵涂炭,血染天下?”

阿砚心间猛然一缩,那一缩便仿佛牵动了浑身所有的筋脉,她痛得仿佛一条鱼被抽去了筋。

不过她还是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那烧火棍。

许久后,她恍惚中听到自己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是,天底下所有人,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只在乎他。”

一字字地说,是在告诉宁非,是在告诉自己,也是在告诉萧铎。

第108章

宁非离开了,离开前,他只留下一句话:“我也要走了。”

说完这个后,他就真得走了。

不过阿砚却冥冥之中有所感觉,知道或许只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他吧?他是真得要离开,彻底地离开这世间了。

他可能对自己失望了,所以不再留在这里,而是回到他原本的地方吧。

她就这么怔怔地想着,一直到萧铎回来。

萧铎一回来,看着屋内的她,顿时脸色一变,忙一个箭步上前,紧捉住了她的手。

她看到萧铎用痛惜而奇怪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手看。

阿砚恍惚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自己的手指头已经被那烧火棍烫伤了。

玉白娇嫩的手指头,此时已经泛起了红。

萧铎捏着那手指头,放到自己口中,湿润的唇舌,轻轻咂着,他拧眉盯着她看:“这是傻了,手指头被烫了都不知道?”

阿砚呆呆地看着他,冲他笑:“你回来了啊?”

萧铎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对她,他是无可奈何的宠溺。

“傻笑什么呢?”

阿砚越发笑,笑着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看到你回来了,高兴。”

一时她想起自己熬炖的那鸡汤来,忙招呼萧铎道:“你身上伤一直不好,内伤严重得很,我特意给你熬了鸡汤的,趁热赶紧喝点吧。”

萧铎没有看鸡汤,只是凝视着她那娇柔妩媚的容颜,从自己唇中取出那个被自己砸过的手指头,看着上面隐约的红痕,他哑声道:“你就为了给我熬个鸡汤,傻到把自己烫伤了?笨死了!”